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棟，張 瑜

（云南師范大學 歷史與行政學院，云南 昆明 651000）

陳漢章，浙江象山人，民國著名經(jīng)史學家。少時與章太炎一同師從俞樾，1909年得入京師大學堂史學門。翌年，正式在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任教，直至1926年夏離職。1927年夏，陳漢章被摯友柳詒徵等人輪番去函相邀，終允出山擔任第四中山大學——中央大學教職。陳漢章一生著述百種，每有國外漢學家來訪北大，蔡元培必邀其與俱，隨問即答，有 “兩腳書庫” 之譽。

學界對陳漢章的研究總體較為薄弱，多集中于陳氏的史學、經(jīng)學和校勘學思想，缺乏綜論性學術(shù)著述及生平考證的相關(guān)成果。虞思徵立足于陳著《某氏歷史研究法正誤》一文，評析了陳漢章指摘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的六處舛誤[1]。劉洪強梳理了陳漢章的上古史敘述及其與古史辨學派整理古史方法上的區(qū)別后，不贊同將陳氏所進行的史學 “科學化” 工作稱之為 “舊”[2]。錢英才系統(tǒng)論述了陳漢章的生平和著述，其中對陳氏任職中央大學之緣起和就任時間詳考有據(jù)，但其著述模式類似長編年譜式，不便將陳漢章置入民國學術(shù)環(huán)境下進行橫向?qū)Ρ妊芯縖3]。關(guān)于陳漢章在中央大學的任職經(jīng)歷，尤其是他擔任史學系主任期間進行的教職聘請、緣何兼任《江蘇通志》編纂及陳氏為何從中央大學黯然離場，現(xiàn)有研述太過簡略，漏洞百出，缺乏詳實的考證，未能深入探索上述事件之間的聯(lián)系，有礙于對陳氏的這段經(jīng)歷做出客觀評價。已公開出版的《陳漢章全集》刊載了陳漢章任職中央大學期間的部分信函，為開展相關(guān)研究提供了史料支撐，但部分信函的時間仍需重新考訂，方能結(jié)合其他史料，厘清事件原委。

一、就職史學系主任原因和聘教舉措補述

1927年6月，國民政府決定將 “東南大學” 等九所高校改組合并為 “第四中山大學” ，陳漢章受邀擔任史地系主任。學界集中于敘述陳漢章應(yīng)允邀約的過程，即張乃燕校長、柳詒徵、張其昀和陳氏弟子許維周如何把賦閑在家的陳漢章請出山門，將陳氏任職的主要原因歸結(jié)為他與柳詒徵的 “私誼” ，論析任內(nèi)聘教舉措時側(cè)重于展現(xiàn)陳漢章鞠躬盡瘁的一面，忽略了當時的研究風氣、校內(nèi)環(huán)境、薪資預算及人事糾葛等因素對陳氏就任和進行聘職的影響[3]287-292。

第四中大史地系直接承襲自南京高師文史地部——東南大學史學系，是學衡派的發(fā)源地之一。就掌系人選而言，柳詒徵自是最佳，然他受 “易長風潮” 的影響， “把定宗旨不再入此?！盵4]96，遂將目光投向老友陳漢章。二人在北京任教時就已相當熟稔，陳漢章的長子陳慶麒曾為柳詒徵在北京女子大學代過課[5]596。

除 “私誼” 外，陳漢章很認同柳詒徵的治學理念。1926年，柳詒徵主辦的《史學與地學》創(chuàng)刊，陳漢章著《中國回教史》刊于創(chuàng)刊號，該刊日后隨柳詒徵回歸南京，陳漢章還將《小方壺齋與地叢鈔點校要略》刊于終刊號。就職第四中大后，陳漢章又將《史通補釋》連載于柳詒徵主辦的另一同人刊物《史學雜志》。周予同認為柳著《中國文化史》和陳著《史學通論》，都受到了 “二章” 的影響，屬于 “受古文學派影響者”[6]。因而從治學來看，陳漢章符合第四中大一直以來的治學取向。第四中大擇選陳漢章作為史系主任的另一重要原因與研究風氣相關(guān)。 “整理國故” 運動發(fā)起后，各大學紛紛開設(shè)國學研究所，國學研究盛極一時。國民政府頒布《大學教員資格條例》規(guī)定大學教師皆需于國學上有研究[7]。陳漢章在國故上的成就幾乎做到了真正的著述等身，有利于帶動史系的研究風氣。

