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莎
時隔十五年,我跟許艷艷坐在同一個飯局里,彼此用目光打了招呼。許艷艷,四川成都人,身高一米六二,眉目鮮明,留短發(fā),頭發(fā)極黑,側(cè)面如同海明威著名的比喻,像一枚剛剛鑄就的硬幣。飯局間都是此項目衍生的人,多少都跟文字打交道,只是有的關(guān)系近,有的關(guān)系遠。人比較多,我跟許艷艷坐在對角線的兩端。她不愿意多說話,從包里取出了煙,沒有抽,夾在指間任它靜靜燃燒。
天已黑透,室外溫度仍在40°上下,人坐在空調(diào)房里也感覺不到太多的清涼。臨近午夜,幾輪酒后,飯局終于散了,送走最后一撥人,趙洋拉開緊閉的包廂窗簾,用力推開窗戶,風呼的一下進來,把幾個酒杯帶到了地毯上。兩個女服務(wù)員推著餐車走入,緩慢地收拾殘局,一個二十多歲,一個五十多歲,眼里都有血絲,臉都腫脹了一圈。年輕的那個腦后扎著發(fā)髻,一個飽滿晶瑩的發(fā)髻,像某種名貴的花球。
趙洋把背靠在窗臺上,伸手搓了搓臉,用帶點疲憊的語氣說,我們簡單花二十分鐘時間,互相認識認識,好吧?明天就可以正式啟動項目了。我先說明一下明天的集合時間,上午十一點,西延路31號惠豐國際,12樓,1203,這是我的工作室。他看了一眼手機,說,從現(xiàn)在開始,還有12小時我們就要見面了,明天第一次見面,建議大家拿出好的精神狀態(tài),不要遲到,有問題嗎?
沒問題,我說。沒問題,許艷艷說。
趙洋,四十一歲,山西太原人,戴細邊黑框眼鏡,留絡(luò)腮胡,給人的印象介于粗莽和細膩之間。后來我才知道,他的絡(luò)腮胡不是刻意留的,而是天生而成,他的胡子長速很快,從精光干凈到彌漫滿臉,通常只用一夜時間。他家里是做建材生意的,家境不錯,但他從小叛逆,不愿意繼承家業(yè)、跟鋼筋水泥打交道,而想搞藝術(shù)。后來考入北京電影學(xué)院導(dǎo)演系,畢業(yè)后先后混跡上海、北京,心愿是拍一部自己的電影,至今沒有成功。幾年前回到A市,開了一家文化傳媒工作室,主營業(yè)務(wù)是做廣告,靠父親的資源聯(lián)系到一些政府部門的業(yè)務(wù),目前在做一部有紅色背景的網(wǎng)劇。趙洋是我們的召集人,是這個項目的頭兒。我,三十二歲,本科畢業(yè)于一所野雞大學(xué)的中文系,畢業(yè)后找不到工作,托親戚關(guān)系進入一家銀行,在網(wǎng)點當柜員。做到第二年,投訴率始終居高不下。我認可其中一小部分,大概不到十分之一,另外十分之九,我認為完全是客戶過于低下的素質(zhì)所致,但領(lǐng)導(dǎo)不這么想。后來我主動辭職,做過三流文學(xué)網(wǎng)站的編輯,打過幾份零工,業(yè)余發(fā)表過幾篇短篇小說,毫無水花。許艷艷,她用平靜冷淡的語氣報出自己的名字。趙洋點點頭,問道,哪個艷?許艷艷說,九九艷陽天的艷,兩個都是。趙洋想了想,說,九九那個艷陽天,十八歲的哥哥想把軍來參?許艷艷說,是這首歌,一部老電影的插曲,我媽喜歡男主角。趙洋拿右手貼著臉頰,歪著頭思考了一會兒,說,有點印象,電影結(jié)局是什么?許艷艷說,男主角隨部隊走后,女主角剪短頭發(fā),參加了革命,幾年以后,和從戰(zhàn)場歸來的男主角重逢了。趙洋嚴肅地說,挺好,革命劇里難得的大團圓結(jié)局,你父母寄予了你美好的祝福。他再次看了一下手機,說,很晚了,兩位早點休息,記住明天我們見面的時間地點。
