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俊亞
(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江蘇南京210023)
先秦時期,楚人稱都城為郢。學界一般認為,從公元前1115年立國到公元前223年滅亡,楚國郢城幾經變換。公元前241年,楚徙郢至壽春(今屬安徽壽縣境內)。壽春為最后的楚郢。
令人不解的,楚郢從陳(今河南睢陽)遷至壽春,新、舊郢之間距離并不遠。作為占小半個中國的楚國,為何沒有把都城向更遠的江東(吳地)遷移呢?而那里似乎更適合與秦國進行周旋。畢竟,“與楚同祖”的越國殘余勢力在東南地區(qū)至少堅持到漢武帝時代。楚漢相爭時的烏江亭長和唐代詩人杜牧,甚至慘敗的項羽均認為可以以江東為基地卷土重來。秦軍攻占壽春27年后,曾為楚軍將領的淮南王英布反漢于此地,楚故令尹薛公為劉邦分析英布可能采取的上、中、下三策,每策均有英布將“東取吳”的進攻路線。[1]既然勢力遠較楚國弱小的英布占據吳地是對抗勢力強大的漢廷的必然之選,那么,在秦軍尚未吞滅楚國之時,楚國遷都吳地抗秦也有可能是楚國高層的共識。薛公為楚故令尹,了解楚末高層的決策內幕。
考諸史實,楚國確有遷郢至吳城(今江蘇蘇州)的規(guī)劃和行動。
楚考烈王元年(公元前262年),春申君初封淮北十二縣。15年后(公元前247年),“黃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邊齊,其事急,請以為郡便?!虿I淮北十二縣。請封于江東??剂彝踉S之。春申君因城故吳墟,以自為都邑?!盵2]2394這里非常明確,公元前247年春申君被改封到江東(吳地),但直到公元前241年楚郢徙至壽春的6年里,沒有任何史料證實春申君曾離開楚郢陳前往過江東封地。
楚徙郢于壽春初年(公元前241年),“春申君由此就封于吳,行相事”。此時,楚國軍事形勢無疑更加危急,政治外交紛繁復雜,錢糧軍糈千頭萬緒。而擔任楚相的春申君,“雖名相國,實楚王也?!盵2]2397如此重要人物,在如此重要關頭離開新郢,去此前6年未就封的江東,著實悖逆常理。
據司馬遷實地考察,“吾適楚,觀春申君故城,宮室盛矣哉!”[2]2399司馬遷所適之楚顯然是東楚,即江東。春申君在江東營建這些城宮時,已是接近80歲的老人,對于事死如生、事亡如存的楚人而言,營建墓室應更亟于宮室。
從上述反常的舉動推斷出,春申君就封于吳,擔負著比營建封地更重要的使命。楚郢徙壽春前,秦軍于昭襄王十五年(公元前292年),攻取楚宛地;二十九年(公元前278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郢為南郡”;三十一年(公元前276年),“蜀守若伐楚,取巫郡,及江南為黔中郡”;三十五年(公元前272年),“初置南陽郡”;五十一年(公元前256年),“將軍摎攻韓,取陽城、負黍?!鼻赝跽迥辏ü?42年),“將軍驁攻魏,定酸棗、燕、虛、長平、雍丘、山陽城,皆拔之,取二十城。初置東郡?!贬阚珘鄞呵?,春申君的門客朱英謂春申君曰:“魏旦暮亡,不能愛許、鄢陵,其許魏割以與秦。秦兵去陳百六十里,臣之所觀者,見秦、楚之日斗也?!盵2]2396楚遷郢于壽春時,稍有常識的人應可看出,秦軍攻陷淮北地以及壽春的日子不會太久。作為楚末最有遠見的政治家,春申君應早就看出了秦國的意圖和楚國的危險。