補述陳漢章聘教舉措之前，需先簡述中央大學史學系的沿革變化。1927年，第四中大進行 “大學區(qū)” 試驗，史地系隸屬于社會科學院，戴毅夫任院長。1928年，因 “中山大學” 全國不止一處，不易辨識、不利于國際學術(shù)交往，第四中大改名為 “江蘇大學” 。校中當局此舉釀成 “易名風波” ，各界人士認為 “江蘇大學” 難以突出全國最高學府的地位，遂更名為 “中央大學”[8]。同年秋，校內(nèi)院系調(diào)整， “史地系” 改名為 “史學系” 劃入文學院。文學院院長起初是樓光來，因其任外交部秘書，事務(wù)繁劇，院長職務(wù)由洪達代理。1929年夏，文學院院長又轉(zhuǎn)由謝壽康擔任[9]367。

1927年農(nóng)歷11月，陳漢章正式抵任第四中大。他面臨的首要任務(wù)是將飽經(jīng)學潮與戰(zhàn)亂摧殘的史地系推入正軌，而這就勢必要增聘教員。為此，陳氏向院長戴毅夫致函了一份聘請計劃，寫道：

內(nèi)除舊有人員及弟所兼功課外，如蒙古史之泗源張星烺，西洋國別史之慈溪陳訓慈，系柳先生及張其昀君所說。又本系有上古、中古史，而無近古史，則自唐至宋遼金史事付之缺如，故不避祁奚內(nèi)舉之嫌，即擬以小兒慶麒擔任?！衲暾拢c校長劉某不合，致仕返里，研究文哲史學有年[5]596。

陳漢章撰寫此函的具體時間需重新考證。1928年7月，中央大學將史地系的地理課程劃入地學系[10]。本屬史地系教師的張其昀，進入地學系任職[11]。陳漢章的長子陳慶麒因與北大校長劉哲不和離職，離職時間是1928年農(nóng)歷正月。因此，撰寫該函的時間應(yīng)是在1928年3月至6月間。

陳漢章在函中欲聘請的陳訓慈、張星烺以及陳慶麒，當時均未成功入聘。陳訓慈進入中央大學史學系任職時間是1929年春[12]576；張星烺在本年度仍擔任輔仁大學歷史系主任；陳慶麒亦未在該年入職中央大學。三人在主觀意愿上應(yīng)都愿供職中央大學，否則柳詒徵和陳漢章不會聯(lián)合推薦。他們未能成功的原因在陳漢章致陳衍的信中尋得到了答案。在致函戴毅夫相近的時間段下，陳漢章的老師陳衍亦向陳漢章推薦 “某君” 在史地系謀一教職。陳氏回函道：

恨校中史學為社會科學院一附屬品，不如文學、哲學院之獨立，史地諸教職員已超過預算金額，當事方有減薪之說，礙難添人，容與汪君謀向文學主任汪旭初加一位置，汪君當有以報命[5]594。

陳漢章并未作敷衍之語，甚至搬出黃侃為己說項，致函汪辟疆：

惠示陳石師函，固知賴君文學可師，奈史地學系附屬社會科學院，與政治、法律等系平分，一院中預算金額已超過多數(shù)，當事方有減薪諸說，不如文學院之獨立，可以位置名儒。煩與主任汪旭初先生商割一席，庶有以復石師之命。石師去冬已為江西萬載龍君榆生致函。龍君是黃季剛高第弟子，季剛時未到校，故未延請。今若一再無效，何以對三山乎？[5]595

1928年8月，《益世報》對中央大學本部教職工進行統(tǒng)計，史地系專任教職僅三人，即陳漢章、雷海宗和鮑冠英，位列全校倒數(shù)第一[13]。1928年上半年任職史系的教師還有張其昀和繆鳳林?？婙P林于8月轉(zhuǎn)入國學圖書館供職[14]。一系最多時僅五位教師，而1931年6月中央大學舉辦第四屆畢業(yè)典禮，史學系畢業(yè)生20名[15]。第四屆畢業(yè)生應(yīng)于1927年入學，以此為基數(shù)，可見史地系教職確有窘迫之景，然而這并不能證明陳氏所說 “附屬” 之語為實。

