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珠
給樺甸市的李慶輝發(fā)短信,告之去年委托他尋找的香草找到了,并用很正統(tǒng)的語言表達了感謝。言外之意是,他可以放心收工了。但我沒敢發(fā)出半個帶有女性溫度的字眼,為強調(diào)我的冷漠,還狠心省略了標點符號。我優(yōu)柔寡斷,就連這種最低級別的狠心,自己竟也難過了很久。我已潑辣全無,只剩白開水。不知這種行為投射到植物身上會是一種什么樣的表現(xiàn)?把魚籽大小的種子當省略號一股腦擠出?
我總是舉起一個希望的同時又不得不摔碎一個絕望。我甚至不能妥善保管一個小女孩最初的善良和無邪,眼見著她走向讓我焦慮的路:浮華、自私,挎著受傷的胳膊從我面前經(jīng)過,眼皮都不抬,像是我們根本不認識。這還是我從前抱在腿上的孩子嗎?更矯正不了一個跟我學“雨”學“夢”的小男孩的口德,這種抵消就像飯菜與柴。孩子無罪,這從他們幼兒時見到我就想起刷牙、掙命做起高尚的事、禮節(jié)出奇周到、爭相和我睡在一起等幾個方面可看出。一旦我遠離,他們原形畢露,乖巧迅速脫落,就連干凈的野性也流失了。難道我給他們的不是最昂貴的教養(yǎng)?可除了我,誰有空理會孩子的驚人巨變?這里,錢是最引人注目的,至于無形資產(chǎn)和一個人身上儲存的無形價值,都上不了大臺面,會受到鄙視和暗諷。我夜里流眼淚,眼見著一個家族走向衰敗,而我不是兒子,又做不到麻木。
我越來越懷疑,那些用鏡頭捕捉到的暖心瞬間,是否可以替我擋住鏡頭之外無盡的悲傷?大雪中,我背著孩子辨認植物留下的腳印,到底是不是多余和添亂?那些我拼命張羅的熱乎乎的飯菜里,到底有沒有白眼暗藏?來自親情的逐客令,似乎因我的頻繁歸來而更加高頻率下達:再回來就得很久以后吧?因我與這里有著極近的親緣,慣性驅(qū)使,使我不得不表達我的基因:一次次回到到我出生的大炕上,悄悄把發(fā)霉的筷子和被子換掉,就著指甲蓋里的泥土吃飯,忍受一個孩子把整盤煎魚下手攪亂,并以風的速度挨個咬上四口(頭尾、左右魚身)。10條老頭魚,每條長10厘米,他只用了不到五分鐘。又把咬過的魚全部拖拉到盤子外面、水泥地上、粥鍋里、鞋殼里。吃相嫻熟,像流水線上的資深操作工。他并不饑餓,落座時只是迅速掃了一眼餐桌,迅速捕捉,迅速霸占。他的意識里,獨一無二就是他。我更驚訝于居然沒有一根刺卡住。母親就那么坐在炕沿上靜靜瞅著,曾經(jīng)那么嚴厲的母親,這時只剩低音叫喚:這小孩,這小孩。她曾多次跟我表達過:我沒有資格教育這個孩子。正如她對我的暗示:作為女兒,我也沒有資格改造這座房子。
現(xiàn)在,我急需一間房。不因缺錢,缺少的是以什么樣的理由購買一間房。在父母健在的眼皮子底下做這件事,甚或是到黃泥河鎮(zhèn)上住賓館都是大逆不道的。在他們看來,女兒回家住到別處,這會讓他們的臉面徹底丟盡。整個村子都籠罩在女兒不能隨心所欲回家、回家了又不能隨心所欲住宿的壓抑氛圍中。解決的辦法只有一個:當一個家庭有了男孩,這個男孩的姐姐們(至少四個)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躲得越遠越好,好讓盼兒心切、已是一大把歲數(shù)的父母步入仿佛生了獨子的三口之家。難就難在女兒也想家,因家里開滿兒時的野花而更加想家,因已生為人母而更加心疼起父母。我一步步看透所謂天倫之樂的真相:他們越老,越是低三下四將就兒子,日夜思慮如何措辭保護兒子的小情緒,拿出所有積蓄默默討好兒子,偷偷聽墻根,聞得一丁點兒子的氣息便心滿意足,甚至檢查兒子的排泄物來推斷兒子是否上火。一大清早,躡手躡腳,抱著一抱柴禾給兒子架火燒炕,轉(zhuǎn)回頭便以不冷不熱的語溫暗示自己的女兒應(yīng)該怎么做:向這個家族獻出錢是最長志氣的事,要持續(xù)、只增不減。我拿出的還少嗎?這時的我正焦灼在油膩膩的鍋臺上,聽一個隔代的小男孩把尿尿到水缸旁,看另一個隔代的小女孩光著腳跳來跳去,腳比鍋底還黑。不是重男輕女嗎?仿佛眼前的這一幕又將其顛覆了:對孫女還是像對孫子一樣縱容的。
