李 偉
內容提要 在琦君看來,臺灣社會成了“大病室”,她開出了哲思性治病“良方”:重構病態(tài)社會個體人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范型。琦君的哲思性在于把文化、人、社會、民族等看成是一個有生命的整體,它們是生命鏈上不可缺失的一部分,一病皆病,一康皆康。她認為,必須建立傳統(tǒng)文化架構的社會秩序,以傳統(tǒng)文化重塑人格并復興民族身份。
若我們從文化哲學視域觀照琦君的文學創(chuàng)作,便會發(fā)現(xiàn)其中貫穿著作者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哲思性認同,她把文化、人、社會、民族等看成是一個有生命的整體,互生互息,不可分割。在琦君看來,“當下”(即琦君1949年5月移居臺灣之后,她所耳聞目睹之事件進行時)臺灣社會就是個“大病室”①:政治病了,制度病了,經濟病了,文化病了,人更病了……對此,琦君開出了療治的“處方”——重構中華傳統(tǒng)文化范型,建立傳統(tǒng)文化架構的社會秩序,以傳統(tǒng)文化重塑人格并復興民族身份。本文擬對琦君的哲思及其產生的文化背景進行探討,并考察其重塑病態(tài)社會中青年人格的范型和對青年強化傳統(tǒng)習俗文化、經典文學教育等方面的努力。
關于“哲思性”,張秀亞曾說,琦君的每本集子“并不次于厚厚的哲學典籍”②。楊牧也說,琦君的小品“活動著一層引人思考的寓意和哲理”③。琦君在談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準則時說過,她不會“故意賣弄文字技巧”,也不會“故意賣弄高深哲理”④。她善于把“高深哲理”包裹在審美外衣里,使其含蓄地、或隱或顯地表達出來,使讀者和研究者不易覺察,我們可以稱之為“非哲學的哲學”⑤。琦君所具有的文化生態(tài)哲學思想不是單純聚焦于文化本身,而是將文化—民族—社會看成是一個不可分離的整體,而且是一條完整生命鏈。
琦君關心的是中華文化中的非強制性、非正式規(guī)范的精神文化部分,這是中華民族經歷了幾千年的創(chuàng)造和不斷的承受與融合而形成的,凝結著一代代中華兒女的智慧、精神品質、生活方式、行為規(guī)范、生存秩序、道德情操等諸方面。在這樣的文化意義上,個體的人從出生之時起就成為文化的承接者,乃至長大后還將成為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和傳授者(傳播者)。因此,人的生命意義依賴于擁有文化而存在;文化的生命因人的“激活”而鮮活。琦君隱蔽地將這一深刻哲思包裹在生動的故事里敘述給她的讀者。比如《我的童話年代》一文,講述了外公教她識字的故事:外公將一個個漢字根據(jù)字形結構編成瑯瑯上口的歌謠。例如“棋”字:“有木也是棋,無木也是其,去掉棋邊木,加欠便成欺。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薄按四緸椴裆缴匠觯蚧鸪蔁熛οΧ??!雹薹泊朔N種,把漢字特有的“字形、字義與四聲”刻在小琦君的腦子里,激起了琦君對舊詩詞的愛好。漢字的象形、會意等特征是中華民族特有的文化之一,外公教授漢字實際上也是在傳授中華文化。在該文的故事中,琦君不僅僅是簡單地講外公教她認字,外公是文化的傳授者,她是文化的承受者;實際上,其中還隱喻著三個方面的意義:一是書寫中華民族文化生命運動著的關系,即文化只有在被“激活”時,才是有生命的、有意義的,而這個“激活”者只能是擁有該文化的人;二是書寫中華民族文化延續(xù)的可能性,即外公的傳授文化和琦君的承受文化的過程,就是文化延續(xù)的時刻;三是書寫琦君自己接受文化的過程,也是由自然人向社會人的轉變。