1927年9月20日，第四中大召開臨時教務(wù)會議，議定了本學年經(jīng)費分配等問題[16]。此時的陳漢章仍糾結(jié)于是否前往第四中大，無法參與教務(wù)會議，這就錯過了為史地系爭奪添聘教員預算空間的機會。僅就陳氏最初掌系的半年情形來看，史地系專職教師狀況不容樂觀，歸根究底是陳漢章本人的原因致使其到任后有心無力，只得在給師友的信函中用 “附庸” 二字加以推諉。

另一重要因素 “薪資” 不僅是民國學者擇校任教的核心因素，而且是高校聘請學者任教的 “敲門磚” 。第四中大請陳漢章出山的月薪高達400元[20]337。同時期內(nèi)，廈門大學和武漢大學聘請顧頡剛的月薪均為300元[21]33，196，清華聘請柳詒徵的月薪僅250元[22]，可見第四中大心意之誠。民國學者多以薪資為任職的必備參考條件甚至是唯一條件。抗戰(zhàn)時期，陳寅恪因身體原因，花銷頗大，出于經(jīng)濟因素考量，遂放棄史語所而就燕京大學之聘[23]。學界研究民國學人 “薪資” 和 “供職” 關(guān)系時，多從學者角度出發(fā)，強調(diào)他們的主觀意愿。實際上，這是一個學者和高校的雙向選擇，并且多數(shù)情況下掌握主動權(quán)的一方是高校。能自由擇校任教的學者，一般處于業(yè)內(nèi)金字塔的頂端，而絕大多數(shù)民國學者只能通過師友之介，方能進入中央大學這樣的頂尖學府，何敢奢求高薪。例如1934年，中央大學史學系主任朱希祖為羅香林盡心謀劃才助其取得史系兼任講師職位[24]155-158。

陳漢章為擺脫史系的尷尬處境，在新學年采取了 “以退為進” 的變通舉措。1928年秋，史地系剝離地理課程，并入文學院，更名為 “中央大學史學系” 。學年伊始，陳漢章致函校長張乃燕道：

漢章病中一念及本系教員未備，學程多缺，即通夕不寐。昨孟君心平來，與之商酌教務(wù)，已征得同意，愿擔任中國近代史。此學程為本系預科生所必修，與西洋近代史同。西洋近代史由雷君伯倫擔任。今中國近代史又得有人，擬請校長酌加孟君月薪，改助理為助教，較之別聘一人，費省而效速矣?！儆汛藢W期不肯擔任教務(wù)，自言下學期可講東洋通史，是否，只候尊裁。至于漢章，精神體魄年衰一年，自遭大病，更非前比，病中即請辭職[5]597。

陳漢章提議由助理為預科生上必修課是一語雙關(guān)，言下之意是若再不增聘教員，只能由助理上課。事實確如陳漢章所料，張乃燕認為： “助理無專長之學者，必不敢出受學生之攻擊。” 于是陳漢章順勢而為，相繼聘請葉來青兼任史系教職，陳訓慈擔任專任講師[5]603。陳氏此招屢試不爽，繼孟心平后，又提議助理何東寶教授地理課，特意在給張乃燕信中提到 “各系主任亦不敢冒昧薦達也”[5]603。又是一語雙關(guān)，即中央大學其他系主任不敢提助理上課，而陳漢章敢提，是因陳氏遲早都要離職，所作所為都是為史學系的發(fā)展著想。張乃燕必不能違背教育部的規(guī)定，開 “助理上課” 的先河，只能滿足史學系聘請教師的要求。

陳漢章因年歲已大和身體問題，任主任期間多次請辭，均未獲準[5]607。如此反而使其有舍得一身剮的魄力，最終換來中央大學史學系逐漸步入正軌。1929年初陳氏致張乃燕的信中寫道： “此期史學系課程于中西史兩方面，較前完備，稍恝先生樂育英材之意?！盵5]603

中大史學系經(jīng)陳漢章一年多時間的整頓，基本達到了張、柳二人的期許后，陳氏也變換說辭，不提辭職，繼續(xù)以退為進，轉(zhuǎn)而一心卸任史學系主任，他再次致函張乃燕道：

漢章人微言輕，兼以老悖，屢次辭職，未蒙允許，勉強維持此一學期，暑假前務(wù)求別請高材，為此系主任。庶幾學程完備，有以對學生；義務(wù)與權(quán)利平均，有以對同事矣。薪金不妨減與講師一律，以免多費之愆[5]603。