對女兒的疼愛總是捉襟見肘,收不回成本便覺得更加沒有臉面去見兒子,一生像是背著兒子的眼珠過日子。習慣了在女兒身上盈利,收入稍一下滑便露出鄙夷。為顯示只與兒子骨肉相親,不得不狠心剝離出女兒,談判時的那份絕情,就像親自撕掉了女兒的舌頭,讓其從此啞口無言?;蛄糁虢厣囝^,以備日后受了兒子的窩囊氣時,還有一個永遠真誠的女兒候補勸慰。盡管勸慰已含混不清、詞不達意,但其真心毋庸置疑。是啊,真心毋庸置疑。因惦念,我們好像從沒有剪斷臍帶。近幾年來,母親的病時常傳感到我的身上,即便沒有通訊,即便隔著幾百里地,我也知道母親是否安好、應(yīng)該服用什么藥。我將終生懷疑養(yǎng)兒防老,卻永遠做不到同花母菊那樣:發(fā)誓不回家,一次次移民、自立門戶、發(fā)展自己的實業(yè)。我先前在雨中能用來安慰女兒的話,一旦遇上祖?zhèn)骷乙?guī),便再也安慰不了自己。我也是一個假惺惺的母親?美好的事物,總是一不小心就發(fā)霉。母親陪我上山是遷就?還是彌補?還是偷偷享受仿佛生有獨女的愜意?我是不是已經(jīng)讓她很為難?可我也看得出,山上的她分明很開心,一路收集著展枝唐松草的種子,偶爾惦記三妹,想用這個種子幫遭了水災(zāi)的三妹轉(zhuǎn)行。偶爾也會坐在南山上的大石頭上接聽四妹的電話。四妹已與她的兒子徹底決裂。遠遷青島的四妹比我更想家。難道就連這份細薄的開心和偷愛,最終也要經(jīng)過她的心頭肉的驗證而定價嗎?何以一旦生了兒子的母親便自降為奴?兒子的本意也是如此嗎?
這是同花母菊的遠親:一切菊科的植物(海量)。
這是同花母菊的近親:一切母菊屬的植物(少得可憐)。
這是同花母菊的至親:母菊(洋甘菊)。
除了移民來的哥哥母菊,在這世上,同花母菊沒有第二個至親??伤鼜牟慌c這唯一的哥哥同處一地。也從不與任何與它有親屬關(guān)系的同科植物混雜相生。它沒有舌狀花,只有管狀花。它是一種奇怪的、土氣的、出身貧瘠的菊科植物。然而,人們一旦聞過它的香氣便會終生不忘,并像我一樣尋找它。它的花到底什么樣子?即:把盛開的母菊的白色花瓣(舌狀花)全部揪掉。
之所以致信李慶輝,我確信他一直記著我的事,記著一個大霧天的早市上和他撞衫的人。
2017年9月1日,為趕上樺甸市早市上可能出現(xiàn)的一棵香草,我一夜都沒有睡實,迷迷糊糊地凌晨四點爬起來,臉都沒有來得及洗就出發(fā)了。我是在前往的路上伸手向三輪車窗外抓了幾把大霧干洗的臉。這個洪水經(jīng)常光顧的城市,做了我的洗臉盆。好在頭上戴著帽子,降低了破馬張飛的級別。這本是多么自然又自如的事,我和早市一樣勵志,植物需要全民接力共同完成身世稿,需要農(nóng)民參與普查遺漏的瀕危物種、清點潛在的新物種,因為農(nóng)民長年與植物打交道。
然而事與愿違。
想了想,我又給他發(fā)了一張我拍攝的圖片,認真標注:“學名,同花母菊?!备袅撕荛L時間,一個小時過去了,他才回信:“那恭喜你了?!蔽夷芨杏X到,這是他的妻子在回信。我還能感覺到,他的這個手機號要被妻子永遠地沒收了,之所以沒有銷號,因為這里還有生計。
去年,見到李慶輝之前的一天,我在樺甸市蘇密溝鄉(xiāng)參觀一個藥草基地。我當然一心兩用。那時,我還不知道我要找的這種香草叫同花母菊,只有由各種關(guān)鍵字誤打誤撞搜索出的一張圖片。我囑咐家人,誰也不許擅自刪除我手機里的這張圖片。長達數(shù)年才弄得這一張,比我的血還珍貴。藥草基地的一個負責人跟我說,明天你起大早去早市吧,有一個老太太天天在那里賣這種香草,這不就是“撲勒香”嗎?他說得都對,土名也對,味道也對,感覺更對。真是指日可待??!然而次日,當我穿越濃霧包裹著的白樺林來到早市時,我發(fā)現(xiàn)了那個老太太。只可惜她賣的根本不是我要找的香草,而是一種叫“碰碰香”的唇形科植物。我很懷疑藥草基地的負責人,他真的懂植物嗎?我給他出示的香草圖片,葉片瘦得像松葉,而“碰碰香”的葉片,肥得像薄荷葉。我腦子里關(guān)于這個老太太的一切美好假想全都破滅了,似乎這個老太太也不香了。她只是謀生,她從一個小口徑的花盆里反復扦插繁殖,她早已離開土地。生存就是生存,就像鍘草機,只能產(chǎn)出牲口吃的草料。這時我意識到,關(guān)于心中的那棵香草,我可能忽略了它的花期,忽略了當時正值秋子梨飄香的九月。這時節(jié),恐怕只剩龍膽科的植物不會爽約了。
