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1月9日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制作出品的舞臺劇《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首輪演出落幕,這部根據(jù)奧里亞娜·法拉奇同名小說改編的作品引發(fā)了許多討論也留下了許多問題。這一首寫給女人、寫給生命的詩,究竟如何解讀?本刊特別采訪到了四位女性主創(chuàng),導演周可,主演黃芳翎、沈佳妮、麥朵,聽她們談談戲劇中的女性和生活中的自己,聽她們說說戲中的故事和自己的生命故事。
周可: 劇場,讓我們看見彼此的不同
法拉奇不是一個濫情的女人,而且我不認為這個戲非得讓觀眾哭哭啼啼才是成功,她提出的那些問題更為重要。劇中這個女人最大的特點,就是能夠真實地去面對自己的感受。或許有人會覺得法拉奇的思想過時了,可是既然我們在改編20世紀最偉大戰(zhàn)地記者的小說,她在那樣的社會條件下做了那樣的思考,那么我就試圖去理解和了解她而不是去駕馭她。
當我改編劇本時,一開始就想把“審判”這場戲放到開頭。因為我對審判這個命題非常感興趣,按道理一個媽媽失去孩子已經(jīng)很悲傷了,但她居然還要遭到審判,這是我看小說時特別有感觸的一章,所以改編時就變成了我的第一個意向。原小說審判中出現(xiàn)的男醫(yī)生、女醫(yī)生、爸爸、媽媽,包括那個孩子,其實都是她自己。小說是意識流、沒情節(jié)的,談及的那些事其實放到今天尤其是放到女性很獨立的上海來看,不再那么新鮮了。所以考慮到戲劇性,我設置了序幕“審判”,一開場就想刻意做地讓人不那么舒服,出現(xiàn)兩種非常極端的聲音,讓觀眾一開始就知道孩子沒了,帶來的后果是媽媽遭到了審判。其實不管是現(xiàn)實中的審判還是夢境中的審判,首先是讓大家去思考對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
其實這本書一直在探討,我們所處的世界會好嗎。法拉奇想的是,如果我要帶一個生命到這個世界上來,我希望他生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這個問題每個媽媽都考慮過。有孩子之前我更傾向于先滿足自己個人的需求,甚至會做一些為了不同而不同、為了嘗試而嘗試的創(chuàng)作,但有了孩子后我會考慮更多,我知道當它作為一個作品在公眾平臺傳播時會影響別人,我會思考它會帶來一個更好的影響還是更壞的影響,因此在選題立意時都會刻意去想一下作品的影響。我當然希望我的孩子生活的世界是一個更為自由、平等、博愛的美好世界,就像劇中女主角同樣渴望這個世界是好的,但是她又很現(xiàn)實地知道也許沒那么好,所以她會不斷跟孩子說“你做好準備了嗎”。
作為記者法拉奇采訪過很多人,看過好萊塢的浮華,也看過太多的苦難。她書寫的童話故事,出發(fā)點是溫柔、美好的,主角永遠是一個小姑娘或者說是所有女性的折射,比如她對木蘭花是那么渴望、對明天是那么渴望、對巧克力是那么渴望、對月亮上的塵土是那么渴望……然而,你會發(fā)現(xiàn)童話里所有的女性,都渴望某種對她來說非常重要卻得不到的東西。所以這部戲里的四個童話寫的其實是一件事,就是女性所面臨的現(xiàn)實問題,性別歧視、階級歧視、不平等強權等等。
這戲里不單是一個媽媽和孩子的對話,還包括自由、平等、愛情、希望……法拉奇把一個胚胎當作一個完全獨立的個體去跟他對話,而現(xiàn)實中,我還是會把兒子當孩子,所以在排戲過程中我也盡力去學習她的觀念。還記得有一天我很有感觸,排“自由”那一段,三個女演員在沙發(fā)上說:“你沒有絕對的自由,因為你一開始不愿意穿鞋你會掙扎會哭鬧,但是我會給你穿上,然后我會告訴你不穿會著涼,穿著穿著你就習慣了,你就會被奴役,而這就是奴役的開始,而這個奴役就是從你的媽媽開始的?!边@句話深深觸動了我,我覺得大部分的母親可能很難把這種愛和奴役分開。
孕育一個生命最重要的是它會促使你改變,當你孕育生命的時候有一種能量的轉化,這個點對于女人是重要的。我們花了很長時間來找到“我”,我們是孩子的時候其實不知道我是誰,逐漸成年好不容易讓自己成為了“我”,但是新生命的到來又把你分裂了,你不再是你了,你變成了誰的媽媽,以另外一種形式轉化成了一個生命個體。你會通過孩子感受到生命的各種細微,看到他們是怎樣觀察世界的,小時候他對周圍世界充滿了好奇眼睛放光,但當他逐漸進入成人世界后,眼睛沒有了光彩,就好像一面鏡子逐漸蒙上灰塵,然后需要他自己想辦法去把鏡子擦亮,其實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會經(jīng)歷這樣的過程。
劇場,其實是一個提供我們看見彼此不同的場域,戲劇要提供一些不同的視角,讓你試著去理解與你不同的人。如果戲劇再不提供這樣的可能性、不承擔這樣的職責,那由什么來提供呢?如果戲劇在講故事,電影也在講故事,電視劇也在講故事,那我們要戲劇做什么呢?