張乃燕多次未批準陳漢章離職后，再無理由拒絕。1929年8月，陳漢章正式卸任史學系主任，改為兼任教授。

國債是政府債券，同一般債權(quán)債務(wù)關(guān)系相比，國債的債務(wù)人一般只能是國家，一般債權(quán)債務(wù)關(guān)系中的債務(wù)人可以是個人和組織等多種形式。同時，國債的債權(quán)人既可以是一般債權(quán)債務(wù)關(guān)系中普遍存在的國內(nèi)外公民、法人和組織，也可以是一個國家或地區(qū)的政府以及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國際金融組織。除此之外，國債的發(fā)行以及期限的確定更多的是國家單方面的意志，相較于一般債權(quán)債務(wù)關(guān)系，國債具有一定隸屬性，我國《國債法》中對此有所體現(xiàn)。同時，國債作為以國家信用為擔保的政府債券，其安全性、信用等級均不是一般債券所能夠達到的。

二、兼任《江蘇通志》編纂始末考

陳漢章任職中央大學史學系主任期間，還兼任了《江蘇通志》編纂。針對陳氏兼修《江蘇通志》的經(jīng)歷，學界僅是稍有敘述[3]302。實際上，兼任編纂是陳漢章卸任史系主任的重要原因之一，甚至卸任后，編纂成為其主要工作，中大教職反而是兼任，那么考證陳漢章兼任《江蘇通志》編纂始末自然成為探析他在中大任職歷史的不可或缺的部分。

1929年1月16日， “江蘇通志編委會” 正式成立，陳漢章和柳詒徵赫然在列。江蘇通志編纂委員會規(guī)定各編纂于1929年著手編輯，1930年底需交付草稿，1931年匯總整理成書[25]。任務(wù)之緊迫，可見一斑。

民國高校教師兼職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按兼職工作所需時間和精力劃分可分為 “實職” 和 “虛銜” 兩類。例如：朱希祖到任中央大學史學系主任不久后，就被他在北大的學生傅汝霖聘為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委員，委員會定期組織開會及相關(guān)活動，是需按時參與的實職[24]157-158；柳詒徵曾邀請陳漢章兼任國學圖書館參議，陳氏推脫不過，于1928年4月允準， “參議” 即是掛名的虛銜[26]。按兼職工作的種類又可劃分為兼課、在政府部門或研究機構(gòu)兼職和主辦學術(shù)刊物三類。其中以兼課最常見且最為國家和高校所重視，在制度層面一直趨向合理化[27]。高校教師在政府部門兼職主要與供職高校的地緣位置有關(guān)，中央大學因 “首都大學” 的地位致使其教師兼職政府部門工作的現(xiàn)象最突出。例如，1934年張其昀受邀參與 “國防設(shè)計委員會”[28]，1935年朱希祖被聘為高等文官考試典試委員[29]557。教師能在研究機構(gòu)兼職則與 “人事” 息息相關(guān)，史料派成員幾乎都曾在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兼任職務(wù)[30]。最被忽視的是教師主辦學術(shù)刊物的兼職行為，這主要因民國高校大都鼓勵教職辦理學術(shù)報刊以提高本校學術(shù)水平，沒有表現(xiàn)出明顯的兼職傾向。綜上所述，陳漢章兼任《江蘇通志》編纂應(yīng)屬于政府部門的實職性兼職。

陳漢章接受編纂工作時，還尚未卸任史系主任。但是根據(jù)第四中大公布的《大學教職員服務(wù)規(guī)程》規(guī)定： “專任教員及職員，不得兼任校外有妨職務(wù)之事，其所任校外事業(yè)，經(jīng)本校評議認可者，不在此例?！盵31]這項條例并非一紙空文。1930年，繆鳳林再任中央大學史學系教職時就辭去了國學圖書館印行部主任的職務(wù)[4]357。1936年，朱希祖因長子朱偰兼任中央政治學校教職一事，同其弟子、時任中央大學校長的羅家倫爆發(fā)了正面沖突[29]675。

