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懷智
到晚晌,暖云提了飯盒上了院場,進(jìn)了三爸的老窯。
窯里的燈亮哇哇的,亮得剜人的眼睛。三爸的眼睛看不著,卻偏要拉這么亮的燈!拉就拉吧,天稍作擦黑,窯垴的燈便亮堂了。有時真說不清,三爸到底咋就知道天黑?窯壁粉白,刺灼的燈泡真若雪地里猛乍乍冒出個太陽。
問過三爸。三爸說,聞聞,聞聞就知曉天黑成個啥,伸出個手也能摸揣出來。把手伸出去,是淺薄的黑,還是凝成疙瘩的黑,就都沾到手上了嘛,咋能不曉得天黑到幾成,黑到了啥時分!
在三爸的鼻子和手底下,夜有了成色,有時夜黑輕輕的,用手撥拉一把就散了,像輕巧的楊花;有時夜黑重得很,膠一樣黏結(jié)著,用手摳上去吱啦地響。
三爸站起身,扶了窯掌,扶門框,踱進(jìn)窯垴。她順過一只手臂,三爸撫住她,摸揣著走近炕沿。
臨近清明,年節(jié)前剛粉飾過的窯面,白粉粉著真像一樹鬧茸茸的蘋果花。因此上,落進(jìn)窯垴、折上窯面的影子就分外的重。
昨夜打過電話,沒說回,沒說要出差嘛,咋到太陽斜上磧石原時,聽見院畔下的汽車一響。正坐在窯垴的炕頭上做針線呢,給未來的孫女、孫子繡個老虎枕頭,縫身小棉襖。咋看見女兒走過院場上的洋槐樹,朝敞亮的窯門走近。
夢甜回來了嗎,心頭一驚,驚得跟喜鵲在胸脯下蹦跳,喜喳喳地驚。女兒已成了活脫脫的城里人,身上老有粉粉的香。放落針線,放落繡著金黃眼睛的小老虎,還沒顧得接取女兒呢,女兒進(jìn)窯門。女兒的身影拉得欣長。
“咋道是回來了?”
“咋道是不能回來了?”
“就沒提早回個話兒!”
“這不在窯里站著嘛,回個啥話!”
女兒回來前若打個電話,暖云老思謀著該給女兒備些吃食,有了吃食的念頭,她則有了忙活的由頭,有了穩(wěn)妥的踏實(shí)感,好似家里的暖就暖在嘴上。只在灶眼里竄騰起紅火,這日月便有了春暖花開的生機(jī),都說兒女們是父母一世的操心和拖累。說句實(shí)在話,兒女們也是父母的太陽。一家人的日月,咋不是圍著太陽轉(zhuǎn)呢嘛!到得兒女們長大,一個個走了,太陽的光照不到了,這日月顯得蕭條,有時陰沉沉,真要吹起冷嗖嗖的風(fēng)。
女兒要吃啥,她就給做啥!問過女兒吃過了飯?女兒說沒,那就做頓女兒愛吃的漂面皮。說是漂面皮,實(shí)則把面筋跟面水挼出,面筋煮進(jìn)鍋,再把面水勻進(jìn)一面平底的鐵籮,漂在沸騰的水上蒸。
下了炕,往盆里盛進(jìn)白粉粉的粉面,捉了木勺瀝淅地淋進(jìn)清水。女兒放下挎包,洗過臉,要幫她,她說歇緩著。打不上個幫手,女兒每次回來都躺倒在炕頭,看她生火做飯,直至吃飽肚子,再狠狠睡一覺,到夜靜深時才醒來,偎她身側(cè),像貓似的跟她拉話,拉呱些瑣碎的雞毛蒜皮子的話,拉呱些城里的話。
女兒歪仄躺在炕頭,暖云立到面盆跟前挼面團(tuán),一定要把面水跟面筋徹底分離,這樣漂成的面皮才筋道,煮出來的面筋才酥爽。女兒順手逮過枕頭旁、窗臺下的小虎頭,扯了金絲線的小虎頭,還有月孩兒著身的小棉襖。女兒問,給誰做下的嘛!
她說,夢翔還沒成婚,早著呢,除了夢翔還有誰?
暖云的話絮子本該還要往下奔,女兒現(xiàn)今二十九歲。她到女兒這年歲,夢甜五歲了,夢翔即將出生。
女兒隨口一聲唉嘆。她的話語又緊忙轉(zhuǎn)往夢翔。夢翔也在西安,高中畢業(yè)后到西安的汽配廠打工。一年后在姐姐資助下,去烹飪學(xué)校學(xué)廚藝,畢業(yè)后到酒店幫灶。聽夢甜說,自今年開春他掌了勺。
“見夢翔了么?”
“上一周他單休,他姐夫叫他來吃飯,夢翔做了臊子面,夢翔做的臊子面好吃,夢翔又胖了!”
“過年時回來,說是一百六十斤,咋還能胖。”
“可不是咋的,說漲了工資。”
“漲了多少?”