我跟許艷艷分頭上了車。剛才自我介紹的時候,有一段經(jīng)歷我沒提,許艷艷也沒提,其實我們是同級不同系的大學(xué)校友,我讀中文系,她讀經(jīng)濟系,我們之所以產(chǎn)生交集,源于大二時我的一個突發(fā)奇想,我想辦一本文學(xué)雜志,給自己找點事做,好打發(fā)茫?;氖彽臅r間。這個想法讓我有了起床的動力,我從宿舍的破床上彈跳起來,踢開床邊幾個破塑料盆,出門拉人,約稿,由此結(jié)識了許艷艷,當時她剛拿了香港某文學(xué)獎項,是學(xué)校里不大不小的新聞人物。我們約在了一間自習室,那時她就長今天的模樣。我邊說話邊觀察,打定主意,如若她流露出嘲諷或不屑的神情,我就立刻閉嘴,起身走人。但她始終認真地聽我說話,把手放在桌上,手指修長潔白,腕骨突出,像一把纖長的刀。
許艷艷看似冷傲,實際上比我想象得好打交道,聽我說完緣由,沒有多廢話,答應(yīng)把得獎的稿子交給我,讓我拿去在那本尚未誕生的雜志上發(fā)表。雜志第一期出刊后,我被輔導(dǎo)員叫去談話,輔導(dǎo)員是一個三十出頭的禿頂男人,代表官方叫停了我的非法刊物,我心情平靜,好像就在等他找我說這些,我說我知道了,轉(zhuǎn)身離開了辦公室。當時我手里還保存著幾本樣刊,我拿了一本去找許艷艷,在女生宿舍樓下轉(zhuǎn)了兩圈,最終沒有上去。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秋天,天黑得很早,到了晚上七八點鐘,宿舍樓全部亮起了燈。樓下人來人往,打水的,上自習的,吃飯的,談戀愛的,每個人都有要做的事和要去的地方。我忽然感覺渾身發(fā)冷,好像要著涼發(fā)燒了,我把雜志握在手中,準備離開,中途遇到了許艷艷的室友,她問我為什么在這里,是不是想追許艷艷。我說不是,我來給她捎一本雜志。
后來這么多年,我很少跟許艷艷聯(lián)系,她曾是學(xué)校的風云人物,寫詩,也寫小說,被很多人追。她得獎的小說我認真看過,寫法很意識流,主線是描述一個大學(xué)生無所事事地坐在操場邊發(fā)呆,我看了兩遍,沒有看懂。這一天,因為碰見了許艷艷,我夢見了上學(xué)時的事。秋天,溫和明亮的陽光,學(xué)生們走來走去,從操場的方向傳來遙遠的喧鬧聲,歐美文學(xué)老師沿著河邊悠悠騎車,從大二到大三,我一直暗戀她。她穿了一件駝色長風衣,顯得身姿修長,文靜典雅,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泛起薄薄的光亮。
夢太逼真,以至于我在夢里已經(jīng)感覺到了悲傷。我的老師早在三四年前就走了,因為乳腺癌。她生病的時間要更長一些,聽說中間一度好轉(zhuǎn),但后來復(fù)發(fā)了。