此外，從陳漢章的職稱一事也可看出中央大學堅決維護制度的決心。1927年，國民政府頒布《大學教員資格條例》，規(guī)定： “助教滿一年以上教務(wù)可升講師，講師滿一年以上教務(wù)可升副教授，副教授滿兩年以上教務(wù)可升教授?！盵7]168-169第四中大嚴格執(zhí)行了這項制度，在最初的教員薪俸表中沒有制定教授一級的教師薪水，副教授一級的月薪是260元至400元。陳漢章的薪水則是頂薪400元，但陳漢章離職北大時的職稱是 “教授” 。同樣的例子還有繆鳳林，1923年繆鳳林以 “教授” 身份赴東北大學任教，1928年卻以 “講師” 入中央大學[32]。一言蔽之，第四中大為遵循制度，在初聘教師時出現(xiàn)了重訂教師職稱，降職不降薪的現(xiàn)象。面對如此嚴苛的制度執(zhí)行，只有尚在 “大學區(qū)制” 中主管江蘇教育行政事務(wù)的中大校長張乃燕能為陳漢章兼職事破格打開方便之門，并且張乃燕還是此次編修《江蘇通志》的主要發(fā)起者之一。

1910年，《江蘇通志》獨立開局修撰，由柳詒徵的業(yè)師繆荃孫擔任總纂。武昌起義后，修志局關(guān)閉，1918年又重開，馮煦任總纂。馮氏不遺余力地修志，然其在1927年去世，修志的工作被迫再次暫停。1928年10月，時任蘇州圖書館館長的陶惟坻致函中央大學校長張乃燕道：

伏念江蘇通省文獻，全賴通志可資考證。既設(shè)局纂修已二十年，積費巨款，集合名人，采輯著錄之精神，茍任廢棄，實為可惜。所有纂修垂成之稿本，不識存在馮總纂原籍，抑留置其滬寓，應(yīng)從速設(shè)法訪求，踵續(xù)完成[33]5。

張乃燕隨即轉(zhuǎn)函至江蘇省政府，提議重開志局修志。陳漢章給李佩秋的信中寫道：

去歲為南京函電交馳，專使敦迫上道，遂至復如馮婦，騎虎不能遽下。今冬一再辭職，愿撤皋比，校長親來挽留。又不知何人推引，兼有《江蘇通志》之役，編纂十余人，都是江南東道耆英，漢章以浙東末學蝨處其間[5]612。

陳漢章能以浙江人的身份參修《江蘇通志》，背后推手應(yīng)是張乃燕和柳詒徵。張乃燕扮演的角色正如前文所釋，他更多的是在 “制度” 層面保障陳漢章能順利兼任，免受他人非議，但是這種情形無法長期維持。陳漢章已年逾六十，精力無法同時兼顧史系主任和編纂，結(jié)合陳漢章的屢次請辭，說明張乃燕此時應(yīng)已接受了他卸任的請求。

柳詒徵在陳漢章?lián)巍督K通志》編纂一事中主要起到資質(zhì)審核和推薦的作用。陳漢章就職史系主任之前，曾總纂《象山縣志》達四年之久。事畢后，自嘲 “名為總纂，實為獨纂”[20]39。如此豐富的修志經(jīng)歷，證明他擔任《江蘇通志》分纂不成問題?！断笊娇h志》稿成后，陳漢章將其同《小方壺齋與地叢鈔點校要略》贈予友人[5]584。柳詒徵任國學圖書館館長期間，搜集地方志多達七千余冊[4]356。他和陳漢章在南京交往如此密切，陳漢章又是國學圖書館的參議，二人定會涉及對《象山縣志》的商討。編修《江蘇通志》是繆荃孫的遺愿，柳詒徵為了恩師夙愿，也會盡力說服陳漢章參與修志，并且和其他民國教師通過兼職獲取豐厚報酬相同，修纂《江蘇通志》亦有可觀的薪金。據(jù)《中央日報》記載，此次修纂 “耗資多達三十萬”[34]。這又為老友再謀得一豐厚報酬。

張乃燕和柳詒徵聯(lián)合促成陳漢章兼任還有一層更深的人事關(guān)系。民國社會本質(zhì)上仍是人情社會，張、柳二人將已逾花甲之年的陳漢章請來主持史系，達成既定目標后，陳漢章屢次請辭不成，兼任《江蘇通志》編纂后方才得以辭主任職留教職。這是一種典型的中國式人情往來，一舉四得，既達成史學系步入正軌的目標，又避免鳥盡弓藏的議論，更為晚年的陳漢章尋得一份不錯的工作，還能為修志添一得力干將。

