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琥
玩兒了三十多年樂隊的陳傲,見識過各種演出事故,有些干脆令一切戛然而止。于是他練就一樣本領(lǐng),你點什么他唱什么,你不愛聽他立即把嘴閉上。這種悟性,一般主唱沒有。所以他從沒想到過,自己也有不敢站上臺的這一天。
那幾乎算不上正式的演出場地。陳傲身上掛著一把巨大的琥珀色Gibson R9,可腳下那個只有一張桌子大小的舞臺,除了能容下鼓手,其他人都要站到地上演奏,挪個身還要打架?,F(xiàn)場的監(jiān)聽音箱也不夠用,貝斯要看著鼓手數(shù)拍子才能跟上節(jié)奏。紅綠兩色的聚光燈,更是營造出交通信號般的拙劣氛圍。至于底下的觀眾,少得足夠讓你記住每一張臉。即便是這樣,陳傲仍然跳下臺,站到鍵盤手身后,加上他身形矮小,這樂隊一度像是沒有主唱。副歌時他半拉身子甚至躲進了側(cè)門,仿佛隨時都想逃之夭夭。
陳傲上一次登臺還是六年前,那場具有官方性質(zhì)的文藝匯演,在幾十米見方的水泥高臺上,還是“反醒”樂隊主唱的他,穿著鉚釘皮褲,對著青白色的天空仰頭長吟,像是設(shè)壇作法的巫師,扭捏作態(tài)中帶有些微悲壯感覺。當時他和每個樂隊成員的距離都很遠,而且各扭各的誰也顧不上誰,因為那天實在太冷。陳傲站在舞臺前端,忽然做撞墻式鞠躬,一口一個“我錯了”,那是他積累多年的演出習慣。而他父親正滿意地用DV機對著臺上拍攝,老人同樣習慣為兒子錄制演出畫面,那一天也是陳傲樂隊生涯的頂峰??墒蔷驮谘莩鑫猜?,老人突發(fā)腦溢血,看著屏幕中的兒子,撒手人寰。由于舞臺下面有幾萬名觀眾,山呼海嘯般擁成一片,忙于道歉的陳傲全然不知父親是如何倒下去的。但冥冥之中他跪到了水泥臺上,直到整首歌演完,也沒有站起來。
如今在這家名為“勇”的酒吧里,他被臨時叫來替人唱歌。一上臺他卻感到兩腿像放坨了的面條,又軟又沉,那把Gibson吉他被頂在肚皮前也如同是胖娃娃懷里的金元寶。觀眾們看笑了,這是搖滾樂,可陳傲每唱一句他們就要笑一陣。他顧不上這些,因為他還要去找DV機在哪兒,今天在臺下錄像的人換成了兒子吉米。盡管父子倆早已在家反復(fù)訓(xùn)練過,可那小子的鏡頭卻壓根沒對準他。吉他彈到尾聲的掃弦節(jié)奏型,陳傲雙手在頭頂擊掌、前后扭胯,像被薅住頭發(fā)似的往鍵盤手身邊湊,同時對著兒子喊:“嗯哼嗯哼嗯哼!拍這里吉米!嗯哼嗯哼!大家跟我一起來!吉米我在這里!”
臺下的觀眾立刻不笑了,他們面面相覷。陳傲意識到出了問題,他連忙轉(zhuǎn)身,兩手在頭頂改成叫停的手勢,樂手們拖拖拉拉地停下了樂器,看到陳傲面向眾人,鄭重其事地鞠躬道歉。
“我錯了,對不起?!标惏琳f,“我們重演?!?/p>
可他身后再度響起的卻是爵士樂,陌生樂手們無趣地交換眼色,或者讓開這家伙。鼓手在后面隨意地加花,律動也從未合到過一起,陳傲就這樣被一直拖著哼完了他們即興弄出的旋律。
工人卷線收家伙的間隙,陳傲的經(jīng)紀人大壯迎了上去,這人是個戴白框眼鏡的黑胖子,下巴頦留著一撮鞋刷子似的胡須,頭頂紫色小禮帽,穿鼠色棉麻西服,兩條肥腿堵住陳傲去路,令他一時沒下來臺。
“傲哥絕了!”大壯抬頭,豎起大拇哥,后脖頸疊出一嘟嚕肉褶子,“那幾聲兒我在底下全聽傻了,你的唱功又進步了!”
陳傲看了看大壯,輕輕點頭,沒說話。他的眼珠總向外突,眼底分泌出暗黃色液體,右眼還略微向側(cè)面分,所以沉默時整個人似乎格外哀傷。他知道所有人都看出了問題,自己從沒出過這么大洋相。他拉開緊裹在身上的賽車服拉鏈,重重吐出一口氣。由于身材走形,不僅他的臉和胸脯腫得跟氣墊一樣,肚子也墜在腰間。刺眼的紅綠燈照射下,紅薯色半長發(fā)更顯凌亂稀疏,令他看著像一顆頭重腳輕的刺球。
“明天再演一場吧,就唱你那首《勇者無懼》?!贝髩褍裳劬o貼禮帽的帽檐盯著他,“你得多混圈子,哪個場缺歌手人家才能想起你,這不丟人。這間酒吧的閣樓上,我永遠給你留一個VIP位置。”
大壯身后,陳傲看到吉米舉著DV機還在錄像,鏡頭終于對準了自己。他立刻咧開嘴角、瞇起眼睛,臉上布滿皺紋,卻格外燦爛。至于經(jīng)紀人的話,像是沒聽見一樣。
《勇者無懼》是“反醒”第一任主唱侯俊寫的大金曲,他用這首歌把樂隊帶向輝煌后宣告離隊。陳傲替他把這首歌唱了十年,他就是因為受不了每次登臺、返場和加演都要唱這首歌,才決定離開“反醒”??伤麤]法拒絕大壯,因為他正借住在對方的排練室里,他要把演出費補貼給大壯,否則人家也犯不上給他安排這次演出。這對雙方都沒有什么好處。
那是個重要的排練室,陳傲平時除了寫歌、編曲,還要在里面進行吉他教學(xué)。憑借“反醒前主唱”的名聲,加上在“滾圈”的地位,吉他班一度相當火爆。不過目前他只有一名學(xué)員——吉米。
由于這個假期前妻郭菲得在張家口的養(yǎng)殖基地忙上一陣,父子倆只好住到了一起。吉米二十三歲了,看上去仍然稚氣未脫,嗓音也很尖細,因為他始終不會用喉嚨和丹田正確地發(fā)音。他是屬于“譜系”里的人,一個“孤獨癥譜系”里的人。這確實影響到了陳傲的吉他教學(xué),排練間本就狹小閉塞,只能鋪下一張大床墊子,周圍還要堆放電腦、合成器和吉他,學(xué)員一進屋就得脫鞋上床,隨時還要被吉米的哭泣和歌聲打斷。由于脖子細長,這小子比陳傲還高出一頭,粉白色長臉上有雙雌鹿般的黑亮眼睛,眼神時而陰郁時而飄忽;他緊貼腦袋的斜耳上還有許多橘色絨毛,一直連到修長的手指;卷曲的頭發(fā)被修剪得很像鍋蓋,或者狗啃過的爛葉子,露出凹凸不平的腦門。他的確有點像一頭鹿,靈敏且遲鈍的鹿,沒有犄角的鹿。這會讓女學(xué)員們無所適從,很快人家就紛紛退課了。
當初誰也說不清吉米到底什么毛病,“顱腦損傷”“感統(tǒng)失調(diào)”“雷特”還是“唐氏綜合征”,或者兼而有之。在那道漫長的光譜里,中間深重且筆直的顏色才是典型孤獨癥,陳傲的兒子在那范圍之外的某個淺色邊緣區(qū)域,卻和其他病癥混合,成了不正常中的不正常。陳傲只記得那年冬天,吉米被確診時大夫告訴他,你兒子得了“精神上的癌癥”。記不清有多少次,他清清楚楚地在夢里看到吉米管他叫“爸爸”,他高興得醒過來。后來他在兩廣路的過街天橋上站了四個小時,他想從上面跳下去,后來是接到兒子打來的電話,沒跳。吉米一字一頓地問他在哪兒,吃不吃飯。
這次陳傲讓兒子錄像,是因為他需要拿著今天的視頻,向音樂班的學(xué)員證明,他還能上臺演出?;厝ズ螅惏列€沒換就打開DV回放,他擔心兒子把他道歉的畫面也錄進去了??墒强戳税胩?,里面連他人影兒都沒有。吉米倒是麻利兒地打開屋里所有電源和燈,搶座似的一屁股坐到合成器前,手指輕輕在鍵盤上跳躍——這是陳傲答應(yīng)好的獎勵。陳傲繼續(xù)往前倒,看到的卻是存儲卡上父親臨終前拍攝的自己作為“反醒”主唱在臺上唱歌的畫面,他慢慢蹲到地上。
“吉米拍得真棒。不過我在哪兒呢?”陳傲問,“我不是教過你,顯示屏里要拍到我的臉嗎,屁大點地方你都找不到我?”