上午我趕到約定地點時,趙洋和許艷艷已經(jīng)到了。工作室不大,但格局不錯,南北通透,墻上的窗戶不小,風和陽光貫穿室內(nèi),都很充足。趙洋拿塑料紙杯給我們倒了茶,問我們,你們都是看了網(wǎng)上的招聘廣告來的?我點了點頭,許艷艷沒說話,趙洋沒有繼續(xù)談?wù)撨@個話題,接著介紹了項目的情況。這是一個跟本地政府有點合作關(guān)系的項目,一部網(wǎng)絡(luò)電視劇,去年開始策劃,中間因為資金鏈的問題中斷。今年年初,靠中間人牽線,本市某投資公司參與了融資,項目得以重新啟動。我打開手機,搜了一下投資公司的名字,在某app上查到了全部公開資料,資產(chǎn)和信譽情況都良好,公司以投資網(wǎng)絡(luò)電影、電視劇為主,幾個主要投資項目我都聽過,好幾部還是大爆劇。趙洋說,故事大綱去年就有了,寫了一半,暫缺結(jié)局,我們的目的就是完成大綱和主要劇集,對你們按集付費,每集三千,能接受嗎?我和許艷艷相視一下,都沒有異議。然后趙洋安排我們分頭看此前的故事資料,到了中午,趙洋要點外賣,許艷艷只要了一份沙拉,說淀粉和糖會影響她的思考效率。下午,我們開始討論議題。這是一部紅色背景劇,背景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主線是國共諜戰(zhàn),主角是一個上海富商的女兒,姓名未定,從小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但無聊的生活。故事前半部分,她被父親送入圣約翰大學(xué)讀書,結(jié)識了一位文學(xué)老師,名叫林索,此人實際是地下黨,教師身份只是掩護,女主角被林索廣博的學(xué)識和優(yōu)雅的風度吸引,后來由林索介紹,秘密發(fā)展入黨。1931年的一個深夜,林索冒雨前來,告知女主角,下一個任務(wù)是在上海潛伏起來,等待被組織喚醒,然后飄然而去,在劇本中消失,仿佛其存在就是為了指引女主角走上革命道路。此后一直到1939年,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第三年,山河破碎,家庭和個人的命運皆在時代的風濤中被拍得粉碎,女主角的父母先后病逝,家族生意迅速敗落,她獨自住在一間小小的公寓里,靠做家庭教師聊以度日,故事就發(fā)展到了這里。
趙洋說,我先說說我的想法吧,拋磚引玉。我學(xué)導(dǎo)演出身,上午看到這個故事,腦子里就有了畫面。第一集,1939年秋,上海,一個穿素色旗袍、留齊耳短發(fā)的女人走在人群里,只看裝束,是一個疲于生活的家庭婦女,沒有化妝,臉容有點憔悴,但看得出年紀不大,如果再用心一點觀察,還會發(fā)現(xiàn)這女人的眼神極沉靜,如一痕秋水,波瀾不驚,和她的年紀似乎不太相襯,這是此劇呈現(xiàn)給觀眾的第一個謎題,女主角就是謎面。鏡頭追隨著她,這是一組長鏡頭,不動聲色地展露故事背景,主色調(diào)是灰色的,為了說明時代的凋敝。
我翻了一下手里的打印紙,說,提綱里好像沒提女主角的名字?
許艷艷說,就叫月亮吧,本名和代號都是。
我問,為什么是月亮?
許艷艷想了一下,說,月亮是不會自己發(fā)光的,它的光芒源于對太陽光的反射。
我說,可以,是個有深意的比喻。趙洋皺了皺眉,用來比喻什么?我說,為了營造一種朦朧感。
趙洋揮揮手,行吧,我沒意見。那么接下來呢,接下來怎么弄?