我接著尋找。這里到處都是植被信息,帶泥拔出的蘿卜、白菜、大蔥都粘貼著各種幼苗。鞋底子、車轱轆、裝葡萄的水筲底子都委屈著豐饒的小生命。這是唯一可能獲得重要線索的地方。秋霜逼來,我已凍得十指干癢。我害怕?lián)е@么大的問號過冬,更恐懼我對一種香草的誓言逃跑。要是沒有這棵香草催趕,步入這樣煙火爆棚的早市,我會脖子上掛兩串紅辣椒,會吃六張便宜又新鮮的韭菜盒子,會把秋子梨包干,會拍照推薦發(fā)布:一定要到這里逛早市。兩個來回后,我在一個裝滿蒲公英的農(nóng)用拖拉機邊停了下來,一個不足四十歲的男人正在用大磅秤稱西瓜。啪啪幾響過后,我適時插了進去,直截了當。我太了解農(nóng)民了,他們肯定不會拒絕我,特別是當我說出他們熟悉的植物、表達出對土地的親切和對山野菜的懂行時,他們定會眼睛一亮、放下手中的一切、摸摸錢袋子再抹一把鼻子專門伺候我。他們很珍視一面之緣的陌生人,回家會向鄰居講述,津津樂道,像講一段神遇。他們只是老了才對自己的女兒更嚴苛,或許這是另一種疼愛?我相信此地一定生有這種香草。除了白樺,這里的植被跟五人班村的很像,白樺的富裕暗示了濕地的富裕。我舉著手機,找出那張備份了很多張的珍貴之圖,問他:見沒見過?他眉頭一緊又馬上一松:見過,肯定見過!只是,一時根本想不起它長在哪里,這么著吧,等我回去,我專門滿山上找一找,一定能找到的,往年這東西常見啊。
這幾乎是能夠回憶起同花母菊的人對這種香草的一致印象:它無處不在,又無處可以捉影。
不管怎么說,我都覺得獲得了重大突破。然而,就在我離開樺甸市返回長春市的途中,接到了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她滿口的不遜,她情大氣粗,她叫著我的真名。還好,她沒有粗口,她顧及了自己的形象。她把我當壞女人處理了。她怎么也不能相信,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號碼跑到丈夫的手機通訊錄里,僅僅因一棵香草。在她看來,這是多么荒唐的事,簡直大謊彌天。我已經(jīng)很累,只靠著耳朵和肩膀夾緊電話,也知道解釋根本沒有用,只能電話里勸她。我已斷定,好不容易埋下的香草線索這一刻已斷裂。已決定,無論尋找多么艱難,我都不能再打擾他了,甚至可憐起他來。
這個妻子如此敏感,肯定每次丈夫的出門、再歸來、上山、再下山,電話都要通過她的安檢。她肯定熟悉丈夫的每一個客戶,每增加一個新的電話號碼,她都要撥通驗明性別。她已意識到,自己的丈夫很厲害:山野菜種植,注冊了商標,成立了公司,這在農(nóng)村是多么了不起。我佩服這樣的女人,以愛為生,視愛如命;又憎恨這樣的女人,真的沒有腦子。一個癡迷植物的女人,如我,對此類野生的感情向來都是不屑一顧的,哪有那個閑工夫!地大物博,我發(fā)現(xiàn),其實水和樹的合作才會產(chǎn)生世間最便捷最干凈的短途通訊??諝獾臐穸缺WC了通訊的音質(zhì),樹葉的密度與通訊的速度成正比,以闊葉最佳。五人班村,山野豐滿之時,每當下過雨,林子里葉片上的雨水,可以把村子里的狗叫以與原聲1秒之差的速度傳播到山上,以至于總有一只傻乎乎的狗以為山上還有狗,會一直叫,邀戰(zhàn)不成便氣憤異常。
拿出一生研究植物是遠遠不夠的,這個無底洞,深不可測。一個女人只要喜歡上植物,一切都解決了,這已打開了虛無的一生中最真實可靠的獨立之門。植物比丈夫更可靠。況且,一個喜歡植物的女人,又有哪一個丈夫會如此不識時務(wù)地不喜歡她呢?
