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希彬

一大早，張成接到通知，楊礦長要親自找他談話。張成見過楊礦長，也聽過楊礦長講話，但沒有單獨(dú)見過。第一次面見礦長，難免緊張，經(jīng)人指點(diǎn)，張成躡手躡腳進(jìn)了楊礦長的辦公室。楊礦長卻沒有架子，讓座、遞煙，還親自給張成點(diǎn)上。張成看得清楚，大前門，好煙。楊礦長開門見山，話說得簡潔明白——工人墳需要專人管理，礦上挑選責(zé)任心強(qiáng)、有工人階級感情的人去當(dāng)守墓員，經(jīng)各方推薦、比較，選中了你張成。說破了題目，楊礦長似有意似無意地問了一句：“周建華是你師傅？”最后又補(bǔ)一句：“你考慮一下，考慮好再定?！泵鎸畹V長期待的目光，張成霍地一下站起來，脫口說道：“我服從安排！”楊礦長上前握住張成的雙手，連聲說：“好！好！很好！張成同志，張成兄弟，你果然覺悟高，重感情，好！很好！你要沒意見，就去服務(wù)隊報到，他們會給你具體安排。有啥要求你給他們提，他們解決不了，可以直接來找我……”

去服務(wù)隊報到的路上，張成忽然覺得答應(yīng)得倉促了，有點(diǎn)不對勁兒。哪里不對勁兒呢？不清楚，反正就是有點(diǎn)不對勁兒。張成總是這樣，一句話，一件事，人家機(jī)靈人即時就明白了，他要過后才明白，甚至過了許久才明白。他又愛較真，明白了就追討，追討自己當(dāng)時的應(yīng)對是不是正確、是不是恰當(dāng)，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的應(yīng)對大多不正確、不恰當(dāng)，有的還很離譜，于是就懊悔，就惱怒，就發(fā)脾氣，甚至扇自己的嘴巴——你個笨蛋！你個蠢貨！你咋這么沒腦子啊……懵懵懂懂來到服務(wù)隊，聽隊長講了任務(wù)和要求，領(lǐng)取了工裝、工具，往宿舍走的時候，腦子豁然一亮，想明白了：是因為翠花。

翠花是張成的媳婦，兩個人上個月才結(jié)婚。他倆經(jīng)人介紹成了對象，處了一段，雙方滿意，正籌備結(jié)婚，張成卻因礦難傷了一只腳。張成心想，毀了！婚事八成要黃，自己殘疾了，人家可是水靈靈的姑娘?。∧闹来浠ㄈ似泛?，覺悟高，說他是為國家受的傷，光榮；又說傷得也不重，啥都不影響。張成很感動，心說這么好的媳婦，以后得好好待承人家。兩人如期領(lǐng)了結(jié)婚證，舉行了一個革命化的婚禮，把養(yǎng)傷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養(yǎng)好傷回礦上上班前，張成和翠花合計過工作的事。依照慣例，井下工受輕傷，不能下井了，礦上會在地面上派一個輕巧活兒，賣票啊、看磅啊、當(dāng)保管啊……最不濟(jì)也是門衛(wèi)。保管員、售票員當(dāng)然好，不過那活兒一般人爭不到手。張成說當(dāng)司磅員看磅也中，當(dāng)門衛(wèi)看大門也中，只要不去清廁所就行，那是“四類分子”才干的下賤活兒。擔(dān)心張成一根筋不拐彎，翠花說：“咱不要挑剔，領(lǐng)導(dǎo)叫干啥就干啥，咋著也比在農(nóng)村強(qiáng)，你有文化，好好工作，沒準(zhǔn)兒還能坐辦公室當(dāng)干部哩！”翠花的話給了張成莫大的鼓勵，心說一定要上進(jìn)，做出成績來，爭出體面來，讓翠花也跟著風(fēng)光風(fēng)光……可是現(xiàn)在保管員、售票員當(dāng)不成，連大門也看不成了，雖說不像“四類分子”一樣去清掃廁所，當(dāng)守墓員看墳，也不夠體面吧？翠花咋看呢？親戚朋友街坊鄰居呢？都知道我在外面工作，問起來是一看墳的，不大好聽吧？心里嘀嘀咕咕地走著，頭碰到宿舍門了才回過神來，一看門虛掩著，推門就進(jìn)，卻看見一個大肚子女人坐在自己床上，慌不迭退了出來，驚魂未定，身后傳來黃二中的尖嗓子的聲音：

“兄弟！快進(jìn)屋呀，聽說你工作確定了，我趕緊去買酒買肉，給兄弟慶賀哩……”

黃二中和張成一個宿舍，依礦工的說法，叫“同屋”。說到宿舍，就不得不提楊礦長了。原先，礦工睡大通屋，一屋十幾二十人。楊礦長挖煤出身，深知礦工的困難和需要，一上任就燒了“三把火”：一改善伙食；二改大通屋為單間小屋，一屋二至四人，硬鋪換鐵床；三廢除家屬不能探望的規(guī)定，除法定的探親假外，允許礦工家屬每月來礦一次。“三把火”燒得好，楊礦長贏得了礦工的尊敬，樹立了極高威望。張成工齡短，下井時四人一屋；到了地面上，倆人一屋。同屋的黃二中，原是機(jī)電工，不小心把手掌鉆爛了，從一線退下來，現(xiàn)今在食堂當(dāng)雜工。張成對黃二中印象不好，覺得此人嘴碎、尖刻、自私自利。黃二中給張成賣能耐，說從井下到地面上，工資不多拿，身價不一樣，領(lǐng)導(dǎo)征求其意見，他說除了食堂，哪兒也不去。領(lǐng)導(dǎo)說食堂沒空崗呀，黃二中說：“那我不管，反正我要去食堂?！鳖I(lǐng)導(dǎo)只好讓他去食堂當(dāng)雜工，但說明雜工沒有崗位補(bǔ)貼。黃二中說只要去了食堂，還在乎那兩塊補(bǔ)貼？黃二中還給張成吹噓他的人生規(guī)劃——一年有崗位，三年當(dāng)采買，最終目標(biāo)是食堂管理員。“兄弟！只要我當(dāng)上管理員，保你天天都吃豬頭肉！”黃二中說著咂巴咂巴嘴，好像已經(jīng)吃到了豬頭肉。張成知道黃二中是鴨子嘴，說的話不能當(dāng)真。黃二中也的確沒有給張成說真話。張成在家養(yǎng)傷時，黃二忠曾被派去當(dāng)守墓員，干了一星期就要求調(diào)換，說工人墳在寥天野地里，風(fēng)刮日頭曬，遇到下雨，連個藏身的地方都沒有。領(lǐng)導(dǎo)說好辦，給他蓋個工簡房。工簡房蓋好了，黃二中又干了一星期，就堅決不干了，說整天跟墳?zāi)勾蚪坏?，一睡覺就夢見鬼，快被鬼纏死了。領(lǐng)導(dǎo)沒法子，才讓他去食堂當(dāng)雜工。因為黃二中到處嚷嚷夢見鬼，再沒有人愿意去工人墳看墳了，隊長派不下人去，要求礦上把守墓員崗位從服務(wù)隊剔出去，事情鬧大了，驚動了楊礦長，這才有了楊礦長親自找張成談話這件事。

貿(mào)然答應(yīng)當(dāng)守墓員看墳，心里本就有點(diǎn)兒堵，進(jìn)屋看見大肚子婦女，又生出難以名狀的煩躁，聽見黃二中在身后大嚷大叫著請客，張成心說：不好了！這貨出名的鐵公雞，忽然大方起來，必有蹊蹺。心里狐疑，行動更遲緩，木偶似的杵在門口，不應(yīng)聲也不動彈。黃二中兩只手都提著東西，就用肩膀推張成進(jìn)屋，嘴里一直叨叨個不停：

“快進(jìn)屋呀兄弟，有酒有肉，咱哥兒倆好好喝一氣……”

被黃二中推搡著進(jìn)屋，面對床上坐著的大肚子女人，張成拘束得手腳無處放。黃二中好像屋主人似的，一邊讓張成坐，一邊繼續(xù)叨叨：

“兄弟你看！豬頭肉、醬肉包、酸白菜、花生米……哎呀，對了兄弟，來，認(rèn)識一下，這是你嫂子，上午才來……” 黃二忠一邊說，一邊把大肚子女人指給張成看，張成咧嘴笑笑，算是打招呼。黃二中用刀尖撬開酒瓶蓋，咕嘟嘟，倒了兩半碗?？纯淳破?，寶豐大曲，張成想這貨溜奸?；?，請我喝這么好的酒，這敢喝嗎？就推辭說：“我不喝酒呀?！秉S二中頭一搖，說：“哪有井下工不喝酒的？來吧兄弟，專門為你買的，正經(jīng)大曲酒，跟哥可不能外氣??！” 黃二中說著舉起了酒碗。礙不過，只能喝，剛喝了兩口，黃二中又開腔了，語氣變得鄭重：“兄弟呀，哥今天跟你商量個事兒。你也看見了，你嫂子來了。你要不嫌呢，咱就拉一簾子；你要是嫌呢，也有個辦法……來！兄弟，喝酒！”兩人碰了碗，喝一口酒，黃二中把心思挑明了：“兄弟，你不是當(dāng)守墓員了嗎？我知道，山坡上蓋有房子……”

張成明白了，黃二中是要他卷鋪蓋走人呢。由于條件所限，礦工之間互相提供方便很正常，誰家房檐不滴水??！一般情況下，誰的家屬來了，同屋其他人到別的屋借一宿，借宿不便的，當(dāng)事人就用床單拉一隔簾，說聲“打擾啊哥們兒”，該干啥干啥。黃二中家屬來了，張成到別處借一宿，應(yīng)該，但黃二中讓張成去工人墳睡覺，就有點(diǎn)出格了。怎么辦？不答應(yīng)？人家媳婦就在眼前坐著，咋開口?。】墒恰S二中似乎看穿了張成的心思，給媳婦努努嘴，說：“你還不趕緊給兄弟敬個酒?！贝蠖亲优苏酒饋恚似鹁仆虢o張成敬酒。張成想推辭又沒法推辭，遲疑了一下，接過酒碗，咕咚咕咚一氣灌完，把碗往桌上一蹾，說：“嫂子，你來一趟不容易，來了就多住幾天，我、我去山坡……”

在黃二中攙扶下，張成磕磕絆絆來到工人墳，果然有一工簡房。打開門，撳亮礦燈，只見屋里亂七八糟，堆著鐵锨、水桶等工具，靠墻擺放有一張鐵床，和宿舍一模一樣的鐵架子床。張成酒喝猛了，頭暈得厲害，連聲說：“黃哥你別管我了，快回去吧，嫂子在屋里等你呢?！秉S二中把張成的鋪蓋放在鐵床上，說：“那好兄弟，你早點(diǎn)睡，明早回去吃飯啊！”黃二中走了，張成往鋪蓋上一躺，呼呼大睡。

半夜，被尿憋醒，張成睜開眼，打量著陌生的環(huán)境，看著白亮的礦燈，一時有些納悶：這是哪兒？我在哪兒？晃晃腦袋，還有點(diǎn)疼，聞著嘴里哈出來的酒氣，憶起來黃二中，憶起來喝酒，憶起來大肚子女人……猛地明白了自己一個人來工人墳睡覺，激靈一下，出了一身冷汗。張成膽子不小，十來歲時一個人夜里走過老墳地，但今晚他卻害怕得厲害。黃二中夢見鬼的事他沒聽說過，不然會更害怕。聽著呼呼的山風(fēng)，張成不敢出門，就對著門縫往外滋尿。放罷了水，下邊輕松了，口渴又來了。他摸索著找水喝，想起這是在山坡上，不可能有水，就惱怒起來，恨起了黃二中，心說，這貨真不厚道，為了自己暢快，把我攆到山坡上和鬼魂做伴，還讓我渴得半死。我為啥要來??！我不來他也沒法兒啊！就讓他拉簾子，他弄他的，我睡我的，又該咋著哩？我咋就答應(yīng)來山坡呢？牢騷一通，惡氣出了，翻過來再想，不答應(yīng)也不中??！當(dāng)著一個大肚子女人的面，沒法兒不答應(yīng)??！不過只此一晚，明天說啥也不來了，黃二中耍啥花招也不來了。