我說,要有一個人出現(xiàn),喚醒女主角,讓故事繼續(xù)。我的想法是,這個角色不妨讓林索承擔。我是一個節(jié)儉的人,尤其不喜歡浪費角色,一個角色寫出來,應(yīng)當有他的作用,正如一個人活在世間,總該有其存在價值,對吧?而且此前的提綱沒有明示林索和月亮的關(guān)系,留下了我們發(fā)揮的余地。我提一個想法,情節(jié)或許可以這樣設(shè)定:有一天,1939年的一天,林索悄然回歸,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使用了多年前約定的暗語,和女主角接上了頭。林索此番前來,特為激活女主角這枚閑棋冷子,向她布置一個新任務(wù),要她假扮成一位大人物的妻子——此人從香港來,身份是珠寶商人,女主角的任務(wù)是安全護送他前往延安,完成任務(wù)后,作為獎勵,她可以就此留在延安,從地下轉(zhuǎn)入地上,恢復(fù)身份,光明磊落地為黨工作。要知道,這是很多地下黨員一生的心愿,甚至終其一生不曾實現(xiàn)。劇情的下半部分就是這段返回延安的旅程,生與死,背叛與信仰,各方勢力交錯,有人暗中保護,有人施之援手,有人沿途追殺,必將置之死地而后快,共產(chǎn)黨,國民黨,日本人,匪幫,老百姓,過程極曲折,同伴一個接一個犧牲,當然結(jié)局是光明的,女主角和要護送的人最終順利抵達了延安。
許艷艷點起了煙,沒問我和趙洋抽不抽。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許艷艷說,挺好,就是有點實。我想這個喚醒月亮的人可以不必是林索,可以再有一個人,組織里的另外一個人,他找到了月亮,向她布置新任務(wù)。如此人是林索,故事的邏輯性就太強了,有些失之刻意。林索完成了任務(wù),將女主角帶上正途,他的故事結(jié)束了,不妨放他走。劇本和人的命運相似,而命運應(yīng)該有這樣的容量,可以允許某個人像一朵云,只是在另一個人生命的窗口飄過一下。
趙洋抱著胳膊,思考了一會兒,說,我喜歡這種處理。還有一個問題,女主角應(yīng)該有愛情線嗎?比如和林索?
許艷艷搖搖頭,不必,落俗了。
我說,我倒覺得愛情線可以寫,除了吸引觀眾,其存在本身也有意義,方便我們解決一個核心問題,就是女主角和信仰的關(guān)系,這是整部劇立足之處。把這個問題處理成愛情線,理解起來就比較簡單。月亮深愛著林索,他離開后,她將對他的感情全部移情到了信仰上,如此一來,我們也就解釋清楚了,一個出身富貴、沒有多少社會經(jīng)驗的年輕女性為什么毅然加入革命組織,為什么冒著死亡的威脅確立了信仰,并且如此執(zhí)著和熱烈。她不是稀里糊涂走上這條路的,而是自覺自知地去做。
趙洋點點頭,艷艷的意見是?
許艷艷想了想,說,我同意他們之間有感情,但如果局限于男女之情,似乎信仰就退到了愛情之后??倳腥颂岢鲆蓡枺绻炙魇菄顸h呢,既然女主角那么愛他,是不是就要加入國民黨了?歸根結(jié)底,我們不是在寫偶像劇,而是寫一部關(guān)于信仰的劇,主角和林索的關(guān)系完全可以處理得更美好一點。
他們交往的時候,林索向女主角展示過一個美麗的新世界。許艷艷繼續(xù)說,就是其信仰指向的世界。沒有壓迫,沒有歧視,充滿幸福,充滿自由,最重要的是,一個男人和女人彼此平等的世界。女主角雖然出身富貴之家,但畢竟是女人,對女人所受的種種壓迫感同身受。比如,她曾被剛愎的父親強行許配給某紈绔子弟,以鞏固家族勢力,她百般抗爭無效,幾乎自殺,那一刻她非常絕望,這才明白自己遭受蹂躪的所有原因,只因為身為女人。因此,在內(nèi)心深處,她和林索一樣渴盼著一個光輝明亮的新世界。一個追尋,一個給予,林索對她的教導(dǎo)才能一擊即中。這個問題還可以這么看,雖然大多數(shù)人不能登上月亮,但人的心里可以裝著一個月亮。
趙洋說,這是“月亮”的寓意嗎?
許艷艷說,其中一部分。
趙洋說,好,我們暫停一會兒,先吃晚飯吧,你們想吃什么?
許艷艷說,有人喝酒嗎?
