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武
《別諸弟》被認為是魯迅現(xiàn)存最早的舊體詩。據(jù)周作人日記及其著作《魯迅的故家》和《魯迅小說里的人物》記載,1900 年早春,魯迅在南京水師學(xué)堂所設(shè)的礦路學(xué)堂讀書回家過寒假,寒假結(jié)束后,在回到南京后托同學(xué)所帶的家信中,抄錄了《別諸弟》三首。
南京是魯迅離開故鄉(xiāng)外出求學(xué)的第一站。周作人在《魯迅小說里的人物——南京》一文中說:“魯迅往南京去,第一個進去的學(xué)校是江南水師學(xué)堂……他于戊戌春間進去,大概不到一年便出來了,于己亥改進了江南陸師學(xué)堂附設(shè)的礦路學(xué)堂?!濒斞傅侥暇┳x書前和讀書后,和周作人之間,經(jīng)常有書信往來,也會在家書中夾寄詩文。周作人日記中多有記錄,比如在戊戌年二月日記中說:“廿四日:晴。接紹廿三日函,附來文詩各兩篇。文題一云‘義然后取’,二云‘無如寡人之用心者’;詩題一云‘百花生日’(得花字),二云‘紅杏枝頭春意鬧’(得枝字),壽洙鄰先生改?!敝茏魅苏J為在戊戌年初,“魯迅還在三味書屋受業(yè),不過只是所謂‘遙從’,便是不再上學(xué),因為好幾年前他的‘十一經(jīng)’早已讀完了,現(xiàn)在是在家里自做詩文,送去請先生批改而已。”(《魯迅小說里的人物》附錄一《舊日記里的魯迅》)又如戊戌年三月二十日,周作人日記云:“下午接紹函,并文詩各兩篇。文題一云‘左右皆曰賢’,二云‘人告之以過則喜’;詩題一云‘苔痕上皆綠’(得苔字),二云‘滿地梨花昨夜風(fēng)’(得風(fēng)字)?!敝茏魅嗽谡f起魯迅寫作這些詩文時,有說明云:“這些八股文試帖詩,現(xiàn)在說起來,有些人差不多已經(jīng)不大明白是怎么樣的東西了,但是在那時候是讀書人唯一的功課,誰都非做不可的。”(《魯迅小說里的人物》附錄一《舊日記里的魯迅》)
周作人日記里所記的“紹”,是指紹興?!敖B函”,即紹興來信。此時周作人住在杭州花牌樓,陪侍因科考案入獄的祖父。關(guān)于這一段生活,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里有較詳細的記述。我有一年在上海小住,曾認真讀過這本書,并根據(jù)這段材料,寫了一篇《花牌樓》的中篇小說,發(fā)表在某一年的《文學(xué)港》雜志上。從周作人這兩篇日記看,魯迅此時還沒有到南京讀書,在家寫八股文和試帖詩。他把經(jīng)過先生修改的詩文寄給周作人看,一來是讓周作人欣賞他的詩文,二來也有讓周作人學(xué)習(xí)詩文的寫作技巧之意,畢竟魯迅比他年長幾歲,詩文比他要好,還有先生的批改,通過原文和批改文的對照,能提高寫作技藝。周作人這兩段日記很有意思,說明魯迅雖然已經(jīng)不再跟著老師讀書了,詩文還是做的。不久后魯迅去南京讀書,在和周作人通信中,還會有詩文唱和。