胃里翻江倒海，嗓子眼兒火辣辣地?zé)?，屋里沒有水，又不敢下山去，別說下山，連屋子也不敢出啊！要不是有盞礦燈亮著，真不知道該咋辦哩。想著不知多久天才能亮，張成把礦燈調(diào)到最小，省點(diǎn)電。睡不著，提起礦燈照屋子，發(fā)現(xiàn)屋子很小，門也很薄，一腳可以踢碎，他趕緊拿起鐵鍬，把門頂上。退到鐵床邊，剛一坐，鐵床吱呀一響，嚇一大跳。定了定神，張成罵自己：“來都來了，怕有啥用？到這一步了，是神是鬼隨他，是殺是剮隨便！睡！睡著了啥都沒有了……”伸手拉鋪蓋，骨碌出來一個酒瓶子，一看，寶豐大曲。張成想起來了，上山時黃二中揣了喝剩的酒瓶說：“給你帶上，酒能壯膽?！焙茫【秃人鼔褖涯?！張成咬開瓶蓋，咕嘟喝了一口，奇怪，甜甜的、香香的，一點(diǎn)也不辣。咕嘟再喝一口，好得很，爽得很，口也不渴了。心說，酒真是好東西啊，能壯膽，還能解渴。再喝一口，再喝一口……酒灌完了，張成心里一松，渾身輕飄飄的，騰云駕霧一般，飄進(jìn)了夢鄉(xiāng)……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張成一骨碌爬起來，離開工簡房，往山下走。他要找黃二中，跟黃二中說他晚上要回宿舍住，寧可拉布簾也不來工人墳過夜了。進(jìn)屋碰見大肚子女人，不見黃二中，開口問：“嫂子，黃哥哩？”大肚子女人說他一早起來就出去了。大肚子女人看著張成，說：“兄弟，你有臟衣服嗎？拿來嫂子給你洗洗，你們上班忙，我閑著也是閑著?！睆埑摄蹲×恕Ｏ氩坏酱蠖亲优艘o他洗衣服，說得那么自然那么親切，真跟親嫂子一樣，讓張成頓生愧意，紅著臉說：“沒有沒有，不麻煩嫂子啦。”兩個人無話可說，晾了一會兒，張成挺不住了，說：“嫂子您來一趟不容易，多住幾天?。　贝掖颐γδ昧瞬杵?、茶缸、火柴等急用的物件，就離開了宿舍，路過小賣部，進(jìn)去買了一包蠟燭?；氐焦ず喎?，張成開始埋怨自己：“我這是干啥哩？我咋這么……覺得委屈，委屈得想哭。想想又沒人欺負(fù)自己，是自己要這樣的，一個男子漢，應(yīng)該照護(hù)婦女，應(yīng)該替人家大肚子婦女分擔(dān)……”這么一想，倒生出些許豪氣，嘴一咧，自顧笑了起來：“嘿嘿，先這樣吧，就讓人家多住幾天，自己一大老爺們兒，山坡也能睡！”

心里平靜下來，仔細(xì)打量工簡房，發(fā)現(xiàn)房間太小了，一張鐵床就占了一小半；墻壁、房頂也太薄了，夏不禁曬冬不禁凍的，幸虧眼下是秋天；門也薄，不嚴(yán)實，漏風(fēng)透氣的，還沒有窗戶。真要住，得好好整治整治：房間擴(kuò)一擴(kuò)，多一張床的地方夠了；屋門要加固、弄嚴(yán)實；房頂苫些草，厚厚的，冬暖夏涼……呵呵！莫非真要來山坡住嗎？張成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想入非非了，搖搖頭，搓搓手，從屋里走了出來。

房前，一大片空地，長滿了野草，往下就是礦區(qū)；房間左手邊是莊稼地，不遠(yuǎn)處是一個小山村；房間右手邊是山溝，溝里有溪，水不大，卻流淌不斷；房間后邊有一片墳地，那就是工人墳了。工人墳從下往上延展，背靠著山，山不高，也不峻，坡緩頂平，看著就養(yǎng)人。天氣很好，秋陽溫和地灑著，山風(fēng)拂面，送來莊稼的氣味。若不是墳地，若不是看墳，這地方還是不錯的，在這兒上班，比井下不知好了多少倍呢。

工人墳散在山坡上，有幾十座吧，因為沒人打理，像荒墳，荊棘叢生，雜樹生花，瘋長的野草里露出一個個墳頭。墳頭有大有小，有高有低，埋得早的，雜草覆身，還長出各色小樹，埋得晚的，黃禿禿一堆兒，還沒來得及長出草來。墳包里埋的全是礦工，因各種事故犧牲的礦工，都是外地人，他們?yōu)橹г畤医ㄔO(shè)，從四面八方來到礦上，里邊就有師傅和工友。想起師傅，想起工友，他們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了，往日在一起的熱鬧場面也出現(xiàn)了，再看荒涼的墳地，心口就堵得慌，鼻子一酸，眼也迷蒙起來……

山坡往下不遠(yuǎn)，是礦區(qū)，礦區(qū)再往下，就是市區(qū)了。這里原來是三不管之地，偏僻、貧窮、荒涼，鳥獸都不待見；礦井架一豎，喧鬧起來，各路人馬從四面八方會集于此，一個礦接一個礦建成投產(chǎn)，幾年之間連礦成區(qū)，吹糖人似的，催生出一座城市來，其繁華時尚，壓過了其他城市，更別說周邊縣城了。張成老家離此不足百里，兒時和玩伴夜間嬉鬧，遙看礦山一片燈火輝煌，就想，那是一個什么地方啊，一定很美。長大了，有機(jī)會來礦上當(dāng)工人，激動得幾天睡不著覺，猜想當(dāng)工人是什么滋味??！來到礦山，到了井下，才知道礦工并不如想象的那樣輕松美妙，臟、累，還有危險——真危險啊！一出事故，非死即傷。師傅是八級工，啥陣勢沒見過？還有李剛，機(jī)靈得像猴子，二明也是身手麻利啊！大難臨頭，都不能逃脫。師傅死了，李剛、二明死了，還有那幾十個躺在墳?zāi)估锏牡V工，都是為煤礦建設(shè)獻(xiàn)出了生命??！礦區(qū)的煤海煤山，城市的輝煌燈火，都是井下礦工用力氣、汗水甚至鮮血換來的?。煾邓懒?，工友們死了，埋在工人墳，需要人照護(hù)，自己卻覺得當(dāng)守墓員不體面，像什么話?。∠氲綆煾祵ψ约旱暮?，想到工友們死了自己還活著，心里就惴惴不安，連礦區(qū)景致都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

白天好過，夜里難熬，天一擦黑，空氣就緊張起來。張成把自己關(guān)進(jìn)屋里，頂緊屋門，卻無法入睡。昨晚仗著酒勁兒睡著了，今晚卻沒有酒。礦燈明亮，照徹滿屋，山風(fēng)呼呼叫，房板吱吱呀呀，好像屋外擠滿了大大小小的鬼，正扒著門縫往屋里瞅呢。天不冷，風(fēng)不涼，卻覺得心底發(fā)涼，渾身發(fā)抖?！拔揖瓦@么嗎？”張成突然發(fā)怒，罵起自己來。小時候跟爹在寥天野地看瓜園，為證明自己是男孩子，敢夜穿老墳回家給爹拿旱煙，現(xiàn)在成了人大樹高男子漢，就嚇成這鳥樣？爹說過：“好鬼不害人，惡鬼邪壓身，你一身正氣，鬼還躲你呢！”對呀，我渾身上下都是正氣，怕什么鬼?。埑尚囊粰M，牙一咬，干脆打開屋門，走出房間。一股山風(fēng)吹在臉上，涼涼的，不由得一哆嗦?！鞍ψ?！”張成罵了一聲，定住神，站穩(wěn)了。

秋月明亮，薄霧如紗。山下燈火通明，山坡空曠寂寥。山不高，一眼可見山頂，平平的，像一堵高墻，為墳?zāi)箵躏L(fēng)，為煤礦擋風(fēng)，也為城市擋風(fēng)。坡上樹木稀疏，溝壑幽深，灰白之處是光光的巖石；平緩之處，墳塋一抔一抔，閃起點(diǎn)點(diǎn)鬼火；墳地的荒草和樹木，黑魆魆的陰森，定睛細(xì)看，樹叢由暗轉(zhuǎn)亮，枝葉也清晰可辨。

“師傅！我來啦——”

秋夜的山坡，突然爆出一聲喊，那喊聲有意地壓抑，顯得低悶、渾厚，卻更具穿透力，在空曠、寂寥的山坡上震出巨大的反響，驚得秋蟲暫停了鳴叫，一只野兔聞聲跳起，疾速竄跑，連樹上熟睡的鳥也撲騰起來。

“師傅！我是張成，我來陪您來啦——”

又一聲喊，聲音一樣低悶、沉厚，但震撼力明顯減小，秋蟲沒有停止鳴叫，聲調(diào)卻顯得遲疑、凌亂；樹上的鳥撲騰兩下，不再動彈。

“李剛！二明……我是張成，我來啦，我來陪你們……”

秋月之下，迎著颼颼山風(fēng)，張成對著墳塋喊話。

“師傅！李剛！二明……我是張成，咱們班的張成，會讀報紙的張成，你們一定認(rèn)識我，記得我。你們犧牲了，回不了老家，埋在這兒，礦上沒有忘記你們，派我來陪你們……師傅！您要多照應(yīng)我……李剛！二明！你們也要照應(yīng)我,嗚嗚嗚嗚……”

張成停止喊話，悶聲哭了起來。

和墳?zāi)箤υ捴?，張成不害怕了，一點(diǎn)兒也不害怕了，白天不怕，夜里也不怕。走進(jìn)工人墳，就像小時候走進(jìn)姥姥家的村莊一樣，一家一家掃視人家的院子、門樓，哪家窮哪家富，哪家旺哪家敗，一看就知。查看墳頭，也能推想躺在墳里的人在他家里的分量，家人在意不在意，孩子孝順不孝順。在墳地里漫游，觀察各種植物，感受各種動靜，呼吸墳?zāi)箽庀?，漸漸地，在寂靜中體驗出了喧鬧的氛圍。

張成把自己安頓下來了，不再惦記宿舍——說過了讓人家多住幾天，就讓人家多住幾天吧！為了讓人家住得安穩(wěn)，不讓人家有“催攆”的感覺，干脆不回宿舍，吃飯直接去食堂，飯后直接上山坡。躺在鐵床上，就瞎想，想翠花，翠花要是能來多好啊！可是不可能??！翠花在老家，離礦上百十里路呢，除非會飛。會飛也不能來啊！家里也忙啊！再說宿舍黃二中占著，總不能讓翠花住工人墳吧……

張成開始工作。吃飯就得干活兒，拿工資就得工作，這是張成的理念。工作是看墳，首先得弄清有多少個墳。一，二，三……六十四個；一個，兩個，三個……六十五個；一個！兩個！三個……六十六個！點(diǎn)數(shù)三遍，一遍一個結(jié)果，這讓張成心生疑惑：咋回事？數(shù)個數(shù)都數(shù)不準(zhǔn)？再數(shù)！就再數(shù)一遍！一，二，三……六十四個。是六十四個嗎？張成搖了搖頭，還是不敢確定。攏共幾十個墳，數(shù)幾遍竟然數(shù)不準(zhǔn)？張成想我不笨啊！上學(xué)時語文好，算術(shù)也不差呀，咋會數(shù)不準(zhǔn)數(shù)呢？仔細(xì)打量墳地，張成發(fā)現(xiàn)：墳埋得沒次序、不整齊，不是一排一排的，是傘狀的、隨意的、七扭八歪的，從哪兒數(shù)起都容易遺漏或者數(shù)重，加上荒草遮掩，真是不好數(shù)清哩。不好數(shù)也得數(shù)，連個數(shù)都數(shù)不準(zhǔn)，成什么樣子？左思右想，他想出個笨辦法：數(shù)一個，就在墳上做個標(biāo)記，一個一個數(shù)，一個一個標(biāo)，數(shù)到底，標(biāo)到底，終于數(shù)清了——六十五個標(biāo)記，六十五個墳頭，工人墳里總共有六十五個墳?zāi)埂?/p>

