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xié)助導師把學生的期末成績錄入教務系統(tǒng),點擊“確認提交”之后,我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氣,這個學期終于結(jié)束了。
成為助教也就是這個學期的事。作為一個跨專業(yè)的博士新生,望著手機屏幕上的消息,我陷入了沉思?!氨緦W期通識核心課的助教,由你擔任吧。”導師一向是言簡意賅的。我慌忙向同門求助,表示自己初來乍到,跨專業(yè)導致理論知識也不扎實,忽然要當助教,真不知應當如何是好。
換來師姐見慣不怪的寬慰:“沒事,咱老師讓你做,你去就是了。要是他真覺得你不行,怎么會叫你?再說了,助教這工作也不是很難,你只需要管好討論課就行,別太擔心?!钡玫綆熜治痔煜虏粊y的玩笑話:“哎喲,小矮子要站講臺了,緊張不?要不,實在不行哥給你撐撐場面,管吃管喝就成,咋樣,劃算吧?”最終,我默默念著“師命難違”,秉承中國人“來都來了”的精神,回復了導師同樣簡短的消息:“好的老師?!?/p>
由導師主講的這門《文化人類學》課程,每周兩次,一次是理論課,他為同學們講解經(jīng)典理論知識,我只需要旁聽;另一次是討論課,由我作為助教,獨自主持課堂,引導同學們圍繞理論課課后留下的思考題,進行分組展示和討論,重點在于點燃學生們思想的火花。顯然,于我而言,每周的第一次課是輕松的,第二次課就得好好準備,才有點兒“老師”的樣子。
我所就讀的Z大,全國排名靠前,總與幾所學校爭奪所謂的全國“TOP3”名號,能考進來的本科生,高考時都是各地的“天選之子”。而愚鈍如我,埋頭苦讀,還得靠著一點運氣,直到博士生階段才考進這里。論智商和學識,我或許都未必比得上這些比我小五六歲的同學們。師兄師姐們都是自本科起就讀于Z大,一切都再熟悉不過,擔任助教自然是信手拈來。
萬事開頭難,上課也不例外。第一次討論課如果太嚴肅,學生們會覺得課程壓力大,紛紛退課;如果太隨意,學生們會覺得課程太“水”,以后就不會花心思認真學。第一次討論課的主要任務是讓學生們相互熟悉,并且對這個學科有一個初步的了解。
可自從通知我擔任助教后,導師就沒有再找過我,一副十足放心的樣子。而我則是出于惶恐,一直不敢找他。直到第一節(jié)理論課課后,導師才笑著問我,準備怎么上第一節(jié)討論課。
我想了想說,結(jié)合課程的特點,準備用“課堂中的田野調(diào)查”的方式讓學生們相互熟悉,在大家初步熟悉之后,再以“為什么選修這門課”這個問題作為切入點,讓同學們接著談談自己心中的人類學。
導師的笑愈發(fā)爽朗起來:“其實我知道你肯定是有點慌的,故意一直沒找你,是因為知道你素來是越慌張就越會認真準備的學生。這第一次討論課的設想,就很好。課前沒少花功夫吧?”未等我作答,他就接著說:“自知和自謙,是你很可貴的優(yōu)點,如果能守住這兩點,討論課沒問題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頭。
“你碩士是師范畢業(yè)的,學高為師,身正為范,聽過的吧?”導師問道。
“知道的,語出陶行知先生?!边@點我還是清楚的。
他追問道:“那你覺得,學高和身正,哪個更重要呢?”
