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槍
繼承自我的父親,它像一面皮鼓,在他的腹部
擂響,我無差異地繼承下這些,在我們腹部
豢養(yǎng)的沙漠短期內(nèi)不會把這些聲音吞噬干凈
當父親的腹部成了土地,他是多么希望瘦小的
谷粒不會讓我正在生長的身體看起來那么小
這不是父親的加入能解決的事,無數(shù)個父親的
加入,也沒有改變土地的顏色,它是
西方油畫家喜歡的色塊,作為繁花的背景
會構成極大的肌體反差,我們的土地上
布滿祖輩反復堆積的勞作痕跡
我們的土地在走向我的身體訴求的反面
它消耗我、光陰,和綠色,像一條空虛的貪吃蛇
我每天焦慮于腹部的方寸之地,飛蝗、白蟻穴
堿水、冰碴碴。蜂群和授粉的風高過樹頂
我們的土地——我們的土地——我們的土地
第二次用沙漠形容它是對喻體的傷害,當詩歌從
露珠上交出,陽光會進入下一個新紀元
如果我看起來慈祥,那是因為我老之將至
就如現(xiàn)在,在暴雨來臨前為一群螞蟻讓路
有興趣從一株蓖麻上捉下一條菜青蟲
送到螞蟻洞口,這讓我有理由
觀摩它們,學習它們列隊、行進、集結
井然有序。這是一群有組織的螞蟻——
它們沒有爭執(zhí)。我曾經(jīng)認為那種白花花的
膠狀物是所有不愉快的根源,這群黑色的
甲士符合無欲則剛的原則,在生物界只有
少數(shù)種族能讓雷聲變得空洞,讓閃電變得綿軟
此時我渴望成為它們,即使大雨已經(jīng)像
天空的馬達一樣轟隆隆地開過來,那就向天空
開戰(zhàn)吧,它們用高舉的觸須書寫
昂揚的詩篇,它們是有著驚人力氣的大力士
在它們家鄉(xiāng),每一個有膽識的人都被當成勇士
來贊揚,它們將喚醒我沉淪已久的元氣
讓原來的生活歸零,也將是這個秋天
我所獲得的最高獎賞,當最后一只螞蟻消失在
高于一切水面的洞口,路上已經(jīng)看不見任何人
瓢潑的雨水正在讓世界成為我一個人的精神領地
父親告訴我,碧環(huán)村是先有老井,才有碧環(huán)村
老井比村莊的公雞醒得還早,它在凌晨
派送禮物,保證每天的第一桶水走進村里
最勤勞的人家。老井是每個人的老井
獨居的母親喜歡帶上我在傍晚的井臺洗涮憂傷
洗浴的男人們會在肥皂泡里搓弄透明的身體
這讓小騎士一樣的我極為反感,卻無法阻止
和井水對抗的快樂。老井是一位高超的魔術師
無論多么絢爛的云彩也會在井口上空叫停
孩子們喝上一嘴就能嘗到天空的味道。更好的
游戲是在夏天的晚上,成群的螢火蟲從井底升起
我會把這些美妙的無焰之火裝進夢境
而多數(shù)時候,我沉浸在無人分享的秘密
我想老井是能直達大海的,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
不再抱怨,當我和某個玫紅色的女孩坐在井邊
我會想此時正坐在海邊,田間飛過的白鷺
像多情的海鷗在閱讀女孩的長發(fā),這些撐起
我整個少年的篇章,后來自來水引入室內(nèi)
老井只在為田地取水時才會獲得片刻熱鬧
在絢爛的江南老家,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大鳥
從沒有想過“絢爛”這個詞會從一只鳥身上
重拾回來,直到在東營黃河口,我看到
一只,兩只,然后是一群這樣的絢爛
連鳥巢都是絢爛的,這讓我得以從容地和我的
遙遠原鄉(xiāng)進行概念切換,我的童年在那里。
又讓我為過早失去配偶的母親而倍感悲傷
我完全陷入這種專一、綿密的愛中
并且毫不費力地用“她們”來指代它們
這或許屬于我個體的“戀她行為”,因而能輕易地
從她們羽毛上的純白延伸到故鄉(xiāng)幕阜山上云朵們的
純白,又能從她們長腿上的嫣紅對應小妹
嘴唇和鼻尖尖上的嫣紅,我為把她們等同于
母親、妹妹,和安放著父親的幕阜山而沒有絲毫
羞愧和不安。當她們坐在云上觀禮,立在水邊抒情
當她們從黃河遷向長江,遷向長江之南
我又會生出作為家人所應有的歡喜和擔憂
我們相遇在春天某一處向陽的灘涂上
因此有理由相信今后的圖景都將是向陽的
我還將簽署一篇備忘錄:承諾在未來的詩歌中
可以無限制地為她們使用關于美好的形容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