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忠
2020年12月中旬,我從海南回到武漢桂子山,同門師弟曹海東教授來訪,送我新著《乾嘉學術札記訓詁理論研究》(商務印書館2020年8月版,以下簡稱《理論研究》)。這部50萬字的著作實在有點沉甸,他談的乾嘉學術札記的訓詁理論是我較為陌生的話題,我把這書隨身帶到海南,時時翻閱,不覺已近一年。
我和海東的相識相知,說來已有三十余年。最初與他相見是在1984年6月武漢召開的湖北省屈原研討會上,海東的一篇《〈離騷〉在時、空與我的關系中展現(xiàn)的詩人“自我”形象》以斐然的文采獲得了滿會贊譽。那是他的本科畢業(yè)論文,后于1984年底發(fā)表在華中師大學報上。開會時節(jié),他已留校在華中師大圖書館工作,我則準備去華師溫洪隆先生門下攻讀先秦兩漢專業(yè)的碩士。我畢業(yè)后,他也成為溫先生的碩士。雖說他后來做過《莊子》藝術的研究,但最終從古代文學走到古漢語研究里去了,并在著名語言學家周光慶先生門下讀完博士,主要研究漢語史、訓詁學、解釋學,古代文學研究成為他偶爾兼及的副業(yè)。在古漢語領域,他有《朱熹經典解釋學研究》《朱熹經典解釋學范疇論要》等專門著作,并為《曹子建集》《燕丹子》等古籍作注譯,還擔任了《中華大典·語言文字典·訓詁分典》的副主編,為編這一分典而在文獻海洋里浸泡了十五年。海東是有心人,長年在校圖書館和大典組工作,讓他有大量的文獻閱讀,其中閱讀的清人學術札記自然成了他這本書的基礎。
海東稿成,供職于首都師大的黃兄樹先教授為之作序,說海東這部著作特別讓他服膺的有三點,即原始資料的匯集、獨到的學術見解和特色鮮明的訓詁學史。我很認同黃兄的見識,海東用乾嘉之學的方法研究乾嘉札記的訓詁理論,書中涉及的乾嘉札記數(shù)以百計,重實證和文獻征引,言之有據(jù),并將這些材料有機地組綴在一起,勾勒出其中的體系和規(guī)則,資料翔實;他對乾嘉訓詁之學研究領域新的拓展、研究思路新的嘗試、研究內涵新的掘進、研究資料新的發(fā)掘,令全書新意時出也屬自然;其書在乾嘉札記的訓詁對象論、訓詁體式論、訓詁方法論、訓詁弊病論之后,辟專章論訓詁的發(fā)展,對自漢迄清的訓詁作了梳理,形成了簡明的訓詁學史,評說了清前的訓詁成果與研究特點。黃兄在序中說了一句語重心長的話:“愚愿后之治乾嘉訓詁者,亦宜先讀《乾嘉學術札記訓詁理論研究》,‘循是而進,自卑升高,自近及遠’,登堂而入其室,以見宮室之堂皇偉麗,則庶幾不失纂集之指。”[1]這是他老兄良好的意愿和期待,而讀海東的《理論研究》也讓我想了許多。
清人張之洞曾在《書目答問》中論學人的治學之路,主張先小學、后經學、再史學。說是從小學入經學,經學可信;由經學入史學,史學可信。這小學,說的就是文字、音韻、訓詁。這話有許多前人實踐過,桂子山上的歷史學大家張舜徽先生就是如此走過來的。他少承家學,從清人王筠的《文字蒙求》開始,再讀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王筠的《說文例釋》、郝懿行的《爾雅義疏》,進而有了精深的經學和史學研究,還積四十年的功力寫成二百萬字的《說文解字約注》。張先生那時身體尚健,喜歡拄著拐杖,夾著一個黑色的皮包,在桂子山漫步,步碎卻穩(wěn)。遇見先生的次數(shù)多了,自然面熟,一次在歷史文化學院的一樓大廳遇上他,他輕聲問我:“你知道我寫得最好的是哪部書嗎?”那時我只讀過先生的《周秦道論發(fā)微》,一時語塞。張先生自己接著說:“最好的是《說文解字約注》?!毕却?,我只知道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和清人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張先生說后才注意到他寫的這部書。