“年后走了幾個人,算是成了正兒八經(jīng)的廚子。年前四千,自打掌了勺,成了六千!”
“夠不夠用?”
“用是夠用,手大得很嘛,到底攢不下幾個錢!”
“哪咋前幾日……噢,不說了,不說了!”
她停住了話頭,好似把一渠活泛的流水?dāng)r腰斬?cái)嗔?。暖云想說與夢甜的話終究沒說出,還有一些話,要留待晚晌,留待夜靜靜得很了,夢甜睡醒時,偎住她,她才可以悄悄說。是些關(guān)于女人的話,關(guān)于小老虎枕頭跟月孩子的小棉襖的話。這話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
每天要吃口飯,飯吃到一定年歲了,這天底下的飯唯有自家火灶上的好吃。挼離了面筋跟面水。面筋撈出來盛進(jìn)瓷碗,瓦盆里清溜溜的面水端上鍋臺,鐵鍋續(xù)進(jìn)水,坐上灶下的木墩,灶眼里生起紅火。
愈燥愈熱的太陽看起來反倒?jié)皲蹁醯摹O駰l大紅魚沉下水底,彤紅的太陽沉進(jìn)厚巍巍的磧石原。從院場下到水泥路,再從水泥路下過一道三五百米的坡坎,便下到了小湋河灘,河灘寬過兩里地。順著彎折的小湋河上行或下行,是廣袤平坦的小湋河川。小湋河?xùn)|的這道原,就叫磧石原。
吃畢飯,肚子撐得漲。歇緩會兒,夢甜去側(cè)院的洗澡間。洗完澡,她偎到窯垴的炕頭上睡。寂靜的川河,寂靜的村落,每次回到河川,她才能睡得踏實(shí)。跟她每次走時說給媽的話:回到屋里,才能睡下個干凈覺,多盼著回來呢!
怕驚撓了女兒安睡,女兒每次回來,疲累得緊,都說城里的日月好??!全都急慌地往城里躥,只是女兒回來了,不展拓地臥到炕頭,不睡過一半個時辰,像不曾回來過!
調(diào)料跟面皮分離著,調(diào)料盛在飯盒頂,面皮跟面筋盛在飯盒底層,她該給三爸送飯去。磧石原頂?shù)募t霞漲得快,褪得快,像仙子剛把漫天的紅霞鋪展開,又慌急地收卷了。婆咋說來著!
婆說,朝霞跟晚霞呢是織女織就的綾,織了一晚晌的綾是金色的,叫金綾,天明時,她得鋪展了晾一晾,再收卷回去;織了一個白天的綾呢,是紅的,叫紅綾,天晚時,她得鋪展了晾一晾,再收卷回去。
小時候,立到院畔上看晚霞,心里禁不住地想,能織出金綾跟紅綾的織女該是啥樣子?到現(xiàn)今算明白了,織女是婆的樣子,婆不是白天織布,半夜起來還織布,天晚時到院里晾一晾,天明時還到院里晾一晾嘛!
婆說,這晾一晾呢,太陽神就住進(jìn)了布,布里有神靈,布就暖了。
難怪婆用紅紙鉸成的娃娃,頭發(fā)都很長很長,比長長的手臂還長。
婆,把娃娃的手臂鉸得那么長弄啥呀!
婆說,手臂長了是個愛勞動的娃娃,勤苦的娃娃,人一輩子勤苦了,愛勞動了,窮不著餓不著,莊稼地里莊稼多,谷子不成糜子成嘛!
婆,那把娃娃的頭發(fā)鉸得那么長弄啥呀!
婆說,頭發(fā)長了離天近,離天近的娃娃靈醒,通神呢!
織女是婆敬在心里的神,每年乞巧節(jié)的夜黑,看著天里窄朦朦的彎月,婆會剪了晾曬過的一尺棉布,花花綠綠的棉布搭上院里的麻繩,嘴里疊復(fù)著念叨。
“巧芽芽,生得怪。
盆盆栽,手帕蓋。
七月七日取出來。
妹妹呀,姐姐呀,
摘朵巧芽照影花。
盆盆清,影影明,
看誰手巧心又靈。
……”
“念叨這弄啥呢?”
“跟織女通心呢,婆念叨念叨,就跟織女把心通上了,織女閑緩了就來??!”
夜黑昏昏地沉靜,窄朦朦的彎月明汪了些。滿河川的生靈睡了,小湋河川這會兒展展懶腰,醒轉(zhuǎn)過來,大約婆的心跟織女的心通上了,搭在晾繩上的那尺紅布蕩蕩悠悠飄起,悠悠蕩蕩地朝深天里飄去。天明時,晾繩上空了。
“婆,就那一尺棉布能做啥?”
“做得了,天底下良善的人,都給織女剪下這么一尺布,織女還不給牛郎跟筐擔(dān)里的娃娃們縫一炕大棉被?!?/p>
“咋年年都給哩?”
