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會

電視劇《覺醒年代》以陳獨秀、李大釗等人領(lǐng)導的新文化運動為線索，向觀眾展現(xiàn)了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前夕那個混亂時代的社會百態(tài)以及各位早期領(lǐng)導人克服重重困難，積極探索、不屈不撓的偉大精神。著名電視劇藝術(shù)理論家曾慶瑞認為，“人物是電視劇作品內(nèi)容構(gòu)成中的核心成分”①。提起一部成功的電視劇，人們最先想到的往往都是其中典型的、個性鮮明的人物。作為一部重大革命歷史題材電視劇，《覺醒年代》一躍成為一部“現(xiàn)象級”作品，幾乎實現(xiàn)“0差評”，這與其精心打磨的人物形象是分不開的。

中國哲學的總體格局為“一源三流”，作為其中“一流”的儒家哲學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和選擇，一度成為統(tǒng)領(lǐng)中國思想文化的核心力量。以“仁”為核心的儒家哲學涵蓋了個人品德、人生態(tài)度、政治觀念、精神情懷等各個方面的內(nèi)容，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在20世紀初期軍閥混戰(zhàn)的黑暗年代，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先進知識分子身體力行地投入愛國運動之中，通過自己的努力喚醒國人，照亮歷史。《覺醒年代》創(chuàng)作團隊尊重史實，深耕歷史，取舍提煉，將歷史真實提煉為藝術(shù)真實，塑造了一個個閃耀著儒學光輝的人物形象。

一、“和而不同”——人物的君子氣度

“和”是儒家思想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儒家經(jīng)典著作《中庸》把“和”與“中”結(jié)合在一起，認為“致中和，天地位，萬物育”。“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保ā吨杏埂さ谝徽隆罚┲挥羞_到了中和，萬事萬物才可以各司其職?！昂汀笨梢钥醋魇侨寮业囊环N最高的價值?？鬃硬粌H倡導“仁”，還倡導“克己復(fù)禮為仁”（《論語·顏淵》），以及“禮之用，和為貴”（《論語·學而》）?！昂汀笔怯谩岸Y”來達成“仁”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則方法。荀子認為：“農(nóng)夫樸力而寡能，則上不失天時，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廢?！保ā盾髯印ね醢浴罚┟献舆M一步認為：“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孟子·公孫丑下》）在“天時”“地利”與“人和”三個成功因素中，“人和”是最重要的。

“和”即“和諧融洽”。無論是人與自然、人與人還是人與自己的和諧，都包含在“和”的含義之中?！昂汀迸c“同”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所謂“和”，就是性質(zhì)不同的東西結(jié)合在一起。所謂“同”，就是性質(zhì)相同的東西結(jié)合在一起②?！熬雍投煌?，小人同而不和?！保ā墩撜Z·子路》）君子在與人交往之中和諧有度，友善有禮，而在具體問題上不會苛求茍同。小人則習慣于迎合別人的理論主張，附和別人的意見言論，但內(nèi)心卻并沒有一種和諧友善的態(tài)度?！队X醒年代》在塑造人物時便用心參考了這一概念，樹立了一個個“和而不同”的君子形象。

20世紀初，中國近代的發(fā)展進程已經(jīng)由制度的革新進化為思想的革新。無政府主義、復(fù)古主義、實驗主義、馬克思主義等政治理論先后被引入中國。彼時，堅持什么樣的思想，往什么方向革新，成為每一個先進知識分子思考的問題，也是每一派別都在爭論的問題。以陳獨秀、李大釗等人為首的新文化運動領(lǐng)導人以《新青年》《每周評論》等雜志刊物為陣地，向大眾宣傳著新思想和新文化。而他們的思想主張引起了以辜鴻銘、黃侃等為首的守舊派的不滿。章鴻銘等人創(chuàng)辦了《國故》等堅持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雜志，與《新青年》打起了思想文化的擂臺。爭論不僅發(fā)生在不同派別之間，就連同樣堅持新文化運動的進步人士都有著不同的爭論。比如胡適堅持杜威的實驗主義，主張學習美國的制度思想，同時反對暴力革命，反對將學術(shù)和政治混為一談。而李大釗則被俄國十月革命吸引，倡導馬克思主義，要求革命要完全、要徹底。胡適發(fā)表了《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告誡人們要“多多研究這個問題如何解決，那個問題如何解決，不要高談這種主義如何新奇，那種主義如何奧妙”。李大釗則從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觀出發(fā)，發(fā)表《再論問題與主義》，認為“必須有一個根本解決，才有把一個一個的具體問題都解決了的希望”。