點(diǎn)清了有多少個墳，就一個一個清掃打理，從師傅開始，從上往下走。師傅的墳是新的，還沒有長出草來，好打理。先用鐵锨給師傅的添一圈土，再找一塊水泥板當(dāng)供桌。供桌擺放端正，他立在供桌前，給師傅作揖鞠躬。師傅面善、話少、厚道，是那種一看就讓人想親近的人。張成打上班就跟著師傅，師傅沒少照護(hù)。出事那天，師傅沖上去排險，搶險排險，師傅總是第一個沖上去。師傅大聲喊：“沒成家的后退！”張成就往后退。張成年紀(jì)最小，剛有對象，師傅叮囑他遇到危險退后幾步。開始張成不理解，后來明白這是井下工不成文的規(guī)矩：遇到險情，八級工先上，后邊是七級工、六級工……“沒成家的后退”，是師傅另加的。井下工就是四塊石頭夾腦袋，誰也保不準(zhǔn)不出事兒。“沒成家的后退”，原以為不過是老礦工對新礦工做出的姿態(tài)，誰知道血淋淋的景象瞬間呈現(xiàn)在眼前——只聽轟隆一聲巨響，亂石滾落，煤灰飛濺，張成感覺左腳一沉，就失去了知覺……在醫(yī)院里，張成聽工友講述了結(jié)果：一場礦難，犧牲三個——師傅、李剛和二明；重傷兩個，輕傷四個，張成傷最輕。在醫(yī)院里度過一段驚恐悲傷的日子，醫(yī)好外傷，張成就出院回家了，是老家?guī)退t(yī)好了內(nèi)傷，媳婦翠花居功至偉。再回礦上，物是人非，他再也不會下井了，再也見不到師傅了……回想師傅對自己的好，回想師傅那聲“沒成家的后退”，張成眼圈兒又紅了，沖師傅深深鞠了一躬。李剛、二明的墳，張成也添了幾锨土。因為性子慢行動慢，沒少吃他們懟，現(xiàn)在他們死了，埋在墳里邊了，張成不記他們的過，只記他們的好，還要給他們添土護(hù)墳。

整理完新墳，往下都是老墳了。老墳渾身長滿了草，沒人打理，顯得荒蕪。依照老家的習(xí)俗，墳地的荒草雜樹不必清除，理出來路徑，方便行走就行。墳上也可以長草，墳上生草長樹，說明地氣旺，不過只能長椿樹，椿樹為王嘛，其他雜樹，特別是楝樹，必須刨除。墳前供桌一定要清理干凈，擺放規(guī)整。張成發(fā)現(xiàn)，幾十個墳，大都沒有供桌，這是不行的，墳再小再簡陋，供桌一定要有，那是生人給死人祭奠時擺放供品的地方，沒有供桌怎么行？張成干活兒仔細(xì)，墳一個一個清，路也一截一截通，沒有供桌的墳，就想辦法弄一個——幾塊磚，或一塊石板。

清點(diǎn)了數(shù)目，清理了墳?zāi)?，還得弄清哪個墳里埋的是誰。專設(shè)守墓員看墳，起因是遠(yuǎn)方的家屬前來掃墓，找不到哪座墳是自己親人的，找領(lǐng)導(dǎo)哭鬧，礦上這才決定派專人看墳，避免此類事情再次發(fā)生?？墒牵妩c(diǎn)數(shù)目容易，清理修整也不難，確定墳里埋的姓甚名誰，卻不容易，靠張成一個人根本沒法完成。六十五座墳，張成只認(rèn)識師傅、李剛和二明，另外六十二個墳就不知道埋的是誰了。要能立碑就好了，每個墳前立個碑，既方便認(rèn)找，也顯得莊重。張成覺得這主意不錯，就寫了一個建議，趁吃飯的時候，悄悄塞進(jìn)了礦長意見箱。

工人墳突然熱鬧起來，家屬、工友、工會人員，辦公室、人事科人員……各路人馬來到工人墳，對著墳頭指指點(diǎn)點(diǎn)，確認(rèn)墳?zāi)沟闹魅?。明白是自己的建議起了作用，張成心里樂開了花——看來守墓員這工作不差嘛！意見有人聽嘛！他不再自卑自輕，跟在大隊人馬后邊做記錄。經(jīng)過幾天的努力，確認(rèn)了四十三座，還有幾座不能認(rèn)定。據(jù)了解情況的人說，這幾座墳是最早那批礦工留下的，他們是礦山的開拓者，從東北來，犧牲了，葬在這里。開始有家屬來，時間長了，或許因為路遠(yuǎn)，或許已經(jīng)沒有親人，或許是其他原因，沒人來掃墓了，就荒了，幾十座墳，這幾座墳最小最寒磣。圍著幾個饅頭似的小土堆兒，人們議論著，感慨著，嘆息著，說些傷感甚至激憤的話，然后下山去了。人們走了，張成不能走；別人說了就了了，張成不能了。為了讓墳?zāi)怪魅瞬辉倥e，他找了一張大大的硬紙板，仿照墳?zāi)沟姆轿?，把墳一個一個標(biāo)到紙板上，一個墳畫一個圓圈，把已經(jīng)確認(rèn)的人名寫進(jìn)圓圈里。標(biāo)記完畢，張成舒了一口氣，盯著那幾個空空的圓圈，詢問：“你們是誰?。磕銈兘猩睹职。俊?/p>

墳?zāi)沟闹魅撕芸齑_定了，幾座荒墳的主人也找到了，給墳?zāi)沽⒈氖聟s不見動靜。起初說礦領(lǐng)導(dǎo)很重視，正在研究；后來說楊礦長調(diào)走了，新礦長剛到任，大事很多，立碑的事暫時提不到議事日程；再后來又說煤炭形勢不好，等等再說；再再后來就沒音兒了，去詢問，那些管事的眼光就不對了，話也說得不入耳。張成有點(diǎn)生氣，心想，給工人墳立碑名正言順??！咋就弄不成呢？看來還是守墓員身份低下，說話沒分量啊！罷罷罷！人家有頭臉的不說話，我一個看墳的，逞啥能??！

人事不順心，就找動物玩吧。墳地里，除了野草雜樹，還有許多小動物，螞蚱、蛐蛐兒、蝴蝶和叫不出名的飛蟲們，它們各自按各自的套路飛舞、跳躍。田鼠不少，探頭探腦的，你剛感覺到它的存在，刺溜兒，不見了；也有蛇，應(yīng)該無毒，但張成天生怕蛇，進(jìn)墳地就拿一根長棍子，不停敲打草叢，驅(qū)蛇讓路，卻驚嚇了野兔。墳地有野兔居住，一窩兒？還是幾窩兒？說不準(zhǔn)。兔子很不講究，隨便扒拉幾下，就做了窩兒，這一點(diǎn)兔子與麻雀相似，但比麻雀稍強(qiáng)，麻雀連窩兒也不扒，飛哪兒算哪兒。不過這樣也有好處，方便，可以不停地?fù)Q窩兒。張成喜歡兔子，很想跟它們親近，可兔子膽小，一有動靜就跑，跑了又回來，反復(fù)多次，終于確認(rèn)張成沒有惡意，才放心居住下來。在一叢茂密的野草下，張成發(fā)現(xiàn)了一窩兒兔崽，還沒有長大，要加害它們很容易，但張成不會加害兔子，他想讓兔子留下來，做自己的鄰居，陪伴自己。兒時在老家，吃食短缺，野菜也吃樹皮也吃，麻雀、蛤蟆都是美味，更別說野兔了。那是特殊時期，因為饑餓，要活命，逮啥吃啥，現(xiàn)在不會了。墳地里有樹，野生樹，有荊棘，有雜樹，還有幾棵大樹。最大的一棵是槐樹，歪脖，可能小時候被大風(fēng)刮傷了，再也直不起來，不過更顯得老成。還有兩棵榆樹，榆樹長得直，左一棵右一棵，像槐樹的衛(wèi)士?；睒渖嫌幸圾B窩，很大，張成辨認(rèn)了，是老鴰窩兒，卻住著一群麻嘎兒。麻嘎兒像老鴰，比老鴰小，成群結(jié)隊，嘎嘎亂叫，不似老鴰孤高。老鴰呢？是另有新窩兒，還是被麻嘎兒攆跑了？可能是另有新窩兒了吧。麻雀更多了，嘰嘰喳喳沒心沒肺的，嗡——來了，嗡——走了……飛禽也有，走獸也有，有這些尋常動物陪伴，張成不再想煩心的人和事，安安生生工作，安安生生過日子。

一場大風(fēng)后，天氣驟然變涼了，張成回宿舍拿厚衣服。黃二中兩口子正在吃飯，張成冷不防進(jìn)屋，弄得他們有點(diǎn)慌亂。張成一眼看見，兩張單人鐵床被并成了一張大床，他的木箱子和用品，也被移到門口墻角處。黃二中很尷尬，一邊給張成讓座，一邊用尖嗓子邀張成一起吃放。大肚子孕婦臉也很不自在，扭扭捏捏，手足無措。張成不理睬也不應(yīng)聲，打開箱子拿了衣服就走，心里卻是憤憤然。

回到山坡，張成放下衣物，著手整治工簡房。天冷了，工簡房跑風(fēng)漏氣的，難以過冬。礦上有的是廢料，磚、水泥板、木頭，都有，費(fèi)些氣力罷了。也不求人，一個人干，螞蟻搬家似的，一點(diǎn)一點(diǎn)從礦上往墳地搬。料搬夠了，稍一合計，就開始修房。小時候跟著父親蓋過雞窩兒，支過瓜棚，擺弄這些不算陌生。黃二中來山坡了，拿著豬頭肉和酒，看見張成在整治工簡房，趕緊伸手幫忙。張成心里有氣，不理黃二中。黃二中覺出了沒趣，磨蹭了一會兒，放下酒肉走了。看著黃二中下山的背影，張成心又軟了，怪自己道：“這又何必？人家知道做得不對了，就不必再給人家臉色看嘛?！?/p>

張成干活兒，像蝸牛走路，像蜜蜂采蜜，不急不躁，雖然慢，卻日日有進(jìn)展。經(jīng)過多天的辛勤勞作，大功告成。看著修葺一新的工簡房，再看看規(guī)整清爽的工人墳，張成心滿意足：這下好了，自己住的烈士住的，都好了；這下好了，活人死人，都有個安穩(wěn)窩兒了。安穩(wěn)了，也想家了，月底領(lǐng)了工資，張成回了一趟老家。吃飯時，翠花問工作安置得好吧？張成回答：“好、好?！贝浠▎柌焕郯桑繌埑烧f：“不累、不累?！焙痛浠ㄓH熱的時候，張成暗暗叮嚀自己：不能說，千萬不能說，不能讓翠花知道自己是看墳的……

回到礦上，迎來了入冬的第一場雪。

地氣還熱，雪落地就化，洋洋灑灑飄了小半夜，日出的時候，馬路上除了淺淺的積水，并不見雪痕，唯房頂、樹梢可見藏白。遠(yuǎn)望山坡白雪皚皚，走近了，樹梢、野草、洼地，貼滿了雪花，巖石、墳頭卻了無雪跡，花花搭搭的，別有一番景致。張成踩著殘雪，走進(jìn)墳地。天冷，飛蟲們不見了，也沒有了高高低低的鳴唱。蛇入冬就睡眠，也不用拿棍子轟了。樹上的麻嘎兒很安靜，不必驚擾它們。他很想看看兔子，想給兔子送些吃的，雪天不好覓食。兔子在哪兒呢？張成知道好幾處兔子窩兒，悄悄地看了，都空空如也，不見兔子。兔子窩兒多，并不是因為它們狡猾，是膽小，它不會讓人知道它的窩兒，一旦發(fā)現(xiàn)窩讓人知道了，它就搬家。想到這里，張成不再尋找，把食物放在兔子容易發(fā)現(xiàn)的地方，讓它們自己尋取。