“咋能不給!吃穿總是個麻纏事,吃過的肚子就餓了,穿過的衣襖到明年就舊了嘛,不暖了。有了暖云在,你三爸準(zhǔn)有口飯吃,年年準(zhǔn)有暖暖的衣裳穿!”
婆說過的話,她要剛剛健健地往下活,活到暖云結(jié)婚,還得抱幾年暖云的娃娃!暖云嫁到了鄰村。挑揀大得很嘛,挑挑揀揀的,暖云跟上河的新存訂了婚。
訂婚當(dāng)天,婆眼睛迷昏昏得看不清物什。婆的手摸摸揣揣地摸揣過新存的手,摸揣過肩頭,摸揣臉龐跟眼眉,婆的手還在新存的額頭和耳垂子上捏捏。
新存叫聲婆。
婆說,成。
給閨女找婆家難纏得很哩,比給娃子找媳婦還難纏。找媳婦,主要看媳婦本人。找婆家,不光看女婿,還得看女婿這家人,閨女終究是到婆家過日月的人么!
人就好比風(fēng)里的燈盞、草尖的露,說不準(zhǔn)那一會就沒了。婆沒摟抱上夢甜,夜黑睡下時好好的,還發(fā)了盆要蒸饃饃的白面,放到燒燙的炕角頭,捂蓋了棉被。天明,風(fēng)撩著雪,雪飄白河川。三爸摸揣著上了炕頭,喚婆,推婆,婆笑瞇瞇地悄靜著。婆歿了,婆是風(fēng)里的燈盞,給風(fēng)輕晃晃地一搖,滅了。婆是懸在草尖尖上的露珠,是厚實(shí)了的晨光照落了她。村人來看婆,揭開暖烘烘的被子。
“你看你看,起先都把身子清凈過嘛,還穿上了可身的新棉衣、新鞋祙子,連把墓廳里要放的酵子都發(fā)好了嘛!”
不光是發(fā)好了要入罐,要安放進(jìn)墓廳里的酵子。婆還經(jīng)心地梳個光潔的纂。這一切全是一幅備妥停當(dāng)?shù)臉幼?。小湋河川的風(fēng)俗是,亡人入埋時,親近體己的人要把一罐新發(fā)的酵面捧著,直到把棺柩送進(jìn)墳地,再把發(fā)好的酵面放入墓廳,放進(jìn)棺杦的近旁,埋進(jìn)土。故人已經(jīng)歿了哈,親人們還是要生發(fā)起來,蓬蓬勃勃地在這河川里、在這日月里走下去。
發(fā)起來,酵漲了,酵得棉棉渾渾的白面,若那耀眼的白蓮花綻放在炕頭。婆不光發(fā)好要盛入瓦罐的酵面,她連同要蒸白饃饃的酵面都發(fā)好了。安葬亡人,凡村里來送葬、來給墳包上培新土的人,都得揣一個亡人謝恩的白饃饃回去。這是婆——是亡人們留給世上最后的資糧,要把這資糧送予了村人做別。
一身白孝,端著酵面瓦罐的新存走在婆的靈柩前頭,暖云和云新攙扶著三爸哭號在婆的靈杦后,他們身后是一連串的親人、族人,是掮了鐵锨來送埋的村鄰。婆走得一點(diǎn)兒都不慌急,十多年前,備好了新房,喚來河川里的漆水匠上好了腥紅的漆水,新房上釉彩著梅蘭竹菊,釉彩著仙鶴、鳳凰、鴛鴦和喜鵲,好似最終的那一走,永不回頭地那一走,不是個寂寂荒荒的事,倒顯得隆重又喜鬧。五六年前,婆就備齊了穿戴的老衣,還精心繡制了鳳冠跟霞帔,跟大戲臺子上,皇后娘娘、妃子、公主們佩戴的鳳冠和肩后的霞帔一樣樣。一雙繡有喇叭花跟牽牛花的鞋子。連那薄薄的桃形的銀錢,上嵌福字的銀錢,不知幾時備下的,側(cè)臥著睡得規(guī)矩的婆,輕抿嘴唇,她舌面上輕銜了銀錢,從銀錢上垂落出來的紅線,拴在衣領(lǐng)近前的紐門子上。此后,婆把三爸交付給了暖云,穩(wěn)妥著交給了暖云。
婆靜靜地睡進(jìn)她永遠(yuǎn)的新房子,瑰麗的新房子。
跟牡丹、杏花、迎春的花香不同,暖云的身上有股暖融融的氣味兒,綿錦的、甜甜的,似清水的香,又似棉花的暖。輕靈靈的風(fēng)挾著幾粒晶瑩的鳥鳴撫過,從粉粉的蘋果花的氣味里,他觸到一抹清油燈的氣息,暖云要來了。
織女卷盡天里的霞光,院場上開繁的蘋果花擁滿枝梢,像梢頭上擠滿了白菩鴿。暖云上了院場。