今年春天,這個被愛情監(jiān)禁的丈夫偷偷給我發(fā)來一棵草,讓我鑒定是不是我要找的那種香草。我能猜到他接下來的動作,迅速刪掉短信記錄,躲到深山里給我發(fā)圖,再刪掉。雖然他找到的仍然不對,我也很感謝他的信和義,他仍是我尋找香草的一等功臣。
同花母菊,這些年,我找它找得好苦。
一切都很突然:三年前,當我行走在雨中,當我停下來仔細嗅那雨絲中捎來的各種遠山的味道時,當我享受著攪拌著各種蒿香和土腥味的雨絲一層層掛上我的額頭時,當我徹底摘下眼鏡、閉上了眼睛時,我不知道是哪一根雨絲的彈力和韌性超強,猛然間將我拋向了過去:想起了一種很香的植物,一種香草。讓我懊惱的是,我叫不上它的名字。
接著,童年開始翻涌,翻涌出這樣的雨絲過后的我十多歲、妹妹們七八歲的一個大晴天。
像一群大大小小的笨狗,我和三個妹妹還有母親,從南山之南的人參地里鉆出來,到河邊午餐。母親一邊拿著事先準備好的腐爛的河魚吸引這里產(chǎn)的一種小龍蝦(學名:東北黑鰲蝦,俗稱蝲蛄),一邊靜靜啃著煎餅。她的午餐已在思慮我們的晚餐,她沒有一頓飯是囫圇的,她的兩只手總是顯得不夠用,導致這頓午飯她只吃了一張煎餅。這多像一次春游,全然不管導游的辛苦,我和妹妹們下河把手上的泥土洗凈,馬馬虎虎搓下苦荬菜的乳汁,實在搓不下時,我們借助河里的石頭、河邊的植物幫忙。同花母菊就這樣被我們揪下。多年以后的今天,我發(fā)現(xiàn),我們無意的一個清潔動作,竟然暗合了同花母菊的用途:曾有一個國家的古老居民把它當肥皂用。智慧就是就地取材。而我們當時,饑餓的牙齒將繼續(xù)探索野生肥皂的路標徹底切斷,只是同樣扛起了一尺長的大煎餅狼吞虎咽起來。今天我才意識到,一個長久因食物匱乏而煎熬著的人,將長久阻止他走向精細制造業(yè),任何一個農(nóng)業(yè)大國的導師是饑餓,它不能快速變成制造業(yè)大國,皆因全民習慣了春種秋收并代代相傳。我們的飯量大得嚇人,每個人都能吃下3至5張直徑接近1米的大煎餅,似乎因菜肴的老舊(咸菜大蔥)集體向煎餅發(fā)起了猛攻。
很快,當母親手中的魚腥味被小龍蝦分享,我們則被低空里徘徊的一片香噴噴的蘋果味吸引。
多么饞人的蘋果味!一片就能讓滿屋子噴香。到現(xiàn)在,我還是認為蘋果是室內(nèi)最佳的空氣清新劑。當時,再多的野果子,都比不過蘋果。稠李,吃起來很麻煩很嚇人,會弄得舌頭上像涂抹了紫藥水,且它的果肉太少,只是薄薄的一小層。它就是用來饞人的,木本里它成熟最早,可恨的是樹太高,沒有可供攀爬的結(jié)實的分杈。它見光處的果實最甜,而我們根本夠不到。一棵檳子好不容易等到了掛果的年齡,母親春天數(shù)好了花,按花分果,一場冰雹砸個稀巴爛。山荊子要等到下霜才能吃,也不是每年都有收成,霜前吃它,舌頭會澀得像是打了麻藥。軟棗獼猴桃和狗棗獼猴桃稍一吃多就會拉肚子。山櫻桃(東北茶藨子)總共也沒有幾棵。果肉很少的毛山楂總是鉆滿蟲子。一種金黃的小李子總是一夜之間被摘個精光,到現(xiàn)在也不知它的學名是什么,它卻已變成了燒柴。櫻桃不能保存。只有蘋果可以過冬。蘋果梨也要等到剛剛搬到龍井市朝陽川鎮(zhèn)的二姨偶爾捎來,她也只能捎來幾個。而蘋果,只有秋子梨可以與它的味道媲美。
當我們發(fā)現(xiàn)了這種味道來自我們揪下的“植物肥皂”時,我和三妹幾乎同時說出:蘋果味。
