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凌云
一
漢中是一座歷史文化名城。秦分天下為三十六郡,其中就有漢中郡。再往前,漢中的歷史可追溯至3000年前。漢中之名,大概出現(xiàn)于西周初,《呂氏春秋》載:“周昭王親將征荊……王及蔡公殞于漢中?!敝苷淹跏浅欣m(xù)成康之治的周朝第四代君主,在位期間開疆拓土,御駕南征荊楚一帶,不幸退兵途中死于漢水之濱,卒年為公元前997年。春秋時期,漢中一帶是楚國的范圍,“楚有漢中,南有巴、黔”,不過直至戰(zhàn)國時期,這個取“漢水之中”之意的漢中在湖北西部鄖縣一帶,而非現(xiàn)在的陜南漢中(當時稱為南鄭),直到秦一統(tǒng)天下,將漢中郡治設在南鄭,漢中的概念才從此定型。
其后的故事未免有些魔幻。秦末大亂,群雄并起,劉邦率先攻入咸陽,立下不世之功,卻被項羽封為漢中王,封地以漢中為中心,并遙領巴蜀。其后,經過四年的楚漢戰(zhàn)爭,項羽敗亡,劉邦建立漢朝,再往后,華夏民族被稱為漢族,源遠流長的漢文化不斷發(fā)揚光大。
今天的漢中地區(qū),總面積不過2.7 萬平方公里,仄逼在秦嶺與大巴山之間的狹小盆地,與泱泱960 萬平方公里的中華相比實在是太小了,可誰曾想到,就是這大山深處的一道河谷,竟成了炎黃子孫引以為豪的象征,我們是漢人,說漢語,寫漢字,著漢服,身上流著漢民族的血脈,引領過整個世界,并將始終屹立在世界舞臺的中央。
水是文明的源流,漢水自然是漢中的靈魂。但是,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有一個疑問,漢水發(fā)源于秦嶺南麓漢中市寧強縣境內,離漢中市區(qū)并不遠,而整條漢水全長1500 多公里,顯然漢中的位置接近源頭,不在“漢水之中”即中游地帶,那么,所謂漢中豈不是有些名不副實?
二
不過,當把眼光放遠,我明白了自己的膚淺。
我對漢水并不陌生,很早就知道它是長江最大的支流。但是這個最大僅指長度而言,論水量它不如湘江贛江,更不如岷江,在長江主要支流中只能排第七,論流域面積次于嘉陵江,排第二,甚至近年來有說法,根據中科院的遙感測繪數據,雅礱江比漢水還要長一些,但無論如何,這些都改變不了漢水在人們心中的印象,畢竟,在文化意義上,漢水的分量實在是太重了,重得無法讓人間承受,而必須由老天爺作個了斷。
這并不夸張。事實上,當我透過歷史的迷霧,最后獲知事情的真相后,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上蒼作出的故意安排。
漢水在古籍中出現(xiàn)很早。有名的如《詩經·周南·漢廣》:“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楚辭·九章》亦云:“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焙喲灾?,十五國風里的《周南》《召南》篇,主要描寫的是漢水流域。不僅如此,漢水還經常與長江、黃河、淮河并列,稱為江淮河漢,《孟子·滕文公下》:“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p>
眾所周知,江河淮濟并稱四瀆,這是四條獨立入海的大河,將作為長江支流的漢水取代濟水,某種程度上有抬舉的意味。要知道在孟子的時代,濟水要遠比后世顯赫,古九州之一的兗州即因濟水而得名,濟水又稱兗水,兗州的地界更在黃河濟水之間。但也說明漢水在當時已有相當影響力,而且,孟子似乎眼光太準,太有預見性,時至今日,濟水早已不存,而漢水依然是一條水量豐沛的大河,從滋育文明的貢獻度和地理空間的切分感來看,漢水與長江黃河淮河并稱,完全當之無愧。就拿權威的天氣預報來說,黃淮、江淮、江漢、江南,都是專屬的地理名詞,江漢,作為江漢平原漢水流域的代稱,早已深入人心。
與漢水的炫赫地位相比,我更感興趣的,是漢水名稱的由來。為什么稱為漢水,漢又是什么意思?