工簡房空間擴(kuò)展了一倍，外間放工具做飯，里間看書睡覺。山坡上清靜，沒有攀比，沒有紛擾，想干嗎干嗎，比宿舍自在多了。墳?zāi)辜姓硪院?，沒有多少活兒可干，有家屬來掃墓了領(lǐng)領(lǐng)路、指指墳，有大把的時間需要打發(fā)，就看閑書。張成喜好看書，尤其偏愛歷史故事和雜書，越是稀奇古怪的書越喜歡看。圖書館書不多，張成翻來翻去，挑中三本，一本《毛主席著作里的成語典故》，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本《案例匯編》。管理員說一次只能借一本，好說歹說，讓多借兩本。

白天與夜晚，在別人是黑白分明，張成卻感覺差別不大。礦上，墳地，在別人屬陰陽兩界，張成卻感覺一模一樣，相比起來，他更喜歡墳地。墳地里沒有爭搶，沒有打罵，尤其沒有取笑。因為性子慢、動作慢，張成時常被人取笑，這讓他羞愧，也讓他惱怒。受夠了別人的取笑，害怕被人取笑，一聽有人取笑就慌亂，就羞愧。慢慢地，張成形成了自己評人的標(biāo)準(zhǔn)——不取笑人的人就是好人，不取笑他就是對他好。工人墳多好啊！無論高矮胖瘦，墳與墳等距離安坐，各得其所，相安無事。尸骨們安穩(wěn)，自己安穩(wěn)，陰陽兩界都安穩(wěn)。

躺在鐵床上，張成會胡思亂想：人死了，到底有沒有鬼魂？若有，他們會不會爭斗？會不會相互取笑？鬼魂和神靈是什么關(guān)系？鬼魂嚇唬人，神靈護(hù)佑人，是先有鬼魂還是先有神靈？鬼魂有好有壞，是不是修行好的鬼魂可以成為神靈？張成腦子想得慢，但張成想得細(xì)，一個問題，人家轉(zhuǎn)一遍，他轉(zhuǎn)三遍五遍，三遍五遍不行，轉(zhuǎn)他十遍八遍，不怕轉(zhuǎn)不明白。關(guān)于鬼魂和神靈，張成轉(zhuǎn)了不止十遍八遍，最后得出結(jié)論：有鬼魂，也有神靈；鬼魂介于人與神靈之間，還沒有成為神，還有人的脾性，所以它會嚇唬人，就像那些心性不好的人。對神靈，要敬；對鬼魂，要善待。張成還認(rèn)定，鬼魂雖然有人的脾性，但與人完全不同，人分親疏遠(yuǎn)近，鬼魂不分親疏遠(yuǎn)近。人有人理，鬼有鬼理，神有神理——人理是親疏遠(yuǎn)近，鬼理是對錯好壞，神理是護(hù)佑眾生。根據(jù)自己的思考和理解，張成按鬼理和鬼魂打交道，不管他活著時怎么樣，不管他親屬怎么樣，一律善待他。張成堅信，你對他好，他就對你好。

山坡好靜。風(fēng)聲、雨聲，蟲子的叫聲、鳥的叫聲，動物的廝打聲、交配聲，張成都聽得清清楚楚。和墳?zāi)固幘昧?，和墳地里的草木動物處久了，張成聽懂了它們，人、鬼魂、草木鳥獸與天籟融為一體，聚成一個和諧的大家庭。張成一點(diǎn)也不孤寂，他和草木對話，和動物對話，和魂靈對話。最開始，他是和師傅對話，后來也和李剛、二明對話，再后來和所有魂靈對話，對話多了，張成覺得他們都還活著，還在下井挖煤，還在說笑嬉鬧，還在吃豬頭肉喝二鍋頭。師傅和藹可親，所有人都和善可親，沒有胡懟沒有取笑，整個工人墳都溫馨、和睦，真好。

平和的日子過得快，轉(zhuǎn)眼到了春節(jié)。張成領(lǐng)了工資和年貨，興沖沖地回到老家，和翠花好好團(tuán)聚了幾天。節(jié)后上班，迎來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

春天真好，萬物都有生機(jī)，工人墳也不例外。張成在墳地巡看，葳蕤的青草、芬芳的野花、啾啾叫的鳥，讓他心曠神怡。環(huán)視房前屋后，他忽然覺得，房前的空地不能閑著，那么大一片地，平坦肥沃，種上瓜果蔬菜多好！有閑地，到處都有糞便，山溝里有水，自己有力氣、有時間，正好種瓜種菜。人不能閑著，地也不能閑著，說干就干，農(nóng)村出身的他干這活兒輕車熟路。選好一塊地，先深翻一遍，日光曬透了，把坷垃打碎，用耙子摟過，呵！好大一片土，松軟平坦，看了就舒坦。弄來各種糞便，把土喂得肥肥的，再弄來種子和菜苗，間隔著撒種、移栽，有黃瓜、茄子、豆角、蔥、姜、蒜、辣椒，還有倭瓜。當(dāng)然，不會忘了油菜和食香，油菜食香，下面條最美，張成最愛吃食香蒜汁撈面條。地邊上又點(diǎn)種一圈玉米，嫩玉米也好吃。天遂人愿，剛種上，下了一場春雨，地里的種子破土發(fā)芽，移栽的苗兒油綠發(fā)亮，放眼望去，滿園都是希望。心里喜悅，張成笑問自己，真要把這兒當(dāng)家了嗎？

黃二中突然上山來了。好久不見，黃二中換了一身干部服，偏分頭改成大背頭，臉也刮得干干凈凈，看上去很像干部。黃二中老遠(yuǎn)就打招呼，尖嗓子一點(diǎn)沒變：“兄弟你好??！”張成瞟一眼黃二中，沒應(yīng)聲也沒停下活兒。黃二中近前，尖嗓子更尖了：“兄弟呀，我來請你下山呀！”下山？張成覺得奇怪，停下手中的活兒，看黃二中。黃二中發(fā)現(xiàn)了生機(jī)盎然的菜園，驚道：“乖乖！種這么多菜，你要開菜園嗎？”張成咧咧嘴，不吱聲。黃二中指點(diǎn)著園子里的各色蔬菜，說可真勤快呀兄弟，該評勞模了。張成仍笑而不答，耳朵在等黃二中說“下山”的事呢。黃二中真是個叨叨嘴，對著菜園里的各種蔬菜叨叨了許多廢話，才想起來上山的目的，歡快地說：“兄弟！咱有房子了，你搬回宿舍住吧！”張成心里一咯噔，又聽黃二中叨叨一陣兒，才終于聽明白了。

原來，黃二中攀上了食堂管理員，當(dāng)上了保管。黃二中瞄的是采買，沒有當(dāng)上，不過當(dāng)保管也不錯啊。黃二中真是個機(jī)靈人，看倉庫房間多有閑置的，就把邊上一間拿廢磚隔了，當(dāng)宿舍住下了。管理員發(fā)現(xiàn)了，厲聲呵斥。任憑呵斥，黃二中光作揖賠笑臉。呵斥累了，管理員改為嘆氣，生米做成熟飯，房間閑著也是閑著，黃二中又是保管，這樣上班也便利，也就作罷了。真應(yīng)了一句老話：臉皮厚,吃個夠。黃二中帶著老婆孩子搬到倉庫住，宿舍騰出來了，不能老空著，這才請張成回去住。張成跟著黃二中來到宿舍，黃二中一手掐腰，一手在屋子里一畫：“兄弟，這兒歸你一個人了，農(nóng)閑了，你把弟媳婦接來，住幾天，女人跟了咱，咱就得好好待承人家。不過——”黃二中故意拉長了尖嗓子，“我的東西得放在這兒，占個地兒。”張成接腔說：“本來就是咱倆的，你想咋放就咋放唄。”黃二中說：“兄弟呀，你可別想著我是屙屎占攤兒，宿舍是正經(jīng)分配的，倉庫是我爭取的，萬一住不成了我還得回來；還有一條，是為你著想，兄弟你太老實了，你自己住一屋恐怕有人算計你，你不一定守得住。我的東西放在這兒，就沒人敢打主意了，有人找你說事兒，你就推到我身上，讓他找我說?！睆埑陕犃耍康煽诖?。黃二中把他的東西收拾收拾，放在靠門的墻角，就是張成原來放東西的地方，然后拍拍張成的肩膀，說：“兄弟你是實誠人，你嫂子都夸你呢！聽哥的，以后跟著哥，哥不會讓你吃虧！”黃二中走了，張成打量著寬敞的宿舍，問自己，這兒就歸我一個人了嗎？我一個人擁有一間宿舍了嗎？想著苦盡甘來，心里涌起感動，眼角都濕潤了。從沒有立足之地到擁有兩處房子，做夢一樣，一步登天了。自小到大，沒有這么闊過，真值得揚(yáng)眉吐氣好好樂一下子。但張成不喜張揚(yáng)，不會像黃二中那樣咋咋呼呼眉飛色舞，看著完整一間礦工宿舍，看著兩張鐵床拼成的超級大床，壓住滿心的喜悅，喃喃自語道：“好！真好！好！真好……”

雖然擁有了兩處住所，張成還是在山坡多些，習(xí)慣了，墳?zāi)?、菜地也需要他時時打理。菜長勢很好，很快就可以吃了，過些天吧，趁個星期日，回去接翠花，讓翠花睡睡礦工的宿舍，讓翠花嘗嘗礦山的鮮菜。轉(zhuǎn)念一想，翠花一來就知道自己是看墳的，怎么辦??！一想到自己是一看墳的，一想到看墳不體面，張成就有點(diǎn)泄氣。接？不接？一時糾結(jié)難定，情緒也像過山車，一會兒興奮得哼小曲，一會兒沉悶得像木頭。看著菜地邊兒喳喳亂叫的麻雀，看看槐樹上起起落落的麻嘎兒，不由得嘆息：“人，不如鳥啊！”

“老張??！忙?。∵€沒做飯嗎？”

快晌午了，剛澆完菜，直起腰松口氣，準(zhǔn)備歇息一下做午飯。張成已經(jīng)盤算好了，午飯吃蒜面條。面條早上買好了，中寬的，厚的，面條厚些有嚼頭。吃蒜面條，當(dāng)然要放油菜，多放，二分面一分菜最好。油菜種了一整畦，還沒有長成，不過大個兒的能吃了，看著那肥嘟嘟的油菜，忍不住想吃。食香長好了，肥??！又肥又嫩，掐一把，合著蒜瓣兒搗了，拌面條吃，最出味兒。菜是鮮菜，可惜面條不是手搟的……

正掂量先薅哪幾棵油菜，一個女聲大腔嚷叫，嚇張成一跳。扭臉看，一個女人來到面前，不認(rèn)識，看衣著打扮說話行為，像個女光棍兒，農(nóng)村那種女光棍兒。這樣的女光棍兒村村都有，老家村里就有幾個。張成對這樣的女人有成見，不愿理睬，就沒有應(yīng)聲。女人卻是見面熟，放肆地跟張成說笑，還要幫張成澆菜，張成堅決拒絕，心說，可不能招惹這樣的女人。女人不嫌尷尬，高聲說：“老張啊，俺來求你啦！今兒個孩子他干爹來啦，做蒜面條，他干爹好吃蒜面條，面條搟好了，沒有下鍋菜，想起你這兒有，急慌慌跑來了。老張，我薅幾棵??！”不等張成答應(yīng)，就動手薅起來。喊張成老張，是農(nóng)村人對吃公家飯人的尊稱，不論職位高低，不論年長年少，只要是公家人，一律老啥老啥地叫。張成冷眼看女人，一棵、兩棵、三棵……專揀大的薅。那些菜，都是張成看好的中午要吃的??！卻被這個女光棍兒連根帶梢全給薅了。張成又心疼又生氣又不能阻止。你種的菜，人家來央求薅幾棵，你能說不中？不能?。≡诶霞也荒?，在這兒也不能，不然就顯得你這人太小氣、太不是人了。眼看著女光棍兒手抓腳撓把大個兒的油菜全薅了，甩甩根兒上的泥土，嘴里還嘖嘖有聲：“哎呀哎呀，太小了，能吃的太少了，就這吧，先對付著吃一頓吧。我回去了啊老張，家里鍋都燒滾了……”說著抱著油菜一扭三晃走了。盯著女光棍兒的背影，張成氣得手腳發(fā)抖，一直盯著女光棍進(jìn)村了，才吐出一口惡氣，罵道：“日你個先人！你把大個兒的都薅走了，我吃啥哩？”