同時我們又可以看到，縱然堅持不同主張的人們爭論不休，但他們的態(tài)度是尊重的、友善的、和諧的。他們的言行都源于同樣的“愛國心”，其目的都是“救中國”。所以我們發(fā)現(xiàn)，盡管半生爭斗未曾休止，但在陳獨秀要離開北京大學時，辜鴻銘等人仍是真誠相送，脫帽致敬?！熬ヒ玻€斗否？”簡短六個字是辜鴻銘等人對對手的尊重與敬佩，同時也是對陳獨秀離去的惋惜與不舍?！耙幌⑸写妫瑧?zhàn)斗不止！”陳獨秀的堅定回答表明了其戰(zhàn)斗的決心，也是彼此的心照不宣與惺惺相惜。而李大釗與胡適縱使在政見上水火不容，但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抒懷，暢談理想。因為他們清楚，這里沒有所謂的“壞人”，他們爭論的目的并不是要置對方于死地，而是尋求一個“真理”，一個救國的“藥方”。這樣“和而不同”的每一個人物形象都是豐滿的、立體的、可愛的，都是能夠引起觀眾最真摯的情感共鳴的“君子”。

二、“為生民立命”——人物的社會擔當

儒家文化倡導的是積極的入世精神，要直面現(xiàn)實，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藝術(shù)創(chuàng)作要與社會生活和人生理想結(jié)合起來。北宋的周敦頤提出了“文以載道”，認為文章要承載著道義。徐復(fù)觀認為儒家“文以載道”的“道”謂人生之道，實際是指作者個性中所涵融的社會性及對社會的責任感，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高動機和最大感動力應(yīng)來自作者內(nèi)心的崇高道德意識③。儒家總是飽含著濃重的社會責任感?！鞍驳脧V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體現(xiàn)了杜甫雖然身處破敗的茅草屋，心里掛念的卻是在遭受饑寒的窮苦百姓的情懷?！爸扉T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白居易《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體現(xiàn)出白居易信奉的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然而貫穿他的詩歌和政治生涯的一直都是“兼濟天下”?！盀樘斓亓⑿?，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橫渠四句”將自古以來儒士們心懷天下的寬闊胸襟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憂國憂民，勇于擔當，正是儒家提倡的崇高精神。

《覺醒年代》塑造了一批將國運民生系于己身的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英雄人物形象。李大釗是最早關(guān)注到窮苦勞工的人，他在一開始就與長辛店的工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盡自己的所能“兼濟天下”，手里的錢幾乎全部用來接濟有困難的學生或者工人。作為一名大學教授，他打破社會階級的禁錮，深入基層，走進群眾，思其所思，憂其所憂，用真情去感化他們，激發(fā)他們，領(lǐng)導了先進的工人運動。

同樣憂心民生的還有毛澤東。他關(guān)注到了農(nóng)民階層，提出了“民眾大聯(lián)合”的路線。在塑造毛澤東憂國憂民的形象特點時，除了人物的臺詞設(shè)計，導演還使用了生動的畫面語言，把毛澤東放置在社會百態(tài)之中，在他和窮苦大眾之間建立了緊密的聯(lián)系。在第三集中，創(chuàng)作團隊對毛澤東這一人物的出場進行了精心的設(shè)計。大雨滂沱中，一隊士兵粗暴地驅(qū)趕著路上的行人，年老的乞丐趴在地上，艱難地將別人扔在地上的食物撿起來塞進嘴里。一邊是衣衫襤褸，頭上插草，等著買主光臨的哭泣的小孩，另一邊是坐在汽車里衣著精致，正在吃著三明治的富家子弟；路上是形色困苦為了生計冒雨奔波的勞苦民眾，樓上則是悠閑地賞雨品茶的富家太太。這一幕幕對比強烈又充滿諷刺的畫面，最終通過視點鏡頭的剪輯，化為了雨中奔跑的青年毛澤東的所見所聞。觀眾看到的即是毛澤東看到的，毛澤東所感受到的同樣也在觀眾心中引起了共鳴。這令人痛心的景象，便是毛澤東發(fā)奮救國、為生民立命的原動力。

李大釗、毛澤東等人物均是當時的能人志士。他們或有杰出的才能，或有受人尊敬的地位，只要他們愿意，便可以得到一份薪資優(yōu)渥的工作，過上舒適的生活。但他們放不下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窮苦百姓，更放不下當時風雨飄搖的中國。所以他們站了出來?！熬葒让瘛辈⒉皇且痪淇蘸暗目谔?，他們真正將其作為自己的責任和使命，為黑暗的中國社會帶來一縷曙光。正如劇中李大釗所言：“這是歷史賦予我們的責任和擔當，我們誰都不能把它辜負了。”他們擔起了這份責任，并出色地完成了這項使命。