“吉米刪掉了,吉米不拍陳傲鞠躬道歉。吉米等陳傲重來,但是陳傲沒有繼續(xù)唱那首歌?!奔渍f。
陳傲看見兒子眉眼舒展地仰起頭,雙手先彈出幾個五度音。那是他的歌里的和聲走向,吉米只聽一遍便準確地記下了,就像光看一眼照片就知道房子的內(nèi)部構(gòu)造。他扭動著長脖子,斜耳朵支棱過來,仿佛在等陳傲唱歌,等他一起玩音樂。
“陳傲在這里斷掉的?!奔渍f,“主唱的聲音進來?!?/p>
“吉米真棒,吉米什么都知道?!?/p>
陳傲把DV扔到床墊上,重重地在兒子頭頂上親了一口。他知道不管怎么給課程減價,也不會有誰來找他學(xué)琴了,他教的人只能是吉米。其實這二十年來,夫妻倆沒有一天不在訓(xùn)練吉米。他自制攪舌板,一點點教兒子吐字發(fā)音、分清你我。她則在兒子情緒崩潰時耐心安撫、疏導(dǎo)。他們用盡各種方法,想把吉米練得和正常人一樣,至少和他們自己一樣??伤羞M步隨著陳傲父親的倒下變得無力,爺爺生前是最疼愛吉米的人,如果沒有他的照顧,這小子可能無法活到現(xiàn)在,然而老人遺體火化當天,除了跟在父母身邊,他沒有任何動情的表示。
只有在彈琴時,吉米會進入陳傲都不曾有過的忘我狀態(tài)。如同現(xiàn)在這樣,他的彈奏不必
去看鍵盤,搖頭晃腦中還對著電容麥克風唱了起來。其實吉米尖細的嗓子唱出的音調(diào)很怪,總令陳傲心煩意亂,可是他越唱越投入,以至于兩眼瞇細、面部肌肉扭曲且沉醉,很快還出汗了。吉米卻無法理解,老人的離開令陳傲打心底里厭恨音樂,他每天都在厭恨音樂。并且吉米永不會道歉。
“吉米跳繩了沒有?”郭菲發(fā)來信息。為了克服感統(tǒng)失調(diào)帶來的情緒認知障礙,兒子每天都要做跳繩訓(xùn)練。郭菲還給他制訂了嚴格的食譜和食材標準,這些陳傲必須執(zhí)行到位。
“吉米真棒,但是別唱了?!彼媚_踢開地上亂作一團的彩色電線,撿起一根灰色跳繩,“我他媽叫你別唱了?!?/p>
陳傲打斷了吉米唱歌。與其說他受不了兒子的歌聲,倒不如是更受不了他那張不正常的快樂面容,相比之下,他更希望他練跳繩。
陳傲拔掉了鍵盤電源,把跳繩放到吉米彈琴的雙手上。
“每組一百個,跳夠十組?!彼苤滓粭l胳膊,扶他起身,“吉米真棒,自己出去跳,跳完了吃飯?!?/p>
“每組一百個,跳夠十組,跳完了吃飯。媽媽總是陪吉米一起玩雙人跳繩?!奔纂x開時手指對著空氣快速彈奏,兩眼仍然看向合成器,像是一只失落的熊貓。沒什么比打斷吉米唱歌更令他痛苦,但是他會遵從陳傲的指令,他自幼就信任一切具體的、強化的指令,接著得到獎勵。這也像一只熊貓。
曾無數(shù)次,陳傲幻想自己的兒子應(yīng)該是個足球運動員,是個拳擊手,他們更應(yīng)該一起去樹林里打野豬,或者在一支船隊里激流勇進。
猩紅色夕陽下,陳傲面向窗外擦琴,這樣他抬頭就能看到吉米那笨拙的身體、看他彎腰干嘔、看他給自己重新計數(shù)。陳傲眨動著突起的斜眼,輕輕地撫摸琴頸,從那里會傳來冰涼又溫柔的觸覺。他想起視頻里彈鍵盤的是個來客串演出的女孩,隨即又撿起DV回放,這才發(fā)現(xiàn)吉米其實全程對著女孩在拍。尤其是她那一雙光亮的蹺起指尖的手,瀟灑地在合成器上按來按去。吉米剛才模仿的是她彈出的和弦。
“運動中注意吉米眼睛在看哪里,注意他甩繩是否流暢?!惫朴职l(fā)信息。
“吉米是不是應(yīng)該有女朋友了?”他回給她。
“火腿要熱過再吃,胃疼他是說不出來的。他只喝韓國進口的鮮奶,國產(chǎn)奶拉肚子?!惫苹兀拔乙呀?jīng)快遞過去了?!?/p>
把喜歡的姑娘拍下來,再去模仿她,吉米又給陳傲上了一課。這幫“譜系”里的家伙總保持著一種近似傲慢的專注度,令他心悅誠服。陳傲走到街上,買了一包好煙,盡管他早就戒掉了,但還是想買一包煙,隨便跟誰借個火,聊上兩句。要不是郭菲那該死的營養(yǎng)配餐,他還可以帶兒子下館子慶賀。他為他的女人買過一棟別墅,他們一起用鵝卵石在屋前的草坪上,鋪出郭菲名字的首字母F,他們坐在直升機上往下看,那排鵝卵石路很像一把手槍。但那都是郭菲的主意,她還說那把手槍象征著他們兩個人。他可想不出這背后的關(guān)聯(lián)在哪里,他只是執(zhí)行命令。和八九十年代很多粗鄙反叛、放浪不羈的搖滾青年相比,諸多經(jīng)歷和擦身而過的見聞,加之生性魯鈍,令他善于躲避生活中的悲傷和殘忍。
陳傲要找到那個女孩,興許她能讓吉米的病就此“摘帽”。他幾乎是心懷感激地又重看了兩遍視頻。盡管女孩沒有露臉,在畫面里也極不穩(wěn)定,但是他可以聯(lián)系大壯,畢竟對方正盼著他復(fù)出,如果他提出要找她做伴奏樂手,一定不是問題。對方在電話里停頓幾秒鐘,告訴陳傲,那女孩自己也有一支樂隊,明天會在“勇”酒吧演出。他說你可以過來看看,“你們是否真的合適”。
父子倆再次赴約時,綿綿雨水凌空飛降,陳傲把紫色賽車服給吉米換上,還為女孩準備了一張“反醒”樂隊早期的港版唱片作為禮物。可是賽車服的面料對吉米來說太硬了,號碼也小,穿起來像被綁住一樣,他對雨水打在身上也感到不安。一路上陳傲卻在比畫著見到女孩后該拿出的氣勢,他讓他看自己眼色行事?!皨寢尭嬖V吉米,不要跟陳傲學(xué)壞,而且陳傲眼睛是歪的,看他沒用……‘勇’酒吧是陳傲加入‘反醒’時第一場新聞發(fā)布會的地址,為了證明自己能夠勝任主唱,他對著眾多鏡頭和話筒當場飆起高音……”不過他還是被他爸威逼利誘地拉進了酒吧。
陳傲注意到了穿黑色露臍背心的高個女孩,一張尖峭的狐貍臉上燙著波浪卷發(fā)、涂暗藍色眼影,正在他站過的臺子上——因為抽簽抽到開場表演,她要帶領(lǐng)樂隊提前試音。大壯喊陳傲過來,女孩瞥了他一眼,隨即低下一雙寡淡的長眼睛。
她用合成器彈出頗有些夢幻色彩的氛圍音樂,陳傲聽到“勇者無懼”四個字,從她嘴里氣若游絲般唱出來,同時她對著臺下露出一閃而過的笑容。
“她把你這歌兒的和弦組給改了?!贝髩颜f,“不知道是不是即興?!?/p>
“那不是我的歌?!标惏琳f。
女孩確實很帥,全然漠視聽眾的架勢也能鎮(zhèn)住臺,頎長的身形借著律動像是魚一般迷人晃動。然而陳傲聽到那首已不屬于他的大金曲,沒有再被唱出來,而是用低沉單調(diào)的吉他回復(fù)和扭曲的聲波分解、層疊,仿佛屋外的雨聲,以至于他已經(jīng)聽不出這是《勇者無懼》。盡管陳傲厭惡這首歌,可伴著濕透的紅發(fā)上,雨水接連滴落進衣服里,他的心卻在一陣陣發(fā)涼發(fā)悶。
“Nord Stage 3,紅色,智能振蕩器、六種混響類型、瑞典原產(chǎn),市場價四萬元。”吉米躲在一根正對舞臺的很礙事的圓柱后面,左手指跟著音樂迅速擺動,在彈腦子里的鍵盤,“雅馬哈蒙太奇合成器,白色,多種人聲效果和聲碼器功能、內(nèi)置一千六百五十二種音色和五十八種鼓組,產(chǎn)地日本,市場價三萬六千元?!?/p>
“好聽嗎?”陳傲問他。
“好聽嗎?不好聽。”吉米用頭抵著柱子,瞪大鹿眼,猛喘氣,女孩釋放的高頻段音效令他明顯不適,“她改變了《勇者無懼》,陳傲從來沒有改過這首歌?!?/p>
“吉米真棒?!标惏琳f,“你什么都知道?!?/p>
他當然能聽出來,這支傻嫩傻嫩的新樂隊,只會堆砌效果器和電子音源,試圖用各種難以分辨的樂器音色,來掩蓋音樂理解力的蒼白和情感表現(xiàn)上的缺失。他能感覺到整體樂句里有顆粒感,像是里面摻了泥沙,生硬、不順暢,而且毫無情緒變化。對,這是音源,不是音樂。但是他已無興趣和資格評判別人的音樂性。
“這姑娘叫云蝶,從伯克利放假回來玩玩,剛十九。這樂隊現(xiàn)在玩兒偏Emo的電子,先在國內(nèi)試試路數(shù)?!贝髩杨H有些得意,“你看她那股勁兒有點老藝術(shù)家范兒吧,人家在美國正經(jīng)是彈‘技術(shù)核’的,死亡金屬。演出時老外全在臺下開火車、死墻,甚至Mosh。你知道Mosh嗎?就是英國人玩兒的,兩撥人互掄,那可是真打。她在歐洲還跳下臺跟樂迷一起掄?!?/p>
“你帶他們呢,簽了嗎?”陳傲問,“她想表達什么?”