張成嘟嘟囔囔，挑幾棵女光棍兒遺漏的稍大些的油菜苗兒，和面條下鍋煮了，好歹也算吃了頓蒜面條。菜雖鮮嫩，卻沒嘗出鮮味來，嘗出一肚子窩囊氣。

第二天上午，女光棍兒又來了，看她走近菜地，張成慌不迭喊：“菜還沒長成哩，不能再薅了?！迸夤鲀簱溥晷Τ雎晛碚f：“我沒要薅菜啊，看把你嚇的。”張成松了口氣說：“那你要干嗎？”女光棍兒又笑，說：“我就不能來串串門？來陪你說說話？真是！你一個人待在這荒坡上，不落寞？不想找人說說話？”一邊說著就一邊靠近了張成。張成下意識往一邊閃，女光棍兒看了，站住，問張成：“老張，你說實話，昨天，你是不是罵我了，還日俺娘，對不對？”張成臉憋得通紅，不敢接話。女光棍兒說：“我回到家，耳根子熱得發(fā)燙，就知道一定是你罵我了。我說老張，你別日俺娘了，俺娘太老了，你要想日，就日我吧?！睆埑梢宦爣樢淮筇s緊后退，說：“我沒日你娘，日你先人了?！迸夤鲀焊赂麓笮Γf：“我先人都漚成骨頭末了，能日嗎？你還是日我吧！”說著伸手拉張成的袖子。張成哪里見過這陣勢？甩袖子掙脫，甩幾甩甩不掉，跺腳道：“你再這樣我可喊人了啊。”女光棍兒臉色一變：“你喊吧，有人來了我就說你欺負(fù)我，想強(qiáng)奸我，看你還要不要臉，看你還要不要工作?！睆埑杀粐樧×?。張成成了一個木頭人，被女光棍兒牽著袖子進(jìn)了工簡房。一進(jìn)工簡房，女光棍兒就把張成往鐵床上推，手伸到張成褲襠里亂抓亂摸。張成嗷嗷叫，連說“不敢不敢”。女光棍兒在張成褲襠里抓了幾抓，鼻子里哼出聲來：“聽你叫聲像郎豬，摸著可是劁貨?。∴?！去你個鳥老張吧！”說罷丟下張成就往外走，走到門口，順手把張成正用的大半塊肥皂撈走了。張成又驚又羞又氣憤，聽著女光棍兒走遠(yuǎn)了，才從屋里摸出來，對著女光棍兒的背影，跳腳大罵：“日你先人，你男人才是劁貨哩！”

工人墳地處煤礦和村子之間，距離兩邊都很近，礦上少有人來，村里卻常有人來嘮嗑。沒咋費(fèi)事，張成就摸清了女光棍兒的底細(xì)。此女是村里有名的“破鞋”，為了招人眼，在一顆門牙上鑲一層銅箍，冒充金牙，人送外號“大金牙”。男人沒本事，家窮孩子多，大金牙又好吃懶做，就走了歪路。男人想管管不住，一放手，大金牙撲棱開了，隨時隨地可解褲腰帶。人哪，就一張臉皮，薄得很，一旦撕下，啥都無所謂了。大金牙愛財圖財，只要有好處，誰睡都中。張成暗暗囑咐自己：這女人太爛了，得躲遠(yuǎn)點(diǎn)。

卻躲不了。

沒隔兩天，大金牙又來了。有過交道，大金牙不再客套，上來就說家里沒菜了，來掐些菜，不管張成同意不同意，到菜地里連掐帶薅。掐夠了，薅足了，看張成冷冷地盯著她，笑出聲來，說：“老張啊，你看你那個樣子，我就掐你點(diǎn)兒菜，你惡狗一樣盯我，值得？說實話我也不想白吃你，買菜我沒錢，就這一身百十斤肉，讓你日你不日，不賴我，誰叫你是個劁貨哩！”張成大怒，吼道：“你放屁！你男人才是劁貨哩！”大金牙胸一挺：“咋？不服？叫我再驗驗？”張成把手里的鐵鍬一扔，道：“驗就驗！”

“驗”的結(jié)果讓兩個人都大吃一驚。張成驚：這娘兒們！四十大幾了不顯老，瓠子奶、大屁股，驗起來嗷嗷大叫，叫聲驚心動魄，和翠花屏聲息氣完全不一樣。大金牙見多識廣，招數(shù)又多又新鮮，幾下就把張成給弄蒙了。大金牙驚：小伙子年輕力壯本錢雄偉，驗起來生龍活虎又藏不住生澀笨拙，讓她十二分滿足。事畢，大金牙捧起張成的臉要親張成的嘴，張成堅決扭開了，喪氣般嘆氣，說：“你走吧，以后不要再來了?！贝蠼鹧勒f：“咋？提起褲子裝好人呀？不讓我來？你休想！我吃你的菜，你也日我了，兩不欠。從今以后，你這兒就是我的后花園，我想來就來，想啥時候來就啥時候來。”大金牙說著收拾收拾，抱起菜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頭補(bǔ)一句：“老張，我給你做證明，你不是劁貨，誰說你劁貨我不依他?。　贝蠼鹧雷吡?。張成呆在鐵床上，愣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穿衣服。

張成很不暢快，因為驗了大金牙。張成想，我這是干啥哩？我咋就跟一個破鞋干這事哩？自己有媳婦，翠花年輕漂亮人品好，我咋干出這樣對不起她的事哩？下午的陽光從西邊射進(jìn)屋里，張成縮在工簡房里不出去，他怕見光，更怕見人。日壓西山了，他也不想去食堂，把剩菜剩飯熱熱，悶頭吃了?？粗旃庖唤z絲暗下去，才慢慢活泛過來，叼支煙走出工簡房，徑直走進(jìn)墳地里。

經(jīng)常夜游墳地，對墳地的格局方位爛熟于心，穿行墳間小路，七拐八拐，來到一座墳前——這是師傅的墳。師傅的墳，張成看得最勤，照護(hù)最多，添土也最多，眼見著師傅的墳比旁邊的墳都高了大了。師傅對自己的好，他永遠(yuǎn)記在心里；師傅那句“沒成家的后退”，永遠(yuǎn)響在耳朵里。他還記得，師傅告誡那些耍笑他的人：“看人不可偏短，人家張成識字，人善心細(xì)，說不準(zhǔn)將來發(fā)達(dá)了，咱還得沾人家的光哩！”師傅隨口說的話，張成感激得差點(diǎn)掉出眼淚。人世無常，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師傅的話竟然應(yīng)驗了，自己雖然沒有發(fā)達(dá)，卻真能幫上師傅，為師傅做事了，連李剛、二明也跟著沾光。師傅看重自己，自己就要爭氣，就要上進(jìn)，就要干出點(diǎn)名堂，可是——咋就跟一個大破鞋干那種事呢？是時間長沒見翠花憋得慌？憋也不能??！咋就這么沒出息哩？干出這樣的事，咋有臉回家哩？咋見翠花哩……張成羞愧難當(dāng)，突然撲通一下跪在師傅墳前：

“師傅！我犯渾了，師傅！我犯錯了，犯大錯了。我不該干那事，不該理那種女人，我對不起翠花，對不起您。師傅，請您原諒我，請您幫幫我，您的魂靈幫幫我，讓翠花也原諒我……我不再犯了，我一定改……師傅，我給您磕頭了……”

張成經(jīng)常給師傅燒紙、添墳、作揖，還沒有給師傅磕過頭，為了贖過，為了求得原諒，為了心里能過得去這道坎兒，張成第一次給師傅下跪、磕頭。

一陣山風(fēng)吹過，樹葉沙沙作響，那是楊樹；大槐樹枝梢兒隨風(fēng)擺動，沒有聲響。鳥窩里的麻嘎兒也悄無聲息。夜蟲嘶鳴，高低長短都有，不識得是什么蟲子。兔子呢，兔子在哪兒安臥呢？張成很想和兔子說說話，但他不知道兔子在哪兒。兔子就在工人墳里，他卻無法找到它，接近它。張成理解兔子，非常理解。兔子能留下來就給足他面子了，還是不要去驚擾它吧！

從師傅墳前爬起來，抬頭看山，山脊上披了一層昏暗的月光；順山脊往上看，只見一輪殘月掛在天際，有薄云籠罩，月亮?xí)r明時暗，讓人覺得越發(fā)遙遠(yuǎn)。低下頭來，掃見李剛、二明的墳手拉著手，排在師傅腳下。他倆都成家了，李剛有孩子，二明結(jié)婚晚，沒有來得及生孩子。下井的礦工，都急火火成家生孩子，怕的是一旦礦難死了，連個后代都沒有。張成也一樣，早早托人介紹對象，沒想到還沒等結(jié)婚，礦難受傷了，不用下井了。想到結(jié)婚，想到生孩子，他自然念起翠花。翠花已經(jīng)懷上了，不知是男是女。翠花，你睡了嗎？翠花，我想你了……張成嘴里念念叨叨，胸間涌出一股甜甜的酸酸的滋味。

清明節(jié)，是掃墓的日子。早清明，晚十月一（寒食節(jié)），清明掃墓宜提早。掃墓本來是家屬操心的事，張成卻當(dāng)成了自己的一件大事。為了接待掃墓者，他提前幾個星期就開始準(zhǔn)備了。工簡房原有兩把鐵锨，他又申領(lǐng)了五把，理由是供家屬添墳用；申領(lǐng)臉盆一個，毛巾兩條，理由是供掃墓者洗手用；擔(dān)心有人粗心忘帶，他還自己掏錢買了一些燒紙和鞭炮。

節(jié)前一周，掃墓者陸續(xù)來了。張成特意穿一身新工作服，站在屋門口迎接，看到手提祭品的人，遠(yuǎn)遠(yuǎn)地就打招呼，還跟人家說明這里準(zhǔn)備了哪些備用的東西，需要了盡管說。掃墓人有的熟悉親人的墳?zāi)?，有的不熟悉；有的記性好，有的記性不好；有的年年來，有的幾年來一次。張成熱情周到的服?wù)，讓他們感覺到了方便和溫暖。

李剛妻子來了，帶著兩個孩子，撲在李剛墳前放聲大哭。大人哭，孩子哭，那情景，揪人心肺?？此麄冎棺×耍瑥埑砂褝湫碌拿磉f給李剛妻子，勸道：“嫂子，不哭了，身體要緊?！北緛硪呀?jīng)不哭了，張成一勸，李剛妻子的哭聲又起，弄得張成手足無措。又哭了一陣兒，李剛妻子才爬起來，拉著兩個孩子向張成道謝，說些客套話，下山去了。

師傅妻子來了，獨(dú)個兒來的。咋稱呼呢？師母？不習(xí)慣，礦上也沒這叫法。師傅小五十歲了，喊叔完全應(yīng)該，那就按家鄉(xiāng)習(xí)俗喊嬸子吧?？粗鴭鹱釉趲煾祲炃耙贿厽堃贿叺吐暱拊V，張成拿了一沓燒紙過去，喊了一句“嬸子”，把手里的紙加在正在燃燒的紙里面。兩個人默聲燒完紙，立起身來，張成給師傅墳頂壓紙，又給師傅添土，嬸子連聲說“謝謝兄弟”。張成向嬸子說明了自己和師傅的關(guān)系，礦上派自己來當(dāng)守墓員，正好可以照看師傅。嬸子告訴張成，孩子們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實在走不開，沒讓他們來。張成說有他在這兒，有啥吩咐盡管說。嬸子嘆口氣，說：“路這么遠(yuǎn)，跑一趟真不容易，以后要是趕不來了，就拜托兄弟給他墳上燒幾張紙?！?說著哭出聲來。嬸子一直壓抑著沒有哭出聲，這會兒卻忍不住了。張成說：“嬸子您放心，您來不來，每年師傅忌日，還有清明、十月一，我都給師傅添墳燒紙?！?/p>