魯迅是戊戌年閏三月從紹興去南京讀書的。周作人在《舊日記里的魯迅》一文中也有日記抄錄,并詳細說明了經(jīng)過:戊戌年“閏三月初九日:雨。接越初七日函,云欲往金陵,已說妥云,并升叔柬一?!薄笆眨杭氂辏?。下午兄同仲翔叔來,予同去?!薄笆眨呵纾ネば謥韯e。”這里的豫亭,就是魯迅。魯迅本來號豫山。據(jù)周作人說,因為容易被人叫作“雨傘”,所以改了一個字,初為豫亭,后又改成豫才。這里的“升叔”,即魯迅祖父的小兒子,比魯迅先到南京水師學(xué)堂讀書。他是怎么去讀書的呢?周作人也有說明,曰:“因為那時有本家(介孚公的同曾祖的堂弟)在江南水師學(xué)堂當(dāng)監(jiān)督,所以跑去找他,考進學(xué)校,至甲辰年畢業(yè)?!敝茏魅诉@三段日記里所說的“翔叔”,即這位監(jiān)督的次子。周作人說:“所謂說妥大概是由仲翔去信接洽,伯升在旁幫助,事情成功了,魯迅這才寫信到杭州來,形式是請祖父允許,事實上卻是非去不可,隔了一日就已經(jīng)出來了?!睆拇?,魯迅開始正式在南京讀書了。到了庚子年十五日,周作人收到魯迅托同學(xué)從南京帶回來的“洋四元”和“詩三首”的這封信。信中的三首詩,就是《別諸弟》。
這里補記一筆:據(jù)周作人推測,這個帶錢帶詩的同學(xué)大概是丁耀卿,因為在全班同學(xué)中,只有他是紹興人。不幸的是,丁耀卿因為肺病早早就去世了,周作人在辛丑年日記里有記載:“十二月初三日:星期,放假。上午大哥來談,云丁耀卿兄已于上月廿六日晚逝世,一嘆?!敝茏魅嗽凇杜f日記里的魯迅》中有進一步的說明:“他家在紹興昌安門外,是魯迅的同班好友,也是封燮臣家的親戚,八月初到下關(guān)去迎接他們,因患肺病以至喉頭結(jié)核,已經(jīng)聲啞了,卻不情愿回家去,終于客死南京。”魯迅為好友作有一副挽聯(lián),云:
男兒死耳,恨壯志未酬,何日令威歸華表。
魂兮歸去,今日臺難瞑,深更幽魂繞萱幃。
這時候,周作人也到了南京,和魯迅進了同一所學(xué)校讀書了。
魯迅舊學(xué)功底深厚,一生做舊詩并不多,但早年在南京讀書期間,卻作了《別諸弟》《蓮蓬人》《庚子送灶即事》《祭書神文》《和仲弟送別原韻并跋》《惜花四律(步湘州藏春元主人韻)》等多首。
我們還回到庚子年。魯迅在南京求學(xué)期間,會在寒暑假里回到紹興,和周作人一起,游玩、看戲、購書、走親訪友,周作人的日記里多有記載,如庚子年日記:“十二月朔日:雨,黎明忽聞叩門聲,急起視之,乃是大哥自江南回來,喜出望外?!薄俺跞眨呵纾衔缤蟾缤蠼?,又往試前一游。大哥購《曲園墨戲》一本,《百衲琴對句》一本,板頗佳?!薄俺醢巳眨呵?。上午同大哥往試前,邀鳴山叔同往去,至大路榮祿春吃餃子,又往長慶寺一游,見老媼甚多,聚大殿中念佛?!薄笆迦眨缋?。晨同大哥往大坊口看迎春,至則尚早,良久會稽典史始至,隨至五云門外,即回。至東桑橋,山陰典史亦至,少頃山陰會稽兩知縣至。天氣甚冷,即回家,日已亭午矣。春牛頭白,腹背黃,脛青,角耳尾黑?!薄柏ト眨呵缋?。夜送灶,大哥做一絕送之,予和一首?!薄柏ナ巳眨呵?。下午同大哥往大街,購李長吉《昌谷集》不得,遂購毛鹿紙一刀而返,計二百張,價洋五角?!薄叭眨呵纭O挛缃由?,晚拜佛,又向諸尊長辭歲。飯后同豫才兄祭書神長恩,作文侑之,稿存后。”從這段日記中得知,魯迅回家過寒假時,和周作人經(jīng)常逛街、看景、游玩,還買了幾本書,特別是買了一本《曲園墨戲》。這本書的作者系國學(xué)大師俞曲園,老先生以字為畫,雖然自稱“墨戲”,亦頗為巧妙、有趣,作者未曾收入《春在堂全集》。更讓人津津樂道的,是書作者的曾孫俞平伯,多年后在北京大學(xué)讀書,成了魯迅和周作人的學(xué)生。而在送灶和除夕這兩天,魯迅寫了兩首詩,這就是本集中的《庚子送灶即事》和《祭書神文》。送灶是春節(jié)期間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是為了規(guī)避災(zāi)禍、祈求福愿的一種儀式。段成式在《酉陽雜俎》卷十四里說:“灶神名隗,狀如美女。又姓張名單字子郭……常以月晦日上天,白人罪狀?!濒斞讣沂莻鹘y(tǒng)大家族,在祭灶后,魯迅作詩一首,周作人又和一首,又是另一種紀念。