我和三妹心照不宣。因為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天之前的很多個冬天,她總能貓在被窩里偷吃蘋果。當她貓在被窩里偷吃一個蘋果(品種:國光)時,有一縷蘋果味干凈地逃了出來,受著大炕熱氣流的托舉,又被一陣風推送著,越過二妹、四妹,飄蕩著到達了稍遠的我的被窩,像小刀子一樣把我的胃拉出了一個槽,永久地放上了蘋果味。我甚至感受到了母親塞給三妹蘋果時那只老銼般的手和粘米團子般冰涼的蘋果,也感受到了蘋果砸向三妹被窩時的動靜之大。這時,當三妹說出蘋果味時,二妹、四妹幾乎異口同聲:你是怎么知道的?又馬上想起了三妹的體弱多病,下手揪一把同花母菊的小禿頭便放過了盤問。同時,迅速遮掩了臉上現(xiàn)出的一種快要哭出來的委屈:大姐怎么也吃到了呢?蘋果這么香?。〔贿^,眼前的蘋果味彌補了沒有蘋果吃的冬天。像見到一切奇怪的植物一樣,我們開始尋找它的“香油壺”,我們想起了手絹花(尖萼耬斗菜)卷起的花瓣末端藏有小糖罐,每個里面都裝有一粒芝麻大小的糖凍。今天看來,尖萼耬斗菜的花冠,其結(jié)構(gòu)之精致,簡直就是加工這粒糖凍的高精設(shè)備,花開還演示了這個設(shè)備如何組裝、開工。一個人將吃花轉(zhuǎn)向研究花,得需要多么大的造化啊!很快,河邊的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種機關(guān),就在這種香草的骨朵上。當時,我們?nèi)家詾?,它日后會拿出長長的花瓣,像狗娃花或向日葵。隔了很多年才弄明白,它根本不可能拿出長長的花瓣,它枯萎了就像黃豆油燈燒焦的棉花燈芯。我們開始給眼前的香草“摸頂”,每摸一次,就會有一陣更濃郁的果香味散發(fā)出來。
三年前的我,突然懷念一種味道,發(fā)誓查個水落石出,這真是害人不淺。像往常一樣,我首要的表現(xiàn)是:瘋了一樣想知道它叫什么。這是十分艱難的,當時我只能將其粗略歸到菊科。可是在我弄不到一張圖片的情況下,一切都是白費。即便現(xiàn)在,當我得知了它的準確學名,全世界范圍內(nèi)的植物圖片中(資料庫和散戶的植物攝影),屬于它的也不足30張。今年我發(fā)現(xiàn),就連植物學家王冰在黑龍江省五常市大禿頂子山上拍到同花母菊時,也不無激動地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和拍到同花母菊,它真是高高在上?。∑鋵嵞鞘撬募亦l(xiāng)、學術(shù)陣地,也是同花母菊的主產(chǎn)地,卻在他67歲高齡時才遇到。我曾懷疑它叫芫荽菊,又懷疑它還沒有被命名就已滅絕。我瘋了一樣給五人班村的母親和三妹打電話、給敦化翰章鄉(xiāng)朝陽屯的二妹打電話、給遠在黑龍江種植人參的弟弟和弟妹打電話,他們都回憶起了這種香草(又怎能忘記),可只限于回憶,均拋出了更讓我絕望的話:多少年都不見了。于是我更擔心起一個物種的命運。
接下來,我走上了更渺茫的尋親之路。又給在長白山林業(yè)局工作的宗玉柱打電話,答案毫無兩樣。
不得不說,如果單純從單一植物(單一物種)這個角度上結(jié)算親情,我的親情是喜人的,我的親人是可愛的。我又將舉起一個希望:春天,北半球全是倒春寒,弟妹從遙遠的黑龍江參地里發(fā)來早春的紫花地丁的開花照,讓我看看是不是我要找的香草。為了拍攝更準確,她一鍬一鍬剜出來,讓每一簇紫花地丁都帶著一大坨黑土地的熱誠。我的沙河源的大伯哥(丈夫的親哥哥)跟我一樣,整個冬天都沒有忘記我的香草,他舉著手機,挨戶打聽。毫無疑問,答案一如從前。他又給仍然居住在沙河源的發(fā)小下任務(wù)幫忙尋找,最后在大伯嫂的幫襯下,回憶起了這種香草的具體生長地:老學校的操場上(現(xiàn)已廢棄)。沒錯,同花母菊實在與女性的緣分最深,它的拉丁名就含有“肚子”之意。這個古老的名字攜帶著古老的藥方:用于治療女性婦科疾病。大伯嫂還說出了它的土名和個性:撲勒香,喜歡沙子。人們的感受力是多么驚人的相似啊!