張先生的《說文解字約注》有他在小學上全面、精深功夫,而他對清人別集和筆記也有特別的關注和會心,把自己多年的心得整理成《清人文集別錄》二十四卷和《清人筆記條辨》十卷。張先生自己說:他一生做學問,重一個“積”的功夫,這“積”是從荀子勸學的積土成山、積水成淵、積跬步致千里、積細流成江海來的。還告知后學:“我一生治學,沒有急于求成的思想,總是從容不迫埋頭苦干;但問耕耘,不問收獲。等到積之既久,自然水到渠成。古人所云‘欲速則不達’,真是千古名言!”[2]
海東與張先生素來相識,又讀過張先生的《清人筆記條辨》,難免受張先生的影響。這《理論研究》得以成就,他也下了很大的積累功夫。積多年心力在清乾嘉時期的文集、總集、札記、書信等文獻中爬搜,再從碎片化的訓詁理論材料中清理出潛在的思想理路和邏輯秩序,形成他《理論研究》的基本構架。原本隱微、錯雜在乾嘉諸多學術札記中訓詁理論體系就這樣讓他凸顯出來。我欽佩海東在乾嘉學術札記訓詁理論研究上下的力氣,他所走過的學人之路雖說是常見之路,但要有堅韌不拔的毅力?!疤ь^是山,路在腳下”,是桂子山邢福義先生為華師語言所題的所訓,邢先生身為表率地這樣走著,跟進的學人也這樣繼續(xù)走,學術的傳承得以延續(xù),這后進的隊伍里就有海東的身影。
我不知道現(xiàn)在有多少學人能先小學、再經學、再史學;現(xiàn)代學術和古代學術的路數(shù)不同,但學術的基本功還是要的。通訓詁則??本?、句讀確、文義顯、義理知,這說的是古書閱讀的小道理;還有通訓詁能經世濟時、博物識古的大道理在。再說,經學、史學離不開訓詁,文學就離得開?沒有小學,西漢的辭賦家司馬相如、揚雄辭賦創(chuàng)作時的依類鋪排、奇字堆垛也許會陷于困境。所以,訓詁的事代代都有學人在用心用力做著,守舊者有之,創(chuàng)新者也有之。海東在談“以今例古”時,引了段玉裁的一句話:“凡講小學,必宗《說文》,然當究其意旨,不可拘其形體。凡一代有一代之字,何必盡泥《說文》?”(臧庸《拜經筆記》卷二引)這“一代有一代之字”的說法,讓我想起近人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里說的“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贝苏f影響甚大,今多有學人辨析,或說類似于“一代有一代文學”的說法,元人虞集最早說過;或說“一代有一代”的說法,明清有許多人說過,并非王國維首創(chuàng)。段玉裁說這話,也比王國維早一百年。不過,真真切切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還是王國維。
這一論爭在我看來并不重要,還是關注段說的“一代有一代之字”。這說法稍作變異,就是“一代有一代之訓詁”。時代在變,生活隨之而變是必然的趨勢。戰(zhàn)國末年,韓非子說社會總在進化,“圣人不期修古,不法???,論世之事,因為之備”。他這樣說,關鍵是“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韓非子·五蠹》)。他的思想指向在治國之“法”應隨時代變化,意義倒是遠出“法”之外。世事不同則法不一,世事不同則文學不一,世事不同則訓詁不一,延伸開去何事不是如此?守株待兔、刻舟求劍總是不成。凡事存在“一代有一代之……”實為自然。字的一代有一代,篆、隸、真、草是表征,段玉裁說的并不是這,而是一代對一代之字也許有不同的釋說,這才會有他的“不必盡泥《說文》”之論。相形之下,一代有一代的訓詁,清代乾嘉時期又是考據(jù)學最盛的時代,訓詁是考據(jù)的核心。