這樣意義在《圣誕老公公》一文中得到了較明顯的體現(xiàn)。琦君幼年在鄉(xiāng)下時,母親“每年的嚴寒歲尾,一定要做許多年糕、粽子”,還要“檢出許多舊衣服”,讓長工帶著琦君“給附近貧苦的家庭”。“母親的仁慈”琦君一直銘記在心。琦君中年時,一年圣誕節(jié)前,她的兒子小楠將自己平時受獎勵獲得的53元錢“慷慨”地全部拿出來,“買了糖果和日用品”,又“檢出幾件衣服”,在琦君的陪同下“送給一個沒有雙親的貧苦女孩子”⑦。他們以慈愛之心憐憫貧苦中的人,幫助他們?!妒フQ老公公》的敘事策略非常巧妙,從故事的表層結構看,主要參與活動的是三個人:“母親”、“我”和兒子“小楠”?!拔摇笔遣煌瑫r空中事件發(fā)生的全知者、參與者,也是個“媒介”,“母親”和“我”與“我”和“小楠”在不同空間、不同時間演繹了不同的故事,但故事的主題是同一的——“仁愛”。這樣,主題“仁愛”就在故事的表層結構與深層結構的對應中得以實現(xiàn)。如果說《我的童話年代》中“外公”是文化的傳授者,“我”僅是文化的接受者,從文化生命的角度看,“我”這個角色似是有缺失的;那么在《圣誕老公公》中“我”既是文化的承受者也是文化的傳授者,“我”就是活在中華文化生命運動中的完整角色——“母親”將文化傳授給“我”,“我”又將文化傳授給“兒子”,如此世代相傳相承,人的生命和文化的生命互生互息。
在琦君的思想中,民族不僅僅是一個族籍符號,是人們的血緣紐帶,更不是地域圈定的范疇,而是長期生息一處并共同創(chuàng)造和共享同一文化的共同體;這一共同體也自然地烙有多元而獨特的文化印記。而其中最突出的是“民族思想,立國精神”⑧,具體表現(xiàn)為“寬大、同情、和平、創(chuàng)造”的精神。琦君認為,必須“把這種偉大的精神貫注在文學中”,只有這樣的文學“才是真正的美”的文學,才能“發(fā)放燦爛的異彩”,才有強烈的生命力。
文學不同于其他的文化形態(tài),具有其特殊性,在琦君看來,文學的特殊性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其一,文學本身就是一種文化,是“文化要素之一”;其二,文學是“民族思想,立國精神”的一種載體,有“深厚而嚴肅的含義”,而“不是風花雪月、羅漫蒂克的名詞,更不是供茶余酒后”的“消遣”之物?!懊褡逅枷耄瘛迸c文學的互依互存關系,形成了特殊的民族精神文化。這樣的文化必能引起民族共同成員的“感性的共鳴與理性的領悟”⑨。在《祖母老師》中,她敘述了一位定居美國西岸的老同學,“每年必從西岸飛到東部女兒家住一段日子”,其主要的任務是做孫兒孫女的老師,讓“原來一句中文都不會講,一個中文字都不認識的”他們,能夠“對講中國話、對中文發(fā)生興趣”,并使他們“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自己“仍舊是中國人”。⑩讓孫輩們知道即便是有美國籍符號,也是“中國的美國人”,因為他們是“沐浴于祖父母東方文化的舊道德氣氛中”長大的,“能體認中國固有文化”的精神。作為居于海外的華人及后裔,他們的國籍雖非中國,但是他們的族籍是不可改變的,尤其是在中華文化熏陶下長大的人,雖然“居異國,也一樣地不愧為炎黃子孫”,也會為中華民族“散發(fā)燦爛的光輝”。琦君很贊同臺灣女作家簡宛的一句話:“一國文化的綠芽,能在異地成長遠播,是需要付出許多心血去照顧的?!笨梢哉f,琦君的這種文化與民族生命鏈結關系的思想是深沉的,其意義值得我們深思。
