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江
本次會議的主題是“從‘學科性學術’到‘問題性學術’”。“學科”在英文里有規(guī)訓(discipline)的意思。學科大都是在18—19 世紀發(fā)展起來的。比如歷史學,歷史記述和歷史學是兩回事,歷史記述的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遠古,始自人和自然神關系的斷裂;而作為學科的歷史學則是19 世紀的產(chǎn)物,有一套透明的、可檢驗的實證方法,有以民族國家為單位的敘述對象。學科是在學術發(fā)展基礎上形成的,是推動學術發(fā)展的力量,因此,當學科的規(guī)訓機能固化從而妨礙了探究紛繁復雜的問題時,人們就會不斷對其進行矯正。我們致力于學科建設,定期進行學科評估,目的正在于此。但是,我們的大學有世界上最龐大的院系,最高大的建筑,每年多不可計的論著,研究水準怎樣呢?有點像“國足”,具足了成為一流的所有硬件,但就是差一口氣,成績上不來。2002 年在北京香山舉行的新史學會議上,我仿照柯文(Paul Cohen)《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Discovering History in China)的書名,批評我們的研究有“在美國中國學中發(fā)現(xiàn)問題”(discovering problems in American Chinese studies)傾向,強調應該在全球范圍內對待美國的中國研究。其實,若論“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的研究取向,早在1963 年原本研究德國史的增淵龍夫就曾撰述長文探討從“內在視角”研究中國的可能性。2017 年,我曾借“內卷”(involution)這個術語,以“學術內卷化”(academic involution)來形容令人尷尬的現(xiàn)狀,倡言擺脫“風馬牛皆相及”的作文式研究風格,通過“守學科”和“跨學科”的二義性思考,回到學術研究的本源上,探討真問題。
由于研究專業(yè)關系,提到“問題性學術”,我首先想到的是1929 年創(chuàng)刊的《經(jīng)濟與社會史年鑒》(Annales d’histoire économique et sociale)雜志。前一段時間閱讀卡蘿爾·芬克(Carole Fink)《為歷史而生:馬克·布洛赫傳》(Marc Bloch:A Life in History),書中有一段文字涉及發(fā)刊詞,讀后感到語焉不詳,于是找來原文《致讀者》(à nos lecteurs)?!吨伦x者》表達了四層意思,分別如下:第一,感謝法國和外國合作者的幫助;第二,破除關心過去與現(xiàn)在的歷史學家擦肩而過現(xiàn)象;第三,破除古代史學者、中世紀史學者和“現(xiàn)代化”史學者各為一體,打消“文明”與“原始”的二元區(qū)隔;第四,破除不同學科之間的“壁壘”。四層意思可分別概括為跨國、跨時、跨代、跨界。早于《經(jīng)濟與社會史年鑒》,將“經(jīng)濟”和“社會”連在一起的刊物還有若干,荷蘭、美國、英國和波蘭都有,德國甚至還有一本直接影響了馬克·布洛赫(Marc Bloch)的同類雜志——《社會經(jīng)濟史季刊》(Vierteljahrschrift für Sozial-und Wirtschaftsgeschich?te)。但是,如今唯有該雜志聲名卓著,影響了歷史學的發(fā)展方向。追根溯源,我以為是和它在“四跨”基礎上形成的學術傳統(tǒng)有關的,一個是以問題為導向的研究,另一個是跨學科的研究方法。近百年來,無論雜志的名稱和風格怎么變,這兩點一以貫之。
如要踐行問題導向的研究和跨學科方法的運用,必然要觸及語言、術語、概念與其所表征的對象是否契合的問題,這是概念史或類似的研究得以興起的契機。概念史大家科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說:“沒有共同的概念,就沒有共同的社會,更不可能有行動的政治領域”。反過來說,要理解現(xiàn)代政治和社會,梳理構成政治和社會的基本概念是不可或缺的步驟。概念史研究是建立在這一前提下的:詞語因為凝聚了廣泛的社會和政治意義而成為概念,概念因其意義豐富而所指不確定,正因為如此,概念展示了可以解釋的意義空間,營構了語義場(semantic filed)。通過對概念的現(xiàn)代語義的爬梳,人們可以透視歷史上的主體如何將過去的“經(jīng)驗”和對未來的“期待”呈現(xiàn)于當下的行動之中。