“表達什么?就是躁、沖、重!人家就是來炫技的,沒有情感要表達,表達的就是我彈得牛,你演不了,氣死你?!贝髩颜f,“你還想讓她給你伴奏?”
陳傲低下頭,把吉米的衣領(lǐng)立起來,整理好頭發(fā),讓他從柱子后面走出來??墒且魳吠V购螅瑑鹤佑洲D(zhuǎn)過身,總想溜號。云蝶跳下臺走過來,他也沒有反應(yīng)。
“傲哥你要找我?”云蝶說,“我初一就聽同學(xué)唱你的《勇者無懼》,那時起我就把你當成偶像,沒想到有一天能為你彈這首歌?!?/p>
“離開‘反醒’后,我不能再唱這首歌了?!?/p>
陳傲并沒對云蝶剛才的表演說些什么,這令她和大壯有些尷尬。
“那指的都是商演,你這權(quán)當以玩代練,什么也談不上。退出‘反醒’,你哪還有露面的地方,可光是找我去‘反醒’那邊試主唱的,兩只手數(shù)不過來。說明市場上認的也不是你個人啊,但是炸醬面咱得吃吧?”大壯說,“再說你的情況誰不知道,樂隊還跟你計較這個?”
“我他媽什么情況了?”
陳傲覺得大壯話太多了,他其實想對云蝶談一下吉米??粗请p涂成跳色并貼有蝴蝶裝飾亮片的指甲,他忽然也不清楚怎么把兒子介紹給女孩。我兒子的調(diào)音比任何一個調(diào)音師都準?你帶上他,保證是現(xiàn)場修音水平?有他在,你臺上的線不會亂到絆腳?他是個好小伙兒,你不一定非要做他女朋友,哪怕只是當個伙伴?這小子長這么大還沒有伙伴。這時他卻聽見一聲口哨,再仰起頭看,卻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吉米自己走上了臺,站到那臺紅色合成器后面。他皺起眉頭,又看到大壯對著臺上鼓掌叫好。
吉米沒理任何人,他先用手在鍵盤上輕輕摸索,隨即瞇起鹿眼笑,咧著嘴擰起了合成器上的旋鈕。全場的人安靜下來,接著他們聽到四小節(jié)鋼琴音色的旋律被輕緩奏響,很慢,像是在試水溫,像是孩子在跳繩那樣帶有自己的呼吸和連貫性。只這四小節(jié),他們能聽出吉米在模仿云蝶,同樣的旋律和節(jié)拍,琴聲卻能彈到人心里去——準確、干凈,甚至帶有某種神性。
云蝶朝身邊那根柱子走去,用拳頭使勁敲擊,吉米對著鍵盤找了一下,然后彈出一個中音。她又用鞋跟在地上跺腳。他低頭找了一會兒,再彈出一個重低音。陳傲嘆出一口氣,他明白了,那段DV視頻里,吉米只是在拍合成器,兒子喜歡的只是這臺紅色合成器,而不是什么女孩。他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云蝶一步跨上舞臺,和吉米挨著各守一邊,站成L形。
“他有絕對音感,只要是發(fā)聲的東西都能準確找出音調(diào)?!彼f,“他天生就知道在簡單的四小節(jié)里表達情緒,我卻總把旋律鋪得太滿?!?/p>
吉米忽然仰起頭,彈出《勇者無懼》的主旋律,而且一聽就是陳傲唱過的版本。云蝶立即用另一個鍵盤跟彈和弦,吉他手同時也合進來,令旋律格外悅耳。
陳傲有點氣不打一處來,那小子確實比自己更會玩音樂,而他才不是干這行的材料。在KTV陳傲要緊盯字幕唱歌,還能慢上一句。他的節(jié)奏感全是后天硬練出來的,這令他從未享受過舞臺。此刻身穿賽車服的吉米,在臺上卻像是一束熠熠生輝的紫色火焰,自顧自地燃燒起來。陳傲有些嫉妒兒子,自己越是在臺上拼力表現(xiàn),就越深感在無形中被繩束被無視甚至被噤聲。臺上的吉米卻天然感覺不到緊張和冷眼,更重要的是,兒子從不知道在舞臺上鞠躬道歉,而那正是陳傲無法抑制的心結(jié),不鞠躬他唱不完一首歌。吉米擁有真正的自我,以至于任何人想和他交流,都要遵從他的秩序。
陳傲雙手背后,緩慢地眨動著突起的暗黃色眼珠,他盯著吉米的臉,試圖捕捉到兒子哪怕只抬眼看那女孩一眼??墒羌讌s開口唱起了歌,他那尖細的嗓音暴露無遺。所有人都看出他有問題,吉他聲也越來越小,直至他又露出那張沉醉的扭曲的臉,女孩愣住了。
“嗯哼嗯哼嗯哼!跟我一起來!”吉米身體后仰,學(xué)起陳傲的頭頂擊掌和前后扭胯,逗得大壯在臺下笑得直咳嗽,“陳傲是‘反醒’的第二任主唱,也是和樂隊相伴最長久的成員,是他令這支樂隊延續(xù)了十年的生命。嗯哼嗯哼嗯哼!跟我一起來!”
陳傲低著頭,連扒帶爬著登上舞臺。他緊咬著嘴唇,拍拍兒子身上的賽車服,用力裹束他的胳膊,把他往臺下拉,但是吉米卻緊攥著鍵盤立架不走。眾目睽睽下,濕淋淋的父子倆像是在臺上摔跤。
“吉米真棒,但是你不配在這上面彈琴!我們不配!”陳傲撇開兒子,終于如愿以償般在臺上狠狠地鞠了一躬,令周圍人啞然無語。
吉米像是觸電一般松開手,他怕光似的兩眼在地上竄視、踮著小碎步,終于被陳傲從那女孩身邊拽走??墒堑搅伺_階那邊,他們又被大壯堵住了去路。
“傲哥,別嚇著孩子?!贝髩央p手合十,仰頭笑著看向父子倆,“國貿(mào)有個俱樂部招待的全是老外,下禮拜你們爺兒倆弄一組合,一起登臺唱歌。我讓主持人把吉米的病情一說,絕對火了!”