1929年夏，陳漢章正式卸任中央大學史學系主任，改為兼任教授，工作重心轉(zhuǎn)移至《江蘇通志》。此間，修志工作與生活有諸多不便，例如陳氏因修志無法回家過年[5]601，志局也常有欠薪之舉[5]609。隨著修志工作的逐步深入，陳漢章的身體已不堪重負，在赴鎮(zhèn)江修志途中病倒。陳氏在給妹夫樊家楨的信中曾作詩一首：

于役未休歇，吳人又召儂。清時甘蠖屈，老態(tài)惜龍鐘。雨過天仍醉，春回土漸松。近村朝淅米，遠寺午聞鐘。澗水轂紋縟，溪山嵐影重。孤云方出岫，閑似我行蹤[5]636-637。

不僅作詩盡顯暮氣，緊迫的纂修任務(wù)還擾亂了陳漢章的退休計劃，使其無暇撰寫其他著述， “亟思了此一段諾責”[5]642。據(jù)《綴學堂叢稿》所載，陳漢章主要負責《江蘇通志金石考》和《方物考》，最終都已成稿[35]。柳詒徵也如期完成編纂任務(wù)，著《錢幣志》《社會志》和《書院志》初稿，皆公開見刊[4]357-358。然而此次修志卻以失敗告終，時人總結(jié)道：

詎莊所聘編撰，大都名士派，不受拘束，著手兩年，依舊殘編斷簡，體例亦不一。迨三年期滿，耗資達三十萬，仍無成績可言，莊本人乃通電，引咎告退[34]。

修志失敗造成了嚴重影響，人力物力僅是一隅。常務(wù)編纂陳去病曾將馮煦所纂人物志二十六本攜走，陳去病逝世后，馮稿隨之遺失[36]。為避免這次修志一事無成，陳果夫主政江蘇后，設(shè) “江蘇通志稿件整理處” ，聘尹文石為編纂，對《江蘇通志》擬根據(jù)馮任體例，加以增刪，并將莊蘊寬任內(nèi)柳翼謀、武霞峯、陳漢章、陶懋立、朱貢三、覃束生諸氏所作，系于卷外，別曰 “續(xù)編”[33]。

三、離職中央大學時間和緣由考

學界普遍認為陳漢章任職中大期間，屢次請辭，終于在1931年離職。這一結(jié)論的依據(jù)是陳慶麒和陳慶粹在《先考行述》寫道： “（陳漢章）十七年始應(yīng)南京之聘，任中央大學教授，兼史學系主任。越三年，以衰老堅請辭職，學生挽留，不允所請而歸?！盵20]52陳漢章記事一般采用農(nóng)歷，入職中大的時間是 “1927年農(nóng)歷11月” ，轉(zhuǎn)換為公歷確是1928年初，但是根據(jù)可查史料，陳漢章從未自述過他在中大任職 “滿三年” ，并且卸任史系主任后，也未再向友人表達離職之意。同期任職史系的陳訓慈回憶道：

我在中央大學為講師時，陳慶麒由其父陳漢章介紹，也來中大任教。時史學系主任雷海宗先生，重我，而輕慶麒，同學對他意見也頗多，講他教不好，授意他辭職。慶麒問其父，漢章說不要理他們。后學期結(jié)束，下一學期雷海宗同教務(wù)長說，結(jié)果未發(fā)給陳慶麒聘書。此事，陳漢章大為不滿，暑期高考招生出題，中國史分漢章，西洋史分我，漢章題未出而去[37]。

1929年春，陳訓慈任中大史系講師，次年夏因病離職[12]576。按陳訓慈所述，陳漢章正式離職中央大學的時間應(yīng)是1930年夏，離職原因是受到陳慶麒的 “牽連” ?；?“孤證不立” 的原則，同時也為深入探究這一時期史系內(nèi)部的人事糾葛，需對陳訓慈的回憶內(nèi)容逐一考證。

陳漢章卸任史學系主任后，雷海宗接任，中央大學僅安排陳氏開設(shè) “中國民俗史” 一門選修課[9]437。不料學生紛紛反對，學生代表上門敦請陳漢章授課，此時正值雷海宗聘請的新教員未到之際，陳漢章隨即去函文學院院長謝壽康，再次推薦長子陳慶麒擔任史學系講師，講授中國文化史、近古史、上古史和中古史課程[5]598。1936年，陳漢章致函張壽鏞： “小兒慶麒，前應(yīng)高等文官考試及格，供職教育部，后充北大及中大二校講師?！盵5]664曾在中央大學任教的象山縣人顧福漕回憶陳漢章道： “余與陳老伯在中大相處，多得指教，實終身難得之機會，至表感德。想不到一年光陰快速過去，老伯父子二人即將回鄉(xiāng)，不得隨時相見，至為可惜?！盵20]29由此可見，陳慶麒確實在中央大學任教并同陳漢章一同離職，陳訓慈所述基本屬實。