概念史不同于觀念史,以研究觀念為本旨的,不可能轉身一變而為研究概念史,因為觀念具有超越性,可以沒有歷史作依托。同樣,研究歷史的也不能僅靠套用新名詞,即轉身一變而為概念史研究者。此外,我們說的概念史是從德國的學術傳統(tǒng)產(chǎn)生出來并傳至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談概念史,不能隨意牽扯劍橋學派的政治思想史。斯金納(Quentin Skinner)就明確批評概念史研究,譏之為詞語膜拜。概念史與法國的話語分析也無涉。曾經(jīng)師從科塞雷克的弗朗索瓦·阿赫托戈(Fran?ois Har?tog)曾在文章中指出概念史在法國學界所受到的冷落。既然如此,中國研究為什么需要導入概念史研究方法呢?因為中國的近代存在概念翻譯和再生產(chǎn)現(xiàn)象,我們所使用的絕大多數(shù)概念都是19世紀以來新創(chuàng)造的。
概念和指稱對象之間的關系,可能若合符節(jié),也可能似是而非。如果是前一點的話,按照“學科性學術”的規(guī)范,按部就班地研究即可。但是,伴隨時世的推移,概念的內涵也會變異,或滯后于時代,或同步于時代,更不必說裔出“西方”的學科概念在被移植后所發(fā)生的轉義、錯位乃至改寫了。就拿“社會”來說吧,19 世紀作為學科的“社會學”誕生了,但作為研究對象的“社會”并非明確。《經(jīng)濟與社會史年鑒》雜志的另一位創(chuàng)始人呂西安·費弗爾(Lucien Febvre)在1941 年的一次題為《活著的歷史》的演講中說道:“不存在社會經(jīng)濟史,存在的是歷史本身,只有在一體性中的歷史。歷史本來就是社會史”?!啊鐣@個曖昧的詞語,是為做我們雜志的招牌發(fā)揮作用而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鄙鐣鳛榻拍钤谥袊慕?jīng)歷亦如此,多義而曖昧。1939—1940 年馬克·布洛赫的《封建社會》出版前,他對是否使用“封建社會”概念很是猶疑,這個概念我們還在使用,但已經(jīng)成為高度抽象化的意識形態(tài)概念,遠離了本義。
基于上述觀察,在我看來,“問題性學術”首先要梳理適合中國本土境況的解釋概念,在此概念史方法可以在兩個方面做出貢獻:作為研究對象的概念史和作為分析方法的概念史。作為研究對象的概念史,旨在對概念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的歷史進行研究??迫卓颂岢雠袛?8—19 世紀歐洲歷史性基礎概念的“四化”標準——民主化、時間化、意識形態(tài)化和政治化,我循此列出了衡量一個翻譯概念是否成為“中國”概念的“四化”標準——標準化、大眾化、政治化和衍生化。其中在中國情景中產(chǎn)生的衍生化概念最為重要,它體現(xiàn)了歷史主體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我曾在一篇小文中指出,當一個概念完成標準化、通俗化和政治化而成為歷史性基礎概念后,就可能在具體的歷史情景中衍生出與該概念相關的“下位概念”。一方面,我們可以通過下位概念觀察歷史性基礎概念的多義性,另一方面,這些貌似“下位”的概念有可能取代“上位”的基礎概念而成為具有本土意義的基礎概念。如西來的“民族”(nation)本來是上位概念,但在中國語境中逐漸為下位概念“中華民族”所取代,討論現(xiàn)代中國國家的形成問題時,必須借助“中華民族”這一概念。中國的20世紀是革命的世紀,在革命中形成的歷史性基礎概念自然可以成為觀察20世紀中國的概念裝置。
然而,即使概念史研究能發(fā)展為一個領域,也不是我們研究的終點,而應視作通向進行“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中國研究的工具。概念植根于各種政治-社會制度之中,這些制度與由關鍵概念構成的語言共同體相比要復雜得多,找到概念對應的社會政治制度,概念史研究的意義才能完全彰顯出來。無論古今,還是中外,總有一些共時和共通的概念,如與家庭有關的概念?!端疂G傳》第43 回講黑旋風李逵遭遇綁匪李鬼。意欲打劫的李鬼被李逵反制后,連忙跪地求饒:“爺爺!殺我一個,便是殺我兩個!……孩兒本不敢剪徑,家中因有個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yǎng)贍,因此孩兒單題爺爺大名唬嚇人,奪些單身的包裹,養(yǎng)贍老母;其實并不曾害了一個人。如今爺爺殺了孩兒,家中老母必是餓殺!”李逵聞言,不僅放了李鬼,還給了他一些盤纏。類似的故事在歐洲中世紀異端裁判檔案中也可見到。戴維斯(Natalie Zemon Davis)《檔案中的虛構》(Fiction in the Archives,Pardon Tales and Their Tellers in Six?teenth-Century France)中的赦罪者為了規(guī)避罪責,供詞中會出現(xiàn)“母親”云云?!澳赣H”是與家庭結構乃至社會結構相對應的一個關鍵概念,可以從母親概念來說明家庭的或社會的制度。