形成這一空前盛況的特殊社會原因不是這里要探討的,這一代有一代的說法,讓海東的乾嘉訓詁理論研究有不同于前代的新意義。最突出地表現(xiàn)在海東總結的“實事求是,學風篤樸”[3]。清人阮元說:“我朝儒學篤實,務為其難,務求其是,是以通儒碩學有束發(fā)研經、白首不能究者,豈如朝立一旨,暮即成宗者哉?”(《國朝漢學師承記序》)他自己即是如此,說經時要在推明古訓,實事求是,不敢妄自標新立異。王念孫也說:“好學深思,必求其是,不惑于晚近之說,而亦不株守前人?!保ā度航涀R小序》)求是,是乾嘉之學的要義;不惑于晚近,不株守前人,是一代有一代訓詁的要義,所以它與宋明重心性理氣的理學不同,被稱為“樸學”,并產生了顧炎武、閻若璩、錢大昕、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等一批經學大家,在儒學發(fā)展史上、也在訓詁學史上熠熠生輝。
被稱為“樸學”的乾嘉之學還有另一個稱呼“漢學”。錢大昭說:“世之談經學者有二焉:一為訓詁之學,一為義理之學。言訓詁者,初以《爾雅》為宗,爬搜古義,神而明之,足以蘄至圣賢格物致知之妙,故兩漢經師莫不從事于此?!保ā端臅驼浶颉罚稜栄拧肥俏覈糯谝徊哭o書,當成書于戰(zhàn)國末年至西漢初年之間,它釋字義詞義、釋天地名物等,自然是一部訓詁書。錢說兩漢經學家以《爾雅》為宗,意在其學有自。而乾嘉學人尊漢,猶如漢經學家尊《爾雅》形成訓詁的傳統(tǒng)。清人王鳴盛說:“漢人讀書之法,與后世不同。漢人讀書,必有師傳,無師不能讀?!瓭h人傳經,其文字、音讀、章句、訓詁,必有明師面授,方能承學,無師不能自讀也?!保ā妒呤飞倘丁肪砣耍┖|用清人自說,以見乾嘉之學的師承,其中的道理,錢大昕說是漢儒去古不遠,有家法相承;盧文弨說是漢儒距圣賢最近,宜見圣賢本真。據(jù)此,清儒說經,當有承藉,當從圣賢,而不是獨自喃語,向壁虛造。
漢代經學,有今文和古文之分,今文用漢隸書寫,古文用古籀書寫。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不是記錄的文字之爭,而是訓詁方法、義理走向之爭。它始于西漢,東漢鄭玄融合今古文經學,帶來了經學的新面貌。乾嘉之學尊漢沿襲的是古文經學的傳統(tǒng),這一沿襲造就了乾嘉之學近百年的興盛。他們的尊漢,規(guī)避了漢今文經學以微言大義經世致用甚至一度走向讖緯的虛幻,而是純學術的探究。尊漢,讓我想到史學的尊漢,西漢司馬遷的《史記》、東漢班固的《漢書》是以后歷代官修史書的范式;古文的尊漢,中唐韓愈力倡古文以明道、載道、傳道,非三代兩漢之書不讀,隨后還有明代非秦漢之書不讀的“秦漢派”。還有兩漢辭賦、樂府,是后代辭賦、樂府的圭臬。小學、經學、史學、文學的宗漢,兩漢四百年的文化價值,在東漢繼西漢也滅亡以后,為后人不斷發(fā)掘和光大。后世所傳的兩漢古文經學的代表著作有毛亨的《毛詩故訓傳》、鄭玄的《毛詩箋》、趙歧的《孟子章句》,乾嘉之學尊漢就有大力的弘揚,盡管海東對乾嘉之學話語形態(tài)、思想觀點的局限性有些批評,但他很肯定乾嘉訓詁成果超邁前代,“各種體式的訓詁之作層出不窮,在數(shù)量和質量上都超過了前人”[4]。正是基于此,海東對乾嘉學術札記內蘊的訓詁理論進行提煉和總結,諸如訓詁方法上的因聲求義、依形解義、考求故訓、循文求義等,讓讀者通過乾嘉之學感受漢學的傳統(tǒng),不僅僅是認知乾嘉訓詁理論的新見地。