此外，一些間接史料也能佐證陳漢章父子于1930年夏離職中央大學。1930年1月，中央大學印發(fā)《國立中央大學文學院概況》，文中列出全部史學系教職員及所授課程，陳慶麒未在列，陳漢章推薦他教授的中國文化史等課皆由束世澂負責[9]364-365?？紤]到文件制定及下發(fā)的時效性，結(jié)合陳漢章致謝壽康的推薦信，可斷定陳慶麒未在1929年下半年任職中大史學系。1931年3月，《大公報》統(tǒng)計中央大學教員信息，史學系教員共7人，其中未見陳氏父子[38]。1930年12月，中央大學史學系主辦的《史學》雜志創(chuàng)刊，亦未載二人的著述，陳漢章一向高產(chǎn)，何況陳慶麒是以專任講師的身份進入史學系任教，支持本系刊物更是義不容辭。上述史料整理組合后，基本證實了陳慶麒僅于1930年上半年在史學系授課一學期就同陳漢章一同離職中央大學。

根據(jù)陳訓慈的回憶，中央大學不續(xù)聘陳慶麒是因?qū)W生和系主任雷海宗的反對，致使陳漢章憤而離職，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簡單。在中史缺人、新聘教員未到的情況下，學生敦請陳漢章授課一事，雷海宗應(yīng)是知情的，否則學生不會登門拜訪，但陳漢章在給謝壽康的信中推薦陳慶麒代替自己上課，只字未提雷海宗和學生是否知情。《中央大學本部組織大綱》規(guī)定各學院教職 “由校長聘任，或由各該管院長提出” ，同時設(shè)院務(wù)會議和學系會議[39]。在校長和院長無教師提名人選的情況下，一般由系主任提名。即使雷海宗聘員未成，也應(yīng)由他而非僅是兼任教授的陳漢章向謝壽康推薦陳慶麒，陳漢章之舉不免有越俎代庖之嫌。學生本意是邀請陳漢章多開課，陳漢章卻借機推薦陳慶麒，奈何陳慶麒水平不佳招致學生驅(qū)趕，此間不免也含有對陳漢章的不滿，他實際上承擔了連帶責任。

民國時學生驅(qū)趕老師之事不勝枚舉。蒙文通在北大上魏晉南北朝史時，學生質(zhì)量參差不齊，有程度較差者不解其意，胡適因此未續(xù)聘蒙文通[40]。方壯猷和謝國楨任教中央大學史學系期間，所寫講義毫無規(guī)劃，詳略不均，被學生反對而去[24]154。前文所述中大校長張乃燕聘請教員，就將是否能承受學生攻擊作為參考條件。學生作為影響教員聘請及延聘的重要因素，其實起到了對教員資格審定和考核的作用，審核的結(jié)果往往不可逆。學生反對教師和學校，或發(fā)動學潮，背后有時涉及到政治和權(quán)力之爭，這不影響學生群體本身就是教育的終端環(huán)節(jié)，是獨立于校方、師方外的第三方，其影響不亞于類似中央研究院等第三方學術(shù)評議機構(gòu)。