19 世紀中葉以降,中國開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應該以怎樣的概念加以詮釋,是困擾學者的難題?;趯Α拔鞣街行摹边@一外在尺度的反省,20 世紀80 年代美國曾出現(xiàn)“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以內在視角審視中國的轉向。在這一學術背景下,晚清士人從傳統(tǒng)的思想資源中尋找解決困境的方案——如經(jīng)由馮桂芬等弘揚的顧炎武“封建論”——受到論者的矚目。如果審視這段學術史的話,不能忘記早在1973 年韓國學者閔斗基就在《中國近代史研究》一書中論及過顧炎武的“封建論”。是閔斗基的研究啟發(fā)了孔飛力(Philip Kuhn),而后者不僅組織譯者翻譯了前者的著作,而且在此基礎上撰述了一篇以“地方自治”為題的力作,通過傳統(tǒng)的封建-郡縣命題重審晚清的地方問題。顧炎武“封建論”意在“寓封建于郡縣”,從本地士人中選拔鄉(xiāng)官,使其參與地方事務。雖然顧炎武設想的鄉(xiāng)官是官選而非民選,但他主張以本地之人任本地之事,符合晚清士人參與地方政治的要求。清末官紳接續(xù)顧炎武的“封建論”,很自然地將“地方自治”理解為本地出身的鄉(xiāng)官在知縣的“官治”范圍之外處理地方事務,以此彌補“官治”之不足?!耙宰灾窝a官治”構成了晚清地方自治的基調。然而,顧炎武的“封建論”經(jīng)由溝口雄三等闡發(fā)后,變成了關于近代中國政治“分權”的言說,與西方政治的“分權”遙相呼應。確切地說,晚清士人倡言的地方自治對應的是“l(fā)ocal self-government”,而非“autonomy”,更非軍閥自謀的“聯(lián)省自治”。結果,恰如黃東蘭在研究內藤湖南中國論述時所指出的,所謂“內在視角”的研究套用的仍是“外在標準”。①
科塞雷克有句十分經(jīng)典的話:歷史性基礎概念既是歷史轉折的“標志”(indikator),也是影響歷史進程的“要素”(faktor)。在進行中國研究時,這句話不能照單全收,必須置于中國語境中反過來加以理解,即一個外來的概念(包括傳統(tǒng)的概念)在完成“標準化”后,只有其本身實現(xiàn)了“大眾化”和“政治化”,方能成為推動中國社會變革的要素,而當由概念塑造的社會和政治誕生時,概念又成為顯示歷史轉折的標記。因此,概念史與社會史的結合就顯得十分必要了。如果把1987年《歷史研究》評論員撰寫的《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②視為中國社會史研究再出發(fā)的標志的話,回顧迄今35 年的歷程,可謂“高起低走”。所謂“高起”,是指20 世紀80 年代正當“語言學的轉向”波及歷史學之時,法、德、英等歐洲國家及日本的社會史研究者適時地提出了應對之法,探討歷史認識論轉向之問題,及至今日,出現(xiàn)呼喚主體的復歸來超越“后現(xiàn)代”。中國的社會史研究是從自身的問題意識出發(fā)的,但是35 年過去了,雖然積累了龐大的論著,但對理論的關心淡薄,一直保持著“低走”態(tài)勢。這些年我參加了一些跨學科的學術研討會,每每吃驚于其他學科的學者在論及歷史學時的“片面”——我私下戲言把歷史學定格在“前近代”了。其實,當代中國歷史學(如歷史人類學、新史學)不僅呼應了國際最前沿的問題意識,而且更在摸索自己的研究。
概言之,就我的研究專業(yè)而言,要進行“問題性學術”,需要一套切合中國歷史和實際的概念。沒有社會史研究及其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理論的支撐,概念史研究只能止步于詞語與事物之間的簡單勾連,而不能得以真正地展開。只有以社會史為依托的概念史研究,方能開啟“全球本土化”的中國研究,而由此生長出來的學科概念和方法也必然是“學科性學術”再出發(fā)的契機。
注釋:
①黃東蘭:《內在視角與外在標準——內藤湖南的同時代中國敘述》,載《史學理論研究》2021年第4期。
②本刊評論員:《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載《歷史研究》198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