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振華/文

中華大戲院的舊址，位于中華路上陳英士紀念塔舊址的斜對面，準確地說，就是在方浜中路與金家坊之間。這座上海灘最早的劇院，前身是1912 年也就是民國元年10 月10 日開張的春桂茶園。開張的第六天，孫中山在此作關(guān)于鐵路國有化的演講。荀慧生、蓋叫天、馬連良、程硯秋都是在此一炮走紅。

我父親11 歲到上海，與我母親結(jié)婚那年從步高里遷居壽祥里，直至病逝。壽祥里正對著中華大戲院，隔著一條中華路。小辰光，我一直能聽見父親會對母親或者與迎面打招呼的鄰舍隨口說：“我去一趟城里?！眽巯槔镞^去地處法租界，走出弄堂口，穿過中華路，步入老城廂，就是進城了。

四通八達的壽祥里，是標準的石庫門里弄。辛亥革命之后孫中山在南京成立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欲南北議和。年僅24 歲的劉天恨，在海外得知袁世凱竊權(quán)后，只身回國。“二次革命”一爆發(fā)，他與黃興聯(lián)手，任江北討袁軍總司令。張勛與馮國璋合圍南京，黃興避難東瀛，劉天恨潛伏上海，在壽祥里設(shè)立秘密機關(guān)，重新組織討袁力量，直至被捕。法庭上劉大義凜然，怒斥袁張顛覆辛亥革命成果，在南京雨花臺英勇就義。

原上海市科協(xié)秘書長、中科院上?？萍嘉锢硌芯克h委副書記金紹朱，其夫人尹錫榮是上海紡織工業(yè)學校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1947 年初，組織上要求他們夫婦倆撤離四川，在上海建立“特別機關(guān)黨支部”。當時的中共上海局地下黨機關(guān)支部，就在壽祥里。1948 年，革命勝利的曙光愈近，黨的地下工作愈加艱險。有人叛變之后，金紹朱一家緊急撤離壽祥里搬到了建業(yè)里，支部從備用接待機關(guān)變?yōu)閭溆脵C要機關(guān)，家庭支部中的工作各自獨立，任務(wù)也彼此嚴格保密。尹錫榮負責一條中共上海局與中共上海市委的秘密機要電臺橫向交通線，通過與韓慧如聯(lián)系交換情報。韓慧如就是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中原型人物之一秦鴻鈞的妻子。

壽祥里還有一位不能不提的康際武先生。康是奉化人，出生上海，弟兄姊妹5 個?？? 歲那年父親因病去世，母親靠幫傭含辛茹苦供幾個未成年孩子就學?？党踔挟厴I(yè)考入南洋中學，僅僅讀了一年書即輟學，經(jīng)其二姐夫介紹，在別發(fā)洋行制版部當學徒。別發(fā)洋行由英商在滬開設(shè)，主要出版西文書籍，經(jīng)營進口圖書、文具、紙張、印刷器材等。康學的是照相制版，將文字和圖像按要求縮放于底片，再將底片貼合在涂有感光膠的金屬板上曝光，經(jīng)過顯影在金屬板上形成所需文字或圖像?？滴蛐詮?，加之肯吃苦耐勞，很快掌握了技術(shù)。后與哥哥康際文合計開設(shè)制版社，在壽祥里的家中辦起了工場。兄弟集資，自己動手，雇了2 個小工，康氏的綜藝照相制版社，辦成了上海灘最叫得響的照相制版廠。今天的出版物普遍以電腦排版，而在當年則以鑄字、植字為主，若配彩色圖片須照相制版。這門最初是傳教士經(jīng)日本再傳到國內(nèi)的法國人吉洛1850 年發(fā)明的銅鋅版照相制版技術(shù)，有50 多道綜藝工序，大部分是靠手工，僅有10%靠機器。壽祥里近方浜西路的弄堂口，一直就有一間幾平方米狹小逼仄的“綜藝”社，聞名遐邇。讀小學的辰光，一有機會，我就非常喜歡跑去那里，倚著門扉，看那位我叫爺叔的康家小輩一手精湛絕倫的描摹功夫，一看就是大半天。

