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歌
渠敬東講得非常精彩,他提出來的核心問題,我覺得具有悖論性質。他說,現(xiàn)在學科沒學術了,是學術最尷尬的時代;但是同時他又批評在我們的大學課堂上,教學不尊重學科。我想,他強調的是學者不能胡來,學科的依據(jù)很重要,但是現(xiàn)在的學科學術很難提供充分的學術營養(yǎng),這是一個困境。這個悖論提出的其實是下面這個問題:問題性學術,要在什么樣的學術背景下來生產?
我個人認為,跨學科并不是培養(yǎng)問題性學術的最佳出路。因為誰都無法否認,今天跨學科這樣一種知識行為生產了大量偽問題。當然什么才叫跨學科,本身需要更嚴密的界定。我只想在最一般的意義上強調,假如沒有廣博扎實的學養(yǎng),學科不能靠抖小機靈隨便“跨”。那么,這是否意味著我們要墨守現(xiàn)有的“學科規(guī)范”呢?當然不是。學科學術出了問題,正是因為學科的知識生產走到今天,已經喪失了原來的活力和張力,變成了束縛人的藩籬,甚至變成了打人的大棒,以學科為名限制學者的自由思考,是今天普遍存在的不合理現(xiàn)象。
我在這里試圖提出的問題是,問題性學術必須以開放的學科知識作為背景來生產。當學科學術被開放的視野激活的時候,它就不再是學術政治的工具或者是死知識。那么如何開放呢?我認為,真正的開放不可能發(fā)生在直觀層面,它源自對本學科知識傳統(tǒng)的深入開掘。人類的精神遺產,只有開掘到一定深度之后才是互相貫通彼此相關的,所以開放的前提是確保有限范圍內的深度。為了準確傳遞這個看法,我想舉兩位日本學者的例子。他們是政治思想史家丸山真男,歷史學家上原專祿。篇幅有限,我不介紹他們的生平事跡和整體研究成果,請允許我直接進入主題。
丸山與上原都在各自的學科內工作,他們終生保持了強烈的問題意識,分別以不同的方式對日本社會發(fā)生了影響。他們是各自學科領域的巨擘,且不止是活字典意義上的專家;他們有能力激活知識的內在活力,把它轉化為同時代的課題。
先談丸山真男。1945 年日本戰(zhàn)敗后,他試圖建設政治學學科。這樣做至少有兩個理由:第一,明治以來特別是昭和時期的日本政治學,基本上是日本政府的意識形態(tài)工具。到了戰(zhàn)后,為了幫助政治思維從意識形態(tài)宣傳領域獨立出來,以科學之名建設政治學學科非常必要。第二,日本政治學是模仿西歐政治學的產物,大學教授在課堂上講的都是西方的觀念和方法,這些知識很難直接用于解釋日本的政治現(xiàn)實。政治學者們雖然講起政治理論頭頭是道,但是他們分析現(xiàn)實政治問題時,依靠的是常識。大學教授往往比不上報社的政治部記者,后者雖然也是依靠常識,但由于常年在現(xiàn)場,他們有更豐富的經驗。
丸山試圖建立作為學科的政治學,用他的話說,是為了追求“真理價值”。他強調,政治家追求的是宣傳價值和煽動價值,但是政治學者需要以客觀的態(tài)度研究現(xiàn)實政治,不能功利主義地追求實用價值。當然,這會遇到重重困難。政治學的特質就在于它與現(xiàn)實政治密切相關,同時又不對等。后者對前者的制約、掌控是難以擺脫的。丸山承認這個困境,但他并不認為這是日本政治學的最大障礙。他說,日本政治學并沒有嘗試著與現(xiàn)實政治相碰撞并從中發(fā)展自身,這個領域充其量產生了少數(shù)政治學史的大家,但是并沒有產生有創(chuàng)造力的政治學家,學術的整體傾向是學問與其研究對象即現(xiàn)實政治的分裂。究其原因,在于日本政治學一直致力于追蹤西方政治學的主題與方法,學術觀念游離于現(xiàn)實經驗。