從地理方位來看,“壽州、陳、平輿與潁上相距三四百里……許、鄢、臨潁是其東境,皆在陳西?!盵3]壽春至陳郢三四百里無關無隘的距離對于規(guī)避秦國的入侵而言,幾無軍事價值。無論是順潁水而下,還是從陸路行軍,從陳郢至壽春,也就兩天的行程。因此,楚雖都壽春,秦軍的威脅,并沒有實質性的減少。唐人皮日休批評春申君:“徙都于壽春,失鄧塞之固,去方城之險,舍江漢之利,其為人謀下矣?!盵4]但壽春濱傍淮水,就運輸條件而言,遠優(yōu)于潁水上游陳郢。作為隆興于江漢地區(qū)的大國,楚國不會不細致地考慮河道的因素。從壽春沿淮水東下,可轉邗溝入長江。從壽春更可順淮直下,到達此前越人苦心經營的瑯琊。勾踐之后,越人在瑯琊建都,經營百年之久,這里航海條件非常優(yōu)越?!对浇^書》載:勾踐“從瑯琊起觀臺。臺周七里,以望東海,死士八千人,戈船三百艘?!盵5]39“初徙瑯琊,使樓船卒二千八百人伐松栢以為桴?!盵5]43直到秦滅六國后,徐福數千人航海,即從瑯琊出發(fā)。因此,上述兩條路線都極易通達江東。
楚徙郢于吳最棘手之事不是營建宮室,也不是長途運輸,而是既要消除楚人背后南方越人勢力的敵意,更要準備迎擊秦王的數十萬大軍。史載,蘇州蛇門,“南面……春申君造以御越軍?!盵6]吳地關于春申君的傳說極多,多與治水有關。治水既可服務于農業(yè),也可用于航運、備戰(zhàn)。事實上,楚殺越王無彊后,“而越以此散,諸族子爭立,或為王,或為君,濱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盵7]以此看來,越人的威脅并不大,春申君治吳的主要目標是抗秦。
盡管現存典籍對楚國營建“吳郢”無確切記載,但從史料及考古器物方面仍能看出其清晰的脈絡??脊艑W者實地勘測后認為,吳故都呈“亞”字形,周長達37里161步,是楚都郢的翻版,與郢“堪稱是姊妹城”。[8]根據《吳越春秋》《越絕書》等文獻的記載,春秋晚期伍子胥修建了城墻和城門。但考古證據顯示,“尚難以將蘇州城城墻的時代上推到春秋時期”“楚文化進入長江下游地區(qū)當是起自吳楚長達百余年的戰(zhàn)爭,大規(guī)模進入應是隨著楚滅越(公元前334年)(現學界多認為楚滅越在公元前306年——引者注)而進入的。”[9]楚滅越后,吳城成墟,春申君是首位大規(guī)模重修者。
根據這些考古資料可以斷言,春申君確實在吳墟復制了楚郢。按照禮制,“公之城蓋方九里,侯伯七里,子男五里……天子當十二里?!盵10]如此大于天子之城數倍的吳城,絕非卿大夫春申君自用以貽禍,而是作為楚都以備秦。
袁康等述:“今宮者,春申君子假君宮也。前殿屋蓋地,東西十七丈五尺,南北十五丈七尺,堂高四丈,十霤高丈八尺。殿屋蓋地,東西十五丈,南北十丈二尺七寸,戶霤高丈二尺。庫東鄉(xiāng)屋,南北四十丈八尺,上下戶各二。南鄉(xiāng)屋,東西六十四丈四尺;上戶四,下戶三。西鄉(xiāng)屋,南北四十二丈九尺;上戶三,下戶二。凡百四十九丈一尺,檐高五丈二尺,霤高二丈九尺,周一里二百四十一步。春申君所造?!盵11]13-14
結合司馬遷等人實地考察和其他史籍記載,此處所述春申君宮室之宏偉壯麗極為可靠。如此規(guī)模的治水、筑城、營宮,僅就經濟成本而言,絕非一臣子所能承受,基本是舉殘楚之力。根據周禮,公“宮方九百步”;侯、伯“宮方七百步”;子、男“宮方五百步”。[12]按周代“每五步得三丈,每百八十丈得一里”[10]計,春申君宮周長合541步。考慮到袁康為東漢人,東漢尺大于周尺,春申君宮與周禮規(guī)定的侯、伯宮相差無幾,遠大于子、男宮。[13]此宮不應為卿大夫或其子所居,更不可能是違反常理的“春申君所造”的其子“假君宮”。春申君以原楚郢為標準營建吳墟,城的規(guī)制遠大于周代王城,而宮室則小于周王王宮、甚至略小于侯、伯之宮,這些宮室顯然是春申君為楚君所備。楚君雖僭稱王,實為子爵,在戰(zhàn)時營建的吳城宮室小于“伯”宮,則合于“子”宮規(guī)制;而吳城規(guī)模大于周代王城,則是備戰(zhàn)所需。