文化與社會的生命鏈結關系是琦君極為重視的一個議題。琦君曾說自己對政治不感興趣,她只是以“有良心的作家”(琦君語)的責任,以哲思性思維敏銳地觀察和分析社會現(xiàn)存的問題,至于其他方面涉及很少。馬克思認為,“社會”“是人們交互作用的產物”?!叭藗兘换プ饔谩辈粌H產生了社會,也創(chuàng)造出一切物質的和非物質的文化。文化是人的創(chuàng)造物,也是人的享用品,而人又是社會的主體,因此,文化與社會這二者之間是互生互存、密不可分的關系?!叭绻麤]有文化,一個社會就無法生存。而如果沒有社會的維護,文化也無法存在。”物質文化是為了滿足人的基本生存而產生的,非物質的精神文化是在人獲得物質文化的基本滿足后,因精神的需求而產生的。當物質文化產品的生產能力超越人的自然屬性的基本欲求時,人的自然屬性欲求就會不斷升高或膨脹,成為社會逐利的催化劑,致使社會處于紛爭狀態(tài)。此時,道德的指導和規(guī)勸作用就顯得尤為重要。琦君正是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和文化生態(tài)下思考文化和社會的生命鏈結關系的。琦君認為,社會的丑惡是高度發(fā)達的工商業(yè)文化造成的,“從事文學寫作者,必當把持一分道德良知與使命感;這是個人一再強調的不變的主張”。琦君希望社會健康和諧地發(fā)展,她給病態(tài)社會開出了療治的文化“良方”。琦君說,“對社會許多缺憾與丑惡面”,要“懷有一份熱誠與善意,不故意渲染,不為了標新立異,嘩眾取寵而繪聲繪影。平平實實地,以滿懷悲憫之心報導”。更要“藉寫作以盡量發(fā)揚人性的善良面,人生的光明面。以期彌補缺憾,走向希望”。也就是要“美化人生、多多鼓勵善行和美德”。琦君的這份文化“良方”,是她一貫的文學主張和創(chuàng)作動力,也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精神文化的具體體現(xiàn)。在這樣的思想指導下,琦君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竭力“發(fā)揚人性的善良面和人生的光明面”,努力“過濾掉人間的丑惡”,“以悲憫的善意”寬恕“丑陋”,“喚起世人的關懷,以求改進”社會。因此人們讀琦君的作品就“仿佛進入了一個和平溫馨的天地”。
琦君厘清了文化與人、文化與民族、文化與社會的生命關系后,發(fā)現(xiàn)其中起關鍵作用的是人,人是文化的承接者、傳授者、傳播者、發(fā)現(xiàn)者和創(chuàng)造者。因而,只有由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塑造的人才能擔起傳授和傳播中華文化的責任,才能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中華民族所需要的文化。而在這一過程中起決定性作用的,自然是人的價值取向和人格。
琦君開出的療治“大病室”的“良方”,就是重塑傳統(tǒng)“全人的人格”范型和傳統(tǒng)文化范型。什么是人格?巴爾諾提出了“一個富有啟發(fā)性”的定義:
人格是個體的各種內在力量的較為持久的組織,這些內在力量和個人較為一致的態(tài)度、價值、認知模式組成的復合體有關,通過這一復合體我們可以對個人行為的一致性作出部分解釋。
另有學者認為:
人格是認知、情感、價值、信仰、聯(lián)想、生化反應等諸要素整合的產物,表現(xiàn)為復雜的功能性系統(tǒng)。
以上二則“人格”定義雖出于不同文化和不同研究路徑,但其內涵卻有相同和相似之處,即認為“人格”是一個“抽象”的詞,主要指“過程”而非“事物”。而且,這二則定義都強調內在性和整合性。那么,“人格”到底是與生俱來的,還是外在因素的內化?答案是后者。有學者認為,“直接影響個人人格的并不是社會結構及系統(tǒng),乃是附系于社會結構的文化組合及系統(tǒng)”,如環(huán)境的、經濟的、生理的因素等方面,但影響最直接的是文化,即什么樣的文化濡染將形成什么樣的人格。因此,琦君認為,要使“大病室”健康,首先必須療治“大病室”里人的“病態(tài)人格”,使之具有健全的人格——“全人的人格”。而療治“病態(tài)人格”的良藥就是傳統(tǒng)文化;人只有具備了“全人的人格”才會積極地作用于文化的發(fā)展。
