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菲
(四川外國語大學成都學院國際語言文化學院,成都 611844)
“蒸汽機時代”(Steam Engineer Time)是兼具歷史與科幻意味的復合表達,繼查爾斯·福特(Charles Ford)“在蒸汽機時代到來之前,社會無法發(fā)現蒸汽機的用途”[1]的斷言后,吉布森(William Ford Gibson)在追溯“賽博格”概念時又再次闡釋了該詞所蘊含的變革意義:人們早已知道被壓縮的蒸汽是有力量的,“古埃及人造了蒸汽機玩具來轉動青銅球,但一直到蒸汽機時代我們才有了蒸汽機車?!盵2]技術觀念與現實的變革推動了科幻文學的嶄露頭角,尤其體現于受益于工業(yè)革命而飛速超越老牌資本主義強國的美國。富蘭克林(Bruce Franklin)的《未來完成時》(Future Perfect)就曾描述美國文學界此時的盛況:19 世紀,美國所有主要作家都寫過科幻小說或是至少一部烏托邦小說,即使是二流作家[3]。但美國科幻黃金時代的源頭,卻并非僅僅是愛倫·坡(Edgar Allan Poe)、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這些主流作家所創(chuàng)作的科幻作品,蘭頓指出,對美國科幻有更為直接影響的作品長久以來都被排除在主流文壇之外,即以愛德華·埃利斯(Edward Sylvester Ellis)1868 年的《大草原上的蒸汽人》(The Steam Man of the Prairies)①《大草原上的蒸汽人》是1868年所發(fā)行的初版之名,在1876年費城博覽會與“小巨角河戰(zhàn)役”后,該文應時重印,更名為《巨猛獵人,或大草原上的蒸汽人》(The Huge Hunter;Or,The Steam Man of the Prairies,1876),1868—1904 年間,該書重印了6 次(分別是在1869、1876、1882、1885、1888、1904 年),為行文簡潔,文本統(tǒng)一使用《大草原上的蒸汽人》一名。為開端與代表的廉價小說(Dime Novel)①為凸顯這類小說的印刷特點,也有“紙面小說”或“紙漿小說”等譯法。其中“Dime”意為10 分鑄幣,強調這類雜志低廉的造價與售價,因而本文均譯作“廉價小說”。該類雜志的主要受眾是下層人民與兒童,因而篇幅短小,筆法輕松,尤其盛行于19 世紀60—90 年代的美國,后因出版業(yè)發(fā)展而被紙張更為鮮艷、內容更為多元的低俗小說(Pulp Novel)替代。[4]。從這部作品開始,美國科幻出現了與傳統(tǒng)嚴肅文學相異的通俗化、商業(yè)化、系列化、公式化的蒸汽人模式,這一模式在19 世紀60—90 年代廣受追捧②其中影響力最大的是本文所提及的《大草原上的蒸汽人》,及其模仿之作“弗蘭克·瑞德”系列男孩發(fā)明家小說,后者更新至1898 年,發(fā)表共計192 部,風靡一時。,啟蒙了一代美國民眾與科幻創(chuàng)作者的技術想象?!洞蟛菰系恼羝恕肥敲绹就镣ㄋ卓苹玫陌l(fā)端之作,將被當時的媒體譽為具有時代象征的蒸汽人元素與流行的西部冒險故事結合起來:小發(fā)明家乘坐蒸汽人前往美國西部平原淘金,一路上借助他的機器朋友痛擊群狼與灰熊,并成功帶著黃金逃離印第安人的包圍,最終衣錦還鄉(xiāng)。故事中的蒸汽人形象具有開啟西方早期類人機器人敘事“蒸汽機時代”的變革意味,既展現出不同文化與宗教背景下的人群對待新技術態(tài)度的想象性差異,也投射出美國公眾對機器人技術的既有理解與未來推演。本文通過分析“蒸汽人”這一重要機器人想象亞類誕生的歷史背景,并以《大草原上的蒸汽人》中蒸汽人形象的誕生背景、外形設定、性別劃分、功能預期、接受情況與此五者間的相互關系為主線,探明文學想象中的蒸汽人何以成為時代技術的具身顯現,及其在西方機器人敘事史中的承轉作用,并以之管窺早期美國類人機器人想象的國別特色。