陳漢章父子離職的另一誘因是雷海宗。1927年6月，雷海宗芝加哥大學博士畢業(yè)，同年8月任第四中大教職，早陳漢章幾月進校[41]。張乃燕和柳詒徵在陳漢章多次推辭史地系主任一職的情況下，為何執(zhí)意邀其前來而不委職于雷海宗？如果只用雷海宗初出茅廬，難以勝任主任的工作來解釋這一問題則很是乏力，第四中大歷史上有初出茅廬者擔任史系主任的先例。1921年東南大學成立，史學系主任是只有一年任教經(jīng)驗的徐則陵，而非任教多年的柳詒徵。此事中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在門戶之爭，即雷海宗的治學取向偏向于科學實證主義。第四中大作為 “信古” 的大本營，它與 “疑古” 的對立極有可能對籌建中的第四中大造成沖擊，不利于后續(xù)南高學者入史系任教，這通過雷海宗掌系后進行的人事聘請得到了證實。1930年夏，陳漢章父子及陳訓慈離職，史學系教職緊缺，雷海宗委托胡適和梅貽寶邀請顧頡剛?cè)沃醒氪髮W專任教授[21]411。此時距顧頡剛在《北大國學門周刊》設(shè)專號批判柳詒徵已逾6年，雙方對立早已深入人心。雷氏之舉發(fā)生在他接替陳漢章任主任幾近一年，且羅家倫尚未掌校實行 “重北輕南” 的人事政策之前，中央大學內(nèi)部依舊以原南高——東大教職背景為主，聘任教師卻不顧史系恩怨，可見張、柳在籌辦之初，執(zhí)意等候陳漢章到任，自有長遠考量[42]。陳慶麒不僅師承其父，而且曾在《國故》月刊發(fā)文，父子皆屬 “國故派” ，其與實證主義的治學門徑同樣水火不容。陳訓慈雖是柳詒徵愛徒，但受過徐則陵系統(tǒng)的西方史學訓練，他在《史地學報》時期極熱衷于撰寫西方史學的文章[43]。無論治學還是能力，雷海宗眼中陳訓慈都勝過陳慶麒。陳漢章為陳慶麒謀取教職的程序不當和雷海宗不喜陳慶麒讓陳氏父子失去了轉(zhuǎn)圜的余地，沒有系主任的支持，學生的不滿就會實打?qū)嵉芈湓诙思缟?，除離職外別無他法。

民國時期，學者為謀生計往往輾轉(zhuǎn)于各大高校任教，空間流動頻繁，陳漢章同樣為高薪所動，前往第四中大史地系。面對百廢待興的史地系，陳漢章因錯過學年預算會議致其在任職前半年毫無建樹。第四中大對制度的苛刻執(zhí)行令陳漢章有心無力，產(chǎn)生 “附庸” 之念，遂屢生退意。放眼整個民國高等教育史，高校若欲鼓勵某系快速發(fā)展，無一不是投入大量資金，以便引進著名學者，從而驅(qū)動相關(guān)學科迅速躋入業(yè)界前列。吳宓籌辦清華國學院，顧頡剛主持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皆是典型范例。反觀中央大學，花費大量人力財力聘來陳漢章，卻無專項資金用于擴充史地系，陳漢章只得以辭職相要挾，用以退為進的手段竟在一年內(nèi)將史學系推入正軌。這一過程中，中央大學的金字招牌和校長張乃燕的支持固然重要，但陳漢章在此前從未擔過一系之長的情況下展露出的非凡人事智慧，不免使人對這位治學思想保守的經(jīng)史大家刮目相看。

學界以往研究中央大學能取代北京大學成為全國最高學府的落腳點在于政治和地緣因素，而陳漢章?lián)问穼W系主任期間的作為證明僅靠首都大學的招牌是不夠的，還需全校師生戮力同心。這種齊力協(xié)作的重要性還體現(xiàn)在陳漢章兼職《江蘇通志》編纂一事，張乃燕和柳詒徵所起的作用缺一不可。修志期間，陳漢章雖有怨言，然仍能按時交稿，不似其他編纂半途而廢，足見其秉性有始有終。陳漢章出于個人私情貿(mào)然推薦陳慶麒任教中大，終因?qū)W生和雷海宗的反對而擔負連帶責任而黯然離場，這也讓人看到大師光環(huán)下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從中央大學史學系的發(fā)展歷程審視陳漢章，陳氏可謂貢獻殊巨，但其任職期間也衍生出一系列的人事問題。陳漢章?lián)问穼W系主任期間，繆鳳林為何離職，陳氏離職后，繆為何又復職。在陳漢章離職一事中，以往力挺陳漢章的張乃燕和柳詒徵是何態(tài)度。雷海宗作為戰(zhàn)國策派的代表人物，他對陳漢章的離職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但學界對其在中央大學的經(jīng)歷研究幾近空白。根據(jù)1931年3月《大公報》統(tǒng)計的中央大學教員信息，此時系主任是徐子明而非雷海宗[38]，結(jié)合《史學》的創(chuàng)刊時間，大致可將雷海宗離職中央大學的時間考訂在1930年12月至1931年2月之間。拙文于此稍對雷海宗履歷做出更新，而最終解決上述問題，需俟新史料的發(fā)掘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