趙洋和許艷艷喝起了威士忌,我喝酒不在行,沒有參與??赡苁俏业腻e覺,我總覺得趙洋不太對勁,注意力好像不完全在酒上,也不在眼前這些容納了故事的資料里,他看上去有點游離。許艷艷兀自專注地喝酒,凝視夜空,好像能從中看到什么東西。我看過了,今天是陰天,除了偶爾滑過夜空的飛機,其他什么都沒有。
這幾天我們進展得不錯,在故事的主線上達成了一致,完成了一部分劇集。有一天我們聊到了挺晚,第二天我睡過了,趕到辦公室時,聽到許艷艷和趙洋在討論上田文人,一個日本人,游戲設(shè)計師。許艷艷說起昨晚的夢境,她好像進入了某個游戲場景,在荒蕪中奔跑,沒有方向,沒有目標,她是游戲的主角,但手里沒有劍,又好像是故事里的女主角,那個代號叫月亮的女人。此念一起,她忽然明白了自己身處何處,她在一座無邊無際的迷宮之中。
然后我醒了,許艷艷說,頭碰到了一本書,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我睡前在讀它。看著它,我忽然有了一個想法,關(guān)于1939年那次至關(guān)重要的接頭,能否如此處理:1939年,男人去找女主角接頭的時候,遞給她一本豎排版《紅樓夢》,書里夾著一張字條,上面用清秀的蠅頭小楷寫著:我將小徑分叉的花園,留諸若干未來。
我說,等一下,《小徑分岔的花園》似乎是1944年寫的,時間對不上。
許艷艷反問我,不可以嗎?時間是可以分岔的,未來的一句話偶然掉入了現(xiàn)在的空間,就像上帝對著水面打起一串水漂,沒人知道石頭究竟落到了哪里。這句話就是推進情節(jié)的鑰匙。男人和女主角對這句話本身的含義都不甚了然,也不知道字條由何人執(zhí)筆、放入書中,不過他們不是文學(xué)研究者,對解讀語句本身沒有興趣。對他們而言,句子只是接頭的工具,他們只為對上了暗號萬分欣喜。特別是女主角,這些年來,她不斷地反芻林索走時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不要忘掉,這句話看似是沉重的負累,其實救了她。一個如她一般平凡的、柔弱的女人在亂世中得以存活,只因為心里放不下一句話,她有一個固執(zhí)的念頭,必須給它一個交代。這句話這樣的:
此人將攜帶一本藍布封套、豎排版《紅樓夢》來找你,第45頁,夾著一張毛筆寫的字條,上面有一個完整的句子,是什么并不重要,你只要記住暗號埋于其中,是“未來”兩個字。
我打斷許艷艷,等一下,你想寫穿越劇嗎?
許艷艷搖搖頭,穿越不是目的,只是手段,我真正想寫的是命運。在線性時間軸里,每個故事只能有一個自然的結(jié)局,我一直在思考,能不能換一種視角打量命運,以加深觀眾對于命運的理解。比如這部劇里,女主角的命運不是一條從A到B的線段,而是一把徐徐展開的扇面。她不想等到線段的結(jié)局,于是逃跑了,沿著扇骨逃跑到一個又一個另外的分岔里去。
有意思。趙洋說。說說它們的樣子。
那么先從分岔處開始吧,許艷艷說。我看了看她的臉,懷疑她昨天夜里喝了酒,此時酒還沒有醒,但無法證實這一點。據(jù)我跟她少數(shù)幾次喝酒的經(jīng)驗,許艷艷是醉意不上臉的人,她醉了以后,甚至比清醒時看起來還要更嚴肅、更謹慎,也可能是某種技巧性地掩飾,總之,不太熟悉的人難以辨識。許艷艷繼續(xù)說,1939年,男人向女主角展示《紅樓夢》的時刻是劇本里最重要的分岔點。由此延伸,在一個時間里,女主角接過《紅樓夢》,選擇相信男人的話,并且因為情緒過于激動流下了眼淚。這么多年她小心地蟄伏,碌碌地活著,把自己活成一個時代的幽魂,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甚至可以說,她此前的全部人生都是為了這一刻做著準備。