“去你媽的。”陳傲說。
花青色月夜下,雨水如大夢初醒般止住,街上映現(xiàn)出另一種安靜。陳傲把賽車服卷在懷里,低垂著歪斜的凸眼球,披頭散發(fā)地走在前面?!凹咨吓_唱歌,但是陳傲說吉米不配。”兒子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踩著水坑里的倒影。
“吉米是上天賜予陳傲一家的福星,他對音樂有著異于常人的敏感,教兒子彈琴也是陳傲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奔仔χ貜?fù)起陳傲早年在節(jié)目里和主持人的對話。
“我知道我知道,我沒說假話好嗎?”陳傲繼續(xù)悶著頭走,“但是你今天干什么去了?你是找姑娘去了,你應(yīng)該和彈鍵盤的姑娘交朋友。你要唱歌我們可以回家唱?!标惏琳f不下去了,他覺得哪個地方出了問題,但還是極力想指出吉米的錯誤。
“陳傲抬頭?!奔渍f,“陳傲走得太快,把吉米落下了?!?/p>
陳傲轉(zhuǎn)身回望,發(fā)現(xiàn)兒子在十米外就停下了,他順著吉米手指的方向朝天上瞧。
“月亮起來了?!奔渍f。
陳傲重新走近兒子。兒子的手指在他臂膀上輕輕跳躍著,那雙鹿眼在月光下像黑曜石般靈動,連那瑩白色臉龐上的絨毛都在發(fā)光。
“吉米真棒。”他說,“這次是我理解錯了?!?/p>
陳傲沒法怪罪吉米。那年春節(jié)他和郭菲帶兒子去逛廟會,兒子因為喜歡一個小孩卻又無法控制自己,掄手打到了對方,致使小孩母親和老人對著他們破口大罵。陳傲在眾目睽睽下?lián)v蒜般鞠躬,同時把吉米推到郭菲身后。對方指著他已經(jīng)彎下去的背,還在說“這種孩子就該全集中到非洲圈起來,讓他們自生自滅”。之后陳傲動手了,還像狗一樣叫嚷,那叫聲超出他以往在所有舞臺上的嘶吼,令郭菲不敢認他。后來他離開了他們母子倆,所以他對于吉米沒有什么好責怪的。他離開過他們母子倆。
踩在家里的床墊上,吉米告訴陳傲他要唱歌。陳傲說吉米可以唱歌,吉米應(yīng)該先把澡洗了??墒窃捯粑绰?,吉米已經(jīng)把合成器和桌子掀翻在地了,半張著眼睛,卻如撒酒瘋似的怒吼,還把賽車服也一起扔到腳下。陳傲像認錯一樣低頭看著地上的衣服和琴。
“你可以一邊洗澡,一邊唱歌?!标惏劣窒袷潜焕U械一樣,慢慢舉起雙手,輕聲安撫他,“這是你最愛的獎勵,一邊洗澡,一邊唱歌?!?/p>
“陳傲喜歡聽吉米唱歌?!彼f。
“是的,我喜歡聽你唱歌?!彼f。
陳傲站在浴室門外,一邊笑著聽吉米像是哼唧或者像誦詠一樣唱歌,一邊給兒子找新衣服。直到噴頭的熱水流進吉米的眼睛和鼻子里,嗆得他喊叫起來,令水反而進去更多,隨即他在浴室又哭又咳嗽,陳傲趕緊脫光也跟著進來。他給他戴好洗頭帽,打沐浴液時擦出很多泡沫,吉米把泡沫吹到他頭上,還像抹奶油一樣往他身上涂,仿佛剛才砸琴的是另一個人。
輪到吉米幫陳傲搓背時,兒子把他的半長發(fā)下面,后脖頸處一塊駝色傷疤當成是泥,非要搓下去不可。那塊疤是他剛加入“反醒”時,去外地演出被騙,為了替大伙追討演出費打架留下的印記。隨著兒子越搓越快,陳傲笑著嘬牙花子,感到那地方生起陣陣辣意。透過白蒙蒙的霧氣,他看到掛在墻上的圓鏡里,父子倆的臉貼得很近。陳傲不由自主地唱起《勇者無懼》,在前任主唱離開后,是他把這支樂隊捏在一起又走了十年,為此他甚至成了個翻唱歌手。即便“反醒”成員們自己都否定這十年,可誰也不能抹去他賦予這首歌的意義。
陳傲最愛在洗澡時唱歌,這里沒人改他的和弦組,沒人等著看他鞠躬,沒人質(zhì)疑他的嗓音缺乏層次、無聊、愣,這里只有他和兒子。他用那雙突起的眼珠怒視鏡中的自己,直到腹腔的聲調(diào)有如黃鐘大呂,直到脖子青筋畢現(xiàn),他可以盡情釋放他那鋼鐵般堅硬、干凈的嗓音,用獨特的咬字方式把每一個音壓扁,吼叫出來,以此抵御內(nèi)心觸電般的羞恥感。
“這才是陳傲的《勇者無懼》!”吉米不再搓父親的傷疤了,他對著陳傲那張比自己還扭曲的臉,再次晃動手指在空中彈琴,“《勇者無懼》的總譜一共有六十四個小節(jié),三百三十九個音符,回旋曲式,金屬吉他solo,但是這首歌里沒有鍵盤,‘反醒’樂隊沒有鍵盤手。陳傲說讓吉米做‘反醒’的鍵盤手,吉米會彈《勇者無懼》?!?/p>
吉米也湊到鏡子前,貼著陳傲的臉一起唱歌。他那密不透風的高亢嗓音本身就像是改變了波形的電子樂,不僅音域更寬,音調(diào)也比陳傲要高出兩個八度,父子倆的聲部還不在一個節(jié)拍里,合成了奇妙的復(fù)調(diào)。唱到副歌部分,陳傲雙手摳住瓷磚的縫隙,努力不讓腰再彎下去,他還吐出了舌頭。吉米掄起胳膊,把他的臉往墻上擠,這個舉動曾讓陳傲感到恐懼,可是這回他忍住沒有阻止吉米,他不想再打斷兒子唱歌。經(jīng)過密閉浴室的回授和混響,他們的歌聲比用最好的監(jiān)聽設(shè)備和舞臺還要有空間感??吹郊追路鹉苈牰麄兂氖鞘裁?,陳傲雖然快喘不過氣了,卻完全不想出去。
吉米洗完澡不換新衣服,卻圍著地上的合成器轉(zhuǎn)圈,手指著急地跳躍。就像兒時他想去拿玩具,摔倒了不哭也不求助,站起來也不在意安慰和傷口,依然是想去拿玩具。陳傲想通了,歌總有唱完的時候,很多正常人一生也從未體驗過愛情,吉米甚至天生就不需要愛情。他認為兒子需要體驗的是性,他這么熱愛搖滾樂,搖滾樂的根本就是性愛。此外這里還有更實際的意義,兒子必須要有生育能力,這樣等自己和他媽都不在的時候,興許還能有人管他。
當年的陳傲可是把工體和五道口的妞兒都睡遍了,每次喝大了都有妞兒帶他回家,或者打開門收留他,所以他每天都會在不同的女人家里睡覺。他這人還特別純粹,堅決不睡粉,不以搖滾樂的名義“呲妞兒”??傊菚r候他的日子過得相當烏托邦。他還曾和朋友去夜店里狩獵(對方是北電表演系的童星,娶了正當紅的女偶像藝人),他們打賭看誰先搞定一個帶出門。陳傲說沒有這個必要,你們說哪個妞兒好看,我看著她就讓丫來跟我跳舞。那時候他的眼睛還沒有突起,他也根本不會鞠躬。很快全場最漂亮的女孩,就像身體某部位被網(wǎng)住一樣,徑直走向他,喝了兩杯后跟他回家。
陳傲和之前在DV機里看回放一樣,又去翻找從前睡過的姑娘,他希望能從她們身上得到些幫助或者啟示。但是很多人早已失去聯(lián)系,有些人一聽他的聲音立即掛斷電話,少數(shù)人聽明白后回以他三字經(jīng)。還好當年認識個模特,轉(zhuǎn)行在一家會所當起了媽咪,專門找些外圍和小明星給商界人士做公關(guān),她沒有拒絕他。
陳傲像是帶兒子掛號看病一樣,領(lǐng)著吉米找上了門,他沒有再讓他穿賽車服,倒是給了他一個口風琴,用于安撫情緒。在回廊里陳傲遇見一位深眼窩、梳馬尾辮、銅色皮膚的女孩,身穿乳白的綢緞吊帶裙,倆人一對眼就互相看上了。他跟媽咪說,就是她了。媽咪一看牌號“88”,夸他好眼光,這種數(shù)字都是頭牌。推開一扇暗門,姑娘一進包間就對著陳傲的耳朵吹氣、摸向褲襠,卻聽到陳傲說姑娘你先留點力氣。隨后她看到一個神魂飄蕩,手拿口風琴,還含著吹嘴的細長脖男孩被放了進來。陳傲雙手合十告訴姑娘,今天你把他的問題解決了,我付雙倍工錢。她問陳傲,他打人嗎?陳傲說,雙倍工錢。
媽咪在墻上一按,一整面鵝黃色的漁網(wǎng)燈隨即在吉米眼前亮起,他高興地握著口風琴走對角線?!霸谀菆鲇垒d史冊的紅磡演唱會,擁有最多香港樂迷的‘反醒’樂隊卻沒有赴港演出。當時吉米剛剛滿月,主唱陳傲不能離開孩子。”在一張烏黑的大理石面茶幾上,陳傲給吉米倒好果汁,試圖換走他手里的口風琴,但是沒有成功。他自己喝掉果汁,示意女孩可以開始了??丛谥尾【热说姆謨荷?,女孩對吉米使出了拿手絕活,從鋼管舞、藝術(shù)體操到掃堂腿,總之該露的都露了。面對女孩緊致又柔美的身體,陳傲看得老臉發(fā)燙??墒蔷驮谒缤s技演員一樣,或者像只蝎子一樣,趴到茶幾上把屁股彎到頭上、腿伸向屋頂時,吉米卻在擺弄他的口風琴,接著他又按響一段短促的旋律。女孩曼妙的映著燈光的胴體,像要配合印度人表演吹笛舞蛇似的,僵在茶幾上進退兩難。
“陳傲作詞,陳傲作曲,吉米伴奏。”他鼓起腮幫子,邊吹邊按,“陳傲演唱。”
陳傲把頭深埋在膝蓋間,媽咪的手搭在他后背拍了拍。那旋律連他自己都不敢肯定是誰寫的,大概是他在“反醒”深陷質(zhì)疑的階段,為了證明自己所寫的小樣或者干脆只是旋律動機。正常人誰會留意這些東西?他也早已封存在心底不敢再聽,甚至連母帶都丟了。他不知道為什么吉米能彈出來。
“陳傲演唱?!?/p>
在兒子的催促下,陳傲重新抬起頭,兩只手在茶幾上打著拍子,他只能糊弄著哼了半句。
“哥,我們這行也是有尊嚴的?!惫媚镎f。
對方把口風琴從吉米手里奪下來,扔給陳傲,隨后她又像是手術(shù)大夫一樣,把家屬請出了包間。陳傲和媽咪站在門外,他問這姑娘到底行不行。媽咪說,這么敬業(yè)的頭牌不多了,她肯定能讓你兒子長大成人。因為隔音問題,陳傲也聽不出什么,他的手焦灼地在口風琴上亂按一通,開始后悔帶兒子來這個地方。十來分鐘過去,那姑娘推門而出,看了看陳傲和媽咪,便從兩人中間揚長而去。
“我不干了。”她甩下一句。
“你站著別動?!眿屵湔f,“我這就把人給你叫回來?!?/p>
陳傲重新走進暗門,看到吉米站在茶幾上,仰頭面朝忽明忽暗的漁網(wǎng)燈。
“他到底把我們姑娘怎么了?”