在全國范圍內(nèi),民間都有祭灶的傳統(tǒng),日期大多在臘月二十三,也有在臘月二十四的。我小時候生活在農(nóng)村,我們村的祭灶日就不一樣,我家是二十三祭灶,村西“圩里”就是二十四。燒灶紙時,嘴里也要說些祝詞。我祖母的祝詞是:“臘月二十三,送灶老上天關(guān),多帶糧食少帶草,多多帶倆精腚小。”“精腚小”就是光著屁股的小伙子的意思。我們方言說小伙子的發(fā)音是“小服”,且服字是氣聲,發(fā)不出音來。我母親在有一年祭灶后,給我們講一個故事,說她小時候和她祖母一起祭灶,她三叔叔在祭灶時說了對灶神不敬的話,被她祖母當(dāng)場打了一頓,她三叔叔是這么說的:“臘月二十三,灶老上天關(guān),三天不動鍋,容我慢慢(跟你)談。”舊時祭灶,有三天不動鍋的習(xí)俗——現(xiàn)在看來,這話也不算什么不敬。即便是祭灶,各地各家的重視程度也不一樣。想必魯迅的家鄉(xiāng)紹興更加重視,對鍋灶有一種更高的崇拜。周作人在《魯迅小說里的人物》里,有一篇《拆灶》,是講魯迅的小說《離婚》的一些相關(guān)故事,說過去故鄉(xiāng)的村民發(fā)生糾紛,都是以拆灶為終結(jié),“無論是家族或村莊聚眾進攻,都是械斗的性質(zhì),假如對方同樣的聚眾對抗,便可能鬧大,但得勝者的目的不在殺傷,只是浩浩蕩蕩地直奔敵人家去,走到廚下,用大竹杠通入灶門,多人用力向上一抬,那灶便即坍壞,他們也就退去了。似乎灶是那一家的最高代表,拆了灶便是完全坍臺,如要恢復(fù)名譽,只有卷土重來,進行反攻,否則有人調(diào)停,即是屈服和解了?!?/p>
而在除夕祭書神,如今知道的人就不多了。海州板浦李汝珍在其神怪小說《鏡花緣》八十七回中有這樣一段話:“潘麗春道:古人言,司書之仙名長恩,到了除夕,呼名祭之,蠹魚不生,鼠亦不嚙。妹子每每用之有效。但遇梅雨時也要勤曬,若聽其朽爛,大約這位書仙也不管了?!边@里所說的“書神”的名字叫長恩。對于“書神長恩”的最早記載,有人考證是宋初吳淑的《密閣閑話》,書中有這樣的話:“司書鬼曰長恩,除夕呼其名而祭之;鼠不敢嚙,蠹魚不生。”宋時歐陽玄的《睽車志》、元人伊世珍的《瑯環(huán)記》、明人張岱的《夜航船》、無名氏所撰的《致虛閣雜俎》等書所記載,字句與《密閣閑話》基本相同,李汝珍在《鏡花緣》借潘麗春所言,也是這樣。
周作人在辛丑日記中繼續(xù)記錄了他和魯迅的活動:“辛丑正月初七日:晴。晚飯后同大哥下舟往道墟。出城已黃昏,放舟至道墟時過半夜,在官艙睡,夜中屢醒,不能安眠?!薄俺醢巳眨呵?。晨飯后大哥往張宅拜歲。上午轉(zhuǎn)至吳融馬宅拜歲,留飯。午后開船至寺東社廟看戲,大哥往觀,予不去。夜予亦去看,《更雞》一劇頗佳,夜半回船寢?!薄俺蹙湃眨呵?。晨放舟至嘯唫,早飯后往阮宅拜歲,少坐?;罔^賀家池,水天一色。城外巨浸之一也。下午回家?!薄柏ト眨呵缗O挛缤蟾缂白雍馐逋鶚窍玛惪磻?,遇宋氏舟,坐少頃,看演《盜草》《蔡莊》《四杰村》等?!薄柏ノ迦眨呵?。上午大哥收拾行李,傍晚同椒生叔祖子衡叔啟行往寧。夜用戛劍生《別諸弟》原韻,作七絕三首以送之。”這個寒假,魯迅和周作人的日常生活還是十分豐富的,訪親拜歲,夜宿船中,還看了戲。魯迅后來創(chuàng)作了《社戲》,大約青年時期的記憶給他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在日記中還讓人感受到,魯迅和周作人在青少年時期的感情是十分深厚的。特別是在寒假結(jié)束前,魯迅和同族長輩去南京后,周作人又大發(fā)詩情,用《別諸弟》原韻,作詩三首:
一片征帆逐雁馳,江干煙樹已離離。
蒼茫獨立增惆悵,卻憶聯(lián)床話雨時。
小橋楊柳野人家,酒入愁腸恨轉(zhuǎn)加。
芍藥不知離別苦,當(dāng)階猶自發(fā)春花。
家食于今又一年,羨人破浪泛樓船。
自慚魚鹿終無就,欲擬靈均問昊天。
詩成以后,周作人于正月二十八日把詩發(fā)往南京,并請魯迅作答。魯迅的回復(fù)于二月二十四到了紹興周作人的手上,這就是本書收錄的《和仲弟送別原韻并跋》三首。不久之后,即辛丑年三初二日,周作人收到魯迅寫給他的信,并夾有詩四首,這就是《惜花四律(步湘州藏春元主人韻)》,按以往慣例,周作人把魯迅的四首詩抄在了日記里。據(jù)周作人《舊日記里的魯迅》一文說:這個藏春元主人“不知道是誰,只在介孚公帶回的海上文社日錄上見到原唱,上系‘湘州’字樣,可能是湖南人吧,魯迅看見便來和了四首,也并未寄去,因為文社征詩還是以前的事情,這時早已過期了。”周作人是辛丑年八月初六到達南京的,七月十二日時,周作人日記云:“祖母六旬壽辰。下午接大哥函,初六日發(fā),云已與椒生叔祖說定,令予往寧,充水師副額學(xué)生,并囑予八月中同封燮臣君出去?!薄鞍嗽鲁趿眨盒∮辍I衔缃来侥暇┫玛P(guān),午至水師學(xué)堂,見椒生叔祖及升叔,少頃大哥亦至,傍晚回去?!敝链耍斞负椭茏魅司屯谀暇┝?。
可以這么說,如果沒有周作人早年日記里抄錄了魯迅的詩,《魯迅詩歌》就很難有現(xiàn)在的規(guī)模。同時,理清魯迅在青少年時期寫作這些詩時的生活經(jīng)歷和文學(xué)活動,對理解魯迅的早期思想和后期思想的形成,也大有幫助。這里需要多說一句,魯迅因為舊學(xué)功底扎實,又讀了大量的雜書,使他在青少年時期的詩作就高出了同時代人的水準,比如“文章得失不由天”一句,就體現(xiàn)出相當(dāng)高的藝術(shù)高度。誠然,這一句是從杜甫“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及陸游“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演化而來,甚至還有陸游“灼然由我不由天”句式的活剝和套用,卻說明魯迅確實已經(jīng)純熟地掌握了詩藝技巧并得到發(fā)揚。而從他早期的六組十多首舊詩看,他化用、借用古人詩句及歷史掌故和野史筆記里的趣事逸聞入詩的,有十多處,而且能游刃有余,得心應(yīng)手,這都和他大量的閱讀、思考和早期的活動分不開的。后來,魯迅到日本留學(xué),眼界更為開闊,思想開始成熟,從寫作《自題小像》開始,其詩歌風(fēng)格和思想境界的演進,這里不作多贅。
這本《魯迅詩歌》在選編過程中,還收錄了魯迅夾寫在別的文章里的詩歌和一些譯詩、童謠、民謠,不少都是別的魯迅詩歌選集里沒有收錄的,比如《南京民謠》《好東西歌》《公民科歌》《言詞執(zhí)事歌》等。為了較全面反映魯迅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順從詩歌創(chuàng)作這條脈絡(luò)中魯迅思想的形成和發(fā)展,還把魯迅的散文詩《野草》作為副錄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