所謂“春申君以其子為假君治吳”之說,錢穆已作辨析,認為不可信。[14]實際上,春申君子假君居所是在吳城外20里的雞陂[15],后更名黃堂。
但《越絕書》所載假君之事,非空穴來風。袁康乃會稽人,與吳地屬同一地域;生活時代屬東漢前期,離春申君時代亦近。說明至少東漢以前吳地一直盛傳春申君為其子建宮之說。
比較合乎邏輯的歷史真相,顯然是春申君表面上大張旗鼓地以乃子假君營建自己的封地作掩護,實則上秘密地營建楚國國都。畢竟,在壽春王畿的楚軍與秦軍酣戰(zhàn)之時,營建江東楚都的真實消息極不利于楚軍士氣,更不利于與秦人進行政治斗爭,也不利于與其他東方五國的外交活動。正因為江東楚都系秘密營建,春申君不久又被李園伏殺,且楚軍在江東堅持的時間較短,是以史籍中不見“吳郢”的記載。
楚國末期形勢圖
江東地區(qū)所遺其他史跡構成了楚末秘密營建吳都的證據鏈。
無錫歷山,“春申君時,盛祠以牛,立無錫塘。去吳百二十里?!盵11]12據《禮記》:“諸侯之祭,牛,曰太牢;大夫之祭牲,羊,曰少牢?!盵16]“盛祠以牛”顯然是諸侯禮,而非春申君所適用。這里所說的“春申君時”,沒有明確指出是春申君本人,說明主祠者具有諸侯或代表諸侯的身份。
那么,春申君處處以楚君規(guī)制營建吳墟,是否私心自用,存僭代之意呢?從現有史料來看,春申君曾竭力避嫌。史載:“婁門外馬亭溪上復城者,故越王余復君所治也,去縣八十里。是時烈王歸于越,所載襄王之后,不可繼述。其事書之馬亭溪?!盵11]12據學者考證:“這是指楚考烈王二十二年(公元前241年)楚國為避秦軍攻楚都郢,遷都于壽春之際??剂彝鯇㈨曄逋踔肥?,帶至于越,刻載馬亭溪?!盵17]楚考烈王二十二年,正是春申君就封于江東之時,把楚國最近發(fā)生(往往是最重要)的國史刻載于馬亭溪,一方面,說明楚考烈王極為清楚壽春不是可以久守之都,江東才是更為安全之地。春申君就吳,不僅僅是為自己營建封地。另一方面,春申君把楚國信史刻載于馬亭溪,實是公開剖白無僭越之意,以消除楚王疑慮;抑或是楚王有意讓他為之。
1973年12月,在原江蘇無錫縣前洲公社前洲大隊高瀆灣蘆塘里,出土三件帶有“我陵君”銘文的銅器。銅器銘文乃戰(zhàn)國文字,提及了楚考烈王熊完(公元前262年—公元前238年在位)和楚幽王熊悍(公元前237年—公元前228年在位),學者推斷這批銅器作于楚亡國的最后18年。[18]陵君作此銘文的寓意,與春申君馬亭溪刻史或有相似之處。
另外,我陵君一件銅豆銘文的首句釋文為:“郢卶(?)府所造”。李學勤斷言,銘文中的“郢”,“楚都,此處當指壽春”。[19]李說令人不敢茍同。銅豆為非常普通的器物,非寶鼎重器,未必要從舊郢恭迎。春秋戰(zhàn)國時,江東冶鑄技術非常發(fā)達,制造這類銅器易如反掌。楚把都城所徙之地皆稱為“郢”,但在楚都遷壽春之時和之前,楚國根本無“卶府”機構。最早釋讀銘文的學者,在“卶”后面加“(?)”,說明對此字并無把握。仔細觀察銘文拓片,我們發(fā)現字跡尚較清楚。原釋讀者把該字的左邊識為“多”,完全正確,與金文“多”的字形非常相似。銘文中的“卶”或為“誃”,而“誃”意為“離別也”。[20]周景王時有誃臺、趙國李牧被誅前曾出誃門?!罢B”或“卶(?)”均可作“移”或“迻”的假借字?!佰B府”(或“郢移府”,或“郢迻府”)顯然是指楚國遷徙到吳地的府門,這些銅器更應是我陵君時代在吳地所造。我陵君是繼春申君之后楚國在江東的又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史籍中竟沒有留下一點痕跡。盡管他距司馬遷時代只有七八十年,后者仍無從知曉,概因我陵君事跡主要發(fā)生在江東殘楚抗秦之時,文獻無載我陵君的原因,與未載“吳郢”類似。