漢,繁體漢,《說文解字》:“漾也,東為滄浪水,從水,難省聲?!睂τ跐h的字源和字義,以及讀音的緣由,歷來頗多爭議。清人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解釋“漾也”:“尚書某氏傳曰:泉始山為漾。按漾言其徽。漢言其盛也,蕭何曰:語出天漢,其名甚美。”意思是說漢與漾字相通,都是盛大的意思。
今天的漢水發(fā)源于寧強(古稱寧羌),源頭稱漾水,流經沔縣(今勉縣)稱沔水,東流至漢中始稱漢水,自安康至丹江口段古稱滄浪水,襄陽以下別名襄江、襄水。由此可見,繁體漢與漾字形相近,有象形的意味,至于漢的讀音,宋以后與今天的漢讀音相同已無太大疑義,而《說文》誕生后的漢至隋唐前如何發(fā)音尚無定論,倒是宋人戴侗的《六書故·漢》頗有意思:
“漢,呼旰切,舊曰漾出嶓冢,東流為漢,漢漾凡三源……與南同聲,又天河亦謂之漢,詩云:維天有漢?!?/p>
這里面牽涉到兩個最有意思的問題,一是漢水與銀河的關系,二是漢水的源流。
《詩經·小雅·大東》:“維天有漢,監(jiān)亦有光”。銀河,又稱銀漢,天漢,星漢,漢水與天上的銀河相對應,如果說這首《大東》太陌生,那么熟悉的曹操《觀滄?!防锏摹靶菨h燦爛,若出其里”則與我們拉近了距離,原來,我們日常掛在嘴邊的銀河,其中的“河”,竟然是“漢”,即漢水的影子。
那么,為什么是漢水,取代了別的江河,能夠承載這樣的殊榮呢?
漢水也許是我們的祖先第一次看到的真正大河。正如“漢之廣矣,不可泳思”,無論涇渭汾洛,甚至黃河本身,水量都比不上漢水,加上黃河多泥沙,不比漢水清澈,因此當先民們離開黃河流域,第一次見到寬廣清澈的漢水時,他們不禁聯(lián)想到天上那條波光粼粼的銀河,加上古篆體的漢字與波紋非常相似,于是漢成了河流的代指,銀河、天河被稱為銀漢、天漢。
或許,真正的奧秘,要在漢水的追根溯源中發(fā)掘?!渡胶=洝罚骸皪筅V剑瑵h水出焉。”嶓冢山是漢水最早的源頭。嶓冢山,今名齊壽山,在甘肅天水境內,這里的確也有一條叫漢水的河流,不過它現(xiàn)在的名字叫西漢水。西漢水源于天水市秦州區(qū),流經甘南禮縣、西和、康縣、成縣等地,最后在陜西略陽縣注入嘉陵江,全長近300 公里。
由此可以解釋天水名稱的由來。漢水既然可以與銀漢、天漢聯(lián)系起來,天水作為漢水的發(fā)源地,稱為天水也就不足為奇了。但是,源于天水的古漢水,為什么不順流而下經漢中、安康、襄陽注入長江,卻成為嘉陵江的一條支流呢?
原因尚無定論。據地質專家推測,漢水與西漢水曾在陽平關相連,分流的年代大約在南北朝時期,最簡單的原因就是突發(fā)地震形成裂隙,漢水與西漢水分道揚鑣,還有可能是巖石浸溶凹陷導致發(fā)生河床改道,西漢水被襲奪為嘉陵江的上游。事實上,今天的甘肅禮縣至陜西寧強一帶河道縱橫,分山嶺并不明顯,有的流入嘉陵江,有的流入漢水,這些河流在歷史上因地質、洪水、戰(zhàn)爭等原因多次改道的可能性很大,相互之間有著說不清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關系。不管怎么說,曾經作為漢水上游的西漢水,改流到嘉陵江,漢中也從漢水相對偏中的位置,變成了漢水的源頭地區(qū)。
三
打開地圖,察看著名的胡煥庸線,漢中距離胡煥庸線相當之近,差不多在這條線的邊上。更神奇的是,如果從上往下看胡煥庸線,漢中所處的位置大致在黃金分割的那個點,即上下比值0.618 的那個點。
這個點意味深長。胡煥庸線是中國人口地理分界線,漢中處在這條線上,將中國分為東西兩半,而且,處于南北的黃金分割點上,北方雖長,但重心卻在南方,漢中恰恰處在分割中國東西南北的平衡點上。漢中,堪為天下之中。
因此擺脫了漢水以及長江流域的小視野,而將目光投射到整個中國版圖上,這樣的漢中才能超越單純的文化象征,含義更深廣,也更有說服力。
漢中的確很中國。有時候,我愿意將漢中作為中國二字的濫觴和代言。