陳傲轉(zhuǎn)頭,看到媽咪又跑回來,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
“你對那姑娘干什么了?”陳傲說,“吉米!”
“陳傲忘詞了,陳傲自己離開了舞臺?!奔渍f,“吉米替陳傲唱歌。她親了吉米的額頭。她親了吉米額頭一下。”
“她說不干這行了,要去畫畫。”媽咪說,“她要回老家畫畫去?!?/p>
假期結(jié)束時,郭菲要求吉米回家,回到陳傲留給母子倆的那棟別墅。而且她要求他獨自打車回來,不許他爸送。之后幾天陳傲一直心虛,生怕郭菲的電話打過來,怕吉米把他們做過的事都告訴她。沒想到郭菲找他卻是為了一個好消息——她正經(jīng)給吉米聯(lián)系了一個對象,雙方父母講好帶孩子見上一面。
陳傲對此很是滿意,他覺得一個正常人可以沒有愛情、沒有性欲,但是一定要結(jié)婚。吉米尤其應(yīng)該結(jié)婚。為此他特意去把頭發(fā)剪短、胡子剃青,穿上賽車服赴約??墒桥d沖沖趕過去,才知道對方的孩子也是孤獨癥,還是個接近三百斤的“低典重”(低功能、典型、重度)。在餐廳里,他們要讓服務(wù)員把桌子挪開才能坐下,由于面部神經(jīng)長期扭曲,那孩子長相很苦,一張憂愁的瓦刀臉面色蠟黃,還跟“異形”一樣不停用下巴的肥厚贅肉碾著胸脯,擠壓喉嚨里的唾沫發(fā)出“咯吱咯吱”聲,以此進行自我刺激。陳傲鐵青個臉,全程一言不發(fā),那雙尿黃色的突眼珠始終瞪著郭菲。
只有看吉米時他才會咧起嘴笑。他欣賞著兒子喝百香果飲料的樣子,他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都那么分明、清澈,如同一位默劇演員。短暫的分別后,這小子留起和他相似的半長發(fā),黑色皮夾克也很像賽車服,而且更結(jié)實了,那雙鹿眼也能隨時和自己對視。聽郭菲講話時,吉米還會補充和糾正她,加上難得坐在父母中間,他臉上還綻露出正常人都很難有的得意勁兒。
至于郭菲,她披著一件大網(wǎng)眼的墨綠色毛衣,身體感到有些微涼,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和對方應(yīng)酬。她長了一張馬臉,疲憊卻深邃的眼窩,眉骨立體,鼻梁寬厚,直發(fā)均勻地垂掛在肩上,永遠一副不怒自威的神色。誰都能看出來,她比陳傲更有危險性。那天雙方談了不到半小時便互道告別,吉米卻習慣了跟著陳傲,不愿回家。
陳傲只好坐上郭菲的沃爾沃旅行車,跟母子倆一起回到那棟別墅。重返故地的他,看到深秋的院落里簡直變成了小型動物園,不僅建有魚池、鳥籠和雞圈,鐵柵欄里居然還養(yǎng)著一條黑亮的羅納威犬,有半人高。它沖著陳傲狂吠,一見吉米彈琴的手勢,卻溫順得像個犯錯的孩子。郭菲還把他們從前鋪的F形鵝卵石路改成了字母J——吉米,也是陳傲的偶像Jimi Hendrix,最偉大的吉他手。只不過如今這條路變得更窄了,沒有陳傲再走進來的位置。他傻站在落英繽紛的灰白色楊樹下,看著郭菲用網(wǎng)抄子把魚池里的葉子撈干凈,吉米負責把它們倒進塑料桶里。
“你是故意惡心我吧?!标惏琳f。
“好吧,那不是什么對象?!惫埔蝗鍪职丫W(wǎng)抄子丟進魚池,水濺到兩人身上,“機構(gòu)里很多家長都互簽了協(xié)議,如果你同意,我們兩家可以結(jié)為對子。誰家大人先死,活著的就繼續(xù)撫養(yǎng)對方的孩子。畢竟我們已經(jīng)老了?!?/p>
“那孩子都被養(yǎng)成廢物了?!标惏琳f,“誰他媽敢動吉米一下試試看。”
“別在我兒子面前說臟話!”郭菲說,“不然怎么辦?我能指望誰?”
陳傲看到吉米倒掉樹葉后,站在遠處的垃圾堆旁不動。他沒有過來。
“給吉米做評估的老師,對他在音樂干預(yù)課上彈的曲子感到驚訝。他不知道吉米從小就學(xué)唱你的歌,認字也是從默寫你寫的歌詞開始。他會彈你的每一首作品,我要求他每天練琴八小時,這八小時我寸步不離陪在他身邊。老師知道他爸是樂隊主唱,建議父子倆一起做音樂治療,所以我讓他去找你。結(jié)果你他媽帶他去找小姐?”
“我只是想讓吉米做個正常的男人,別人有過的快樂他也應(yīng)該有?!标惏琳f,“會不會彈琴不重要?!?/p>
“你和他才相處幾天?一星期,一個月,還是一年?”郭菲蹲下身,吃力地去撿落入魚池的抄網(wǎng),頭發(fā)從臉旁散下來。陳傲想走近幫忙,被她舉手制止,“我每隔半年帶吉米去看一次精神科,他能不能正常這道關(guān)在我心里早過去了。讓你見那家人是想你看到,即便是這樣我也從沒放棄。當媽的沒有什么不能認,不需要小姐幫他恢復(fù)正常。這個夏天恐怕也是你們兩個音樂家,僅有的合作機會了。我會帶他去殘障人才就業(yè)中心培訓(xùn),他會有自己的工作。”
“吉米,你媽瘋了?!标惏梁埃案嬖V她!你是個正常人!”
“陳傲,彈琴不重要嗎?”郭菲重新仰起頭,疑惑地望著他,“彈琴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吉米,他一次次地對你唱歌,可你居然聽都不聽?”
看到吉米把身子轉(zhuǎn)向羅納威的狗圈,看到那小子柔軟的背影。陳傲失神地杵在地上,他試圖閉上突起的眼珠,但是那雙眼睛已經(jīng)閉合不全,部分眼球始終露在外面,并且分泌出的暗黃色液體,流出了眼瞼。
“吉米,把狗放出來。”郭菲說。
那條羅納威再次狂吠,陳傲老遠就看見它鋒利的牙,他下意識地后退兩步,狗卻叫得更兇了。吉米那靈活的手指,抖動地擋在自己嘴唇前,他的臉上滿是悲傷和不解。羅納威仍在反復(fù)沖刺、跳躍,仿佛隨時能飛出來。
“你還不走是吧?”郭菲轉(zhuǎn)身,繞開兒子,奔向狗圈。
“吉米,我走了!”
陳傲悶頭跑向院門,由于不習慣鵝卵石路已經(jīng)改變形狀,還被自己絆了一跤。可他沒有就此離開,站在院門外的他一直在等著吉米和自己道別。
銀灰色光線下,院子里格外靜謐,像是假期中的校園,能聽到落葉的聲響。
“陳傲,再見!”
他終于聽到吉米大聲喊。
“吉米,再見!”
陳傲緊跟著喊了回去。
“陳傲,再見!”
“吉米,再見!”