我不是想通過這部戲講一個故事,觀眾哭了笑了出去就把它忘了。我希望提供一個探討的空間,你在這個劇場里看完了戲,走出去之后還能去想。我的很多作品是不太煽情的,我不想做這樣的效果,因為我覺得眼淚特別不值錢,想讓你生理上的哭,其實是很容易做到的。我特別希望觀眾——這可能也是我對自己的要求,在看這個戲的時候不是完全“進入”,而是部分“進入”又部分在“外面”思考,在看完之后滿意于它帶給你的某些思考,我覺得這是戲劇對于我的特別意義。
黃芳翎:面對生命尖銳發(fā)問
如果寫一封信——我特別想寫給一個未知的人,不知道他是誰,是一個未知的生命對另一個未知的生命,也許他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我會拋出一個我認為的自己,我會拋出我的困惑,或是目前這個生命階段的想法,我就想把它寫下來,然后拋出去,對我來說拋到誰那里反而是一件有趣的事。這與在舞臺上演出是一個道理,你在舞臺上演出便是面對臺下的觀眾拋出一些東西。這種未知和不確定,是搞藝術、做戲劇有意思的部分。
在排練時、在演出中,我越來越想追回法拉奇內(nèi)心那種非常尖銳的東西,就像現(xiàn)代繪畫。這個戲表達的主旨是尖銳的,但它的尖銳不是一種傷害,而是面對生命本身這塊畫布去發(fā)問的尖銳。如果說生活就是這塊畫布,劇場到底能做什么呢?戲劇非常重要的就是行動,觀眾坐在劇場就是一個行為,我們在一起,那是真實的。你來看我們這個戲,一個關于生命主題的戲,這個行為本身就具有斗爭性,可能也是一把尖刀。
生命對于每個人都沒有固定的答案,好或者不好,也沒有評級標準,每個人要面對生命的挑戰(zhàn)。如果就現(xiàn)實生活來說,“性價比最高”的可能是單身,但是難道因為這樣的性價比我們每個人就都要去做這樣的選擇嗎?生命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場尋找、探求的旅程。就像你到劇場來,看完了戲,你的身體里會發(fā)生微妙的變化,一些未知的東西降臨在你身上,一些東西抽離了,你再去尋找,雖然你發(fā)現(xiàn)找不到答案,但是我覺得生命好像就該這么過。在生命這條道路上我就是“一只撲棱的母雞”,這可能是美妙的地方。
這個戲是對生命問題的探討,這個人物本身又是這么的特別。這兩天我就在想法拉奇這把尖刀,我在借她的小說、借我們共同創(chuàng)作的這個戲來把它劃開。劃開里面是什么?它會愈合嗎?它會怎么發(fā)展呢?它到底劃在怎樣的質地上?畫布可能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創(chuàng)作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沈佳妮:我想看看這個世界
如果寫一封信——我一定會鼓勵孩子來到這個世界。戲里我有一句臺詞:“我希望他去經(jīng)歷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我覺得我并沒有那么豐富,我希望他比我有更豐富更寬闊的人生體驗?!?/p>
想來,我和這個戲頗有緣分。之前看話劇《枕頭人》我就挺想與周可導演合作,某天在朋友圈看到《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劇組籌備的消息,我心動了。我從來不會毛遂自薦,感覺不好意思,然而做了媽媽后對這類題材很有感受,于是勇敢了一回??上М敃r演員都定好了,所幸的是借此契機和導演見了一面,彼此分享了生孩子后的心路歷程,和有趣的靈魂聊天很開心,我們約定了下次合作。忽然有一天收到導演微信,建組當天原定的一個演員突然來不了。這么突然,我糾結了,因為孩子。我就同六歲的大女兒商量:媽媽要去工作,你的滑雪、度假等假期安排都要取消了。她說:那你喜歡嗎?我說:我喜歡的呀。她問:老師是誰,你喜歡她嗎?我說:我喜歡的呀。她說:好的,你去吧。就這樣,我的小天使放棄了自己的假期娛樂,我便進入了劇組。