我的親人,我們一旦拉開距離,在人生的習題上,只做單項練,只說那遙遠的兒時植物,只對大地討要,就都變得綿柔而充滿思念。我們就那么害怕人生的綜合練習嗎?究竟什么樣的綜合練習才是我們都能接受的、接受起來舒服又無痛的,且都能拿到高分的?
我不能允許我的親情四分五裂,我是不服輸?shù)?。總不能每個村莊都在這件事情上繞行,不去解決同樣意味著懦弱。
由同花母菊,我真想將來可能的話,要創(chuàng)建自己的純露品牌。
怎么描述我的激動呢?
2018年6月22日,夏至的次日,我是雙喜臨門。我正在接受一個電視臺的專訪。主持人問我:假如用一種植物自擬,你希望哪一種是你?我想了想,我說,以前,我會選一種植物當自己的替身(胡枝子),可現(xiàn)在我改變了,根據(jù)我的體驗和感悟,我發(fā)現(xiàn),我可以是萬物,萬物也是無數(shù)個我。這時,大伯嫂通過微信發(fā)來了一張照片:你看是不是它?我激動得眼淚都掉下來了,仿佛一下子就聞到了它的香氣。多么好聞,并不完全是蘋果味,還有一股若即若離的松香味,散淡得像春風送來的一根如絲的白日的春夢。它在國外還有一個名字:菠蘿草。我能想到,那是一個渴望吃到菠蘿的女孩,將菠蘿的味道永遠寄存到了它身上。我隔著手機屏撫摸它那憨憨的小禿頭,竟然語噎一個字也吐不出了。它和豬毛蒿一樣的葉子,它就是蒿子的命,它在這世上,就我一人這樣找它,翻天覆地。這個小生命,就在十分鐘前的訪談中,我還忍不住說起它:可能已經(jīng)滅絕或瀕危??伤路鹩徐`通似的,適時出現(xiàn)糾正了我的誤判、安撫了我的苦念。三分鐘不到,就像娘家人也不肯認輸似的,三妹發(fā)來微信告訴我,她在她家的鵝窩旁邊也發(fā)現(xiàn)了一小片“撲勒香”。
可我也已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目前我通過各種途徑閱讀到的它的簡介,是否也已老化?這種老化遮掩了這個物種瀕危的真相?否則,全世界怎么可能只找到了不足30張它的圖片?只要環(huán)境許可,它從不掩藏,全世界的植物學家那么多,怎么可能獨獨對它吝惜鏡頭?它需要的生長環(huán)境又是如此貧瘠:沙子、碎礫石,再撒上些火山灰。假如有鵝屎熏染,它會更香。簡介里,謎團集中在它的出生地:說它最初可能來自東北亞或西北美洲,一直爭論不休;說它1838年被法國的植物學家首次描述;說它19世紀從東北亞和北美洲蔓延到歐洲;說它1849年首次于芬蘭亮相;說它1852年首次出現(xiàn)在德國柏林的植物園內(nèi);說它1857年又在愛沙尼亞被發(fā)現(xiàn);說它1861年沿著海岸線登陸接近法國,于1880年至1895年間在法國頻頻出現(xiàn);說它在俄羅斯遠東地區(qū)(古北區(qū))和以美國、加拿大、墨西哥構(gòu)成的(新北區(qū))分布面積最廣;說它蔓延速度之快,所到之處都像是它的原產(chǎn)地……
它的產(chǎn)地之多讓人頭暈。
不過,我發(fā)現(xiàn),可簡約概括:1、北半球,它總是沿著海岸線生長,并借海岸線向陸地蔓延,因此它總是據(jù)守島嶼,它完成了東北百合沒有完成的大移民。2、它特別喜歡火山,尤其喜歡環(huán)太平洋火山帶。它在俄羅斯遠東地區(qū)的勘察加半島分布密集,這里是世界活火山最密集的地方,這里受到人為的干擾也較少。3、它特別喜歡四季分明、喜歡雪,因此它在北半球的分布圖其實是由雪引領(lǐng)。特耐高寒,只要動物能存活,它就能存活,因此它在格陵蘭島也能生長。4、享受貧瘠,喜歡沙子,喜歡平坦,最怕農(nóng)藥,它是最嚴苛的人類生存環(huán)境指示植物。
當我理清這些,眼淚罐已碎了一半。我發(fā)現(xiàn),哭是沒有用的、愚蠢的、浪費的。我理應(yīng)沒有時間哭才對。我在思考,我的親人,他們長久不換的老化的生存配方如何拾掇補給?對于同花母菊這樣一種瀕危植物,我在這時遇見它,僅僅就是遇見這么簡單?這樣結(jié)束總覺得頭重腳輕??梢哉f,我發(fā)誓對五人班村視而不見或隱而不現(xiàn)的一切的物種的找尋,全都起源自同花母菊,起源自這縷兒時升起的蘋果香,起源自對饑渴的祭奠。也是這次尋找,讓我觸碰到了農(nóng)村的淚腺。我的親人是善良的,何曾這樣讓我難過?我的土地是無私的,何曾這樣吝嗇?五人班村,一排排新房成舊房,又變成空房而無人問津,這種浪費還有翻身的可能嗎?當農(nóng)民的土地、舍宅全部確權(quán)到戶,這些茫然的未來的農(nóng)場主、莊園主,這些金貴的兒子和因沒有生出兒子繼續(xù)受氣的兒媳們,怎么才能將資產(chǎn)變成資本用于運營,而不是僅做一個將白發(fā)母親逼向窮途的守財奴和一個生育的機器?