父子倆就這樣重復(fù)著喊話,將近半個小時,直到兩人的嗓子啞了,直到天色變暗,誰也不讓對方說最后一句。
之后的日子里陳傲繼續(xù)干著吉他教學(xué)那攤事兒,不過拿錢最多的一次是來自某藝人(一起泡過酒吧的那位)的助理,是對方借琴拍雜志封面交的押金。他想把琴直接賣給人家,可是助理傳話說這家伙中看不中用,押金留給他不要了。倒是有個剛從德國留學(xué)回來的男孩來上了一節(jié)體驗課,沒聊兩句,人家就露了一手交替混合撥弦,只彈了十六小節(jié)就把他給干了。他這才知道當年自己苦磨出來的分腦、掃撥那點技術(shù),根本教不了現(xiàn)在看“油管”、聽Spotify長大的這撥小孩兒。
大壯好不容易給他接了一個采訪,碰到的卻是來追星要合影的白癡記者。大壯還打算推他去演戲,同時聯(lián)系上一檔地方衛(wèi)視的綜藝,制片方提出讓他帶兒子一起出鏡講述治病的故事,全被他推掉了。
偶然他會打落水杯,或者撥片意外從指間掉下、彈錯弦,起初這被他認為是狀態(tài)問題。但很快他就意識到,全方位地退卻、慵倦,自己正在衰老。如同是歲月留下來的訓(xùn)誨,或者是出自身體機能的退化,如今的陳傲更加渴望秩序,會懷念在舞臺上鞠躬換回的安全感。
按照郭菲的話說,吉米這次是真戀愛了。她帶他去一家藝術(shù)酒店實習的過程中,受到那里西餐廳領(lǐng)班的悉心照顧,郭菲說吉米對人家完全著迷了。那個領(lǐng)班是青島人,個子比他高,年紀比他大,還有個兒子在鄉(xiāng)下念書。陳傲說這些都不重要,他問郭菲,你怎么肯定他喜歡人家?她說我把職工合影放大,給他看那女人的臉,他說“好看”。陳傲激動得快把手機屏幕捏碎了。郭菲繼續(xù)說,我想請她來咱們家里做客,我想當面把事情挑明。她說你也要在場。她說“咱們家里”。
他們提前把院子打掃干凈,把餐桌搬上露臺,還給羅納威戴了狗嚼子。趕在正午陽光充足時,迎來了青島女人。她叫孫起起,長著一張勻稱的鵝蛋臉,朱唇皓齒、眼尾上翹且略帶紅暈,形似花瓣。墨黑長發(fā)盤在腦上,用竹節(jié)發(fā)簪別住。一件棉麻的拼色對襟小衫,配以茄色的燈籠褲和一雙低幫的黑絨布鞋。踩著吉米的J字形鵝卵石,看上去像從水墨畫里走出來的道姑,還瞧不出歲數(shù)。她一來就先和吉米把院子轉(zhuǎn)了個遍,要看動物。他們走到哪里,夫妻倆就跟到哪里,充當翻譯??吹侥菞l羅納威的狗嚼子時,她發(fā)出撒嬌般的綿軟笑聲,和看夫妻倆的時候一樣。
吃飯時,郭菲看到孫起起給吉米夾菜,都是好消化的茄子和冬瓜。女人每一次笑,兒子都在她身邊蹭、聞,兩人之間有著令她羨慕的親密。她看出她是個格外妖嬈的女人,衣衫露出漂亮的鎖骨,還有那主動顯露的誠摯。女人說自己之所以叫“起起”,是因為兒時患有輕微小兒麻痹,她娘就用這名字來喚她站起來——她至今走路還有些外八字。郭菲心里一暖,順著話茬拿出娘家傳下來的翡翠玉鐲,說和對方很配,還說歡迎她搬到別墅里一起來住。中間吉米想站起來收盤子,還有些語無倫次,郭菲不得不按住兒子肩膀?!跋肭宄?,慢一點你的聲音更好聽,看著人家說話?!逼鹌鹇愿袩o趣,忽然把臉轉(zhuǎn)向陳傲,她彎著眼睛,稍稍縱起鼻子說,我在電視上見過你,我還聽過你唱的歌,但是記不住名字。
“《勇者無懼》?!奔渍f,“《勇者無懼》一共上過三次電視,分別在九六年、九九年和〇九年。陳傲上電視臺的那次因為音響問題,他只能放伴奏帶假唱。陳傲那次沒帶樂隊,陳傲在電視上對口型假唱?!?/p>
“吉米真棒,把飯吃干凈?!标惏吝@樣打斷他。
在郭菲提出會拿出二十萬彩禮后,起起笑著同意考慮做吉米的女朋友,奔著登記去,她也承認自己在這座城市急需一個落腳處。郭菲如釋重負般舉杯,陳傲卻靠向身后的椅背,一雙分離的斜眼,望向被圈住的那條老實的羅納威。
起起臨走前,陳傲問她是否還能考慮再要孩子,她只笑而不答,轉(zhuǎn)身找路。母子倆把客人送走后回來,一起打掃桌上的剩菜,郭菲準備把羅納威的狗嚼子摘下來,喂給它吃。
“七年?!标惏琳f。
“什么意思?”郭菲問。
“非京籍配偶落戶的年限是七年,七年后她會離開吉米。到時候,你送別墅也留不下她。”
“七年。”郭菲說,“比你堅持的時間要長?!?/p>
眼見困擾已久的心病,就這么不明不白被撫平,陳傲有種說不出的失重感。郭菲會發(fā)來吉米的工作照,要么是在操作間里掃地,要么是在看守儲藏室,那些是起起拍的照片,無論從光線還是角度上看,很像是在指認犯罪現(xiàn)場。照片里的兒子出奇安定、正常,比起他們帶他去找小姐、殘疾人或者那些“低典重”,起起是個足夠好的結(jié)果。陳傲經(jīng)常這樣勸解自己。
那也是一段特殊的時期,有媒體在傳“反醒”第一任主唱侯俊即將歸隊,這在圈內(nèi)和樂迷中引起一片喝彩。有人還在網(wǎng)上拿兩任主唱的《勇者無懼》反復(fù)對比,以致陳傲莫名其妙又遭受一撥惡評。當然他對此倒并不在意,因為這一套他在“反醒”的十年里每天都在發(fā)生。他永遠會被拿來和侯俊比較,即使他已離開樂隊,甚至離開音樂,這輩子也無法逃脫“替代品”的命運。他在意的是沒有吉米整天把自己掛在嘴上,也沒有他亂動樂器,他可以重新抽煙,可以無所顧忌地喝酒,周圍卻比從前更加死氣沉沉。
身邊的人只剩大壯還有聯(lián)系,他逼著他走出門混圈子。有個兒時一起跳過霹靂舞的樂手,如今已是某天后的演唱會音樂總監(jiān),還給幾部大制作電影做了配樂。他妻子過生日當天,請了很多影視界的嗨腕兒來家里聚餐,大壯叫陳傲無論如何也得露個面。于是他穿了件臟得油亮的深藍色竹布襯衫、茶色絨線運動褲,空著手來了,整個人的面貌也很別扭,加上又被安排坐在長桌尾端,更顯不合群。
吹蠟燭前,客人們?nèi)蹟n到女主人身邊拍照,留下明暗不勻的兩條空桌子,幽暗中笑聲顯得疏淡且囂擾。全場跟陳傲最近乎的反倒是上次才見過面的云蝶,她穿著寬松的黑色帽衫,小臉上戴了個頗顯調(diào)皮的圓框眼鏡,而且素面朝天,這才顯出了十八九歲的年紀。她主動詢問起吉米,陳傲說他結(jié)婚了、去上班了,云蝶愣住了一會兒。
“你作品里還是差一樣樂器?!标惏琳f。
“差什么?”女孩問。
“人聲,人聲也是樂器。”陳傲看著餐桌,指了指那上面的牛排和烤魚,“那天只是‘勇者無懼’四個字,高上去后你的氣息就有點扛不住了,你要學(xué)會在一段旋律中展現(xiàn)和控制你的音域。比起吉他,同樣表達四小節(jié),用合成器當然更容易??蛇@種音樂就像拿上好的玫瑰鹽
撒在壞豬肉和腌魚上面,你把調(diào)料當主菜吃肯定有味兒。如果你的人聲是雪花牛排,你就不用這么吃了對吧?”
“傲哥,你是想說,缺的是吉米吧?”云蝶說,“他在臺上就是一塊雪花牛排。”
“我?guī)缀鯖]聽他完整地唱過一首歌?!标惏琳f,“我總是打斷他?!?/p>
“我不想說那么多廢話,來看我們的專場吧?!痹频f,聲調(diào)暗暗強硬,“或者我們合演,敢不敢?”
“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陳傲說,“我的音樂已經(jīng)過時了。”
“你就是不敢?!彼⒅f。
桌子另一頭爆出笑聲,兩人開始了一段不長不短的沉默。陳傲開始不停地喝著威士忌,那雙含著尿黃色液體的眼睛,像只老馬一樣疲緩地耷拉著,帶著醉意注視面前的屋門。
“我喜歡‘反醒’是因為侯俊,侯俊不在,誰唱《勇者無懼》根本沒有區(qū)別?!币粋€戴著方形墨鏡,留有絡(luò)腮胡、披頭散發(fā)的胖子,嘬著手指,大口嚼著三明治,“丫老覺得沒有他,‘反醒’十年前就解散了。實際上這十年沒有任何意義,‘反醒’早他媽該解散了,侯俊一走就該解散?!?/p>
這段話令屋子里越發(fā)吵嚷,可能多數(shù)人并不知道陳傲在場,可能影視圈的壓根就不知道陳傲是誰。大壯終于想起了他,過來拉他起來去跟幾位制片人喝一杯。
“兄弟,別再想‘反醒’了。我給你組個新樂隊,就叫陳傲樂隊!”大壯抱住他,兩人臉貼著臉,大動感情,“當年搖滾樂的標配就是窮,兜里有兩塊錢你就不搖滾。誰有錢誰是傻,有錢別跟我玩兒??涩F(xiàn)如今為了咱兒子,趁著人們還記著你,趕緊掙錢吧?!?/p>
陳傲搖晃著掙脫開對方,說自己已經(jīng)完成任務(wù)了。
臨出門時,云蝶一起跟到走廊。
“其實《勇者無懼》還有第三個版本?!彼粗f,“就是吉米唱的版本。”
“謝謝你。”陳傲對她輕輕鞠了一躬,“我替他謝謝你?!?/p>
后來郭菲告訴他,起起總帶外面的朋友來家里喝酒。陳傲說,這很正常。郭菲還說,起起把吉米當成寵物養(yǎng),喂他吃涼饅頭和方便面。陳傲說,這很正常。郭菲又說,她能看出吉米的眼睛哭腫了,小孫罵他是“傻<\\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3\鏈接\×.eps>”,因為叫他去買蒜黃,買回來的卻是大蔥。陳傲說,郭菲,你清楚的,這很正常。直到有一天她說,我沒法聽吉米唱歌了,我聽不下去。她說我想殺了他。
陳傲把吉米帶到郊野公園散步,一條林間小道上,兒子并肩走在他身邊。偶有老人吹薩克斯的漏氣聲傳來,陳傲安靜地看吉米對著空氣彈琴、仰頭哼唱《勇者無懼》,他刻意壓住步子。唱到一半時,吉米倏地抽打起了手背,陳傲瞪大眼珠,不明所以地盯著兒子。他在戰(zhàn)栗中鹿眼收縮、喘息未定時,陳傲試著哼出后面的歌詞,兒子很快又扇起自己的臉,每扇一下就喊:“還唱?還唱嗎?你他媽還唱嗎?”