據《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三年,秦王復召王翦,強起之,使將擊荊。取陳以南至平輿,虜荊王。秦王游至郢陳。荊將項燕立昌平君為荊王,反秦于淮南。二十四年,王翦、蒙武攻荊,破荊軍,昌平君死,項燕遂自殺?!薄妒酚浖狻罚盒鞆V曰:“淮,一作‘江’。”[21]梁玉繩認為:“‘淮南’為‘江南’之誤” “秦王游至郢陳,荊將立昌平君為荊王,反秦于江南。二十四年,王翦、蒙武攻荊,破荊軍,虜荊王,昌平君遂自殺?!盵22]盡管項燕和昌平君在江南反秦之說存在爭議,但殘楚其他將士在江南反秦則是鑿鑿事實。
王翦虜負芻后,楚國余部把江東作為反秦的最后基地,王翦又在江東地區(qū)進行了長達一年的征戰(zhàn)。殘楚將士在江東抗秦,必另立新王,其都城只能是吳城。
20世紀50至80年代,考古工作者對蘇州真山墓葬群進行發(fā)掘。在D1M1墓中出土了鐫有“上相邦璽”的銅印。從墓道的形制來看,則屬于戰(zhàn)國晚期楚國貴族墓葬??脊艑W者甚至懷疑墓主為春申君。[23]史載春申君墓已有武陵說、江陰君山說、南昌水山說、潛江說、曹縣說和壽州說等。春申君歿于壽春棘門之變,當以壽州說較可信,不可能葬于蘇州。最準確的判斷是,D1M1墓主是地位不低于春申君的楚王室貴族,證明殘楚曾在江東立國,是以立有相邦。而江東沒有發(fā)現楚王墓,除考古概率外,概與《史記》所載的楚王被虜或被殺相關,或是楚王遁逃他境。
古代江西有楚王谷。據說,“昔秦始皇并吞六國,楚康王昭為秦將王翦所窘,匿于此?!盵24]同時,在吳地留有周康王的許多遺跡和傳說?!敖鹕叫l(wèi),相傳周康王筑城以鎮(zhèn)大海。金山,海中山也?!盵25]蘇州府曹橋有周康王廟。[26]周康王從未到過吳地,抑或秦時人們有意以“周康王”指代“楚康王”,以避秦廷刑禍。
建安七子之一的徐幹云:“楚春申君亦好賓客,敬待豪杰,四方并集?!盵27]春申君在江東廣招豪杰、游俠,顯然是為抗秦而準備。《越絕書》載:胥女南小蜀山,“春申君客衛(wèi)公子冢也?!薄巴辽秸?,春申君時治,以為貴人冢次,去縣十六里。”路丘大冢,“春申君客冢?!盵11]13-14春申君治吳僅3年,沒有為自己修墓,卻為不同的人預備如此多的墓冢,事非尋常。其最可疑者為貴人冢。首先,這些“貴人”不是春申君的門客,門客有專門的路丘大冢。其次,“貴人”也非別國貴族,別國貴族應像衛(wèi)公子一樣,別置墓冢。那么,這些“貴人”只能是遷都到吳地的楚室貴胄。在秦軍南征時,不少楚室親貴或戰(zhàn)死,或被剿殺。
不過,更多的楚軍舊屬留在了江東地區(qū)。后來,項梁江東首義,起八千精兵;項羽至烏江,愧見江東父兄。然項氏麾下卻鮮見江東籍親信名將,考項氏核心將領,多為忠于楚國的楚軍舊屬。
綜上所述,現有資料表明,秦滅楚前,楚室以封春申君于吳墟之名,潛營新郢。負芻之后,殘楚勢力在江南地區(qū)再立楚王,或利用了昌平君和項燕的名號。都城即是春申君悉心營建的“宮室盛矣”的舊郢翻版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