這個戲打動我的,一個是導演,一個是題材。我和周可的那次聊天中有一個主題,孩子來到這個世界到底是自己主動決定還是被動的?我問大女兒:你是怎么來的?她答:我是自己要來的。我問:你為什么要來?她答:我想看看這個世界……
這個戲探討生命存在的意義以及生命從何而來,這些都讓我很好奇,我很想去尋找,尋找不一定有答案,但是至少尋找這個過程就會有很多收獲。我現(xiàn)在在家陪伴孩子的時間比較多,好像沒有了創(chuàng)作熱情,一直到看到這個戲突然就有了熱情。有時候需要能把你點燃的東西,你就會特別有熱情想去創(chuàng)作。我心目中的戲劇,本身就是豐富的,引用劇中臺詞“發(fā)現(xiàn)、創(chuàng)造、探索、求知”,人生就是這樣子,我覺得戲劇也是這樣子的。關于舞臺,我還是有點膽怯的,不敢說自己游刃有余,實際上還是懷著一個很謙卑的學習態(tài)度去創(chuàng)作的。
麥朵:有一些思想飛了出去
如果寫一封信——我想寫給我未來的孩子,要抱著樂觀的心態(tài)來到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之所以有意義和有意思,就是因為它是現(xiàn)在這個模樣。我為什么告訴你要來到這個世界,因為這個世界存在很多有意義的事情。比如我們現(xiàn)在演繹這樣的戲劇,目的是帶給大家一些意識的覺醒、一些深層的思考。
2020年結婚后,我就面臨孩子的問題,于是對這類題材很感興趣。作為演員如果我懷了孕是需要暫時告別舞臺的,演戲這件事對懷孕來說挺危險的,因為情緒波動很大、動作很大。就像劇中醫(yī)生對懷孕的女主角說:“你要情緒穩(wěn)定?!?然而像法拉奇這樣的女性,讓她不出去工作,讓她放棄人生自由,簡直太殘酷了。讓她躺在醫(yī)院一直保持平靜,她會崩潰會更糟糕。所以劇中的女人說:“我不行,我得要去工作,我要養(yǎng)活我們自己,我要帶你去追求我們的自由。”結果她真的去工作了,孩子卻沒了,所以序幕是對女人的審判,而關于審判的最終答案是孩子給的,孩子說“是我決定不來的,我已經(jīng)原諒你了”。
這個戲很難演,法拉奇的小說是散文體、意識流的,沒有故事情節(jié)、矛盾沖突。舞臺上我們?nèi)齻€人詮釋一個角色,導演對三個角色是有區(qū)分的。我們?nèi)齻€人同時在場上的時候,我代表這個世界光明、希望、溫暖、柔軟的;沈佳妮代表思辨,一直在提問題;黃芳翎代表的是比較職業(yè)的,她更貼近法拉奇那種職業(yè)女性。但我們?nèi)齻€人同時在場時代表三個面,但當你一個人在場演她時,又需要把三面融合在一起,我覺得這是比較難的。
我想要演戲,這是我很大的一個欲望。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的土壤真的把我們滋養(yǎng)得很好,讓我們可以非常純粹地只專注于表演。這兩年我一直在演,還想再演更多,很累也很幸福。我們在舞臺上演什么?演一個人。戲劇,就是把人非常本真想要表達的東西表達出來。在臺上,我首先是個人,再去靠近那個角色。我和法拉奇,從外形到行為邏輯有很大差別,我需要從內(nèi)心去了解她、靠近她。
戲劇,如果能夠讓臺下觀眾在某一個瞬間有一些思想飛出去,或者能和自己和解一些東西,看完戲后能想一想自己的人生,我覺得目的就達到了。現(xiàn)在娛樂的戲劇很多,但是像這部戲這樣能讓人思辨的其實不多。
(整理/韻豐,攝影/王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