她和男人正式接上頭,再次找到了組織,接受了男人代表組織交予的新任務(wù),這證明她作為革命者的身份復(fù)活了。然后她按照男人的指示,假扮成某人的妻子,掩護他前往延安,這一路千難萬險,犧牲同仁數(shù)人,好在結(jié)局是美好的,代表正義的一方最終取得了勝利。多年以后,女主角安然離休,在一個明亮的黎明來到天安門廣場觀禮升旗儀式,她盡量仰著頭,然而滿眼茫茫,她的白內(nèi)障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極其嚴重的地步。在另一個時間里,女主角選擇不相信男人的話,她的手指停在《紅樓夢》的扉頁上,感覺到灼灼的目光從男人面部的陰影里投過來,她沒有繼續(xù)翻書,而是看了男人一眼,對方頭戴灰色平頂禮帽,眼睛和臉都埋在帽檐的陰影里,雖然距她很近,可她始終沒有看清他的面孔。她淡淡地說,先生,你找錯人了,甚至向男人遺憾地搖了搖頭,仿佛在禮貌地表達某種歉意,然后決然關(guān)上門,將同志、冒險、生死、信仰這些棱角鮮明的詞匯,連帶過去的生活,全部推出門外。第二年,她嫁給了隔壁中學(xué)的老師,從此平靜地生活了下去。有的時候,在歷史的驚濤駭浪中,唯有小蝦米方可存活,她度過了平淡的一生,直到九十一歲壽終正寢。
從1939年的分岔開始,許艷艷繼續(xù)說,借用博爾赫斯的話,時間延展、分散、交叉,彼此毫不相關(guān),形成了命運的扇面,形成了不可計數(shù)的未來。在又一個時間里,女主角花費了一生的時間等待。這一生中,她做得最多的事是自我懷疑,她搞不清自己是誰,是否真的遇到過一位名叫林索的老師,是否真的秘密加入了黨組織,自己地下黨員的身份究竟是真實的還是一場臆想。她活得如此安靜,從來沒有一個陌生的人打擾她的生活,她在疑問中度過一生,前半生困惑,后半生孤獨,類似于連續(xù)的陰天里看不到月亮的孤獨。直到人生末尾,她滿頭白發(fā),孑然一身,坐在布滿余暉的院落里吹風,忽然了悟,困惑何來,孤獨何來,這一生沒有失去過什么,也沒有得到過什么,人生不過是一滴清澈的水。在又一個時間里,女主角相信了前來接頭的男人,成功完成了組織交付的任務(wù)。故事最后,她沒有走入延安城中,而是攀上了某座無名山崖,向下張望。她看見了塵土飛揚的大道,裝扮各異、朝氣蓬勃的人們,雞啼犬吠,人喊馬嘶,間雜槍炮聲、軍號聲、眾人呼喊殺敵聲的一個大熱鬧、大光明的世界。面對此情此景,她忽然心生躊躇,這才意識到自己早已被時間和精力徹底改變,再也不是當年單純活潑的女學(xué)生,變成了一個將陰影植入內(nèi)心的人。她悄立片刻,背向延安城,轉(zhuǎn)身踏入蒿草遍布的小徑,漸漸沒于草中,如唐傳奇中的紅線女,在一場盛宴后飄然離去,不知所終。還有一個時間,女主角在前往延安的途中遭遇叛徒,為掩護同行重要人物,主動暴露身份,受拷打、重刑,始終閉口不言,最終被槍殺于一株梅花下。子彈射入她的身體時,梅花輕微地顫抖了一下,花瓣撒落滿地。很長一段時間,因為使用化名,而上海城中的上線也已犧牲,無人知曉她的真實身份和下落,直到改革開放后,當年由她護送的那位大人物出版了回憶錄,她的事跡占據(jù)了一個自然段的篇幅,僅三百多字。有歷史研究者因論文故,勤懇地爬梳資料,順便粗略地還原了她的部分面目,證實了其烈士身份,遺憾的是沒能找到她的真實姓名。
我們?nèi)艘粫r間沒有說話。趙洋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拿起窗臺上的酒瓶,把最后一點酒倒進杯中,一飲而盡。他說,變成一個無窮無盡的故事了。我還有一個問題,這些分岔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什么?如此去寫,似乎劇情可以無限延伸,那么故事本身的意義何在?