丸山并不是學術組織者,他基本上依靠個人的學術研究和課堂教學推動學科建設。在20 世紀50 年代,他寫作了大量政治評論和政治學論文。在這些著述中,他對日本政治社會的基本結構進行了分析。這方面我不介紹,現(xiàn)在已經有不少中譯本,大家可以直接了解。我想說的是,其實丸山本人的政治學教養(yǎng)也完全來自歐洲。他與他批評的那些大學教授的區(qū)別,不在于他們使用的理論資源不同,而在于使用這些資源的方法與秉持的認識論不同。
丸山批評的日本政治學教授,基本上以原教旨的態(tài)度介紹和模仿歐洲政治學理論。這使他們不斷追趕西方最新流行的課題,而且?guī)缀踔荒芤猿橄蟮姆绞皆瓨訌椭?。丸山的做法是,他在閱讀歐洲政治學理論的時候,會把這些理論與它所由產生的社會土壤結合起來理解,同時從中提煉那些可供轉化的問題意識,在日本的語境中重新激活它。
比如,歐洲政治學中一個古老的命題是霍布斯(Thomas Hobbes)在《利維坦》中提出的人性問題。人性的不確定性是政治學討論國家存在必要性的前提。丸山對這個基本命題進行了轉化,針對戰(zhàn)后日本的社會狀況和日本政治學學科的薄弱之處,對人的“非理性”特質進行了一系列分析。他的政治學不是從國家和政黨起步,而是把每一個普通人如何參與政治生活作為政治學的出發(fā)點。這樣的視角針對的正是日本人的非政治思維習慣:現(xiàn)代人是否能通過拒絕表態(tài)而遠離政治?“不偏不倚”的政治立場是公正的嗎?追認既定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感”為什么需要分解?在觀念與現(xiàn)實之間進行選擇為什么是一個偽命題?等等。丸山強調,政治的特質在于它不可能只依靠理性運作,政治動員甚至必須依靠人的激情;政治因此必須面對各種變動,它作為“可能性的技術(藝術)”,時時需要面對人性中的非理性力量。
丸山這樣定義政治學家的工作:由于政治的這種特質,政治學家不可能沒有自己的政治激情。毋寧說,沒有激情的政治學家根本無法承擔政治學工作;但是,這種無可厚非的現(xiàn)實政治關懷,并不能直接帶入政治學研究,政治學要想成為科學,需要政治學家履行“禁欲”的程序。禁欲的前提是有欲望,要有介入現(xiàn)實具體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沖動;但是這種沖動會引導政治學家履行他作為公民的責任,并不能直接成為政治學的操作。政治學不能直接解決現(xiàn)實政治問題,它要關注現(xiàn)實,建立分析的維度。丸山一生都在強調思想與行動的關系是“斷裂性的連接”,說的就是這個分寸感?,F(xiàn)實里的具體問題都是一過性的,它消失之后,再精彩的解釋都會失效。政治學如果只做就事論事的分析,就無法形成自己的知識傳統(tǒng);但是假如因此而遠離現(xiàn)實,政治學家失掉了欲望也就不需要禁欲,于是就變成沒有問題意識的匠人,只能生產蒼白無物的觀念。
我們還是回到學科問題上來。丸山非常強調學科的邊界,但是他強調這一點不是為了畫地為牢,而是為了避免信口開河。他說過,一個學者在發(fā)言的時候為什么需要自報家門地說自己是研究哪個領域的呢?這是因為他了解自己知識的局限性,也希望別人理解自己的局限性。丸山在50 年代最活躍的時期,跟各個學科的學者進行過主題廣泛的對談或者座談,在對話時充分活用了政治學的視角和方法。他的發(fā)言常常會使問題變得深入和精準,但是他謹守學術規(guī)范,不做沒有根據(jù)的想當然分析。丸山讓我了解到,學科知識其實是寶貴的財富,關鍵是要有能力真正開放它。