我一時半會兒解不出這道選擇題,便沒有吭聲。其實這個問題不需要我給出答案,導師已自顧自地說:“為人師表,學高不易,身正更難?!蓖铄涞难垌宜坪跤兴w悟。
第一次討論課的上課鈴聲響起后,學生們還在嘰嘰喳喳,直到我說了句:“大家安靜一下,我們要開始上課了。”臺下的同學們才在錯愕中逐漸安靜,有外向的同學交頭接耳:“這是助教?” 有人小聲回應:“看著不像啊……”
在講臺上一切盡收眼底,我開始自我介紹:“大家好,我是Z大社會學專業(yè)的博士生,今年博一,本學期大家的討論課助教由我擔任。希望在接下來的課程里能和大家聊得開心,聊得有趣。正式開始討論課前,我需要把大家分組,按照小組分配討論圓桌座位。”
“那叫你老師呢?還是學姐呢?”不知是哪個好事的家伙故意問道。
聽到這樣的發(fā)問,我早有預料,畢竟以我的身高和著裝,從外表上看來,的確和這些同學們相差無幾,便開著玩笑答:“隨你們喜歡,老師、學姐都行,叫我主持人也行,反正討論課就是我主持,串聯(lián)大家聊天,基本上屬于對談節(jié)目,咱們平等交流,友好溝通。這位嘉賓還有問題嗎?”話音未落,同學們紛紛笑了起來。
也許是我缺乏威嚴的氣勢,或者是我起了個過于輕松的頭,自我介紹的氛圍十分愉悅,學生們在歡樂的氛圍里完成了我預設的“課堂中的田野調(diào)查”環(huán)節(jié),一節(jié)課過去,大家已經(jīng)初步熟悉小組成員。
本以為,氣氛烘托到位了,討論課就可以避開“冷場課”的魔咒。結(jié)果當我讓大家聊一聊“為什么選修這門課”,接著談談自己心中的人類學時,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當我第三次問:“有沒有同學想要說說自己的看法?”終于有一個女孩子說話了:“學姐你不是說平等交流嗎?那你先說說你的看法唄?!边@個場景是我未曾設想過的,慌亂之下,我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但她的話讓原本埋頭躲避我的問題的同學們都抬起了眼,想聽聽助教會如何作答。
既然如此,我就只能實話實說了:“雖然我不知道大家選課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但我當助教是被動的,老師派我來我就來了,就像我成為社會學系的博士生,也是老師錄取了我,我就來了?!?/p>
“哇,助教老師,這種話是可以說的嗎?”有同學笑嘻嘻地起哄。
話說到這里,學生們終于打開了話匣子,誠實地討論為什么選這門課。有人答:“其他課都沒選上,只能來了?!边€有人說:“四個學分很誘人,看課程名字不太難,所以來了?!鄙踔劣腥苏f:“聽學長學姐說,這門課結(jié)束的時候會發(fā)好吃的?!边@些過于真實的答案讓教室里回響著年輕的笑聲。
“我的回答可能比較矯情,我是工業(yè)設計專業(yè)的,選這門課是因為,很多時候我會覺得,一些設計離人們的生活太遙遠了,我想做出一些更貼近現(xiàn)實的設計,所以我想了解文化,了解人類本身,或許能有一點點幫助?!币粋€同學聲音不大卻堅定地說道。
另一位同學緊隨其后回答:“我和這位同學的出發(fā)點差不多,我是心理學專業(yè)的,我們Z大把心理學放在理學院,但我想看看社會科學視角下的人是怎樣的,所以選了這門課?!?/p>
……
這些比我年幼不了幾歲的學生,第一次課就教會了我平等和真誠。當我站在講臺上,出于緊張,或是出于自認為的教學需要,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制造與學生的區(qū)隔,但或許平等與真誠是更有效的教學真理。
結(jié)課許久之后,我收到一封來自學生的郵件。她寫道:“在第一次的討論課上,你讓我對‘博士生’有了不一樣的看法。因為在之前,我印象中的博士生是不茍言笑的,是非常‘學術化’的,是嚴肅的,但是你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親切、愛笑。你會說討論課上最為重要的是我們的發(fā)言,你的發(fā)言只是‘無足輕重’的一個部分,是‘嘮叨’。這讓我感受到你并沒有把自己置于學術的高樓大廈之中,而是始終處于‘田野’之中,很有人類學家的感覺……”
信還未讀完,那群比我小不了幾歲的學生的臉龐如幻燈片般一一閃過,悵然若失的情緒開始蔓延翻涌。這一段助教經(jīng)歷讓我明白,師生之間,其實互為饋贈,何為學生,即何為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