雖然,我知道中國二字最早出現(xiàn)不在漢中,而在離此不太遠的關中(寶雞出土的何尊,上刻有“宅茲中國”),但是,由于漢中特殊的地理位置,它更能承載中國二字的豐富內涵,散發(fā)一種迷人的光芒。
中國文化講究中庸之道,不偏不倚,中正平和,過猶不及。這種中庸之道,不僅體現(xiàn)在禮樂人倫上,同樣也體現(xiàn)在地理環(huán)境上。
關中固然土地膏腴,誕生了十三朝古都西安和周秦漢唐文明,但一道秦嶺阻隔了它向南的影響力,黃河流域的其他文化,也因迥異的風土人情與南方有著明顯的分野,這從先秦時代《詩經》與《楚辭》的差異即可看出。南方,是荊蠻之地,是斷發(fā)紋身的落后地區(qū),“今也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連講話都充滿著鄙夷與不屑。但南方幅員太廣,風物蕃盛,若不將其納入整個華夏文明圈中,顯然又是不合適的。
漢中很好地彌補了二者之間的斷層。漢中地處秦嶺以南,嚴格意義上處于南方,但行政區(qū)劃上屬于傳統(tǒng)北方省份陜西,南面又有大巴山與四川相隔,這種相對獨立而兼收并蓄的地理與文化特質,深得兼容雜糅的漢文化精髓,在平衡南北差異上發(fā)揮了積極作用。
如《詩經》中的《周南》《召南》,雖屬十五國風序列,風格還是與其他十三國風頗有不同。最典型的是從篇目名稱上看,二南有著濃郁的草本之氣,如葛覃、卷耳、樛木、桃夭、芣苡、采蘩、采蘋、甘棠、摽有梅等,比一些北方國風的瘦硬峭拔多了幾分水靈蔥蘢,《詩經》中共出現(xiàn)植物100 多種,二南中就出現(xiàn)約20 種,這個比例是比較高的,與有著香草美人傳統(tǒng)的《楚辭》異曲同工,而且,二南中一些篇目如《桃夭》《樛木》《螽斯》等,有學者認為其實是祭歌祝辭,反映圖騰與生殖崇拜,這都有著明顯的楚歌特點。或許,作為江漢流域出品的《周南》《召南》,可以看作是《楚辭》的先聲。
漢中所在的漢水谷地為召南地域。這片土地鐘靈毓秀,山川草木異于秦嶺北側的陜西大部,但又不自覺地植入了一些北方元素,在潛移默化里深深影響著一方風俗人情。
四
漢中繞不過《華陽國志》?!度A陽國志》成書于東晉,作者常璩,是一部關于西南地區(qū)歷史地理風俗的地方志。華陽,華山之陽,即華山以南的川黔滇三省以及陜南甘南鄂西一帶。
《華陽國志》共12 卷,約11 萬字,引人注目的是,其中《漢中志》與《巴志》《蜀志》《南中志》并列,屬于四大地域板塊之一。
《漢中志》不長,不附縣志僅2000多字。我對方志不太懂,沒有深入研究其中的堂奧,但覺得這不長的篇幅,就像一座無形的山丘,隔開了漢中與關中陜北的聯(lián)絡,卻在文化上沁入南方的基因,就像這滾滾的漢江水,無論東流而下還是截斷西流嘉陵江,最后都是匯入長江。
《尚書·禹貢》:“華陽黑水為梁州?!比A陽為古九州梁州范圍。禹分天下不可考,但兩漢的十三州是確鑿的,華陽地界全部屬于益州,而益州范圍內,拋開少數民族聚居地南中不論,主要是東西兩川。
西川是益州的主體,東川便是漢中。相比西州,東川的體量實在是太小了,但這不說明東川不重要,恰恰相反,東川實在是太重要了。如果東川一失,則西川門戶洞開,寢食難安。
如果說成都是中國歷史文化的偏倉,漢中則是隱藏其后的關鍵,是調節(jié)其盈虧豐歉的機杼,起著不動聲色的四兩撥千斤作用。從秦取巴蜀到三國鼎立到清兵南下,莫不如是。一部魏蜀相持的三國史,東川的存亡得失,時刻扯動著每一位關心蜀漢集團命運的三國迷的心,我便是其中之一。不過有一個疑問,覺得漢中在四川盆地以北,應當以北川稱呼更為恰當,卻沒有注意到,不管東川北川,本身就帶有一個川字。
東晉后的南北朝到兩宋,跨越800 多年,其間漢中地區(qū)行政區(qū)劃如何更迭,暫且不論。單說陜西建省。陜西建省,是元代的事(1262年),彼時陜西行省幅員遼闊,只是今日陜西雛形,但漢中已被劃入陜西。其后經明清兩朝,直到清康熙年間實行陜甘分治,陜西的范圍基本確定。屈指算來,漢中歸屬陜地也有700 多年,經歷如此漫長的歲月浸淫,民間仍有強烈的蜀地認同感,是幸耶,不幸耶?