琦君所說的“全人的人格”(理想人格)不是道家的“形隨俗而志清高,身處世而心逍遙”,也不是墨家的“兼相愛、交相利、愛無差等,不避親疏的”“博大完人”之人格,而是中國傳統(tǒng)儒家以倫理為價值體系、在“三皇”人格架構的基礎上,經過歷代文士不斷地填補—設計—再填補—再設計而形成的,“完善至美”的“仁”與“禮”融合為一的理想人格?!叭省笔恰袄铩保莾仍诘?;“禮”是“表”,是外在的。“仁”的形成和提升,需“禮”的內化和制約;“禮”的呈現(xiàn)是“仁”的外化,無“仁”的禮不為“禮”。仁與禮融合為一的人格就是儒家的理想人格。具備了這樣人格的人于家則家和,于社會則社會有秩序,于國則國安寧。因此,《論語》中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琦君“全人的人格”就是這一儒家理想人格的“拓本”,是現(xiàn)實人須效仿的“范型”。在琦君的心目中,現(xiàn)實人就應該以這“范型”為目標不斷地自律內修,使自己最終接近或實現(xiàn)這一目標。因此,她將自己的這一意圖付諸筆下懷舊作品的人物及其活動的世界、社會。她說:“至于緬懷舊事之作,必須要對現(xiàn)實人生有所啟迪,不能一味懷舊,否則那真變成‘今之古人’,一點時代意識都沒有的陳腐人物了?!?/p>
出現(xiàn)在琦君懷舊作品中的人物有父親、母親、外公、恩師夏承燾、家庭教師葉巨雄、阿榮伯、五叔、阿標叔,等等,這些人當中其實沒有一個是具有“全人的人格”的。琦君雖然已將這些人物的人格進行“優(yōu)化”處理,但并沒有將他們“圣賢化”。琦君清楚,“全人的人格”是圣者的“標簽”,“凡人”只能是圣者人格的終身追求者。如此這般,“凡人”不管如何自律內修,永遠也成不了“圣賢”,那琦君重塑“全人的人格”的企圖不是要“流產”了嗎?不會,別看琦君筆下父親的正義和堅毅,母親的隱忍、寬容、勤儉、慈愛、孝順、忠貞,外公的通達、與世無爭,夏老師的博大、明透、淡泊,葉老師的自律、清高,阿榮伯、五叔、阿標叔他們的厚道、勤勞、質樸,都是單一個體“凡人”的優(yōu)質人格,如果將他們組合在懷舊的整體文本系統(tǒng)里,使單個個體聚合為群體的個體,這樣,“群體的個體”人格就成為“全人的人格”。我們只要將有關母親、外公、夏承燾老師等人物的單篇作品輯成一篇,那就是一篇傳記作品,而原來的單篇現(xiàn)在成了這篇傳記中的某個片段。正因為有了這“多而合一”的創(chuàng)作策略,“全人的人格”才得以實現(xiàn),琦君才有依據(jù)和條件構造自然和諧、完美至善、親和友愛的世界和社會。
這種對理想人格的追求不僅僅是琦君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也是她自己人格內修的原動力。她一生以愛心待人,以寬容對待社會,以憐憫之善心對世界的一草一木、一蚊一鼠。琦君將自己童年的認知經驗提升為成年的理想構建,從而又鑄造成審美經驗,繼之欲以“審美經驗”為“天花”,自己“負起”“散花天女的任務”來療治“大病室”,使人間“祥和美好”。正如何淑貞所言:琦君的作品“真正達到了‘風格即人格’”,讀她的作品,會“隨著她的情感陶冶、思想啟迪、審美的享受認識世界”。
琦君知道,“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吧怼敝驹谟谌烁?“全人的人格”是現(xiàn)實人的楷模,人只有不斷內修、提升自己才能接近這一目標,所依賴的外部資源只能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古代傳統(tǒng)文化。