我再談談上原專祿。他屬于丸山的上一代人,早年經歷了非常好的德國中世經濟史訓練,從事13 世紀德國經濟史研究。他通過嚴密考證,對韋伯關于德國經濟理性形成時期和形成原因的假說提出了質疑,修正了德國史學界的一些定論,獲得了該領域的定評,也因此在日本獲得了極高的學術聲譽。從學科意義上來說,上原一直在史學領域工作,他最基本的工作方式就是通過考證一級史料和研究資料,確認相關知識狀況的邊界,這是“史料批判”最核心的工作。在日本昭和前期不斷升級的對外戰(zhàn)爭中,上原通過一系列考證工作來“抵抗”。這個抵抗,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通過對歐洲史料的細讀,深入了解歐洲社會與文化,從而把歐洲相對化,擺脫日本人醉心于西歐的社會氛圍,并對抗與崇拜歐洲互為表里的亞洲歧視。
上原這個思路對我們來說有點陌生。他的文化主體性是通過把歐洲相對化,而不是對抗歐洲建立起來的。特別是這個相對化不是通過張揚日本文化,而是通過對歐洲人而言也同樣艱苦的史料批判建立起來的。在日本學界盲目崇拜西方的時候,這個方式很容易被理解為“被西方學界認可”或者“與西方學者平起平坐”,這些上原確實做到了,但這并不是他想要的。相對化并不是與對方平起平坐,那是一個大于自己和他者的感覺方式。
日本戰(zhàn)敗之后,上原把大部分精力用于建構世界史論述。他組建了一個七人寫作小組,耗時耗力地為日本高中生寫了一本世界史課本,沒有流通幾年就被文部省否決了。1960 年,巖波書店出版了改寫本,更名為《日本國民的世界史》。這本書體現(xiàn)了上原基本的世界史構想:世界史與人類史是兩種不同的歷史書寫。人類史是敘述世界上各個地區(qū),從原始時代一直發(fā)展到現(xiàn)代的整個歷史過程,但是世界史應該討論的重點,是原本相對孤立的各個區(qū)域如何發(fā)生了關聯(lián),關聯(lián)之后形成的世界格局有什么基本特征。所以,人類史可以從原始社會講起,世界史的起點則要晚得多。
《日本國民的世界史》構思的獨特性在于,這部世界史不以國別為論述單位,它以文明圈為單位。它基本上由四大文明圈構成,三個在亞洲,一個在歐洲。文明圈敘述里當然有國別,比如東亞文明圈大部分講中國;但是論述的著眼點并不在國別,而在于每一個文明圈如何統(tǒng)合,內部的各個部分如何發(fā)生有機聯(lián)系。這部著作還打破了一般世界史的歷史分期習慣。它并沒有按照慣例分為古代、中世、近代、現(xiàn)代,或者按照馬克思主義史學的方式分為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因為這兩種分期都是西歐史學為自己量身打造的模式;上原認為可以在這部書的歐洲文明圈部分使用這種分期,而且只是到近代為止;他對“現(xiàn)代”進行了重新定義。對亞洲的三大文明圈,上原使用的不是這種分期方式,而是確定“文明圈成立的標志”。他以東亞文明圈為例,說明了這個假說:“以隋唐統(tǒng)一國家的完成為中心,東亞文明圈在現(xiàn)實上得以實現(xiàn);在這個事實里,凸現(xiàn)出將歷史潮流宏觀地分為兩個時代的那個分水嶺?!雹俣《任拿魅鸵了固m文明圈也存在“分水嶺”,伊斯蘭教出現(xiàn)之前和之后劃分出了兩個不同時代。
上原這樣區(qū)分亞洲的歷史時期,是因為他的世界史視野始終關注的是地域世界如何以文明圈的方式發(fā)生內在的互動和文明圈之間的互動。當然,這樣的互動往往伴隨著血與火,這正是歐洲“近代”這個歷史時期對外擴張的歷史特征。上原說,現(xiàn)代必須超越近代的這種歷史性。他認為現(xiàn)代以兩次世界大戰(zhàn)為契機,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這一超越,這就是廣大第三世界的民族獨立過程。