三爸坐到天光清靈的窯掌下,摸揣著篾條編竹籮。是磧石原上的香菇種植基地預(yù)定的竹籮,他們采摘了香菇盛進(jìn)竹籮,一溜排擺放到太陽下晾曬。還有下河里的辣椒產(chǎn)業(yè)園。不是每一茬青椒都能售盡,凡不能及時采摘的直到紅亮了的辣椒,只好把它們選進(jìn)竹籮,放進(jìn)深秋和野菊香里一起風(fēng)干。到春天,等待好價錢的紅椒,盛進(jìn)竹籮齊整地放在白花花的塑料大棚間,放在嬌嬌的大太陽下,甚是紅艷。河川里曾有幾位編席、編籠的篾匠,這陣子河川的篾匠只剩下了三爸。三爸的眼睛不得勁兒,他摸揣著做下的篾活,做得緩,做得細(xì)。
不知本來是那樣子,還是三爸瞎了一雙眼睛后才成了那樣。三爸總是笑瞇瞇,頎長的篾條在他粗厚的手底下,歡喜蹦跳,像踩了極有節(jié)律的鼓點(diǎn)子扭著秧歌,風(fēng)絲絲縷縷吹過,曉得暖云來了,三爸睜亮眼,可他啥也看不到。
早上吃過飯的老瓷碗放在窯里的柜面上。每次吃過飯,三爸會把碗舔舐得干凈,好似舔一遍不行,得舔過兩遍三遍,不只為惜福,為了暖云清洗方便。窯里拉了自來水,鍋灶齊備,米面醬醋齊備。三爸摸揣著做飯的時候不多,婆過世后,暖云住在婆的窯里,除非新存務(wù)工回來,她才到上河的屋院住幾天。自打夢甜出生,新存跟暖云有了新院場,新存用紅磚箍砌的房窯,跟暖云設(shè)想的一樣。再往后又有了夢翔,暖云守了上河的槐樹院,一日三次要給三爸送過飯來。三爸一點(diǎn)都不喜悅暖云勞勞碌碌地繃扯,大晌午的那頓飯,他自個兒叫停了。
“早飯多添一勺,晚飯多添一勺,用不著那么繃扯,暖云你忙你的!”
晌午不讓來,天陰雨飄雪的日子,不讓來。
“哪家的日子,不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勞累。人都有個忙閑呢嘛,暖云,就把三爸的話聽一回?!?/p>
不管雨雪,早晌那頓飯必定要送給三爸。暖云外出攬活,晚晌那頓飯沒能送到。拉亮窯里的燈,明知暖云不來了,三爸還要站上院畔,笑瞇瞇地睜亮雙眼,面朝上河,等。
夜沉得深些,像谷粒樣的燈光鋪展開,鋪展上綴了紅果的蘋果樹。長得結(jié)實(shí)的蘋果熟了嘛,跟月光一起鋪散進(jìn)院場的,還有蘋果甜朦朦的香,像甜朦朦的夢。摸揣著取落下窯壁上的板胡,板胡掛上相框旁的木釘。相框里有爺、有婆,有年輕的大伯、爸爸、三爸,還有暖云、云新跟新存。也有三爸跟婆、跟暖云和云新的合影,這照片是暖云婚后過年時照下的,這張彩色的照片,是新存不知從哪借來的相機(jī)拍攝的,婆把照片鑲進(jìn)相框。還有一張黑白的照片是合影,婆說,靠邊上的那個是你三爸,三爸腰里勒根皮帶,頭戴小軍帽,照片頂上寫著“一九六三年鳳家山水庫工地合影”。1963年的三爸正是個莽壯的小伙子,一副青澀的神采飛揚(yáng)的樣子。
夜靜悄悄靜了,河川里干澀的板胡扯著尖利的聲腔。這首《荒年歌》已于小湋河川留傳近百年。唱唱《荒年歌》,他要晚歸的暖云聽到他的聲音,聽到他跟板胡樣蒼蒼的吟唱。
瓷碗洗凈,盛進(jìn)面皮,攪勻了,三爸的雙手伸過來,暖云雙手端過去,穩(wěn)穩(wěn)地放進(jìn)他聚攏的手掌。三爸站起身伸伸僂了許久的腰桿,圪蹴到小杌凳的前頭酣暢地嚼咽。粗糙的杌凳兒由青槐木嵌成,常年放置在窯掌前頭,爺坐過,婆坐過,日頭曬著,西風(fēng)飄散的雨水淋著,它老是一副墩厚、皮實(shí)、老成的樣子。其實(shí)是三爸把它坐成了他的模樣,是三爸把它磨得光光啾啾,它的身上積滿了日月,日月在它身上釉亮了光澤。