許艷艷點點頭,好問題。我想說的是,一把扇子的支點不是扇面,而是扇軸,在這個故事里,扇軸就是信仰。所有分岔的實質(zhì)都是女主角和信仰的關(guān)系,每一個分岔都是對這一關(guān)系的闡釋。她是怎么對待信仰的,究竟是一時興起,還是視作一場深沉愛情的投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認知,抑或是短暫的隨波逐流?
或者換一個詞,我更喜歡這個詞——船錨,許艷艷解釋到,信仰就是女主角的人生之錨。信仰扎根于女主角的靈魂深處,是她的困惑,也是她的心結(jié),是力量所在,也是憤怒和迷茫所在,生產(chǎn)激情,也生產(chǎn)孤獨。所有的分岔皆由一念開啟,所有的路徑都從1939年那個有月亮的夜晚延伸,迷宮中看似錯綜復(fù)雜的路徑,其實有跡可循。女主角在迷宮穿梭之時,哪怕迷亂癲狂,離題千里,其實質(zhì)仍然圍繞核心進行,就像月亮始終環(huán)繞著地球旋轉(zhuǎn),無論月亮是否自知、是否自愿。
總之,這是一支過于強硬的船錨,許艷艷說,時而讓女主角痛苦,時而讓她振奮,時而刺痛她,時而鼓動她,在某個時間里,她是另一個時間里自己的敵人,在某個時間里,她是殺死另一個時間里自己的兇手,一個時間里,她是死去的人,一個時間里,她長命百歲地活著,對過去的一切沉默不語。女主角在千百個時間里書寫自己和信仰的關(guān)系,由此形成了無邊無際的結(jié)局。如果把這種關(guān)系比作一個句子,用某種早已消亡的語言寫就的句子,這些結(jié)局就是無數(shù)對它的注解。也許到故事最后,女主角也不一定領(lǐng)悟到這一點,但觀眾可能會在某一刻恍然大悟,因為觀眾的視角是上帝視角,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到扇子全貌,這時他們就會明白,無窮無盡的分岔只是為了找到通向內(nèi)心的路徑,迷宮的中央正是自己。
好。趙洋擊掌。許艷艷講述時,他一直貼近窗戶站著,保持著若有所思的表情,現(xiàn)在他轉(zhuǎn)過身,臉色極其紅潤,眼睛濕漉漉的,他摸了摸胡子,像一個喝醉了的匈奴人。他誠懇地對許艷艷說,要是早幾年認識你就好了,我早點聽到這個故事,一定會下定決心,克服一切困難,把它拍成電影。
我說道,電視劇也有好處,容量更大,敘述上可以更加從容不迫。
趙洋搖了搖頭,不一樣。好幾年前,我對遇到的故事都不滿意,我嘗試自己寫劇本,其中也有樂趣,可是,今天我才明白,比起寫故事,我還是更喜歡幻想和展示故事的樣子。我應(yīng)該耐心一點兒的。事實證明,只要一心一意地等,總能等到一個你想拍的故事。
我把手插在褲兜里,沒說話。
趙洋笑了笑,這條分岔已經(jīng)沒有了。
我們在工作室待了一整天,由于統(tǒng)一了想法,這天的進展極其迅速。到了晚上,我和許艷艷一起離開了,當時是夜里十一點多,我記得很清楚,趙洋說他不走,今晚就睡在這里,有時候我們討論晚了他會這樣。房間里有一張簡易行軍床,有空調(diào),足夠睡一個好覺。我回家沖了澡,頭挨到枕頭就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好夢,搞得我在夢里笑出了聲,把自己笑醒了。我夢見我們的網(wǎng)劇順利播映,火遍全國,女主角原本是一個默默無名的女演員,被這部劇一舉捧紅。我給所有的朋友打電話,讓他們追劇的時候千萬別跳過片尾,他們會看到我的大名,在編劇那一欄停留了至少五秒鐘。我興奮地說個不停,一個婀娜的女人款款向我走來,陽光太明亮,辨不清面貌。她走到我面前,忽然亮出手槍,我沒有聽到槍響,也沒有感覺到疼痛,只是心臟涼了一下,我倒了下去。