我離開壽祥里整整40 年了。壽祥里有我讀過的小學，小學門口的“醉八鬼”有我愛吃的4 分錢一個的醬汁兔子頭。壽祥里的弄堂，轉(zhuǎn)兩個彎就是我讀過的高中，走出高中校門，有我最愛逛的新華書店，左翼書店舊址。壽祥里早被夷為平地，代之而起的是黃浦中心大樓。曾經(jīng)與它比鄰的冠生園、老同盛、中百八店、日夜食品商店，包括中華大戲院，乃與過往繁華一并落幕。現(xiàn)在重提壽祥里這幾件事，我想說明什么呢？老上海像這樣留有共產(chǎn)黨人紅色屐痕的老街老弄堂老房子實在太多了。時移世易，放到今天這個時代的視野里考量，老城廂已經(jīng)被列入歷史風貌保護區(qū)的喬家路也好，前不久因電影《無名》取外景而引來絡(luò)繹不絕網(wǎng)紅打卡的江陰街也好，不是因為一條破破爛爛的馬路突然就成了魔都名片了，恰恰是一直以來散在荒墟廢墅的種種“傳奇”、多少“故事”，黑忽白、淡也濃、是似非、卷還舒，根本就像我們頭頂上的云，散聚、離合、邂逅，氤氳出獨屬于老上海的種種風情。

在暫且結(jié)束這篇關(guān)于壽祥里的敘事之時，我忽然又聯(lián)想到發(fā)生在2007 年某個秋夜的一樁老城廂火事。當時萬竹街41 號一幢正待拆除的磚木結(jié)構(gòu)三層民宅失火，濃煙滾滾。消防部門接警后出動多輛消防車奔赴火災(zāi)現(xiàn)場，消防員全身澆濕沖入火海，云梯伸向著火房屋窗口救下一名七齡童，幸無傷亡。當時報紙上這條新聞之所以引起我格外注意，是因為萬竹街就在壽祥里斜對面不遠，緊挨著同慶街。萬竹街41 號這幢“趙公館”，是民國時期有“顏料大王”之稱的趙竹林宅第，滬上已極少見如此完整保留的中西結(jié)合、古典幽雅的優(yōu)秀歷史建筑了。當時那一帶雖然已劃入“歷史風貌保護區(qū)”，但我聽說正因為要動遷，萬竹街、青蓮街有兩座民國庭院式老房子難逃一劫，更沒想到“趙公館”竟被燒剩廢墟。據(jù)報道說，火災(zāi)發(fā)生時有多名拆房人員住在里面，如果不是消防撲救及時，后果不堪設(shè)想。萬竹街原來的上海實驗小學最早即萬竹學堂，是老上海出名的高等小學。當年中美破冰，尼克松來華抵滬時到此訪問過。蔣介石的兩個兒子都曾在這所學校就讀，蔣經(jīng)國是1922年考入萬竹，距今恰好一百年。

此地更早發(fā)生過的一次火災(zāi)，是1974 年5 月18 日晚上7時50 分，人民路萬竹街口一戶居民使用液化氣不當，發(fā)生爆炸起火，燒毀樓房4 幢，燒死2 人，重傷3 人，輕傷9 人。當時我在大眾劇場觀看了新拷貝的彩色電影《紅燈記》散場后回壽祥里，穿過西藏南路，剛穿出壽寧路，只聽得一聲巨響，緊接著又是一聲巨響，見對馬路萬竹街口火光沖天。復興消防隊迅即趕到，控制不了兇猛火勢，不遠的淮海中路上的嵩山消防隊緊急增援……在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我特意查閱了有關(guān)史志，證實了自己少時的記憶準確無誤。而近嵩山消防隊沒幾步遠的龍門路口，曾經(jīng)有一家嵩山電影院，那幢漂亮的歐式建筑，最早叫恩派亞大戲院，創(chuàng)始于1921 年，要是沒在上世紀90 年代拆除的話，迄今也滿期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