讀《理論研究》,還有一點觸動我的內心,這就是“會通”?!皶ā弊詈啙嵉谋磉_是王鳴盛說的“會通眾家,不拘一師”(《蛾術編》卷五)。這一想法是從鄭玄那里來的,如果再往前推,該有孔子“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薄耙娰t思齊”之意了。這一點說得最為透徹的是韓愈:“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后,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師說》)他逆時俗而為人師,慷慨陳辭,道出人人都必有師,人人都可為師,自是“不拘一師”?!皶ā敝亟泜鞯南嗷グl(fā)明,也有學人的相互取人之長,補己之短。乾嘉之學本有兩派,以惠棟為代表的吳派和以戴震為代表的皖派,兩派并非互相詆毀、攻訐,而是彼此吸納、交融,戴震就十分推崇惠棟的訓詁理論和方法,也成就了他自己的訓詁功業(yè),這需要胸懷和學力。清人程大鏞說:“古之稱通經者,據(jù)一經以核群經,即匯群經以治一經,引伸觸類,所由融會貫通也。”(《讀詩考字》卷下)這真不是淺嘗輒止者能及。
“會通”必然會走向訓詁理念、方法的開放,海東說:“乾嘉學者在理論探討上一般能做到獨立思考、勇于探索,自由辯論,遇觀點相左時能平等對話,客觀公允、冷靜理性地展開學術批評,常有不同思想的交鋒和不同觀點的激蕩?!盵5]他還引用梁啟超所說的:乾嘉學人“所見不合,則相辯詰,雖弟子駁難本師,亦所不避,受之者從不以為忤。辯詰以本問題為范圍,詞旨務篤實溫厚,雖不肯枉自己意見,同時仍尊重別人意見。有盛氣凌轢,或支離牽涉,或影射譏笑者,認為不德?!盵6]并從清人學術札記中拎出兩例作了說明。這種情景有點像戰(zhàn)國時齊國稷下學宮的諸子爭鳴,只是各自論辯的著眼點和格局大不一樣。乾嘉學人專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戰(zhàn)國諸子除學術外,還有天下治亂大計。不過,這不影響“會通”是乾嘉之學能夠成為乾嘉之學的重要因素,只是達到“會通”的境界,方能在訓詁的彼此參證中,開闊學術視野,有新的掘進和發(fā)現(xiàn),也治治望文生訓、穿鑿附會的毛病。當然旁通互證的“會通”如海東所說,要忌于牽合:“不能將一些沒有關聯(lián)的語料隨意湊集,做形式的機械類比,并引以為證。否則,將會引發(fā)強牽比附、晦失經旨之類的弊端?!盵7]海東在《理論研究》里就做著這“會通”的事,全書的資料翔實,就因為廣征博引,旁通互證。
作序的黃兄有感而發(fā):“時下有的學術史著作,摒棄了往昔以資料詳贍見長的傳統(tǒng),空疏無物。讀《乾嘉學術札記訓詁理論研究》,可以近距離接觸大量原始資料,不特可以領略乾嘉大師的訓詁思想,也可以追隨乾嘉訓詁大師,訓練思辨邏輯,練習文章章法,提升遣詞造句的能力?!盵8]這話說得在理,讀者諸君不妨沉潛下來,好好讀讀這部書,借此走向乾嘉之學、走向漢學深處,看看那里的風光也是一樁美事。
參考文獻
[1][8]黃樹先.乾嘉學術札記訓詁理論研究序[A].曹海東.乾嘉學術札記訓詁理論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4,5.
[2]張舜徽.自強不息 壯心不已:略談我在長期治學過程中的幾點體會[A].張君和選編.張舜徽學術論著選[C].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633.
[3][4][5][7]曹海東.乾嘉學術札記訓詁理論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392,388,417,231.
[6]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47.
(作者單位: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