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父親完成了他的祭祀天地神靈的工作。回到屋子里,母親、祖母們已經歡聲笑語了。
神秘的儀式已經結束,接下來就是活人們的慶典了。
在吃餃子之前,晚輩們要給長輩磕頭,而長輩們早已坐在炕上等待著了。
我們在家堂軸子前一邊磕頭一邊大聲地報告著被磕者:給爺爺磕頭,給奶奶磕頭,給爹磕頭,給娘磕頭……
長輩們在炕上響亮地說著:不用磕了,上炕吃餃子吧!
晚輩們磕了頭,長輩們照例要給一點磕頭錢,一毛或是兩毛,這已經讓我們興奮得雀躍了。
年夜里的餃子是包進了錢的?,F在想起來,那硬幣臟得厲害,但當時我們根本想不到這樣奢侈的問題。
我們盼望著能從餃子里吃出一個硬幣,這是歸自己所有的財產啊,至于吃到帶錢餃子的吉利,孩子們并不在意。
過年時還有一件趣事不能不提,那就是裝財神和接財神。
往往是你一家人剛剛圍桌吃餃子時,大門外就起了響亮的歌唱聲:財神到,財神到,過新年,放鞭炮。快答復,快答復,你家年年蓋瓦屋。快點拿,快點拿,金子銀子往家爬……
聽到門外財神的歌唱聲,母親就盛上半碗餃子,讓男孩送出去。
扮財神的,都是叫花子。他們有的提著瓦罐,有的提著竹籃,站在寒風里,等待著人們的施舍。
這是叫花子們的黃金時刻,無論多么吝嗇的人家,這時候也不會舍不出那半碗餃子。那時候我很想扮一次財神,但家長不同意。
我母親說過一個叫花子扮財神的故事:
說一個叫花子,大年夜里提著一個瓦罐去挨家討要,討了餃子就往瓦罐里放,感覺已經要了很多,想回家將百家餃子熱熱,自己也過個好年,待到回家一看,小瓦罐的底兒不知何時凍掉了,只有一個餃子凍在了瓦罐的邊緣上。
叫花子不由得長嘆一聲,感嘆自己的命運實在是糟糕,連以瓦罐裝餃子都擔不上。
現在如果愿意,餃子可以天天吃,過年便少卻了吃的吸引。人到中年,更感到時光的難留。但這年還是得過下去,為了孩子。
我們所懷念的那種過年,現在的孩子不感興趣,他們自有他們的歡樂的年。
(摘編自莫言《過去的年》,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