日據(jù)時期殖民者的文化統(tǒng)治和大陸五四新文化思潮的引入,使得中華古代傳統(tǒng)文化在臺灣的生存空間不斷地遭到擠壓,系統(tǒng)不斷遭受破壞。鑒于此,琦君認為必須重構中華民族古代傳統(tǒng)文化范型,這是塑造人格之必要,也是改造社會、糾正文化無序狀況的需要。對人格鑄型最有影響的是哪些傳統(tǒng)文化呢?綜觀琦君的懷舊之作和其他文章,她最為推崇的當是鄉(xiāng)俗文化和經典文化。
從琦君懷舊作品的童年經驗書寫可以看出,她認為要塑造“全人的人格”,鄉(xiāng)俗文化是關鍵的、重要的,也是最原初的濡化,雖然這個時段的濡化并不能使人格范型得以固定,但其影響力是不可忽視的。在人出生后到接觸文本文化之前這一時段,他首先接觸的就是鄉(xiāng)俗文化(民俗文化)。鄉(xiāng)俗文化不是雜亂無章的文化堆積,而是貌似一個個塊狀的、但在質上是相聯(lián)的一個文化系統(tǒng),它是中華民族文化總系統(tǒng)中的一個支系統(tǒng),也是未經文士加工的原生態(tài)文化系統(tǒng)。從琦君筆下的生日、婚嫁、喪葬、節(jié)慶、祭祀、廟戲、宗教、飲食、手藝、偏方、對聯(lián)、俗諺、歌謠等習俗的描述來看,其主題之豐富、結構之復雜、功能之獨立、文化圈之明顯、內涵之精深、歷史遺跡之久遠、俗信之強烈,非中華文化總系統(tǒng)中其他任何一個分支系統(tǒng)所能媲美。因而,有學者認為,民俗“是社會意識諸形態(tài)和社會結構所從出的母體。世界觀、生活策略、是非曲直、權利和道德最初都孕育在民俗中,尤為明顯地蘊含在德范中”。高丙中的論述精準地指出貫穿于民俗文化的主線——“德范”?!暗路丁笔且磺辛曀谆顒拥幕鶞?,更是人的行為和人與人之間交往的基準。顯然,琦君“全人的人格”所應具有的“仁”與“禮”就蘊含其中,也就是說,鄉(xiāng)俗文化中的仁與禮早于儒家的“仁禮”。
鄉(xiāng)俗文化中仁禮的習得不同于學堂里儒家“仁禮”的傳授,它不具有強制性。琦君以審美形式告訴我們她童年時從鄉(xiāng)俗文化中習得仁禮的經驗?!豆枢l(xiāng)的婚禮》一文中,十一二歲的琦君,作為“坐筵”的“小貴賓”和母親一同參加婚娶喜慶。“坐筵”席一半是長輩,一半是已訂親的、半年內將出嫁的“長得十分標致”的姑娘?!霸谧巯?,新娘是不能動筷子的”,而且“眼淚得忍著”;“陪新娘的姑娘們也不能多吃”;然后就是拜堂,一對新人“拜完天地、祖先、公婆以后”,“雙雙”一一“跪拜”每位“長親、賓客”,“平輩的就是鞠躬”,這一道道程序無一不顯示“禮”數(shù)?;榧薜摹罢堔o嫁”筵,母親再忙也要為女兒做出嫁前的最后一道菜,菜盤的周圍要放上隱喻性和象征性的“一對用紅綠絲線扎的生花生和幾粒紅棗、桂圓”,這是最為原始的“仁”——母親的祝福?!秵⒚蓭煛芬晃膶懙溃骸白謇锏囊?guī)矩,初中畢業(yè)分得一對饅頭,高中、大學依次遞加一對”。小琦君暗暗“立志要好好念書,將來要做個大學生。在祠堂里分六對饅頭”,“好替媽爭口氣”?!昂锰鎷尃幙跉狻?,對母親來說,這是最好的報答養(yǎng)育之恩的“孝”。琦君說她“家鄉(xiāng)有句俗話:‘做牛有條繩,做人有個名’”。她認為,“為人子女者,以令名榮宗耀祖,是我國的傳統(tǒng)美德,是孝行之一種”,也是自己“為人立身處世的目標”。這也是“越”民俗文化中最普遍、最深刻、最富有意義的“孝”的表達方式。鄉(xiāng)俗文化“育人”具有其獨特性,每個人都有“參與者”和“創(chuàng)造者”這雙重身份,久而久之,在鄉(xiāng)俗文化中生長的成員就自然地知道,自己在不同的文化圈中應該承擔什么樣的角色,如何“表演”才合德不違禮。一旦鄉(xiāng)俗文化成為其成員的潛意識,那么其民族的區(qū)域特征就會自覺不自覺地在行為中顯現(xiàn),不論走到哪里,身上的這個“烙印”都是難以抹去的,所以琦君才說:“異鄉(xiāng)客地,愈是沒有年節(jié)的氣氛,愈是懷念舊時代的年節(jié)情景。”