不見二明媳婦來。他們還沒有來得及生孩子，沒有孩子，夫妻要散。

六十五座墳，大都有人來掃，最后剩下幾座沒人來掃了，張成數(shù)了數(shù)，共有八座。都是早年的墳?zāi)?，或許沒有親人了，或者親人顧不上，或者是其他原因。不管哪種原因，墳?zāi)箾]人掃，都顯得荒涼、可憐，讓人同情，讓人心酸。在老家，常見田間沒人管的墳，風(fēng)刮日曬，人畜損毀，眼見著荒了，眼見著小了，眼見著沒了。以前對這些沒有感覺，現(xiàn)在不一樣了，當(dāng)了守墓員，這些礦工的墳?zāi)咕团c自己有了關(guān)系，一種莫名其妙卻緊密相連的關(guān)系，他要照護(hù)它們，不會讓它們越來越小，更不會讓它們消失。從古到今，消失的墳?zāi)购芏嗪芏?，工人墳也許會在將來消失，但不能讓它們在自己手里消失。張成給那些沒人掃的墳?zāi)骨謇黼s草，添加新土，還給每座墳?zāi)苟紵藥讖埣?。想到有些家屬為了喪葬費(fèi)、接班等鬧得沸反盈天，親人的墳?zāi)箙s扔在腦后不理不睬，張成禁不住搖頭嘆息：“咋會這樣呢？”

清明節(jié)一過，工人墳恢復(fù)了冷清，張成的日子也清靜下來。從冷清到熱鬧容易，從熱鬧到冷清就別扭。好在張成不怕冷清，還有一園子菜等他打理，除了吃飯睡覺，他把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菜園里。

“張大哥！”張成正在搭黃瓜架，忽然聽見有人喊。

張大哥？沒有人這樣稱呼啊，礦上同事直呼張成，村里老鄉(xiāng)喊老張，從來沒有人喊張大哥，這一新鮮的稱呼讓張成停下手里的活兒，扭臉看時，一個女人站在菜地邊上。女人很年輕，瓜子臉，瘦，怯生生的，低眉順眼，不敢抬頭。張成問：“你是叫我嗎？”女人點(diǎn)點(diǎn)頭算是回答。張成再問：“有事嗎？”女人頭更低了，磕磕巴巴說了來意，聲音又輕又細(xì)，還有點(diǎn)沙啞，張成卻是聽明白了。張成種了許多菜，其中就有黃瓜。黃瓜吸引了村里的孩子們，看到綠瑩瑩的黃瓜，饞得不得了，哭著鬧著向大人要，大人抗不住，已有好幾個有頭臉的家長來要黃瓜了。黃瓜長勢好結(jié)得多，自己吃不完，有人張嘴討，張成總是答應(yīng)，不讓人家臉皮掉地上。女人的兒子看著人家的孩子有黃瓜吃，哭鬧得厲害，實在受不了了，才來求張成。求的人多了，本來有點(diǎn)不樂意，但眼前的女人，竟讓張成生出心疼，沒來由的心疼。心疼讓人心軟，也讓人爽快，張成二話不說，揀最好的黃瓜摘了好幾根，又順便摘了一些豆角，薅了一些油菜，滿滿一大兜，遞給女人。女人瞟了張成一眼，發(fā)現(xiàn)張成也在看她，趕緊低下頭，臉上飛起一朵紅暈，說聲謝謝張大哥，疾步走了?？粗耸萑醯谋秤?，張成心里涌起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滋味：軟軟的，酸酸的，澀澀的……

女人叫槐花，十六歲那年，為逃避大饑荒，從平原嫁到小山村。她男人原本打光棍兒，憑空討了個媳婦，心里歡喜，無以表達(dá)，全心全意待媳婦，沒日沒夜勞作。男人肯干，女人賢惠，生下一男一女，小日子眼看著紅火起來。男人心太實，重活兒臟活兒不讓槐花摸，挖石頭壘豬圈，撬大塊石頭也是一個人，一著不慎，石頭滾下來，不偏不倚正砸在腰椎上。男人下半身癱了，上半身卻如常，能吃能喝能說話。生產(chǎn)隊照顧，給男人分派一些只需動手的活兒，讓他掙工分糊口，家里地里，就靠槐花一個人撐了。吃苦不怕，受累也認(rèn)了，男人不能行人道，卻是有苦難言。男人也苦，媳婦受累不能幫，媳婦有苦不能解，慢慢變得不正常，一到晚上，用手?jǐn)Q，用指甲掐，把槐花身上弄得紫一塊紅一塊?；被靼啄腥诵睦锟?，咬牙忍著，不能訴說也無處訴說，苦死了。沒人的時候，槐花會對著墻壁哭泣：“老天爺，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哇！”

緣分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張成一見槐花就心疼，是那種發(fā)自心底輕微微的顫抖和軟綿綿的酸楚。張成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跟翠花是親切，是溫暖，是奔好日子的力量和源泉；跟槐花是不由自主的心動，是發(fā)自心底深處的憐惜，是不問來由就想幫助的渴望，恰似雪天野地冷不丁遇見一只無依無靠的小羊羔。不一樣，根本不一樣??！自從那天來討過黃瓜，槐花的影像就印在了心里，他就巴望著能再次見到這個女人。槐花不是大金牙，人家是萬不得已才來替孩子討黃瓜，不可能沒事找事來工人墳。等了兩天，不見槐花來，張成竟有點(diǎn)心神不寧，干著活兒，眼卻不自覺往村莊方向瞟，期待那個影像飄然而至。

槐花沒有來，大金牙來了。

大金牙三天兩頭來，來了，胡扯一陣兒，弄些想要的東西就走。她跟張成驗過，就有了理由，就可以理直氣壯，張成若想再驗，歡迎，不想驗拉倒，她圖的是東西。她清楚張成不情愿跟她好，就不再勉強(qiáng)，來了就撈東西，一點(diǎn)都不客氣。不過大金牙有分寸，知道啥該拿啥不該拿，不惹張成惱怒，也不讓張成害怕，一來二去，稀里糊涂，她倒成了工人墳的常客，幾天不來，還讓張成覺得少點(diǎn)什么哩。

看著大金牙一搖三晃走近了，張成主動打招呼：“早哇！吃飯了嗎？”大金牙驚道：“咦！今兒個日頭從西邊出來了，俺老張會說話了。咋著哩，有啥好事了吧？”張成臉一紅，道：“亂說！哪有什么好事呀。”大金牙走到張成跟前，歪了頭左看看右看看，大嘴巴吧嗒有聲：“嘖嘖，臉都紅了，還說沒好事，一定有好事了！老實坦白，是不是有相好了？”張成臉更紅，阻止大金牙：“可不敢胡說啊，再胡說，就趕你走。”大金牙才不在乎呢，不依不饒：“坦白吧老張，說給我聽聽，我給你保密。我嘴嚴(yán)，決不會給別人說?！焙鷴嘁魂?，看張成不接招，大金牙覺得無趣，就去薅菜。薅著薅著，忽然想起了什么，湊近張成，壓低聲音，臉也變得嚴(yán)肅，說：“說實話老張，你真該找個相好，你年輕，人好，當(dāng)著工人，老婆不在身邊，一個人在山坡，多好的條件呀！找個吧，你得找一個，現(xiàn)在不找，以后老了想找也弄不成了，后悔都來不及。這樣吧老張，礦上女人少，不好找，村里好找，我給你濾一個?！贝蠼鹧勒f著真濾起來：“俺村那些娘兒們，我算算，有沒有合適的。咦！還真有一個，配你正合適，年齡跟你差不多，也許大你幾歲?不過更好，女大三抱金磚，女人大了知道疼。著！我給你牽線搭橋，你得請我?。∷自捳f成不成三兩瓶，今兒個你就先請我一回……”鬼使神差，或者是心想嘴里漏，張成竟然順著大金牙的話問了一句：“啥樣的女人啊？你別瞎噴。”大金牙一拍大腿：“嗨呀好女人??！她叫槐花，勤快，賢惠，說話慢聲細(xì)語，真是個好女人啊！她男人廢了，怪可憐的……”

也不知是不是大金牙的功勞，過了幾天，槐花真的來了。

槐花是來求番茄的。

工人墳的黃瓜吸引了村里的孩子們，番茄更是稀罕物?；被ǖ膬鹤影l(fā)現(xiàn)了張成種的番茄，看著那圓圓的紅紅的果子，眼饞嘴更饞，鬧著要吃，槐花心軟，見不得兒子哭鬧，只好觍著臉皮來求張成。槐花哪里想到張成正在等她，她一句“張大哥”剛喊出口，張成慌不迭迎了上去，問槐花需要啥。槐花羞澀一笑，用手指了指番茄。張成二話不說下地摘番茄。一籃子菜很快摘好了，有番茄、黃瓜、豆角、油菜，還有小蔥和食香。張成把籃子遞給槐花，說：“快給孩子拿回去吧，需要啥只管來?！被被ń舆^籃子，看張成?；被ǜ铱磸埑闪耍钌畹赜幸馕兜乜?，不再是怯生生地瞟。張成也在看槐花，目光里難掩心中的期待。兩個人的目光交流了一會兒，還是槐花害羞，先收回了目光，?著菜籃走了。張成目光尾隨著槐花，一直把她送進(jìn)村里。

黃瓜番茄做媒介，把兩個毫不相干的人拉在了一起。應(yīng)該說，兩個人都有意思了，可兩個人都是薄臉皮，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一層薄薄的綿紙，硬是沒有膽子去捅破。窗紙再薄，也要有人去捅，不捅破，永遠(yuǎn)紙隔天涯。也許天公看不過去了，給他們送來一只大青蟲。

槐花再來討菜，敢下菜地了，她跟在張成身后，小心翼翼摘黃瓜、摘番茄、摘豆角，生怕弄斷了菜秧。正摘豆角，一只毛茸茸肥嘟嘟的毛毛蟲從菜秧上滾下，正好落在腳面上，不由得失聲驚叫。張成聞聲回頭，問咋啦?；被ㄊ种改_面，張成一看，是一只碩大的青色的毛毛蟲。張成天生怕蛇，又怕又惡心，與蛇近似的也怕，比如蚯蚓，比如毛毛蟲?？粗被@嚇的模樣，看著惡心入骨的毛毛蟲，不知道哪來的膽量，張成伸手把蟲子從槐花腳上抓下，甩手扔得老遠(yuǎn)老遠(yuǎn)。大青蟲扔遠(yuǎn)了，槐花靠上來了——或許是害怕，或許是感激，或許是受驚之后的下意識，槐花身體軟軟地靠在張成身上。張成擁著槐花，心怦怦直跳，一股甜蜜從心底涌出，胳膊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力量……不知道擁抱了多久，張成聽見槐花輕輕說：“天黑兒，我來給你送包子?！被被h走了，張成留在菜地里，一個人又立了好久。

傍晚，槐花來了，送來熱騰騰的菜包子，還有香氣撲鼻的雜面條。當(dāng)槐花把雜面條盛進(jìn)碗里，把菜包子遞給張成時，張成伸手接包子，順勢把槐花抱到了鐵床上……

槐花從此成了工人墳的?？停欢〞r來，來時，帶來菜包子、手搟面等親手烹制的鄉(xiāng)間美食，走時，帶走各種菜蔬和肥皂、洗衣粉等日常用品。為了補(bǔ)貼槐花，張成用糧票從糧店買來白面，隔三岔五買一塊肉，還特意到商店給槐花買了一塊香皂，讓槐花羞澀的臉上現(xiàn)出驚喜。來了，她不再急匆匆走，張成澆菜，槐花洗衣服，兩個人隨性嘮嗑，想哪兒說哪兒。嘮著嘮著，發(fā)現(xiàn)兩個人原來是老鄉(xiāng)，隔一條河。嘮著嘮著，嘮到某個村，倆人都有親戚，既然如此，那也算親戚吧。敘年齡，槐花是姐張成是弟，就以表姐表弟相稱吧。攀上了親戚，來往方便多了，雖然有點(diǎn)掩耳盜鈴，倒也師出有名。其實，村里人是有大智慧的，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沒有誰去追根究底。大金牙看見槐花來工人墳了，問張成好事成沒有。張成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大金牙何許人，立馬知道好事成了，打趣道：“哎喲喲，看來你倆真有緣分??！老張你不夠意思，大鯉魚不讓吃，豬頭肉總得有吧？”又鄭重告誡張成：“人家槐花可是良家婦女，可憐的人兒，你要了人家，就要好好待承人家，你要是狼心狗肺，我可不依你??！”胡掄一陣，大金牙揣上東西走了?？粗蠼鹧酪粨u三擺的背影，張成偷偷笑道：“這娘兒們！心眼兒不壞呀！”

