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鉆清先生著有一本談詩的書(《詩性大時空——創(chuàng)文談藝錄》),讓我寫幾句。我愛讀詩,但很少談詩。原因在于,詩不好談,可說的太多,又太少。說太多,是說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有一部長長的詩史。新詩如果從1920年胡適的《嘗試集》,1921年郭沫若的《女神》出版開始,也有了百年的歷史。并且新詩更新?lián)Q代快,各領風騷三五年,到今天有了多少代了?很難計算,有各種說法。詩壇很熱鬧,詩人也是一個很大的群體。然而,詩歌的發(fā)展,也有著一些困境。寫詩的人不少,讀詩的人卻越來越少。在眾聲喧嘩之中,似乎只有出一點新聲、異聲、怪聲,才能引起注意。大家都在說話,聲音互相淹沒,這時,有人大嚷起來,怪叫一聲,大哭大鬧,或者做一點出人意料的事,就可能會賺一個回頭率。詩壇的熱鬧與詩人的寂寞并存,這時,詩歌有人贊揚與有人批評,都能起到同樣的作用,可引發(fā)圍觀。
近年來,詩壇的話題很多。各種各樣的“體”層出不窮。這給人一個感覺,好好去寫詩,不會有人關注,相反,故意去打破原有的規(guī)則,就會產(chǎn)生話題。我做美學研究,有時也關注一些藝術界的情況。在20世紀的藝術界,有一個現(xiàn)象,即藝術與美的分離。過去,藝術是表現(xiàn)美,是美的集中體現(xiàn)。藝術要比生活更高、更典型、更美。當然,這里的美,也不僅是狹義的美,也包括崇高、滑稽等各種審美范疇,甚至包括各種構成感性刺激的美的對象。繪畫可以畫丑與怪,音樂可以刺耳不諧和,戲劇可以陰森恐怖。但是,后現(xiàn)代藝術追求對這一切的超越,不僅超越美,而且超越一切感性特征。藝術之所以是藝術,不再是由于它的美,與感性的刺激無關,正像杜尚的《泉》與它的光澤和造型無關,約翰·凱奇的《4分33秒》與音樂的節(jié)奏與旋律無關一樣。這是一種藝術與美的分離。所謂“藝術的終結”,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它不再進步了,怎么都行,失去了發(fā)展方向。詩歌也受著這種后現(xiàn)代思潮的沖擊,與造型藝術有著平行的關系。藝術與美分離了,詩也與美分離了。
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是一種什么樣的詩歌?與現(xiàn)代主義的詩歌有什么區(qū)別?就在于這種詩與美的分離。然而,所謂的“后現(xiàn)代”并不是一個時代,而只是一種運動。“后現(xiàn)代”與對這種“后現(xiàn)代”超越同時出現(xiàn)。藝術與美的分離,使藝術家們感到困惑,面臨挑戰(zhàn)。他們想模仿,卻無法模仿??档抡f,藝術不遵循規(guī)則,而是創(chuàng)立規(guī)則。于是,模仿的念頭一起,即已淪落。當下的詩歌狀態(tài)亦是如此。詩歌面臨困境,于是要突圍。鉆清看到了這一點,將此命名為“無序的突圍”。比起小說、戲劇等文學樣式來說,詩歌對這種后現(xiàn)代的精神氣氛更加敏感,也更能體現(xiàn)這種當代的藝術趨勢。
詩歌是一種古老的文學樣式。在口傳時代,其他的文學樣式尚未出現(xiàn)之時,就已經(jīng)有了詩。荷馬有兩大史詩,世界上許多民族有史詩,中國的一些少數(shù)民族也有史詩。漢族雖然沒有留下史詩,但也是一個詩的民族,從上古時起就講求詩教,把詩放在文明教育的中心位置。文字的出現(xiàn),書寫用的紙和筆的進化,印刷的出現(xiàn),現(xiàn)代印刷業(yè)的大發(fā)展,直到新媒體時代的來臨,對于詩來說,是機遇,也是挑戰(zhàn)。在這一媒介發(fā)展的漫長過程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詩,從行吟詩人講述的詩,到供閱讀吟誦的詩,到成為學習文本的詩,構成了輝煌燦爛的詩史,但從另一方面說,媒介的發(fā)展本身卻更有利于敘事性的文學的發(fā)展。進化了的媒介使傳達變得便利,敘事就逐漸取代抒情,而詩歌被擠到一邊,被邊緣化。也許,正是這種邊緣化,造就了詩歌的純粹性的追求,使它與藝術發(fā)展大趨勢同步,成為美學的風向標。