如果說鄉(xiāng)俗文化在相當程度上影響著人格形成,那么經典文化就決定著人格趨向。琦君很清楚,鄉(xiāng)俗文化難以擔當起塑造“全人的人格”的重任,還需要經典文化來加以錘煉。經典文化是一代代文士們對民俗文化進行加工、提煉、創(chuàng)造而提升的產物,具有精神文化范型的楷模作用。
琦君一方面通過創(chuàng)作實踐來肯定鄉(xiāng)俗文化對人格塑造的積極意義,同時也向我們強調經典文化對人格塑造的決定性影響。她記得幼年時,母親“時常把我抱在膝頭上,點著大堂屏風門上的朱柏廬先生治家格言,一字一句地教我念。而對于‘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的幾句,她總是反復為我解釋,要我節(jié)儉惜?!??!斑@篇格言,是我父親的好友,一位名書法家,用方方正正的隸書,寫在朱紅底飛金紙上的”。父親要她通過“背誦、臨摹”“牢記心頭,時時照著去做”。不僅父母如此教育,在她8—11歲間,外公也寓教于樂地在講故事中教育她,使她“小小的心靈,懂得了仁慈、友愛、誠實、勇敢諸種美德”。琦君信佛,小時候早飯前就常常“和母親并排兒跪在蒲團上,頸上套著佛珠,邊撥邊念一圈阿彌陀佛、一圈釋伽牟尼佛、一圈地藏王菩薩、一圈觀世音菩薩”;敲著“小木魚”,聽母親“念心經、大悲咒、白衣咒”。母親之外,還有啟蒙師葉老師和在之江大學讀書時的瞿禪老師佛教思想的熏染。長期佛教文化熏陶,使她能夠領悟“一顆無爭、無怨、無尤”和大愛的“佛心”。中華傳統(tǒng)經典文化伴琦君成長,不僅教會她做人的道理,同時也滋養(yǎng)她的性情。
然而,在琦君看來,僅此程度的濡染教化還遠不足以成就人格的“全人”化理想,還必須進入經典文化熏陶過程。琦君認為,“未經中國文化的熏陶”,“不懂古典”就難以鑄就“全人的人格”,因為具有“全人的人格”者絕對不是文盲??鬃泳驮U述“學”對人的重要影響,他曾對仲由說“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琦君看到了學習經典文化對人的重要性,因而,她進一步告訴讀者:她7歲讀《詩經》,9歲讀《論語》《左傳》《史記》《戰(zhàn)國策》《孟子》、老莊和唐宋古文;后來進入教會女中,她繼續(xù)接受經典國文教育,自己還用文言作文,曾贏得國文老師褒獎;就讀之江大學中國文學系期間,又受到瞿禪恩師的填詞、作文和做人的教導。長期的經典文化熏陶,使琦君深得其精髓。
琦君不僅自己體悟到中華經典文化精髓,還要將其廣泛傳播,嘉惠更多的人。當然,琦君從經典文化汲取的精髓既非儒家的入世之道,也非老莊的出世之說,不是史家的經世沉浮之論,也不是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而是蘊含其中的“真性情”?!罢嫘郧椤本売谌说膬仍谧匀粻顟B(tài)。琦君認為,“我國自古以來的大文豪大詩人,他們都是用生命的血淚寫入文章與詩歌”,這“生命的血淚”就是“真性情”的表露,“屈原不放逐,焉有《離騷》;庾子山不經亡國之痛,焉有《哀江南賦》”?!罢嫘郧椤笔恰按笪暮来笤娙恕钡钠犯窈透呱腥烁裥纬傻谋驹?,故而,琦君極力倡導人要堅守可貴可愛的“真性情”,有了“真性情”就會生出愛和善。
在學術性著作《詞人之舟》中,琦君將“真性情”作為選擇詞家和詞作的標準,該書所收入的溫庭筠、李煜、柳永、晏殊、張子野、晏幾道、蘇軾、秦觀、李清照、陸放翁、辛棄疾、朱淑真、吳藻13家及其作品無一不是“真性情”之典范。我們以晏殊為例可一窺琦君的主張。晏殊曾拜集賢殿學士、同平章事、樞密使和宰相。琦君講述了晏殊的三個掌故,一是“真宗景德初年”,“進士殿試”,“他一看題目就說”:“這個題目我十天前就作過了,請另命一題?!薄盎噬戏浅Y澷p他的誠實,立刻賜他進士出身”。二是他做“太子侍讀官”,皇上對他說,“館閣中臣僚都喜歡嬉游,只有你和兄弟們勤奮讀書,才配作東宮官”?!