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
開家長會前,有天晚上小陳在家里大罵艾文,起因好像是后者忘記了做閱讀記錄,語文老師規(guī)定看書的時候碰到好詞好句都要摘抄下來,十次有七八次,艾文忘個精光,連記錄都沒寫上,本子上有一段長達20天的空白。
小陳大怒,把艾文罵得狗血淋頭。我和我媽在旁邊看著,我媽已經把白眼翻到了天上,每個人都忍耐到了極限。
那時候我就想到,這一幕跟《紅樓夢》里賈政盛怒打寶玉一回,頗有幾分相似。
在我十幾歲的時候,看到這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打,心里對賈政氣得不行,這老東西,平常不管不顧,聽風就是雨,丟了面子就把寶玉打一頓。就因為他,搞得大觀園里雞犬不寧,所有主要人物都哭鬧一遍,傷心不已。
賈政毫無疑問是個大反派,老頑固,迂腐不堪,只求功名的勢利鬼,他老婆王夫人看著是個木頭人,也不是個善茬,要不是她打金釧耳光,金釧怎么會跳井?
十幾歲的年輕人,大概都只關注寶黛談戀愛的細節(jié)。
十幾年后再看紅樓,滋味全都變了,我越看寶玉越不是個東西。
特別是開完家長會后,我已經跟小陳一樣,全面賈政化。
先來說說為什么寶玉不是個東西。
這事還源于有一次讀紅樓,深感寶玉周圍的丫鬟七嘴八舌人怎么這么多,連小紅這種伶牙俐齒的都只配在外面掃地。當時我不過是在琢磨,當年黛玉進賈府,說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兩人都有四個嬤嬤,五六個粗使丫頭,兩個貼身大丫鬟。
怎么后來寶玉的丫鬟、小廝越來越多,黛玉跟前不過寥寥數(shù)人?有人把寶玉的下人羅列一番,不算嬤嬤,總共27個,分別是襲人、晴雯、麝月、秋紋、碧痕、春燕、四兒、芳官、茜雪、佳蕙、墜兒、檀云、綺霰、良兒、媚人、墨雨、紫綃、茗煙、掃紅、鋤藥、伴鶴、李貴、掃花、引泉、挑云、雙瑞、雙壽。
看著這27個人,統(tǒng)共就服侍一個寶玉,這哥們兒還一天到晚只惦記著吃丫鬟胭脂,給表妹送舊手帕,和史湘云弄鹿肉燒烤,吃螃蟹摘蓮蓬,跟幾個丫鬟開心樂一樂。
吃喝玩樂他最開心,一說到讀書就垂頭喪氣,賈政找賈雨村來,想看看兒子到底是不是塊料,結果寶玉一副葳葳蕤蕤的樣子,我還特意查了這個詞的發(fā)音和解釋,wei rui,意思是神情委頓衰頹的樣子。
一說到玩,千好萬好;一說到讀書,如喪考妣。
要說讀正經書考取功名太俗,平日吟詩作對,他也從來沒贏過黛玉寶釵,當然,相比寶釵的哥哥薛蟠,那是強多了,后者只能來一句,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
等我年紀大了,再看紅樓,心想賈寶玉到底為什么要27個人伺候他?而且這27個人圍著他團團轉,他竟然越發(fā)不求上進。
有意思的是,大觀園抄家的時候,李紈的兒子賈蘭,因為新來的奶娘模樣妖喬,被革職了,王夫人說,況且蘭小子也大了,用不著奶子了。
等等,她兒子寶玉都十幾歲了,還有四個奶娘呢。
以前看紅樓,覺得寶玉很可憐,他做錯什么了,干嗎要罵他?他不就是想一直在大觀園里,跟姐姐妹妹們開開心心住著嗎?至于這么狠,趕盡殺絕嗎?
現(xiàn)在看看,一直在走下坡路的賈府,只有賈政有個職位并不大的官,賈璉負責管家外邊,剩下的男人,除了寶玉有點希望,一概是不中用的貨色。
希望你讀書,希望你重振家業(yè),你干嗎去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和這個玩玩和那個玩玩。
人到中年,我整個人簡直變成了賈政,看到小孩對自己的學業(yè)毫無規(guī)劃,態(tài)度十分隨便,氣得兩眼一黑。如果說小孩是像野草一樣,胡亂生長的也就算了。
但現(xiàn)在哪個小孩不是碎鈔機?《夾縫生存》的作者說,中產家庭的孩子就像毛毛蟲,把你掙的錢一張張都吃掉了。這大概就是很多中年家長會像賈政一樣暴怒的原因。
花了這么多的錢,這么多的心思,教出來這么一個不成器的孩子。
前面說過,開家長會前,我還是那個想保住寶玉的王夫人和賈母,有好幾次我曾經開開心心地寫,兒子不長進怎么了,將來我多留點錢給他不就好了?
賈母大概也是這么想的,這么大的家業(yè),養(yǎng)一個寶玉怎么了?有我吃的,還能沒有他吃的?
更糟糕的是,寶玉也這么想。黛玉有一次跟他說,咱們家里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里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
寶玉笑道: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
反正我錢夠用就行,我管你們那么多呢。
足足三十多人伺候他,他為什么要用心學習?就讓賈府敗去唄,只要我暢享榮華富貴即可。
在賈府這群酒囊飯袋般的男繼承人里,賈寶玉矮子里拔高個,還算有點希望。但他在賈政面前,相當于把這些希望的小火苗,踩了個稀巴爛。
以前覺得賈政不堪,現(xiàn)在替賈政想,打輕了。
開完家長會后,我媽趁小陳帶兒子出去活動,又在家開起了吐槽大會,主要就是說小陳的壞話,說他對兒子太兇,教育方法不對,早飯準備得不精細,還不準她煮小餛飩給艾文吃。
往常我還會同仇敵愾,這次我保持了緘默,不能這樣下去了,畢竟我家又不是賈府。
連賈府都能敗光,你學什么賈母心疼孫子?
寶玉挨了一頓痛打后,姑娘們個個滾著眼淚去看他,他尋思改了嗎?
沒有,他盡想著,“我不過是挨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tài)露出……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涂鬼矣”。
所以十幾歲再打,終究是晚了……
寶玉最終赤腳走在雪里,茫茫不知所終。
呵,當年你使喚三十多個丫鬟小廝的時候,就沒想到這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