暖云整理三爸的炕頭,掃拭窯垴的浮塵,早上總有成堆的活絡(luò)逼催她,送來早飯,她便急慌慌地要走,她要跟村里的幾個同齡人去務(wù)工。在小湋河的下河,有片上千畝的科技園,種滿了獼猴桃。園區(qū)建有農(nóng)科大院,有上百畝的冷庫。常年守河川的人,隨了節(jié)令,常去冷庫和獼猴桃地里去務(wù)工。除過陰雨或飄雪的日子,每天早上都有農(nóng)用三輪趕往下河。天黑定,三輪車又晃悠悠地趕回,去時鬧吵說笑,回時拖一身疲累,唯有濃煙尾隨的三輪車吼喊高歌。暮靄升上來,村落靜下去,笑鬧的河水聲這會兒一點(diǎn)點(diǎn)清亮。她隱惑地聽見,三爸的板胡和吟唱。她知道,三爸給她回信兒,好讓她知道,剛流逝的日月闃寂安好。
洗卻汗?jié)n,在流螢般浮蕩的板胡聲和吟唱聲中,暖云睡了。月亮升上來,水草和青苗們的清香浮漫,這陣子,獨(dú)有一只狗子蹲伏在槐樹院下的水泥路上,它在矚目和迎接盛大的夜影降臨。它并非她喂養(yǎng)的黑狗,她給它施食,它便忠誠于她家的場院,夜黑里悄悄守住院畔,矚目月亮,矚目星空。夜晚的降臨跟晨曦的到來,對它全是隆盛的事件。
相框里還有一張照片,照片上寫著“一九六四年十月十三日徐增勤二十歲留念”。三爸的名字叫增勤,大伯的名字叫儉勤,爸爸的名字叫克勤。二十歲的三爸長得俊朗清瘦。1964年10月很冷,三爸穿了棉襖,戴了薄薄的軍帽。他的眼睛清亮若河水,亮汪汪的眼瞳里蕩漾著無限憧憬。
圪蹴著,三爸舔過瓷碗。他摸揣著站起,摸揣著進(jìn)窯門,摸揣到柜子,把瓷碗緩緩地推掀到柜面中央。他挪了身子坐上炕沿。掃凈窯垴,暖云收拾窯掌下的竹籮。她抽幾根篾條,十個一打捆扎了竹籮,拎進(jìn)窯垴,并往碼摞成堆的竹籮上撒下清水。篾條剛嵌上竹籮,雖則定了形,卻生怕質(zhì)地僵硬的篾條風(fēng)干時自行折斷,折斷幾根篾條并不礙事,關(guān)鍵是部分折斷的篾條會支楞著扎進(jìn)外頭,影響竹籮的美觀,甚至有些折斷會散了竹籮的骨架。暖云散些清水,要潮濕的篾條在柔韌中干透。暖云收堆竹籮,她把清水散上窯掌下攢成幾捆的蔑條時,三爸睜亮著眼睛,問:
“今年有沒有個閏五月?”
“有?!?/p>
“四年一閏,怕是過了這閏年,等不及下一個閏年了!”
“三爸說過的嘛,還想抱抱夢甜跟夢翔家的娃娃呢!”
“話是這么說,心也這么想。這話你婆在時也說過嘛,你婆也想抱抱夢甜跟夢翔呢,你婆到底還是沒抱上嘛。三爸的意思呢,趕在今年閏月,把那個沒門沒窗的房子修修。到種上麥子的冬月,上了漆水,頂多到明年冬月,就能搬到那房子里去住了?!?/p>
三爸的眼瞳藍(lán)汪汪,他眼睛亮亮地看粉白的窯壁,看柜子上方的相框,相框里的人皆是歡喜的模樣,相框旁側(cè)掛一把板胡,暖云記事起才有的板胡。三爸說的沒門窗的房子,河川的人家叫它木房子也叫黑房子,一個人到世上最后要帶走的窄窄的木房子。
依照俗情,到有閏月的年份,上年歲的人不只要修造木房子,要請了漆水匠往木房子上釉土漆上彩繪。還得籌備最終要穿戴進(jìn)黑房子的衣襖和鞋帽。這些年每到進(jìn)了閏月,聽到川河的院場放鞭炮,必定是某戶老人的木房子修成了,或是土漆跟繪彩上好了。這驟烈的鞭炮沒有一絲慶賀的意味,卻以此來告示,某戶人家的某人老了,日常的一切便與他再無干系,他只須坐進(jìn)暖陽跟樹蔭,看那相同的太陽升起落下,看雨滴飛雪飄灑進(jìn)河川的曠野。擇取了閏月來修造,自有一點(diǎn)點(diǎn)增壽的期冀,閏月畢竟是每隔四年要多出來的那月!