陳傲費半天勁終于握住吉米的手腕,大汗淋漓的他盯著兒子,強迫他也看向自己,但是吉米蠻力比他還大,兒子很快掙脫開父親,雙臂掄來掄去,幾次打到陳傲的胸口?!澳阏鎼盒?!給我滾遠點!”陳傲感到腹部說不出的難受,借助同樣顫抖的身體,他才鎖住了兒子的手。這時他又看到吉米一邊大喊大叫,一邊摳自己的手,摳得流出鮮血。陳傲張大嘴,喉嚨里發(fā)出“咔咔”的嗆咳聲,他在哭泣中呼喚吉米,直到兒子那雙鹿眼里逐漸恢復(fù)從前的光亮。
父子倆如同掉隊的傷員,互相攙扶著走上一座跨湖拱橋。上坡時陳傲越走越慢,他感到胸骨后有棱錐鉆探般的劇痛,隨即一手緊抓胸口,一手去找吉米,抓空后他又暈頭轉(zhuǎn)向地去扶身后的石欄。吉米還在往前走,往湛藍色的湖心方向走。陳傲喑啞地叫著兒子,他終于回過頭看他,卻沒有走回來。陳傲那張灰撲撲的臉上,凸眼珠里充滿血絲,他兩耳只能聽到自己心動過速的撞擊聲。他像演出時在臺上道歉似的跪到橋面,強烈的喘憋和瀕死感令這個男人開始意識模糊,終于臉摔在磚石上也毫無痛楚。
陳傲的心臟搭了三個支架。手術(shù)前,起起把吉米拽到他的病床旁。兒子蔫頭耷腦地不再和他對視,兩只手老老實實背在身后,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但是陳傲喜歡看吉米的眼睛,
他輕喚著他,試圖從那雙鹿一樣通透凝定的目光中,得到諒解。在可能是生命的最后時刻。
吉米聽到了,他努力噘著嘴唇,噘出一個“Yong”的圓口型。
“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哭一下?!逼鹌鹌母觳?,斜眼看他,“流淚吧?!?/p>
“你別管他?!标惏琳f,“我不需要他為我哭?!?/p>
陳傲被推進手術(shù)室后,吉米真的哭了,有生以來第一次為別人哭。
“哎呀,你哭晚了。”起起說。
熬到康復(fù)階段,陳傲已不需要郭菲陪護,能獨自在樓道里練習走圈??墒羌着按约旱臉幼雍妥炖锏哪切┰挘冀K像一把重錘,每走兩步就朝陳傲頭上來一下。這些天他意識到,自己對兒子做得有多殘酷,他明知道那個起起眼睛里隱藏著或者閃爍著什么,他感覺到自己是一個背叛者。
他等著吉米來看自己,可等來的卻是起起一人。她告訴陳傲她準備和吉米分開了,是特意來告別的。起起說以前看你好歹是個明星,我才來投靠你們家。你現(xiàn)在病成這樣,我不可能伺候小的還要伺候老的。她又說吉米很善良,他還把自己賬戶里的二十萬給了她。陳傲不斷用舌頭攪著嘴部的肉,那雙分開的突眼使勁并攏,盯著她看。這些天過去,他對起起已無恨意,畢竟她不過是把正常人的話對兒子講了出來。犯錯的是他們夫妻倆,他們忘了正常人不像他們那樣經(jīng)受過漫長的訓(xùn)練和壓抑,正常人也無法對這樣的絕望坦然處之。
起起一邊后退,一邊說玉鐲子我會留在別墅里,至于那二十萬,我將來會一點一點還?!拔蚁M銈兡芾斫馕业碾y處?!彼f。
陳傲說,我都不知道吉米有二十萬,但是他告訴了你,這說明我兒子并不知道錢有多重要,但他知道你。你再進院子的時候小心那條羅納威。只要那家伙起心動念,它真的會跳出來把你撕碎。
陳傲出院前,郭菲要去照顧吉米,留下他自己在花園里吹氣球。為了讓肺功能盡早恢復(fù),大夫要求他每天吹夠十個氣球。這期間大壯來找他,兩個男人坐在僻靜的亭子里吹氣球。大壯說,侯俊歸隊第一次排練,居然坐到了架子鼓后面,他說回來要當鼓手,不是干主唱的。陳傲聽了樂得手一撒勁兒,氣球躥到樹上。
“等于‘反醒’還是沒主唱。要么他們找個唱流行的,要么就地解散,沒人再唱什么《勇者無懼》?!贝髩颜f,“這首歌像個集萬千寵愛后,被人遺棄的孩子?!?/p>
陳傲從兜里拿出一個紫色的新氣球,這回他吹得很專心。
“你和‘反醒’呢,就好比腦袋離了身子,一個走幾步咣當栽倒,另一個在地上滾來滾去?!贝髩颜f,“這是云蝶說的?!?/p>
“砰”的一聲脆響,氣球爆了。
“她為了替你說話,正在網(wǎng)上跟人家對罵,就差約架了。你不能讓一姑娘頂在前面,自己不露面兒吧。再說她的樂隊撐不了多久就回美國了。”
陳傲又掏出一個氣球,像抽煙似的叼在嘴上,但沒有吹。他忽然醒悟,上天給了他一個與眾不同的兒子,也是他正讓自己的一切發(fā)生變化??申惏量傁胱寖鹤幼兂烧H耍兊煤妥约阂粯?,和那些罵他嫌棄他的人一樣正常。他從未真正接受這樣的父子關(guān)系,就像他從未享受過搖滾樂。
“我被這破歌害慘了,我他媽被害慘了?!标惏琳f,“就算‘反醒’換上十個主唱,我這個掉地的腦袋也不回頭。你該帶云蝶來看看,看我現(xiàn)在連吹氣球的力都控制不好。”
陳傲用手小心地扶著氣球,感覺到它在一點點長大,但是很快被大壯從嘴上搶了下來。
“我不想在臺上鞠躬了?!标惏琳f,“為了吉米,我不再鞠躬了。”
陳傲跟著大壯去了外地,是以“陳傲樂隊”主唱的身份,為某國際文化節(jié)登臺演出,并且是給云蝶的樂隊熱場。演出定在傍晚開始,舞臺搭在一片濃郁的墨色森林里,緩緩凹陷的山谷中央,朔風凜冽,氣溫逼近零下,吉他手的琴板拿出來就凍彎了。調(diào)音師是當?shù)匾粠娃r(nóng)民,調(diào)音臺是他們放廣場舞用的,鼓搗半天也發(fā)不出聲,急得大壯直踹道具箱。開場前他告訴陳傲,考驗?zāi)愕臅r候到了,咱干脆來一不插電,讓這幫老外見識一下你的鐵喉。隨即他在臺上
喊了一句——“有請‘反醒’樂隊主唱激情登場!”便把話筒一遞,推了他一把。
為配合文化節(jié)的氣氛,在老農(nóng)和外國人面前,陳傲和樂手們頭上都插了一圈雞毛。怕再次忘詞,他面前還擺了個譜架子。一頓布魯斯吉他揉弦之后,紫色賽車服依舊的主唱,以渾厚的嗓音點亮那首大金曲。由于心臟放了支架,陳傲無法像從前那樣前后扭胯或者頭頂擊掌。他連挪步都顯得小心翼翼,只求把音唱準、氣息唱穩(wěn),如訴心聲??墒钱旊娗俦黄茸兂赡厩?,所有樂器發(fā)出的音色也被刺骨寒風吹得瓦解冰消,《勇者無懼》的旋律只有靠陳傲鼓起兩腮,準確地控制著發(fā)音位置,用他那副自帶失真音質(zhì)的鋼鐵般堅硬、干凈的嗓子,與黃昏中清寂自若的山谷和解,并且堅守住對這首歌最后的敬意。
唱到間奏部分,陳傲在身前的譜架上點開手機視頻,屏幕上是郭菲摟著吉米等候多時。
“吉米你看,是我?!彼活櫣?jié)奏已經(jīng)上行,鼓手正用雙踩強化旋律,卻把臉對準手機攝像頭,瞇起凸眼珠,又笑出滿臉褶子,“我在干什么?”