三、“舍生取義”——人物的家國情懷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趥鹘y(tǒng)儒家的義利觀之中，“義”的精神價值追求是高于生死且位居首位的?！傲x”即為“正義”，對正義的追求和堅持要放在首位，哪怕是這份追求與自己的生命相沖突，也要堅守正義。“夫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收邞?yīng)該重義輕利，其所行所為應(yīng)是為了追求正義，堅守道義，而非為了謀求個人私利，計較個人得失。當然，這里所說的重義輕利并非是對“利”的全然否定。孔子言：“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保ā墩撜Z·里仁》）董仲舒也說：“利以養(yǎng)其體，義以養(yǎng)其心?！保ā洞呵锓甭丁ど碇B(yǎng)重于義》）因此，儒家并非否定“利”的客觀存在，而是在道德的范疇上提倡以“義”為最終目的，當“義”與“利”發(fā)生沖突時，“利”應(yīng)該為“義”讓步。

處在復(fù)雜社會關(guān)系中的人們總是面臨著各種各樣的選擇，《覺醒年代》中的人物同樣如此。他們身處變幻莫測又動蕩不安的時代環(huán)境之中，要做出的選擇更為艱難且影響甚大。他們所追求的真理和正義是當時的政府不能容忍的，他們要走的革命之路是泥濘又布滿荊棘的。然而他們痛定思痛，最終都選擇了正義和真理?？v使要為此放棄家庭，失去愛人，犧牲自由和生命，他們?nèi)栽谒幌А?/p>

在五四運動中，學生們的流血犧牲和政府的不作為使陳獨秀認識到了革命徹底及不畏犧牲的必要性。他寫下了挑戰(zhàn)政府權(quán)威的《北京市民宣言》，并相約李大釗等人親自油印散播。他冒著被警察抓捕的風險，“肉身投餒虎”，跑到北京繁華的地段散發(fā)傳單，甚至是有意地被警察關(guān)押了起來。他希望通過自己的“犧牲”喚醒更多的民眾，而他也做到了。

陳獨秀的長子陳延年一開始就把救國救民奉為己任，給自己立下了“六不”原則。他希望通過對自己的約束，保證自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救國的道路上。他清醒地認識到，在國家當前的情況下，他沒有別的路可以選，因此隨時做好了為國家獻身的準備。同時他也明白，這樣的一條道路是無法兼顧家庭的，于是他拒絕了心愛的柳眉，這是為了保證自己能專心致志地投入革命，更是為了柳眉將來的幸福。在國家與愛人面前，他犧牲“小義”以成就“大義”，堅定地選擇了國家。他的弟弟陳喬年也是如此。導演將二人前往法國留學的畫面與一身血衣英勇就義的畫面交叉剪輯在一起。他們拖著沉重的鎖鏈，用鮮血淋漓的雙腳堅定前行，每一步都踏在了觀眾心中，讓無數(shù)觀眾潸然淚下。而這些人物所能喚起的強烈的情感共鳴并非僅僅來源于這一個短短的片段，深挖其因，便是“舍生取義”的偉大精神。創(chuàng)作者選擇了一個絕佳的角度，通過前面點點滴滴的細節(jié)在觀眾和人物角色之間建立了情感連接。當觀眾與人物達到共鳴時，在人物取義而舍生時才會最大限度地爆發(fā)情感力量，感人物之所感，并使之認識到這種崇高的偉大。

四、結(jié)語

孔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保ā墩撜Z·陽貨》）他肯定了詩歌的社會作用，認為詩歌可以表達作者之志，有利于社會人群交流思想感情，促進和諧，還可以引導欣賞者對社會生活的情感態(tài)度。

筆者認為，不僅是詩歌有這樣的社會作用，時至今日，各類優(yōu)秀的藝術(shù)作品均可以產(chǎn)生“興、觀、群、怨”的效果?！队X醒年代》作為一部備受好評的優(yōu)秀電視劇作品，讓歷史書上簡單枯燥的文本變成了一個個立體、鮮活的人物形象，賦予了黨史中的人物以鮮明而有特色的人性和個性，拉近了人物與觀眾的距離。同時，劇中人物身上帶有的求同存異、和而不同、勇于擔當、樂于奉獻、舍生取義的精神潛移默化地滲透進觀眾的思想之中，讓觀眾在不知不覺中受其感染，為其落淚。由此，《覺醒年代》便實現(xiàn)了主流價值觀的有效輸出。

注釋：

①曾慶瑞.曾慶瑞電視劇藝術(shù)理論集（第四卷）：電視劇原理·文本論[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8:61.

②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48.

③張藝.儒家文藝美學[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4:4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