不是不替三爸修房子,她常常愁怨這日子,可這日子到底會來到。這個窄窄的黑漆漆的木房子,那么強(qiáng)悍霸道,它要硬生生地把世上的不可割舍強(qiáng)行割舍。前些日子,三爸取出存折給她,她沒接承。三爸一生的積蓄全在折子里,他把所有的蔑條嵌做了折子里的數(shù)字。
“想出個門,看不清腳下的路呵!就勞煩著,給三爸跑個腿?!?/p>
年少時,她和云新拉了架子車去賣籠筐,三爸的手扶在架子車的幫廂上,一路推掀著,臨出門天陰得重,上了原坡到了紫藍(lán)鎮(zhèn)街,鉛黑的云朵壓上低矮的房窯,飄起了雪。回來的路上,雪沒過腳踝,架子車翻進(jìn)了路下的溝里,折了車轅,壓扁了籠筐,雪地里的三爸摸摸揣揣地找她找云新,三爸坐在雪地里,白晃晃的雪地里他摟抱著她和云新哭。三爸說不賣了,不賣了,往后咋都不賣了。往后,三爸編就的籠筐放在窯垴,賣多少,怎么賣,全由她來打理。隔幾月,買回一趟竹子,她把結(jié)余會存入鎮(zhèn)街上的銀行,把帶回的單據(jù)放入三爸手里。柜面上頭,板胡旁的相框里,那些黑白色的人大都不在了。
“按理說,到了明年冬月修房子也成,就是到了那陣子,啥都不知曉了,即使搬住進(jìn)去,也不曉得到底會是個啥樣子。這年里有閏月,剛剛趕個好,房子修成,盡早上個漆水彩繪,爸也好摸揣摸揣!”
三爸只知道捏在手里的折子是幾頁紙,暖云最清楚,那幾頁紙里的數(shù)字,置辦三爸的所有事宜闊綽有余。洗過飯盒,洗過碗,摁醒電熱壺?zé)龎厮懔瞬?,盛進(jìn)彩釉著牡丹花的大瓷壺,放上窗臺,放上多年里放置瓷壺的那處,是婆常常放置瓷壺的那處。沒茶盅,沒茶碗,三爸渴了,銜了壺嘴喝下去。窯里棉棉的像棉花、像槐花樣清亮的氣息弱了。聽暖云下院場,絲縷的風(fēng)飄過去又蕩過來,她落在院場的氣息弱沒了。這次第,蘋果的花香明晃晃得濃艷。
迎春花色的燈光鋪漫出門窗,鋪散到隆重的蘋果樹上,粉白的蘋果花鍍了層淺淺的金黃,胖了些,顯得豐盈臃容。尖澀的板胡,三爸笑瞇瞇地吟唱。夜愈靜,輕撫上蘋果花樹的燈黃愈重,一副沉甸甸、厚嘟嘟的樣子。
夢甜醒轉(zhuǎn),夜已靜深。女兒去過窯外,洗罷臉。放落老虎枕頭,針線放回筐籮,摁滅燈,夢甜偎了她睡。她自然要說些婆說過的話,三爸說過的話。
夢甜說:“人家不想要,我能有啥辦法!”
暖云說:“咋不要,沒娃娃咋能像個家,再好的兩口子,心拴系不到一搭嘛!”
“這個我知道!”
“兩個人一個鍋里攪勺把,說得再親近,終究還是缺了啥,雖說不是油是油水是水的,終究還不是個油是油,水是水?!?/p>
“每月里都是個操心,都心想著,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
“你看你三爺,要是沒個我跟你云新姨,這日月過得還有啥奔頭,啥想頭。人活一世,給老人娃娃活哩!”
“屁股后頭一大堆貸款,日子過得瞀亂得很。人家不想要,我倒想要,老想著抱養(yǎng)一個。”
“這是實(shí)在沒了法子時!你看你云新姨,是你三爺抱養(yǎng)的,長到了十六七歲,你太婆歿了嘛,說是一個瞎眼的爸爸,跟一個還沒長成人的閨女,這苦情的日子咋該往下過。她親爸親媽托了人來叫過幾回,就跟回去了嘛,你三爺哪里虧待過她。這一走,逢年過節(jié)時來過一陣陣,就沒了音訊,看你三爺病頭病腦了,還能指靠個誰?再說抱養(yǎng),現(xiàn)今生一個娃娃剛好,生兩個就多了,都說有苗不愁長哩,你看哪能有個苗苗?”
“實(shí)在不成,就得想想旁的法子!”
“想,咋能不想。今年閏月里,想跟你爸和我修房子。修那個沒門沒窗的木房子,黑房子?!?/p>
“修那個弄啥,你跟我爸還年輕。再說往后都火葬哩,修了也沒啥用,放到窯里頭還礙地方!”
“年輕?!你看上河下河里,跟你爸跟我同齡的人走了多少?往后是火葬,也罷,用不著了,當(dāng)柴火燒。要不火葬,住進(jìn)木房子里,安安妥妥地睡了,也好!這日月嘛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提早預(yù)備好了,往后愛咋就咋!”