電話不停地響。我猛地睜開眼睛,按下接聽鍵,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禮貌地問我,您是任東先生嗎?我說,是的。他說,我是××投資公司的財務(wù)經(jīng)理,免貴姓李,李和平。我想了想,說,你恐怕找錯人了,要是說投資的事,你應(yīng)該找趙洋,我只是個具體干活兒的。李和平稍微停頓了一下,說,今晚七點您有空嗎?我在趙洋的工作室等您,有一件有些棘手的事,必須當面跟您對接。
我和李和平的會面只花了不到半小時??旖Y(jié)束的時候,幾個精壯小伙子走進來,往外一件件抬家具。這屋里其實沒什么值錢的家具,一看即知,全部家當基本都是撿便宜貨買的,但小伙子們很仔細,沒有磕碰到家具的任何一個部位。李和平帶著我走到門邊,給他們騰開地方,溫和地說,一屋子破銅爛鐵,全賣了也沒幾個錢,您說是不是。我說,這個能給我不?李和平說,茶幾?我說,不是,我要那些資料,那是我們一頁頁打出來的。
我把那些紙頁攏在一起,全部裝進背包,走出了寫字樓。天已黑透,溫度絲毫未降,我取出手機,在樹下走了兩圈,醞釀了片刻,給許艷艷打了電話,把情況一五一十說了。許艷艷聽完,過了好一會兒,問道,我沒太明白,就是說趙洋把所有的前期款都卷走了?我說,是的,投資公司把錢打給了他,他帶著錢跑了,他就是個騙子。說到這里,我頭皮一陣發(fā)麻,一陣震顫順著腦門傳遍全身,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盡量平穩(wěn)地說,李和平他們已經(jīng)報了案,說有消息會第一時間通知我。不過據(jù)他說,把錢追回來的可能性幾乎是零,你有個心理準備,我們算是白折騰了一星期,一分錢都要不回來。許艷艷似乎思考了一會兒,繼續(xù)問,劇本怎么辦?我說,啊?許艷艷說,我說劇本呢?劇本還沒寫完,月亮怎么辦,她下一步該去哪,你有主意嗎?
我握著手機,過了一會兒才說,這是你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的問題嗎?是的,許艷艷說,語氣斬釘截鐵,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可是眼下的問題太多了,我只能關(guān)心離我最近的一個。
我抬頭望了望天,天上什么也沒有,昏黑的一團,連一顆星星都沒有,仿佛所有可以閃光的東西都被高溫燒盡了。我感到極度的疲憊,我想說,隨便吧,我累得很,我想好好睡一覺。我還想問,你接下來準備做什么呢,說出來讓我參考參考。但最終我什么都沒有說,我掛斷電話,無所事事地站了一會兒,就在這時,我看到了那雙眼睛。
一雙很特別的眼睛,藏在一株槐樹伸展的枝條之后,沉靜而蘊含微光,像深山中的一片湖,像一封封存極好的密件,像一個謎題,像一串難解的電碼,至于它的光亮,如果有什么東西合適拿來比喻,我想只有月亮。
我的心臟驟然狂跳起來,瞬間升起一個念頭,無論樹下的眼睛屬于誰,我要跟她走,現(xiàn)在就走,我愿意凝視她追隨她保護她,如果這件事要耗費一生,那就用一生。一陣窸窣響動,樹葉驚起,一只鳥從樹中無聲穿出,有年幼的鷹那么大,雪白雪白,猛地張開翅膀,兩只眼珠灼灼凝視著我,光亮如同月亮上的礦石,輕啼一聲,快速向上飛去,像一枚銀色飛鏢,旋進無限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