新詩在“無序的突圍”之后,將走向何方?當代美學家們在談論藝術時,有一個共識:藝術終結以后,還會回歸。藝術與美分離以后,還會重新結合。同樣,詩歌也會是如此。詩歌還是要追求情感、意象、節(jié)奏和韻律,突圍后還是要有新的美學建樹。超越美學的美學,就是指這種新的追求。鉆清認為,所有的新詩的實驗都是失敗的,這一點我不贊成。新詩向何處去,有人說,從中國古詩和外國詩汲取營養(yǎng),有人說,從民歌汲取營養(yǎng),還有人說,從流行歌曲汲取營養(yǎng),這些都對。衡量任何一種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努力是否成功,不能以它是否全部達到其目的為標準,而應以它是否已或多或少地推動了新詩的發(fā)展變化為標準。那種認為新詩不成功,理由是沒有達到詩歌曾經(jīng)有過的那種普及,這個要求太高。新詩還是有成績的,只能在已經(jīng)達到的地方往前走。
現(xiàn)在還有一種說法,認為新詩不如舊詩,還不如繼續(xù)做舊詩。那是沒有腦子的提法。詩歌是語言的藝術,在白話文通行一百年的今天,過去是回不去的。用毛與皮的關系比喻,詩只是毛,要長在語言這張皮上。詩歌的語言可以與口語有一定的距離,但詩歌的語言歸根結底還是要從口語中生長出來。
在種種“突圍”之中,鉆清所追求的大時空詩,是一個有價值的嘗試。這種詩與以往的詩不同,在我們讀起來,有一種新異感。其實,這種詩也有著自己的傳統(tǒng)。屈原寫了許多優(yōu)美的詩,但他的一首《天問》,在他的詩中是另類,有其獨特的價值。“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屈原的追問,代表著一種對上下古今,天地萬象的好奇心,這種好奇心是知識之母,而他的追問,是那個時代的人對自己所處的時空在精神上的超越。在中國新詩開端之際,郭沫若也作了一首《立在地球邊上放號》:“無數(shù)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啊??!好一幅壯麗的北冰洋的情景喲!/無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來要把地球推倒。/啊??!我眼前來了的滾滾的洪濤喲!”他呼喚“力”。海上的奇觀引發(fā)他的思考,而他所要表達的則是,詩要有一種“力”來破壞,來創(chuàng)造。他的《天狗》,“我是一條天狗呀,/我把月來吞了,/我把日來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來吞了,/我把全宇宙來吞了?!边@樣的詩,看上去也有一點另類,但是,恰恰是這樣的詩,展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精神。這樣的語言,這樣的情景,能不能入詩?用常人的眼光看,這不像詩,但是,如果作者有詩人的熱情,就能將這一切轉化為詩。
帶著這樣眼光,我們來讀王鉆清的“大時空詩”。科學的術語,人類步入太空時代的感受,能不能入詩?在“天問一號”飛向太空去問天,在火星上行走之時,當“神舟十二號”入駐“天和空間站”,宇航員出艙行走,真正實現(xiàn)“立在地球邊上放號”之時,我們的時空觀會不會隨之改變,從而使我們對這種“大時空”的觀念產(chǎn)生親和感?我們讀到,“或許我們的心靈連接地球里的鉆石/連接人與人或人與物或物與物的語音/直通萬物互聯(lián)網(wǎng),穿越多種生態(tài)園/讓所有的神思冥想都來編織大生態(tài)系統(tǒng)”(王鉆清《未來啟示錄》)。鉆清是在做這方面的努力。這是他的“突圍”。
詩似乎與風花雪月一類的現(xiàn)象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仿佛“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一類精微的感受才是詩的感受。日積月累,銀河、北斗、織女和牛郎,這些天上的星辰也已經(jīng)詩化了,能激發(fā)我們的詩情。但是,太空船、外星人、黑洞,這些詞沒有溫度,還是冰冷的科學術語。鉆清要用詩帶給這些術語以溫度,將它們焐熱,使他們?nèi)朐?,這個努力不容易,要費很大的力氣,但這么做是值得的。反過來說,也希望這些術語的引入,會給新詩帶來一些新的氣象。
(作者介紹:高建平,瑞典烏普薩拉大學美學博士,中華美學學會會長,中國中外文論學會會長,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原副所長,深圳大學人文學院院長兼“美學與文藝批評研究院”院長。著有《中國藝術的表現(xiàn)性動作》《美學的深度與寬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