張成的日子豐盈起來。有了槐花，一切都那么美好，陽光好月光好風(fēng)好雨好山好水好兔子好麻嘎兒好……連大青蟲也不覺得太過討厭了，更別說菜園子里的各色青菜。日子真叫個甜，吸口空氣，甜絲絲的，喝口泉水，甜絲絲的，黃瓜秧上的露水濺到嘴里，甜絲絲的。聽說過“幸福的日子比蜜甜”這句話，張成算是體驗到了。獨(dú)自享受著甜蜜，張成把守墓員的各項工作都暗暗提升了標(biāo)準(zhǔn)。

張成想得透——這一切，都源自煤礦。沒有煤礦就不會有工作，沒有工作就不會來看墳，不來看墳就不會種菜園，不種菜園就不會有槐花……說來說去，還得感謝這些墳，沒有這幾十座墳，自己就不會當(dāng)守墓員，不當(dāng)守墓員，就不會認(rèn)識槐花……得好好伺候這些墳?zāi)拱。〉煤煤么羞@些魂靈??！別管魂靈會不會照護(hù)自己，自己先把魂靈照護(hù)好。鬼講理，鬼也講情，你待它好，它就待你好?？上О?！好多人不懂??！看看那些家屬吧，爭喪葬費(fèi)、爭接班也就罷了，你好好待你死去的親人啊！不祭奠，不掃墓，讓親人的墳頭長荒草，說起來這原因的那原因的，不就是親情薄了唄。

張成已經(jīng)把自己和墳?zāi)购隙橐?，認(rèn)定對墳?zāi)沟膽B(tài)度就是對自己的態(tài)度，對自己的態(tài)度也是對墳?zāi)沟膽B(tài)度。想透了，厘清了，張成就有了自己的一套規(guī)矩，并且用自己的規(guī)矩照護(hù)鬼、接待人。

一個陰氣沉沉的天氣，張成接待了一個怪模怪樣的人。

飛機(jī)頭，喇叭褲，一手提收音機(jī)，一手夾香煙，一個穿得花里胡哨的人突然闖進(jìn)工人墳。張成一年四季待在山坡，很少下礦區(qū)，更少去市區(qū)，不知道這模樣剛剛從大城市傳過來，最時髦。分不清男女，也弄不清來由，張成不敢貿(mào)然打招呼，站在屋門外，等候人家來詢問。那人對張成視而不見，大搖大擺從張成身前走過，鉆進(jìn)墳地里，轉(zhuǎn)了一圈兒，出來，對著張成喊：“喂！哪個是俺爹的墳？”張成心說，你爹是誰?。∧悴徽f姓甚名誰，我咋知道呢？見張成不應(yīng)，那人追問：“看墳的！問你呢！哪個是俺爹的墳？”這時候張成已經(jīng)弄清眼前的“怪物”是個年輕的男人，心有不悅，這么不懂禮數(shù)，你問石頭嗎？就不回話。年輕人急了，提高嗓門叫：“你是聾子嗎？”張成一聽生氣了，干脆膀子一別，往門框上一靠，眼一瞇，不應(yīng)也不睬?？磸埑蔁o動于衷，年輕人脖子一甩，罵罵咧咧下山了。不大一會兒，年輕人回來了，身后跟著服務(wù)隊隊長。隊長問張成咋回事，張成回答：“我不是石頭?！标犻L明白了，悄聲勸張成：“年輕人不懂事，別跟他一般見識?！标犻L領(lǐng)著年輕人找到墳?zāi)?，走走過場下山了。張成過去看看，是王大金的墳，今天是他的忌日。王大金是勞動模范，赫赫有名，當(dāng)年全礦上下都學(xué)王大金呢，想不到他兒子是這副模樣。張成嘆著氣，拿一沓燒紙，來到王大金墳前，一邊燒一邊念叨：“王師傅啊，我可沒有慢待過你??！沒有接待你兒子，不怨我??！看你兒子沒給你燒紙，我給你燒，你別嫌少，要收下啊……”眼見著紙灰打著旋兒升了起來，張成覺得王大金收下了，心里很熨帖。

春節(jié)又到了。過年，礦上放假，帶著工資、年貨回家，看著老婆孩子喜悅的模樣，感覺特別好。可是今年有變化，根據(jù)上邊精神，要過一個革命化春節(jié)，不放假，還要加班加點(diǎn)，讓產(chǎn)量翻一番。一線不放假，全礦都不放假，張成也不例外，雖不能團(tuán)圓，但也覺得新鮮，還能領(lǐng)雙倍工資，也不錯。

第一次在工人墳過春節(jié)，還是革命化的春節(jié)，怎么過？井下工的革命化，是多出煤；炊事員的革命化，是飯菜花樣多、味道好；鍋爐工的革命化，是把澡堂水燒得熱氣騰騰保持溫度；清潔工的革命化，是讓地面清潔不見臟物。工人墳的革命化，張成自己確定，是給墳?zāi)箖魞羯碜酉聪茨槪尩V工的魂靈干干凈凈過個年。

張成肩扛工具進(jìn)了工人墳。工具有三種：耙子、掃帚和剪刀，剪刀剪亂草，耙子摟落葉，掃帚掃供桌。開始工作才發(fā)現(xiàn)，工人墳個個清爽，根本不需要再清掃。也難怪，天天都打理，時時都修整，山坡又干凈，又是冬天，沒有雜物臟物需要清掃。可是要過大年，又是革命化春節(jié)，總得做點(diǎn)啥才好??！想來想去，張成打算給每座墳添添土。給墳添土，都是在忌日、清明和十月一，那是魂靈的節(jié)日，春節(jié)是人的節(jié)日，只在家里燒香，不去墳地添土。但張成打算添，他就在墳地住，得給魂靈表表心情。回工簡房拿了一把鐵锨，從師傅開始，給墳?zāi)固硗痢Ｌ矶嗌俸线m呢？剛接手時，墳?zāi)苟及』臎?，添土多些，?jīng)過多年的打理，現(xiàn)在墳?zāi)箓€個飽滿精神，墳與墳之間空地又小，沒有太多閑土可挖，就限量添土了。經(jīng)過思考，張成決定：每墳三锨，李剛、二明六锨，師傅待遇最高，九锨。從師傅開始，恭恭敬敬給師傅的墳頭添了九锨土；給李剛、二明添墳時，想到一句俗話——人熟多吃二兩豆腐，魂兒熟也多添三锨土，禁不住一樂。其他墳?zāi)梗孔?，不偏不向。添到王大金時，想起他當(dāng)年的風(fēng)頭，想到他兒子幾年不來上墳，忍不住多添了三锨。

二十三，祭灶天。祭灶過小年，過了小年，就進(jìn)入年下了。張成領(lǐng)了工資，借了一輛自行車，下班就一路猛蹬往家趕，到家小半夜了。把工資交給翠花，吃飯、親熱，歇息一會兒，雞叫二遍往回趕，上班前又趕回了礦上。

二十六，去割肉。張成到肉店割了一塊豬腰窩兒，五花肥美，足足五斤重，送給槐花。槐花又驚又喜：“這么大塊??！你都給我，你吃啥哩？”張成說：“這是專門給你買的，讓孩子們好好過個年，食堂里生熟都有，我再買?！被被ㄕf：“餃子別買了，我給你包。”

二十八，貼嘎嘎。貼嘎嘎就是貼門神、貼門聯(lián)。如今革命化了，不興門神了，門聯(lián)還興。過年就要有過年的樣子，張成也想給工簡房貼副門聯(lián)，到門市部看了，門聯(lián)有，可內(nèi)容不喜歡，不想買?？匆姽M織書法家給礦工義寫春聯(lián)，就要了筆、墨、紙，想自己寫，上學(xué)時描過紅，寫副門聯(lián)不會太難。真要寫，卻難住了，寫啥呢？提起筆落不下來了。想想想不出來，丟下筆，來到屋外。讀過那么多書，咋就寫不出一副門聯(lián)呢？張成悶悶不樂，走進(jìn)墳地里，面對那幾十座熟悉的墳，念叨起來：“你們也想想，寫個啥？人家過年，咱也過年；人家貼門聯(lián)，咱也貼門聯(lián)，還得貼一副好門聯(lián)，貼一副跟誰都不一樣的門聯(lián)，想想，都想想……”一邊念叨一邊走，不知不覺爬到了高處，山路盡了，再往上就是山脊了。張成還沒有來過高處，沒有從高處往下看過，不期然往下一看，驚訝了：幾十座墳，在山懷里坐著，真像一個個饅頭，那么小，那么不顯眼，要是從山脊往下看，恐怕就剩一個個點(diǎn)兒了?？疵旱V，偌大一個礦，就那么一小塊兒，高高大大的井架，像小孩兒的玩具，還不及山的腿彎兒高呢。再看城市，一眼看不到頭的馬路，一棟棟讓人頭暈的大樓，全都縮成一片了……俯視著工人墳，俯視著煤礦和城市，張成覺得胸懷擴(kuò)大了，氣量也壯了，腦子里猛然蹦出一副絕妙的門聯(lián)來，怕忘了，他連蹦帶跳往山下跑，跑進(jìn)工簡房，展開大紅的門聯(lián)紙，抓起毛筆，蘸足墨水，一氣呵成：

一統(tǒng)天下三畝半

掌管陰陽四季全

橫批：

自得自樂

年三十，吃扁食。張成的年飯很豐盛：有食堂領(lǐng)的餃子，豬肉蘿卜餡兒；有槐花送的餃子，薺薺菜豬肉餡兒；還有槐花精心做的四個小菜兒，真該喝二兩了。剛端起酒杯，想起了師傅，放下酒杯，提起裝餃子的小桶，直奔師傅的墳?zāi)?。在師傅的供桌上，放三個餃子，舀三勺餃子湯，李剛、二明的供桌上，各放一個餃子，各舀一勺餃子湯?？纯赐袄镞€有湯，就挨個兒舀，每個供桌舀一點(diǎn)，確信每個供桌都有了餃子湯。

大年初一，撅屁股作揖。正月初一一大早，張成面對著工人墳作揖，揖畢，大聲喊道：

“師傅！張成給您拜年啦！伙計們！張成給你們拜年啦！”

礦難越來越少，墳?zāi)乖黾硬欢啵ぷ鬏p閑，就有閑心看閑書。圖書館里的書太少，很快都看過來了，就翻報紙。圖書館里報紙多，中央的、本省的、外省的，市報、礦區(qū)報，都有，抱一摞子，一張一張翻。張成喜歡看晚報、雜版，從里邊尋找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天從省報上看到一篇文章，說一個老區(qū)農(nóng)民，為紅軍先烈守墳，守了幾十年，偶然被記者發(fā)現(xiàn)，成了新聞人物，受到縣委表彰。又在一家外省的晚報上看到一篇文章，說的是明朝末年，有一家人，為一個被皇帝冤殺的民族英雄收尸、守墳，老子死了兒子守，代代相傳，一直守了幾百年，這家人也成為英雄，被人們傳頌。兩篇文章兩個故事，看得張成熱血沸騰——原來看墳不低賤??！原來看墳大有說道??！原來看墳也能成為英雄??！看來自己錯了，是自己知識少眼界窄，認(rèn)為看墳不入流呢！這下好了，可以挺直腰桿了，可以和保管員、售票員比肩四齊了。真是好消息呀！我得把這個消息傳出去，讓礦上人都知道，也要讓翠花知道。想到翠花，想起這么些年，沒有讓翠花來過礦上，說起來這個原因那個原因的，真正的原因，還是覺得看墳不體面，不想讓翠花看見自己一個人在工人墳里工作?，F(xiàn)在好了，報紙解決了大問題，可以氣氣派派告訴翠花了，也可以大大方方接翠花來住了。張成覺得前程光明，心氣立馬提升起來，心氣一提，壓在心底的一樁愿望又翻了起來。