其實,這不是所謂強扭的瓜不甜,反映的是國家治理的智慧和背后的中庸之道。
我生長于江淮之間,對漢中的遭遇頗有惺惺相惜之感。江淮與漢中一樣,某種意義上亦處于不南不北的尷尬地位,風土人情如此,行政區(qū)劃更加深了這種矛盾。本來明代南直隸一統(tǒng)江淮還好,也是這位康熙皇帝,將承襲南直隸的江南省拆分為江蘇安徽二省。
江南省一分為二,根本原因在于它最為富庶繁榮,財稅占全國三分之一,文化更是“天下英才,半數江南”,為防止出現(xiàn)尾大不掉危及統(tǒng)治的情況,當權者不得不將其一拆為二。
這尚可理解,但江南省的拆分并沒有按山川地形或民俗習慣劃分,卻走了一條不同尋常路。
按正常邏輯,淮北地區(qū)屬于北方,江淮之間兼容南北,而語言更近北方,江南地區(qū)吳語占優(yōu)勢,文化也趨同,兩省劃江而治是最簡單的選擇,但康熙并沒有這么做,江蘇安徽沿著一條說不出感覺的東西分界線一劈為二,從此江蘇安徽皆有淮北江淮江南,三個區(qū)域差異極大。
陜西類似。也是三個不同區(qū)域,陜北關中還好,陜南顯然不在一個圈子里。是統(tǒng)治者視而不見么,非也,是他們深諳中國哲學,將中庸之道的制衡之術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漢中是四川天然的屏障,一旦漢中歸屬四川,川中便可高枕無憂,極易出現(xiàn)割據或天高皇帝遠的局面,而漢中歸屬陜西,至少可以讓四川的當權者心生敬畏,多幾分警醒。江南省拆分的道理相通。如果簡單劃江而治,那江南地區(qū)還是富庶繁榮,削弱的目的并沒有達到,只有豎里切分,既平衡了兩省的差距,也充分削弱了最核心的江南,同時由于兩省之間南北差異太大,應付內部矛盾自顧不暇,哪里還有多少精力對付中央呢,這就是儒家治國綿里藏針的厲害之處。
于這個意義上說,無論漢中,還是江淮,都很“中國”。
五
往深里看,漢中身上的中國象征,代表的是中國式的經世哲學或人生理想。
翻開一部漢中史,華章部分跟兩位劉姓皇帝有關,一位劉邦,一位劉備。劉邦是起興,高潮是劉備。
劉邦被項羽封為漢中王,其后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滅項羽建立漢朝,開啟宏富豐瞻的漢文化序幕,漢中作為劉邦的龍興之地,固然功不可沒,但劉邦待在漢中的時間太短,不到四個月,漢中對于劉邦來說,也就相當于驛站,過渡,甚至可看作通往勝利之門前的一場花絮,并沒有遭遇太多挫折磨難,因此漢中雖然驚艷,卻一個輕輕的轉身便翻過去了。
劉備不然。同樣是進位漢中王,但卻是人生的巔峰,而且這個巔峰來得太艱難,太不容易,讓每一位三國愛好者心神激蕩,更由于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迅速崩塌,所有的努力付之東流,更是令人無法釋懷。
劉備一輩子都在跟曹操打仗,但都是打敗仗,只有最后一次,也是最關鍵的一次贏了,漢中之戰(zhàn)。
漢中之戰(zhàn)歷時三年。除了關羽鎮(zhèn)守荊州,劉備幾乎傾其國力與曹操對抗,我們所熟悉的名將,也是除了關羽,張飛、趙云、馬超、黃忠、魏延等悉數上場。那是長久以來被壓抑的擁劉派們最興奮的時光,等了這么多年,終于可以一吐胸中塊壘,與曹操掰掰手腕了。
這是一場劉備輸不起的戰(zhàn)爭。也許是曹操沒有使出全力,也許是被對方眾志成城的氣勢所震懾,總之劉備贏了。戰(zhàn)爭在著名的雞肋故事中收場,并留下黃忠斬落夏侯淵的佳話,為后世津津樂道。
當劉備被群臣山呼海嘯擁上漢中王寶座的那刻,我相信每一位堅定的擁劉派幾乎要熱淚盈眶了。還有比這更圓滿的嗎,假如時間能夠停留在這個點上,假如劉備從此收手,該有多好。
可惜沒有如果。所謂物極必反,接下來,從關羽威震華夏到走麥城,到夷陵慘敗再到白帝城托孤,總共不過三四年時間,蜀漢王朝在令人瞠目結舌的節(jié)奏里,完成了從高潮到衰敗的全部走秀。
這好像怪不到漢中頭上。但是,漢中就像一個意味深長的寓言。
漢中之戰(zhàn)是慘勝。一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zhàn),不僅前期處于下風,損兵折將嚴重,更重要的是,曹操退兵時,將漢中百姓全部遷走,劉備得到的不過是一座空城。