對于把世界史視為國別史疊加的結果,或者把世界史視為歐洲現(xiàn)代文明全球化過程的思維定勢而言,上原的世界史圖式肯定是不可理喻的。更何況,他拒絕把“現(xiàn)代化”“現(xiàn)代性”這樣一些對歐洲文明圈很有用的分析概念直接挪用到非西方世界去。他要通過20 世紀以來世界格局的巨大變化重新定義世界史的基本分析范疇。這個挑戰(zhàn)實在太大了。上原認為,“現(xiàn)代”是以追求民族獨立為基本特征的時代,它不僅是歷史分期,同時也是我們的生活本身。討論世界史,要以生活人的感覺進入,對大眾而言,當代世界面對的基本問題,是生存問題,生活問題,自由與平等問題,進步與繁榮問題。而構成其核心與前提的,是獨立問題。上原在20 世紀60 年代強調說,日本遠未實現(xiàn)獨立,日本獨立的課題與亞非拉的獨立并沒有區(qū)別,在拒絕成為帝國主義幫兇的意義上,應該具有同類性質。
上原在戰(zhàn)后的工作,表面上看跟他在之前從事德國經濟史考證的工作似乎毫無關系,但是這兩件事情不能割裂開來。假如沒有前期“純學術”甚至是“純技術”的考證,就沒有后期的世界史建構。這樣說至少有兩個理由。首先,上原的世界史并不是意識形態(tài),他對世界史的構想嚴格遵循了歷史學的學理。比如他強調學者不能逃離現(xiàn)實問題,但是同時反對把現(xiàn)在的問題意識直接投射到過去。他強調,這種直接的投射會毀掉各個時代(也包括當代)的獨特性,會使現(xiàn)在和過去都無法辨認。他提倡“生活現(xiàn)實的歷史化認識”,意思是以“現(xiàn)在”的問題意識為出發(fā)點,把它作為線索使“過去”形象化,再以形象化了的“過去”為媒介,重新認識“現(xiàn)在”。這里特別需要注意的是“線索”和“媒介”這兩個概念。它們都不是具體問題,而是從具體問題里生發(fā)出來的“中介功能”,其作用在于打開問題的自足性。上原這種戴著鐐銬跳舞的認識論,受惠于他早年的學術訓練。其次,上原早年的考證,絕不是我們望文生義想象的那種學究工作。通過對原初史料的縝密閱讀和史料批判,他錘煉了相對化的學術感覺。這種感覺支持他深入地理解了歐洲文化的內涵與邊界,并支持他以同樣的視野處理更廣大的世界。這種相對化轉化為他很多重要的問題意識。比如1957 年他與文學評論家加藤周一對談時,加藤提出歷史學需要指出日本今后應該怎么發(fā)展,上原說這個做不到,歷史學能夠做的,僅僅是在世界史中給日本定位。定位,是使自我感覺相對化,所謂的相對化,說的其實是在大于自己的結構中準確把握自我的邊界。
《日本國民的世界史》出版之后,寫作組成員希望繼續(xù)跟著上原讀書和寫作,但是上原解散了寫作組。不僅如此,他還相繼辭去了歷史學會會長等重要的學術職務,提前從一橋大學退休,徹底脫離了官方與民間的學術體制。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上原做過一個講演,激烈抨擊當時日本的知識狀況。他說,現(xiàn)在日本出版界可以說是世界史大泛濫,各種版本基本上都是“傳媒世界史”。傳媒不斷誘導讀者的趣味,再根據(jù)讀者趣味組織學者寫作,學者也多數(shù)甘愿在這種狀態(tài)下謀生,這是一個惡性循環(huán)。它使世界史成為傳媒炒作的商品,無助于世界感覺的形成。上原干脆隱姓埋名,從東京搬到了京都,寫作“一個人的世界史”,直到去世為止。上原說,世界史一個人做不了,但是必須一個人做。這句話道出了思考與學術堅持獨立的艱難,也道出了獨立思考的倫理性格。
丸山真男與上原專祿曾經以“教育的本質”為題做過一次對談。他們一致認為,教育并不一定以學校為依托。當學校教育出了問題時,社會對教育的看法才是決定性的。說到底,教育是為了培養(yǎng)人,藩籬能否變成翅膀,取決于是否有人愿意腳踏實地地飛翔。
注釋:
①上原專祿(編):《日本國民的世界史》,東京:波巖書店1960年版,第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