還有,我那嗜酒如命的父親,一味地喝酒麻痹是不是他對命運錯亂編排的一種抗爭?
我發(fā)現(xiàn),種地對于父親來說,僅是一種情結(jié)、一種習慣。春天他一手揮舞鞭子,一手握起犁杖,走路的速度配合著黃牛的速度,嘴里還叼著自制的煙卷,心態(tài)更像踏青、郊游。他記住的鳥的種類、野生藥材、樹木和泥土的種類,遠比一成不變的莊稼多。他制作的農(nóng)具土氣、古老、獨一無二,且充滿試驗精神。他在大冬天用火熏法讓鮮濕的木頭叉子自然彎曲,他處理彎曲的方法從不強硬。我十歲時,他去東山挖出一包豬苓,一下子賣了80元,那是我首次見到母親對父親投以欣賞的目光。他來到我城市的家,像一個植物學者,先把小區(qū)里的樹種挨個定名,還把樓下的麻雀研究了很多天。他說城市的麻雀住煙囪、吃得少,因此又黑又瘦。從物種適者生存的角度看,他說得沒錯。他跟著我到生長五福花的地方挖一種可以制作藥酒的“紅毛”的根,其實就是茜草。他一邊吸溜著煙卷一邊把茜草的根挖出來,讓我認識過,覺得太嫩又重新埋回去。也是這次,托他的講解,我才把“紅毛”與茜草合二為一。他教我認識并區(qū)別四種長相類似的極難辨認的蒿屬植物。我只能說,我的父親入錯了行,很多生為農(nóng)民的人,都是入錯了行。慣性地吃苦、慣性地逆來順受、慣性地種植,只需稍稍添加制造業(yè)的資本和思維,就可以讓農(nóng)業(yè)大國更優(yōu)化。他最可愛的地方就是記得住每一個節(jié)日。當我選擇雨中的端午節(jié)上山,迎面便走來了挎著一土籃子艾蒿的父親。這里到處都是艾蒿,卻從沒有一塊碧玉般的艾蒿糕產(chǎn)自這里。艾蒿煮水可治療蕁麻疹也只局限在幾門幾戶知曉。多數(shù)農(nóng)民和其眼中的植物一樣,傻傻地等著春發(fā)秋枯??晌乙舶l(fā)現(xiàn),父親不善于算計,他沒有理財能力。春天我核實母親的山芹菜(短毛獨活)賬本時,發(fā)現(xiàn)父親算錯了好幾處,險些讓母親少收入340元。而我的母親不識字。
總之,他們做著高投入低產(chǎn)能的事,從沒有把力氣和地力算作成本,投入和產(chǎn)出常常同歸于盡。
怎么逃出這個漩渦?怎么創(chuàng)造并長久抓住一個個性的、富裕的、有自我、有自信和自尊的人生?一個孩子能把一盤子煎魚風速吃光,這是否也代表著一種加工能力?弟弟的人參種植很拿手,可不可以成為人人爭雇的技術(shù)員?李慶輝的妻子是不是也具備成為一個產(chǎn)品高級質(zhì)檢員的潛能?父親是否可以成為一個植物學的資深大V、品酒師或泥土分類學家?這個村子的每個家庭都頂著巨大的生存壓力生出了兒子,其中一戶已是七仙女列陣,這是不是也代表著一種不達目標誓不罷休的執(zhí)行力和韌性?怎么將這種相互內(nèi)耗的能量(包括我的悲傷和眼淚)釋放到可以為人生帶來高附加值的事情上?這是人性的問題嗎?這是貧窮的問題嗎?只不過把艾蒿榨成汁,再和進糯米粉里就這么難嗎?這最后一個問題,馬上就有答案:很難,單說那雙粗糙的手就需要養(yǎng)育一年才能變得油潤。我馬上可以解決:讓弟弟廢棄的人參須上場就可以了,煮水,洗手,三日即可見效。最難的是觀念的改變,是他們輕易就認命。就像我的母親對我耐心操持小孩子的刷牙總是不恥。