“是《勇者無懼》!”吉米在空氣中又一次彈起鍵盤,那雙鹿眼顯得烏黑錚亮,“陳傲唱《勇者無懼》了!”
郭菲一邊輕拍著吉米,一邊用手指示意陳傲繼續(xù)唱。臺下觀眾并不明白這個男人在干什么,除了外國人在聊天、農(nóng)民們發(fā)愣,還有小孩到處亂跑、打滾。大壯在觀眾席前跳起來領(lǐng)掌,卻換來更加肆意的笑聲。這時陳傲能聽出吉他手在拼命搶拍,仿佛比誰都希望他趕快唱完。他擔心起這樣唱到高潮部分,自己會失去表現(xiàn)力。他始終堅信一個主唱的吃飯家伙,就是音域控制和舞臺表現(xiàn)力。
陳傲朝手機里的母子倆瞥了一眼,吉米張大嘴正要跟他合唱高潮段落。如果兒子拿著話筒站在身旁,他的音域一定能幫自己把副歌頂上去。陳傲又想道歉了,他的腰不由自主地前傾,頭也在往下壓,這是多年練就的舞臺功底。在最佳的道歉時機鞠躬,能激起他強烈的滿足感,甚至對鞠躬的渴望一度會蓋過唱搖滾樂的沖動,甚至他也分不清自己是否是為了道歉而唱歌的。但是這次為了克服這份滿足感,他緊張到用那雙突起的眼珠怒視前方,如同在高速駕駛。地通三連音收尾時,臺下有不少觀眾在吹口哨,大壯跑上臺,關(guān)麥問他是否還唱下去。他可以替他對臺下解釋,主唱剛做完心臟手術(shù),這樣老外可以為他所做的鼓掌,他們喜歡這一套。他還承諾演出費用一分不少?!扒f別。”陳傲看著大壯,“算是幫我?!?/p>
好在云蝶及時連上了自己的調(diào)音臺,她用合成器為陳傲伴奏。她反復(fù)彈了三遍同樣的銜接段落,陳傲卻沒有再張口,她摘下耳機,看到他轉(zhuǎn)身對自己做出停止伴奏的手勢。臺下的混亂和喧囂,反而把舞臺襯得如靜止的布景,陳傲忽地把手機舉過頭頂,那里面?zhèn)鱽砑自谇宄K踩蛔匀舻母杪?,在晦暗天色下,在寂靜山谷里,顯得空靈而幽微,卻持續(xù)不斷。吉米天生不知道緊張。一些外國人看懂了他的用意,致以稀稀拉拉的掌聲。
在誰也沒聽見的情況下,父子倆合唱完《勇者無懼》,陳傲終于允許自己鞠躬了。告別舞臺后,他又轉(zhuǎn)身對云蝶致歉。
“我還是把場子給你搞砸了?!彼f。
“誰說你的音樂過時了?”
她僵著臉,嘴巴翕動著卻找不到合適的話。陳傲笑笑走開,說要躲一躲大壯。
陳傲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郭菲身邊,吉米離婚后,她變得格外脆弱。某個周末,吉米提出要和伙伴們聚會,夫妻倆驚訝地讀著他手機上的時間地點,以及對方的名字,并且聽他清楚地一一背出來。當他出門后,陳傲立刻也打車跟著吉米,他看著兒子在前面忽遠忽近,一度還消失不見。他知道兒子被司機多繞了一半的路,好在這小子終于還是抵達目的地——他們從前的那間排練室。陳傲坐在車里笑了,他看到云蝶和樂手們出來抱住吉米。他讓司機掉頭,他要原路返回。
回到家中,夫妻倆一起等待兒子。在臥室里,陳傲看到郭菲這些年記錄下吉米的作息時間和訓(xùn)練計劃,那上面還有他每次哭的起因和時間點。那些文字和數(shù)據(jù)像是思維導(dǎo)圖一樣,寫滿了每一頁,積累了好幾大本,按照標記有序地放置。
“我那時要求他每天向我提一百個要求?!?/p>
郭菲說,“我把他需要的東西全藏了起來,逼著他向我提要求?!?/p>
陳傲想起自己,可以在舞臺上帶動數(shù)萬人鼓掌合唱,卻無法在家里教會兒子洗手(他發(fā)狠般攥疼過他)。他可以無數(shù)次忍受翻唱《勇者無懼》,卻見不得吉米唱出一整句歌詞。他把吉米最需要的那個人藏了起來,并且沒給他提要求的機會。
“我對兒子是不是太殘忍了?”郭菲問他。
“算了吧。吉米可是Rock Star?!标惏聊笾韲的7聝鹤拥恼Z氣,“吉米是Rock Star?!?/p>
晚上,陰影在每一處粗重、融合起來,房間里昏暗如燭。但是郭菲不讓陳傲開燈,她說有他在就不必開燈。他想打電話給兒子,同樣也被勸住了。
“我們今天放過他一次?!惫普f,“有次他對我說,媽媽,吉米沒有一天快樂過。從出生到現(xiàn)在,吉米沒有一天是為自己活的?!?/p>
“這是他說的?”陳傲問。
“對。”郭菲說。
“不可能?!标惏琳f。
“我看得出來,我是他媽?!惫普f。
半夜,云蝶把吉米送回來后撒腿就跑,留下這小子醉醺醺地站在院子里。夫妻倆一起把兒子扶進屋,他很難受,可并不痛苦,手心揪住夫妻倆的衣服不放,張大嘴發(fā)出嗡鳴的顫音——他在演示剛學(xué)到的丹田發(fā)音法??墒莿傄慌驳娇蛷d,丹田就讓吉米對著紙簍吐出來了。
“你們應(yīng)該感到榮幸!吉米唱歌全宇宙無敵?!彼檬持钢赶蜃约旱谋羌?,“我是Rock Star!”
夫妻倆沉默片刻。隨后郭菲一面罵陳傲,一面喂兒子繼續(xù)喝水。陳傲躬著身子去扒紙簍,翻看兒子吐過的東西?!八麄兘o他吃什么了?”郭菲問他。他愣了愣,跪坐到地上,對著郭菲傻笑。
大壯告訴陳傲,云蝶在表演中又一次下臺Mosh,這回她終于受傷了。她希望下一場演出中,吉米能替自己充當鍵盤手。陳傲問兒子還想不想上臺演出,這次是玩兒真的。他說:“吉米想上臺。”
夫妻倆送兒子去“勇”酒吧的半路,陳傲想起沒有帶DV,他從郭菲的旅行車里下來,自己折回家取DV。當他再次過來找兒子,眼前早已站滿觀眾。陳傲望見立于舞臺中央的人正是吉米,云蝶把她的紅色合成器讓給他用。陳傲一邊拍攝,一邊進入人群,可還沒來得及走過一半,隨著電吉他彈出的一段大調(diào)半音階上行,在頭頂尖厲長鳴一般劃過,臺下樂迷立即狂躁起來。他們雙臂在頭頂交揮拍擊,他們蹦跳著相互推搡、挨挨擠擠,陳傲很快被裹到場地另一邊,吉米在他的屏幕里也變得時有時無。
云蝶的縹緲人聲,如同海水在淹浸般向全場堆疊和擴散,臺上同時筑起一道絢麗而荒涼的音墻。毫無征兆中,一股令人血脈僨張的電子核音樂從天而降,臺下的人抑制不住地掄起胳膊、互撞身體,陳傲死命掙扎著仰起脖子,繼續(xù)舉起DV拍攝吉米。在小屏幕里,他看到兒子像一座石像似的無動于衷,任憑血色的光焰和劇烈聲浪輪番轟炸。
須臾間,樂隊停止演奏,四周如同停電一樣幽暗下來。所有人開始不解地吵嚷,陳傲跟瞎子似的從人縫中擠向前排。終于他聽到了熟悉的鋼琴音色solo,直至燈光再度亮起,他仰頭看見兒子那雙平靜的鹿眼,看見他在彈唱《勇者無懼》。
“垃圾?!庇腥嗽陉惏撩媲疤穑瑢χ_上豎起中指,“你丫進錯場子了!”
很快又有人試圖沖上舞臺,把陳傲的DV也打掉在地。他知道這里的人又要Mosh了,他們要把吉米拽下臺掄他。他用盡力氣轉(zhuǎn)回身體、伸開雙臂,擋在眾人面前。
“吉米,唱吧!”他扭頭朝臺上喊,一時卻看不到兒子,“把歌唱完!”
面前的人群如潮汐般一股股涌來,陳傲感到腳下在震動,看到閣樓上還有人探身在咒罵。憋悶燥熱中,他的胸口再次陣痛,眼珠也越發(fā)突起??伤麩o法叫喊、無法動彈,甚至無法呼吸,他意識到他們圍住了自己。這還是多年以來,他最受歡迎的一次搖滾現(xiàn)場。他很高興這些小崽子們沖自己來了,他覺得自己還能為吉米爭取一些時間。終于,不知道是誰從哪里,給了他腦袋重重一拳。
責任編輯 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