說夢翔去年談了個女朋友,今年又談了一個,盡是些八桿子打不著的女娃娃,要說到婚姻,一點(diǎn)眉目都沒有。
說著說著打起了渾話,有一句沒一句。
窗戶上的燈影投落院場,場畔的棗樹和槐樹拖了昏昏的身影,這身影彎下院畔,彎進(jìn)遠(yuǎn)遠(yuǎn)的麥田,彎進(jìn)黑。麥苗抽拔著苗條的身?xiàng)U,棗樹打著芽苞,槐樹上萌了似有若無的新綠。蘋果院的燈亮哇哇得亮,一朵、兩朵,恰是此第,粉粉的蘋果樹上新添了兩枚嬌羞的花蕾;一瓣、兩瓣,一串落英從花樹的深處飄轉(zhuǎn)而下。上河里新發(fā)了的葦林間,夜的生靈們麇集一處,舉行那場秘而不宣的盛會。一粒將長成巨槐的幼芽頂破坡面的土皮。
夢甜睡了。暖云睡了。
夢甜醒來時,暖云已做好早飯,天還沒大亮呢,翻看手機(jī),剛過六點(diǎn)。
匆匆急急吃過飯,夢甜驅(qū)車回西安。暖云提了飯盒要去蘋果院。
走在彎弓狀的繞在院畔下的水泥路上,一只黃狗領(lǐng)著三只毛絨絨的小崽子嗅嗅探探地尋食吃。黃狗的奶穗子鼓堆堆地懸垂著,像要拖掃到水泥路上,像要拖掃到路旁的青草上。拖拽一抹油煙,像拖了條狐貍尾巴的三輪車,趕往下河去務(wù)工,車廂里坐了幾個村人,一路上說鬧著。
昨夜的蘋果花衰了些,花樹下浮了白酥酥的花瓣,仍有落英飄轉(zhuǎn),若輕盈的風(fēng)鈴聲落下。三爸坐在窯掌下的杌凳上,捅破青竹剔篾條,根根篾條在他手中柔韌泛動。暖云清洗過柜面上的瓷碗,盛進(jìn)早飯,雙手捧了端過去,三爸蹭蹭手上的篾筲,在他的黑里,伸來雙手。
蘋果花叢宿了幾只麻雀,蘋果樹的樹梢上頂出尖絨絨的芽葉。提拎了飯盒,暖云下院場。
走了女兒,往常的槐樹院清冷得緊。換了身下地務(wù)工的舊衣裳,頂了紅色的舊圍巾,暖云下到院場下的水泥路旁,等待路過的三輪車。她要到下河的獼猴桃園去培肥、灑農(nóng)藥,順道去打聽修房子的好手藝、好木料。她決定,提早備妥木料,約請了匠人,在麥?zhǔn)蘸蟮拈c五月,來圓滿三爸的心愿。
拖著油煙,吼唱的三輪奔往下河,車廂里的村人間坐著頂了紅圍巾的暖云。拔節(jié)的麥田蕩漾著水浪般的油綠。一浪接一浪翻滾的油綠,逆著三輪車的方向一波一波地追攆。
三爸的眼睛瞎在他二十歲生日后的深冬。靜夜里,山體大面積滑坡塌方,山地猶似折疊樣一陣顫動,外頭震天震地地轟響,窯內(nèi)頓然漆黑,窯頂?shù)耐翂K咚咚砸落,厚厚的土塵埋沒了他們。他睜開眼,滿身滿臉的灰土,啥都看不到了,滿心驚懼地坐在一層綿土上。這時不敢伸出手去,最讓人恐嚇的,是生怕觸到了啥,只靜靜地坐著,在虛虛的不清楚是啥的綿軟上坐著,驚恐到不知道驚恐是啥了。一點(diǎn)兒聲息都沒有,即便有點(diǎn)兒聲息,也不會知道那是聲息。不知道啥是黑,一個人在空洞的黑里成了一截枯干的木頭。只是不動,像一塊睜大眼睛的石頭那樣坐著,不敢瞌閉眼睛,真的不敢瞌閉眼睛,怕驚擾了黑。坐過多久,一點(diǎn)點(diǎn)都不知道。對侵襲的饑餓渾然無覺,是幾天不曉得。聽得一點(diǎn)點(diǎn)響動,像從遠(yuǎn)遠(yuǎn)的夜黑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走近的光亮,光亮愈來愈近,渾身顫栗,還是石頭一樣不敢動,強(qiáng)忍著不能動。一剎那,一瞬吵鬧,猶似盛大的光亮——有無數(shù)飛刃般刺灼的光亮籠罩了他,他驚叫著蹦跳起來,有那么多只手摁捺他,揪扯他,他癲狂地蹦跳吼喊,他身上的棉衣被扯拽得精光。他瘋了,那么多人圍堵他,把他摁倒在地,用麻繩把他捆綁在擔(dān)架上抬往醫(yī)院。到他清醒,從驚悸無知的瘋癲里睜開眼睛,他雙眼瞎了,啥也看不到了,他順風(fēng)順?biāo)⑶俺趟棋\的日月就此結(jié)束,他落入到處是聲音和氣息的黑。在那個黑里,聲音是煩躁的,氣息是焦?jié)摹?/p>
后來他知道,他是一窯四人中幸運(yùn)的一位。一人死了,一人徹底瘋癲,還有一人不只瞎了雙眼,雙腿截癱后悄然溘逝,獨(dú)有他摸揣著活過古稀。
隔年初夏,鳳家山水利工地送回三爸。大伯參軍,在新疆提干。三爸回來的日子,暖云的爸媽離了婚。爸爸是個過于誠懇的人,離婚是媽媽的決定,她走了,沒多久她嫁給了公社的聘用干部。三爸守進(jìn)窯垴不出門,婆嗚嗚哭,他哭,爸爸也哭。村人說,蘋果院那戶人的天塌了。鳳家山水庫蓄水竣工的秋天,工地上專門有人來探望,因?yàn)樗职终辛斯こ闪锁P家山庫區(qū)管理處的職工。
兩年后,爸爸再婚,婆跟三爸舍不得暖云,暖云舍不得婆跟三爸,暖云留在蘋果院,三爸編織籠筐,供給她上完初中。婆說,有了暖云在,你三爸就有口熱乎飯吃,就有衣襖穿!