為工人墳立碑，是張成在師傅墳前許過的愿，也是張成給工人墳里所有魂靈許過的愿。張成給礦上提過建議，幾經(jīng)周折，沒有落實。許愿沒還，不是小事，立碑就成為張成不能釋懷的心結(jié)。報紙上的文章，讓張成樹起了信心：還愿！一定要把心愿還上！年紀(jì)大了，經(jīng)歷多了，張成明白，下邊的人不當(dāng)家，要找就找礦領(lǐng)導(dǎo)?？墒?，礦領(lǐng)導(dǎo)換了幾茬了，一個都不認(rèn)識，再說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dǎo)不比當(dāng)年楊礦長，根本見不著面。還得找楊礦長，楊礦長說過有事可以直接找他，如今他當(dāng)局長了，權(quán)更大了，立碑的事應(yīng)該不難……

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天氣，張成給楊礦長寫信。寫信之前，張成先跑到墳地里，拜求師傅，又給每一座墳作揖，告知要為他們申請立碑，祈請他們冥冥之中為自己助力。拜過墳?zāi)?，張成感覺渾身是膽，氣魄陡增，回到屋里，提筆就寫：

“楊礦長……”

不對！現(xiàn)在人家是局長，得稱楊局長。

“楊局長你好……”

不對！不能稱“你”，得稱“您”。

“楊局長您好！我是張成……”

不行！你張成算老幾??！人家還記不記得你啊！不能這樣寫，得把身份寫上，寫上不丟人。

“楊局長您好！我是工人墳守墓員張成，給您反映個問題……”

調(diào)門調(diào)好了，一氣呵成。張成把寫好的信讀了幾遍，改了幾遍，覺得滿意了，小心翼翼把信折了，又把兩張報紙上的文章做了標(biāo)記，一起裝進(jìn)信封，仔細(xì)封好，貼上郵票，鄭重其事地投進(jìn)了郵箱。從郵局出來，張成長松一口氣，感覺辦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他想他該回家一趟了，給翠花說清楚他是守墓員看墳的，看墳不丟人，不但不丟人，還很光榮。家里不忙的話，就來礦上住些日子……

有人說日子如梭，一來一往；有人說日子如刀，刀刀見骨；有人說日子如驢拉磨，轉(zhuǎn)一圈又一圈……張成的日子卻像山溪——時隱時現(xiàn)，時慢時快，慢時寧靜如止，快時疾若奔馬，全看山勢。農(nóng)村娃，有機(jī)會到礦上當(dāng)工人，像是溪流從石縫里躍出；礦難砸傷腳，像山溪拐彎；當(dāng)守墓員看守墳?zāi)?，像極了流水成潭，上有溪水注入，下有溪水流出，潭底溪流翻涌魚兒歡暢，潭面卻平靜如鏡不見一絲波瀾。這合了張成的性情，喜靜不喜動，喜慢不喜快，表面靜若止水，內(nèi)心波濤洶涌，晃晃悠悠，徐徐前行，沒有爭斗，沒有紛擾，自洽，自安。這樣的日子好過啊，不知不覺，二十年過去了，張成從頭發(fā)烏黑的青年變成了頭發(fā)花白的老漢，當(dāng)初調(diào)換工作的念頭早就拋進(jìn)了山風(fēng)里，只念著這樣的日子長長久久呢。然而，溪流依山勢，形勢比人強(qiáng)，自從給楊局長的信發(fā)出，張成的日子突然換了頻道，像潭水沖出隘口，像兔子受到驚嚇，更像滾石下坡，咕嚕咕嚕，驚心動魄之際，唯有目瞪口呆。

龍年。

上半年，楊局長在張成的信上做出批示，下半年，工人墳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荒僻寒磣的工人墳變成了莊嚴(yán)氣派的礦工陵園，菜園變成了停車場，工簡房變成了陵園門，兩邊是筆直的道路，路旁是一色的青松，園內(nèi)有縱橫交錯平整堅實的水泥小徑，一個個墳?zāi)剐掭菀恍?，每個墳?zāi)骨斑叾剂⒅R劃一的墓碑。

張成只想為烈士們立碑，對工人墳的巨變毫無預(yù)期，看著施工工人操作著各種機(jī)械大動干戈，生怕墳?zāi)乖獾狡茐?。他給施工工人端水敬煙，反復(fù)叮嚀：離墳遠(yuǎn)點(diǎn)，不要碰著墳?zāi)?；聲音小點(diǎn)，不要驚嚇魂靈。工人們都很給面子，施工時小心翼翼，盡量把聲音調(diào)小一些，盡量離墳?zāi)惯h(yuǎn)一點(diǎn)。在工簡房被推土機(jī)推倒那一刻，張成心里刺啦一聲，像是被撕裂了，針扎似的猛疼幾下；當(dāng)歪脖槐樹抱著老鴰窩轟然倒地那一刻，他眼前猛然一黑，差點(diǎn)栽倒。張成明白，熟悉的環(huán)境要沒了，熟悉的日子要變了，一切都將面目全非，一切都要重新安排。忍受內(nèi)心的傷痛，藏匿對未來的不安，臉上卻堆出大大的微笑，迎接每一個來賓，自己勸慰自己：這不正是自己的功勞嗎？這不是證明了守墓員的價值嗎？這不正是自己期望的結(jié)果嗎？

自從工簡房被推倒，張成就回到宿舍住了，但他的魂兒還在山坡，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他就待在工人墳里，看工人們施工。施工結(jié)束了，工人墳變成了礦工陵園，他就在陵園里游走，看看張三的墓碑，看看李四的墓碑，嘴里碎碎念念：這下好了，都有名字了；這下好了，再也不會弄錯了……來到師傅墳前，立住，低頭，靜默片刻，嘴里又開始念叨：師傅，您的碑立好了，我的心愿還上了；師傅，您的碑立好了，我的任務(wù)完成了……天天如此，風(fēng)雨無阻。忽然有一天，張成發(fā)現(xiàn)師傅墓碑前面站著一個人。看背影，是個老者，身著風(fēng)衣，頭發(fā)花白。走近了，看見供桌上放著一瓶打開的茅臺酒、一盒開封的中華煙，還有兩個酒杯。老者倒了兩杯酒，兩手端起碰了一下，自己喝一杯，另一杯澆在供桌上，連碰了三杯。他又點(diǎn)燃兩支煙，自己叼一支，另一支放在供桌上。張成看呆了，猜想，這是誰呢？老者感覺到了身后的動靜，扭過頭來，張成一看，驚得叫出聲來：“這不是楊——楊局長嗎！”

是楊礦長——楊局長！雖然多年不見，但楊局長經(jīng)常上電視，報紙上經(jīng)常登照片，張成認(rèn)得準(zhǔn)。早就聽說楊礦長和師傅關(guān)系不一般，看來所傳不虛。張成認(rèn)得楊局長，楊局長卻沒有認(rèn)出張成。當(dāng)楊局長弄清眼前這個人是他二十年前談過話的人，由于他親自談過話，這個名叫張成的青年礦工愉快地接受了看墳工作，一看二十多年，成了眼前這個頭發(fā)花白的小老頭兒，不由得感慨萬分，緊緊握住張成的手，連聲說：“好同志??！真是好同志啊……”楊局長愉快地和張成談話，問這兒問那兒，張成都如實回答。臨別，楊局長又一次握住張成的手，動情地說：“感謝你給我寫信！感謝你??！張成同志，張成兄弟，你這樣的好同志、好礦工，不能受委屈??！不能虧待你啊！”

幾天后，工會主席找張成談話，要張成填表，礦上要給張成申報局勞動模范。

蛇年。

上半年，張成榮獲礦務(wù)局勞動模范稱號，在五一表彰大會上披紅戴花，從楊局長手里接過紅彤彤的榮譽(yù)證書，幾個記者追著張成問東問西，還不停拍照。第二天，一篇通訊刊登在礦工報上，標(biāo)題是《礦山守墓人》，還配有張成的大幅照片。

下半年，槐花突然去世了?；被腥讼人懒耍莻€半身癱瘓的男人，如果沒有槐花的精心照護(hù)，早死幾百回了。男人死了，槐花該過好日子了，誰知道槐花也跟著去世了。好眉好眼的，說死就死了，連醫(yī)院都沒來得及送。多好的女人啊！剛剛五十歲出頭??！張成傷心得不行，在槐花墳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大金牙勸張成：“別難過了老張，人死不能復(fù)生，好女人有的是，回頭我再給你濾一個?！?張成一聽惱了，大喝一聲：“你給我滾！”

馬年。

為了照顧“一頭沉”，也就是家屬在農(nóng)村的單身礦工，礦務(wù)局出臺了接班制，年滿五十歲的單身礦工，可以提前退休，讓年滿十八歲的兒子頂班。本來是好事，張成卻發(fā)了愁。張成兩個兒子，大兒子二十一歲，小兒子十八歲，都有資格頂班。大兒子頂了小兒子咋辦？小兒子頂了大兒子咋辦？左手右手一樣疼，手心手背都是肉?。埑梢娺^太多家庭因為接班鬧得親人反目，他可不想那樣子，又沒有好辦法，愁得不行。這時候他想起了黃二中。黃二中皮厚臉壯，不顧人們的指說，讓他老婆在食堂里擇菜刷碗打掃衛(wèi)生。擇著擇著，擇成了臨時工；刷著刷著，刷成了長期工；掃著掃著，掃來了一個政策——走“五七道路”，一下子變成了正式工，發(fā)工資轉(zhuǎn)戶口，子女都跟著吃上了商品糧。還是黃二中精明??！張成嘆道。

一籌莫展之際，突然接到通知，礦務(wù)局又出臺一項新政策：局級以上勞動模范，可以特招一個子女。張成蒙了，真的假的？是不是誆人啊？跌跌撞撞到勞資科，領(lǐng)表、填表、簽字，看著人們羨慕的眼神，聽著人們的議論，接受著人們的祝賀，張成用指甲狠狠掐了掐大腿，疼！真的！忐忑亂蹦的心終于安穩(wěn)下來。

三年三大變，三年三臺階。辦完了兩個兒子的招工手續(xù)，張成光榮退休。

陽光，山風(fēng)，青松，墓碑，一片祥和的氛圍。張成在陵園里行走，腳踏在堅實平坦的水泥小道上，仿佛在老家村路上穿行。他走得很慢。他在向墳?zāi)垢鎰e。二十五年了，他陪伴它們整整二十五年。二十五年的日出日落，二十五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張成和墳?zāi)挂呀?jīng)融為一體，不能分割了。可是他退休了，要回老家去了，不分也得分，不割也得割。撫摸著師傅的墓碑，凝視著師傅的名字，張成輕聲告訴師傅：“師傅，我退休了，我要回老家了……”一句話沒有說完，心里一慟，眼淚就涌了出來。陪師傅流了一會兒淚，又破涕為笑，告訴師傅自己的兩個兒子都辦完招工了，做夢也想不到的好事啊。告別了師傅，又跟李剛、二明告別，再跟每一座墳?zāi)垢鎰e。他很想和兔子告別，可是兔子早就不見了，它們被機(jī)械的轟鳴聲嚇跑了；現(xiàn)在安穩(wěn)了，它們還能回來嗎？麻嘎兒是回不來了，窩兒沒了，搭窩兒的歪脖槐樹也沒了，它們是再也回不來了。撫摸著一個一個墓碑，張成心里很寬慰——他對得起礦山，對得起楊礦長，對得起師傅，對得李剛、二明，對得起所有魂靈；他對得起兔子，對得起麻嘎兒，對得起墳地里的草草木木；他也對得起槐花，槐花的墳?zāi)咕驮诹陥@附近，他已經(jīng)和槐花說過話了。唯一對不起的是翠花，這么多年，沒有讓翠花來過礦上，不該啊！不對啊！陰差陽錯??！翠花你也別怨我，我也是沒法兒?。〈浠惴判?，欠你的我補(bǔ)，我就要回老家了，以后的日子，全陪你。

張成給師傅的墳?zāi)股钌罹狭巳齻€躬，又給所有墳?zāi)咕狭巳齻€躬，然后轉(zhuǎn)身，一步一回頭。走到園門口突然停住，面對陵園，大聲喊道：

“師傅，我會來看您！李剛、二明，你們好好陪著師傅，我會來看你們！伙計們！你們都要好好的，我一定來看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