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進
在姿態(tài)萬千的詩歌書寫中,詩人董進奎堪稱一個“另類”,從其一踏入詩歌的營地,便以一個“孤勇者”的形象存在,無論是在詩人所生所長的古都洛陽,還是紛繁復雜、名目眾多的各個張揚或者隱匿的詩歌流派,單純從寫作風格而言,董進奎均是一個游離者、局外人。他遠遠地居于詩歌群團、潮流之外,跟幾乎所有人的寫作都有所差異,甚至大相徑庭,而又持之以恒地秉持自己的審美、構筑、思考、表達,自有特色、自成格局。
幸運的是,作為疑似“異端”的詩人,董進奎在一段時間的“被觀察期”之后,竟然以較快的速度被詩壇接納、認可,成為在全國范圍內(nèi)頗具影響的新銳詩人之一,《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十月》《上海文學》《青年文學》《星星》《詩選刊》《延河》等為數(shù)眾多的文學刊物,都陸續(xù)發(fā)表了董進奎的詩歌作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還榮獲了第五屆《中國作家》郭沫若詩歌獎,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實現(xiàn)了詩人身份的“世俗化”確立,亦使得更多的讀者能夠閱讀到這樣一份以“針灸”為“處世手藝”的獨具個性的詩歌文本。
細讀董進奎的詩歌文本,我們很容易感知到個人生存的歷險、磨難,心靈的苦痛與自我消解。以我之見,詩人董進奎對于個體生命的痛感、苦難,有著極其敏銳的感知能力、記憶能力、再現(xiàn)能力,且能以傳神而獨特的文字加以表達,讓閱讀者通過這些漢語字符的排列組合,領悟到詩人對于生活、特別是苦難生活與眾不同的體驗與感知,進而使得閱讀者產(chǎn)生共情,以詩意閱讀的形式實現(xiàn)文本的創(chuàng)作者與閱讀者一定程度上的溝通與交流。
短詩《午休的父親》(刊載于《人民文學》2018 年7 期)作為一首摹寫至親人物的詩作,董進奎的表達異于常人,獨辟蹊徑,而又傳達了普羅大眾都認同、宣揚的生命體驗。短詩中,詩人董進奎極其冷靜地描摹了一把久歷風霜的弓——“流亡的風霜/沉淀著疲憊的時光/雨蝕的骨骼/突兀曲折的力度”,白描的語言非常富有力度,讓人感覺此物就在眼前,歷歷在目。按照尋常人的思維,一把弓和一個人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相去甚遠,并沒有太多的相通之處,詩人則反其道而行,將年邁父親身上的褶皺與光澤,與一把年久失修、歷盡光景的老弓相提并論、等而化之,表面上看反常甚至荒謬,但細思之下,兩者的精神實質(zhì)卻分外吻合、恰如其分,詩人冷若零度的文字背后,卻蘊藏著熾烈的溫度、慈悲的光芒、人性的恒在,苦難深處的摯愛之光如星光般璀璨,熠熠生輝。這般的表達,能將真正深入骨髓的痛感、苦難背后的深沉之愛,以略顯曲折的形式加以呈現(xiàn)并放大,在增強語言張力的同時,亦增加了文本的詩性厚度、思想深度。以我之見,這樣的詩歌寫作,遠比那些吶喊式的煽情之作要高明得多,更深邃得多。
《夜療》(刊載于《詩刊·下半月》2017 年7期)同樣是言簡意深、以小見大的精短之作,詩人闡釋的空間,相較親情、感情而言,又進行了更深一層的開掘與外化。從表面來看,這首詩是對于傳統(tǒng)中醫(yī)技藝刮痧的描繪,男人赤裸上身,安臥于床,妻子以牛角板“滑過近乎嶙峋的背”,以這樣的治療來“扶正脊骨”,才得以直面“下一次的扭曲與挫傷”。在這首明寫刮痧、暗喻人生的短詩中,詩人以刻骨的筆調(diào),書寫人生在世的際遇與領悟,“痧訴說白日的毒/以及虛設的笑容”,讓人頃刻之間,聯(lián)想起大千世界諸多的磨難、不得已,不少人總會在毫無防備之時遭遇有意無意的中傷,即便內(nèi)心淚雨滂沱,還不得不偽裝出一副春光燦爛的面容……董進奎的詩歌之所以讓我記憶深刻,讀后掩面沉思,心緒難平,主要在其思想的深度——對于那些對人生并無實際意義的“心靈雞湯”,詩人董進奎屢屢能予以體無完膚的披露與撻伐,揭去那些偽裝出的溫情假面,讓真正的勇士得以認清苦難生活的真實相貌,并以持之以恒的勇氣面對,周旋,戰(zhàn)勝,或者在無能為力中倒斃……