得人口者得天下。本來已經到了“男子當戰(zhàn),女子當運”,差不多掏空國力的地步,卻連一口水也沒喝上。人口錢糧的不濟,是疲憊的益州最終敗亡的內在邏輯,漢中只是一個表面輝煌背后落寞的引子而已。
是漢中本身不行嗎,那就大錯特錯了。劉備的反面,是張魯。
漢中之戰(zhàn)前,張魯踞漢中近三十年。這位張道陵的孫子,以五斗米教布道安民,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他講誠信,建義舍,不設官吏,以相當于教父的祭酒教化勸喻,而民眾重道義,守法度,犯罪現(xiàn)象更是極少,相比戰(zhàn)火紛飛、生靈涂炭的大環(huán)境,漢中堪稱大同社會。毛澤東同志曾如此稱贊:“漢中有個張魯,他搞過吃飯不要錢,凡是過路人,在飯鋪吃飯吃肉都不要錢。他搞了三十年,人們都高興那個制度,這有種社會主義的作風,我們的社會主義由來已久了。”
主席這么說當然帶著戲謔的意味。張魯那個時代,肯定沒有真正的社會主義。不過至少可以說明,張魯是明智的,他沒有四處擴張,而是利用漢中易守難攻的優(yōu)勢,將一套政教合一的治理理念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不僅本土百姓安居樂業(yè),更吸引了大量關中、西涼流民慕名而來,一時間,“民夷便樂之”“漢川之民,戶出十萬。”
相比壯志未酬身先死的劉備,張魯無疑是成功的,他亦得以富貴善終。但我更想說的是,漢中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魅力,等待我們去揣摩驗證它。大徹悟者,會看清其中的玄機,天花板固然有,地板也有,只要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一畝三分地也能變成世外桃源。不肯遷就者,縱然一時突破了那層天花板,終有一天會頭破血流,乃至玉石俱焚。
“漢—中”,一切蘊藏在漢民族的集體無意識之中。就像一枚富有質感的銅幣,從鑄造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它的紋理形狀。只是,當你以不同的心態(tài)將它拋向高空,落地時會得到不同的一面。
六
俱往矣。
漢魏以后的漢中,雖然一直保留道路州府的顯赫地位,是一座不容忽視的川陜重鎮(zhèn),但屬于它的崢嶸畢竟已經過去,漢中的名聲,不再那么響亮了,漢中也從歷史的前臺悄然退至幕后,倘是不加留意,在這個日漸喧囂的世界,甚至很難聽到它的聲音。
于我看來,如今的漢中,更像一處絕佳的人生后花園。
人們常說,皖南是人生后花園。皖南我去過多次,黃山,宏村,太平湖,花山迷窟等等,的確風景秀麗,白墻黛瓦隱在綠水青山之間,加上一口味道不錯的安徽菜,讓人留連忘返。不過,皖南之所以聲名鵲起,游客趨之若鶩,根本原因在于背倚發(fā)達的江浙滬地區(qū),于繁忙的工作之余,挑一清靜之所放松身心,休閑怡情,何樂而不為?
所以,皖南固然不錯,但更像精神的后花園,而漢中,卻是靈魂的后花園。
論山川形勝,漢中比皖南毫不遜色。這里有更加巍峨的大山,秦嶺、大巴山、米倉山層巒疊嶂,雄偉壯麗;有更加澎湃的河流,滔滔漢水與嘉陵江奔騰而過;如兩個巨大的鼓槌,敲打大地的絕響,有極為豐富的動植物資源,這里有秦嶺四寶,是朱鹮的故鄉(xiāng),還可以見到珍稀的大熊貓、金絲猴、羚牛。論人文積淀,漢中亦不遑多讓。張騫、張良、蔡倫、諸葛亮、馬超等一大批名人在此留下廟祠墓園,褒斜棧道、石門棧道遺址的存在,能讓你一瞬間想起褒斜道、子午道、陳倉道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觸摸到歷史蒼涼的脊背。
更重要的是,這里的一草一木,一水一土,都是那么的親切,古樸,不忸怩做作,讓你有種靈魂之鄉(xiāng)的感覺。還是余秋雨說得好:這兒的山水全都成了歷史,而且這些歷史已經成為我們全民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