待到麥子熟黃前,順隨著田地間翻涌的金浪,拖著油煙的三輪車,貼了平展的水泥路,從下河拉上整車黃楸木的板材,專用于修房子的板材,碼摞高高的板材頂上坐著暖云,頂著紅紗巾的暖云。突突吼唱、一路奔馳的三輪車拐上蘋果院場。等到麥?zhǔn)眨鹊叫懞哟ǖ奶锏匦律硕稊\的青苗,約請的新房匠拉來電刨子,接通電源,飛旋的鋸齒咬落金黃的鋸沫時,吱啦啦地切進(jìn)厚重的木料。不足一周,窄窄的木房子,沒門沒窗的黑房子修成,只是它堅(jiān)實(shí)的梯臺狀的底坐不能著土,喚幾位村人,支楞兩條長凳,把沉重如鐵石的它抬上去,供在婆安住過的窯垴,在三爸憩身的這眼老窯北側(cè)。到晚霞退失,到第一聲蟬鳴嘶嘶在蘋果樹的葉叢,三爸的窯垴亮起鵝黃的燈。她帶住婆的窯門。
再待到秋伏,專事漆水彩繪的匠工上到院場,這場如秋雨般綿纏的工序,一直要斷續(xù)到秋末,持續(xù)到野菊開盛、白霜落地。立冬剛過,涂飾上彩繪的清漆干透,遵照三爸的意愿,依舊不能沾土的木房,要挪進(jìn)三爸駐守的窯中,承接小湋河川的俗情,要把油光水亮的木房抬上高高的條凳,要安穩(wěn)它,直到搬進(jìn)木房的人帶走它前,它必須寧靜地佇在那處。這樁挪木房的儀式,應(yīng)由擁有木房者的子侄來完成。
就在挪木房的前一天,暖云準(zhǔn)會撥響新存的電話,新存必回院場,放響腥紅飛濺的鞭炮,在厚拙的硫磺味的火藥香中,在暖暖的太陽下,泛著明光、朱紅耀眼的木房子,擠出婆的老窯門,任那溫煦微笑的太陽照照,新存掀動木房的天蓋,把一塊紅布包裹的青石頭,穩(wěn)穩(wěn)放進(jìn)木房子的底座,他要壓住它,壓實(shí)它,讓它升上木凳后久久不被挪動。推嚴(yán)木房子的天蓋。暖云遞來一方龍鳳呈祥的金紅大綢緞,扯展它,揚(yáng)起來,輕柔的金紅落下,垂垂展展地披上木房子的天蓋,柔順地滑下,罩嚴(yán)木房子厚實(shí)的木基。高喊一聲“起——”,披幔了金紅的木房擠進(jìn)三爸的窯門;再喊一聲“沉——”,厚重的飄散著木香跟漆油香的木房子,華貴的木房子落上名叫高臺的條凳。它穩(wěn)沉沉地橫在那處,紅布包裹的青石頭威實(shí)地穩(wěn)壓著它,惟愿它永不被挪動、永在高臺!
這一夜,冷寂的風(fēng)要漫過川河和院場。身底下的火炕燙烘烘的。還不是為討個活泛的日月,好些天了新存沒回到過院場,她得給他一個溫?zé)岬纳碜?,他偎昵著她,她昵偎著他。他的手交錯著從她身后伸過來,攬住她綿軟的腰,如同翻耕疏松過的田地樣的腰。瞌住眼,打個纏綿的哈欠,她把他厚厚的手掌挪上來,挪上她胸脯,他的手動了動,像找尋一個適宜的位置,像含住了暖融融的綿甜的棉花糖。她和他恬靜地睡著。
夜悄悄靜深著。尖澀的板胡,蒼遠(yuǎn)的吟唱,猶若一簇荒野的篝火,無人,無有生靈煦暖的篝火。
待到夜沉沒得更深,深到聽不下河川的一滴聲息。在濃釅的野菊黃的燈影里,他要去摸揣木房子,摸揣木房子里頭的黑……
天里那么多星星,一粒滅,一粒明。一粒粒都在那么明明滅滅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