盡管是一名成就斐然的詩人,董進奎對于生活的“詩化”“美化”等現(xiàn)象卻并不多見,他不是那種善于吟風弄月、詩情畫意的“花間派”詩人,在他筆下,更多的是歲月帶給人的褶皺、紛擾、痛苦、傷疤,是人生在世遭遇的波折、坎坷、欺詐、凌辱?;蛟S,從表面來看,這樣的詩歌文本容易引發(fā)人的負面情緒,給人以悲觀失望,事實上對于真正洞悉人世真相的讀者而言,這樣的詩歌反倒更具魅力,意義非凡,因為,詩人董進奎在洞悉苦難的真相之后,時刻不忘彰顯隱其深處的摯愛光芒,恰如阿爾貝·加繆所解讀的西西弗那般,“人生毫無意義,所以更值得一過”……大抵亦是因為這一緣故,在醫(yī)藥尤其是中醫(yī)藥領域非常常見的一些詞語,在詩人董進奎筆下,往往得以“浴火重生”,刮痧、針灸、膿腫、傷口、疼痛等,在董進奎創(chuàng)作的詩歌文本中,屢屢以雙關、隱喻、象征等方式,呈現(xiàn)其闊深、廣袤的內(nèi)涵。
故而,以我之見,“針灸是處世必需的手藝”一語,對于詩人董進奎而言,有著極其豐富的意味與意義——它是詩人一首詩作的標題,同時也是2021 年出版的一部詩集的書名,這些,均是外在的淺層的表現(xiàn),事實上,這句話同樣是詩人董進奎對于詩歌、對于文學、對于藝術,乃至對于人生的經(jīng)驗之談,對于那些有形的刺,無形的刺,有意的刺,無心的刺,以及這些刺所隱喻的苦難,在詩人看來,都需要以針灸的方式,“通過刺挑出刺”,最終呈現(xiàn)“母親繡花針下壯麗的河山”。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著名詩人托馬斯·艾略特曾經(jīng)這樣談論過詩歌寫作:“詩歌是有意義的感情的表現(xiàn),這種感情只活在詩里,而不存在于詩人的經(jīng)歷中?!卑蕴氐谋硎霾⒉浑y理解,其言外之意,是指任何一名高明、卓越乃至偉大的詩人,他豐富的情感、深邃的思考、曲折的人生歷程等,并不能天然地移植于白紙黑字、字里行間,而是需要像用磚瓦、鋼筋、水泥等原材料建造高樓大廈一般,通過一個個詞語、句子、意象、比喻等,以自己獨有的方式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來,一首優(yōu)秀的詩作才得以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作為一名有個性、有想法、有準備且有成就的詩人,董進奎在對于詞語、句子、意象、素材、場景、事件等詩歌元素的取舍與處理上,常常能做到別出心裁、出人意料,經(jīng)過煞費苦心處理之后的一首詩,便有了自己的特色,擁有著與眾不同的面目與魅力?!澳赣H,銀針反復在發(fā)絲間打磨/補丁壓住所有破爛的心思/一輪明月扣在了衣衫的洞口處”(出自《那年沒有月餅》,刊載于《詩選刊》2019 年7 期),這樣的詩句,如影視鏡像般歷歷在目,將舊年的苦難、貧窮、溫馨、靜謐、自然等五味陳雜的情思,輕而易舉地捕獲并加以呈現(xiàn),表述新穎別致,讓人耳目一新;“我偏愛逆流而上的事物/常細小、執(zhí)拗、大膽/比如我看見的那條魚吞盡泥沙/游向清澈、安靜,不為人知的溪流”(出自《龍門》,刊載于《詩選刊》2019 年7 期),在不動聲色之中,彰示自我的審美、喜好、氣度,字句清淺,卻又韻味無垠;“用一棵樹的青春捂住時間的嘴”“飛鳥游弋,縫合幾片偏離的云”“一口水,我交出一場芬芳/來不及,蕊只有葬在花瓣里”“揮袖之間/掐斷了城市單薄的呼吸/人們虛度在假設的山川”……諸如此類的精妙詩句,在董進奎詩作中比比皆是,信手拈來,這些帶著晶瑩露滴、摯愛光澤的句子,別致有趣,富有氣韻,充滿智慧,意味深長。
現(xiàn)代詩歌總體體現(xiàn)出凝練、含蓄、跳躍性強等體裁特征,這些特點在董進奎詩歌中都有著典型的體現(xiàn),與之同時,在詩歌的寫作手法上,董進奎有意識地運用象征、隱喻、通感、陌生化等現(xiàn)代手法,打破實用語言本有的僵硬化、機械化、模式化,賦予“自造”語言一種神秘而持久的詩性力量,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書寫及閱讀的難度、思想的深度、文本的厚度,大抵也正是因為這一緣故,在一些讀者看來,董進奎的詩歌文本有些費解,其實,當我們靜下心來,用我們的經(jīng)驗、心靈去細細拆解,一定能從其詩作中獲得人生際遇的些許經(jīng)驗與密碼,能從其縝密如絲、軟硬兼施的文字中,透視出一顆充滿摯愛而又飽經(jīng)滄桑的玲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