因此,我有責任親自示范,就像我有責任尋找同花母菊。我明白了每一株哭泣過的同花母菊,走出家門,都一心一意做著同一件事:挑選最純粹的土地,架立設(shè)備,制造蘋果味的香水。因此,它們選擇了貧瘠,凡是貧瘠的地方,便沒有物種喜歡下榻,自然也就不會有雜香摻和。這種敬業(yè)精神實在感動了我。我先前實在是誤解了它身處貧瘠的用意。我對它的誤解還有很多。先前,我以為,如果同花母菊的植被面積足夠大,便可以此為原材料。這種靈感來自德國的純露品牌五月巖。我習慣到淘寶網(wǎng)上去鑒定一個物種是否瀕危。這種鑒定非常有效,我發(fā)現(xiàn)很多稀有物種淘寶網(wǎng)上都有,都是按訂單下鍬,從山里直接挖出來配送。淘寶網(wǎng)是稀有物種滅絕之前的最后一道防線,商家就是農(nóng)民,他們能在網(wǎng)上這樣售賣一個物種,已由古老的農(nóng)耕向前邁出了一大步??商詫毦W(wǎng)上沒有同花母菊。有一天,突然跳出了一瓶同花母菊純露:我激動得讓自己平靜了好幾分鐘,又反復確認是同花母菊后,趕緊聯(lián)系賣家,我實在是太想它了。一瓶100毫升,售價是人民幣135元。我覺得再貴上10倍我也會下單。更佩服遙遠的德國,還有一個人像我一樣喜歡這種香草。我迅速登錄德國的五月巖網(wǎng)站,這是一個有著35年歷史的家族企業(yè),創(chuàng)始人應(yīng)該與我的父親年紀相仿??伤簧蛔鲆患拢麤]有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生兒子這件事情上,因此有更多的時間琢磨土地與植物的深度。賣家告訴我,現(xiàn)在沒有貨,這里的純露從來都不是批量生產(chǎn)。難道這里的同花母菊也不多了?難道這等同于回光返照時期的同花母菊要告訴我更重要的事情嗎?
2018年8月12日,我又來到了長白山(西坡)。
我還是一心兩用。
當我見到賓館附近的沙子時,我想這里會不會有同花母菊呢?結(jié)果,它們這次全是主動現(xiàn)身,我在一排廢棄的寫著大大的“客房”兩字的平房前,發(fā)現(xiàn)了一小片同花母菊。我有足夠的時間欣賞它。映著斜陽,我發(fā)現(xiàn),它精巧的小禿頭以及小禿頭上密集的管狀花,其實代表的是一項新技術(shù):一個高產(chǎn)能、高提純、高節(jié)能的純露蒸餾儀器。我體悟到了沙子的又一用意。我有一種預(yù)感,它將指導人們?nèi)パ邪l(fā)一款區(qū)別于從前的新式純露蒸餾設(shè)備。它的香言香語原來還有這層意思呀!
除此,我對同花母菊的誤解還有很多。原以為,按照進化的規(guī)律,有舌狀花的母菊一定是從沒有舌狀花的同花母菊進化而來??墒聦嵶C明恰恰相反。2018年7月22日,我在沙河源拍攝同花母菊,時值花期,我隱隱約約發(fā)現(xiàn)了它的小禿頭周圍,圍有一圈白白的低矮的淡淡的小褶皺。我想,那就是它曾經(jīng)的舌狀花吧。它也不是不想念它的哥哥吧?它拿出了制造香水的設(shè)備,就是準備與哥哥的大花頭聯(lián)營的吧?如此,它的母親與整個家族都會很開心吧?如此,一顆凈身出戶的女兒的執(zhí)著回家的心這回總算是坦然了吧?
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同花母菊喜歡大白鵝。
因為2018年7月22日我在沙河源,除了拍攝了大伯哥幫我找到的同花母菊以外,還有一戶養(yǎng)著十只大白鵝的人家。當然有沙子。我發(fā)現(xiàn)了很多同花母菊,它們精神,更香,茂盛。讓我很快想起了三妹家的鵝窩和其旁邊的同花母菊。為什么不是雞窩、鴨窩、狗窩?我又開始研究鵝糞。我發(fā)現(xiàn),鵝糞里含的磷肥最多。看來,要快速恢復同花母菊的生態(tài)真的很難,首先得養(yǎng)大白鵝,還不能喂飼料,要像沙河源的那戶人家、要像三妹那樣自由放養(yǎng)。否則,飼料里含有重金屬,同樣會把同花母菊趕跑。還要有一條干凈的小河。否則,同花母菊的夜里便沒有可收集到管狀花里的純凈露水,白天便會燒干了鍋,交不出上等之香,而大白鵝也沒有洗澡的地方。
我也這樣瞎想過:大白鵝潔白的翅膀,就是同花母菊變相放飛的花瓣(舌狀花)……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