八甭实鼗卮鸬溃骸也皇遣幌矚g嬉游,只是因為貧窮,游樂不起罷了?!实塾淤澰S他的誠實可信賴”。三是“仁宗幼年時,他與另一童子蔡伯俙一同在東宮伴讀。太子每過高門檻時,蔡伯俙就伏在地上讓太子在他背上跨過去。晏殊卻不會這般奉承”。琦君通過這三個掌故說明晏殊不會為要做官而說謊,也不為保住官職或升遷而奉承,是一個“真性情”之人。在琦君看來,“真性情”之人才能作出“真性情”好詞。晏殊身居高位,在詞作方面一掃詩作嚴肅的態(tài)度,也蕩除官場嚴正的面孔,將自己人生的愛與恨、怨與悔、憂與思、樂與愁、熱鬧與孤獨,或直抒、或含蘊、或婉曲、或富麗、或凄婉地書寫出來,言隨心出,自自然然。如《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恬淡清新,輕柔婉轉,哀而不傷”,“一曲新詞酒一杯”的“熱鬧”過后,“酒闌人散”,剩下的是“寂寞與空虛”,“淡淡哀愁”泛上心頭,此景此情,晏殊毫不掩飾,把此刻的“本我”托給讀者。此詞只是晏殊呈現(xiàn)“本我”諸詞的一例而已。琦君認為,詞不同于詩,是“自由自在”的書寫,能“把深藏內心的話寫出來”,故而,可以“見真性情”。她說:“詞的第一要件就是一個‘真’字?!?/p>
由上可見,琦君從傳統(tǒng)文化中吸取了鄉(xiāng)俗化的經典文化和佛教文化,又在家塾、中學和大學學習期間系統(tǒng)地領略了中國古代經典文化和文學之美,在中華經典文化逐漸淡出人們閱讀和學習視域的當下,她將自己的詞學經驗書寫成書推薦給學習者,以自己在生活學習中提升人格的經驗,來激勵后輩,惠及他人,可謂用心良苦。
綜上探微,我們可以了解到面對黨派斗爭、西方文化霸權、高度工商業(yè)化主宰,現(xiàn)實人自覺自愿或無意識地偏離了傳統(tǒng)文化軌跡,喪失了應有的人格。這是琦君目中的現(xiàn)狀,對有良知和責任心的琦君來說,她是不能看著這“病”沉重下去的,她開出了哲思性治“病”良方:重構中華傳統(tǒng)文化范型,建立傳統(tǒng)文化架構的社會秩序,以傳統(tǒng)文化重塑人格和復興民族身份。在這“良方”中“文化”和“人格”是兩味關鍵性的“藥”,琦君認為只有重構中華傳統(tǒng)文化范型,才能塑造“全人的人格”。當然,“全人的人”是琦君理想化的人物,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笨鬃佣几袊@“圣人”不得見,琦君“全人的人”又在何處?這一理想人格應是現(xiàn)實人努力的終極目標。筆者認為,琦君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之“思”具有極大的現(xiàn)實意義,能啟迪我們每個有中國心的人去思考,去踐行,只要有愚公移山的精神,琦君的“思”就能成為現(xiàn)實。
②張秀亞:《煙愁》,隱地:《琦君的世界》,(臺北)爾雅出版社1981年版,第134頁。
③楊牧:《序》,琦君:《留予他年說夢痕》,(臺北)洪范書店有限公司1994年版,第6頁。
⑤[德]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上冊),吳瓊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45頁。
⑦琦君:《圣誕老公公》,《琦君小品》,(臺北)三民書局有限公司1973年版,第37—39頁。
⑧琦君:《漫談創(chuàng)作》,《琦君小品》,(臺北)三民書局有限公司1973年版,第206頁。
⑨琦君:《培養(yǎng)文學的生活情趣》,《夢中的餅干屋》,中國三峽出版社2002年版,第324—326頁。
⑩琦君:《祖母老師》,《玻璃筆》,(臺北)九歌出版社1994年版,第20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