機器人在文學想象中不是新鮮話題,但它在“蒸汽機時代”之前并非完全由技術賦生。盡管彼時的機器人想象也能部分展現出時代技術的印痕,但它們想獲得行動力則仍需借助“諸神與動物”的力量[5]。以古希臘神話中的青銅巨人塔羅斯為例,盡管其外形貼合該時期廣泛運用于神像鑄造的青銅工藝,但它行動的能力卻來自奔涌于全身與神靈同源的靈血。當“靈血就像融化的鉛一樣噴涌而出”[6],塔羅斯只能轟然倒地。其后幾個世紀的大阿爾巴特金屬門衛(wèi)傳說、亞歷山大黃金守衛(wèi)傳說、庇護五世的預言機器人傳說中的機器人形象也被賦予了神秘色彩,技術描寫的空白之中仍為魔力或神力等超自然力量的運用留下了空間,尤其是在煉金術式的制造過程,以及智者、祭司等特殊職業(yè)的制造者之中。直至科學革命與工業(yè)革命讓科學觀念與現實技術惠及普羅大眾,機器人才得以承載時人對技術尚顯青澀的想象與反思,成為發(fā)明家的技術造物。
在機器人想象的“蒸汽機時代”到來的前夜,坎佩倫(Wolfgang von Kempelen)1770 年制造的“下象棋的土耳其人”已經被譽為18 世紀最偉大的發(fā)明[7],并直接啟發(fā)了文學創(chuàng)作。但它遠超時代技術水平的智慧與能力,仍帶有技術傳說的意味,其文學回響半是恐慌半是譏誚。霍夫曼(E.T.A.Hoffmann)1814 年的《仿人自動機》(Die Automate)中的土耳其預言家就成為混亂之源,愛倫·坡1836 年發(fā)表的《梅爾策爾的棋手》(Maelzel’s Chess-Player)更是暗示一切不過是欺世鬧劇。誕生于第一次工業(yè)革命之后的《大草原上的蒸汽人》不僅代表著機器人想象的“蒸汽機時代”的到來,也開啟了機器人作為尖端技術象征的風潮。這一文學形象的誕生同樣與現實技術有關,即新澤西州的年輕工程師德雷德里克(Zadoc Dederick)于1868 年所制造的,被譽為“新興工業(yè)時代的完美象征”[8]的蒸汽人。不同于歐洲大陸上技術傳說式的土耳其人,德雷德里克的蒸汽人甚至達不到發(fā)明者預設的時速。但其依舊作為技術符號引發(fā)了公眾的探索與討論熱情,《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科學美國人》(Scientific American)等主流媒體都對其進行了追蹤報道。
蒸汽人的文學想象在出現伊始就與超自然力自覺保持著距離,不過是“沒有人類智慧,但每小時差不多能跑60 英里的東西(Thing)”[9]10,埃利斯對既有技術進行了相當克制的未來推演。但《大草原上的蒸汽人》的受歡迎程度仍是空前的,不僅一版再版,還引來許多模仿者,如“弗蘭克·瑞德”系列中的蒸汽人想象就是對埃利斯的直接模仿,而該系列中的電子人想象也不過是電氣革命版本的蒸汽人變體。在埃利斯的作品受人關注的同時,蒸汽人形象也不斷地穿梭于現實與文學之間,其流行度不亞于今日之元宇宙或賽博朋克。1869—1876 年間的美國幾乎每一年都有新的蒸汽人誕生①1869 年的蒸汽大王(T.J.Winans)的蒸汽人;1870 年的莫里森(E.R.Morrison)的蒸汽人;1872 年的長腿的蒸汽步行機(發(fā)明者不詳);1875 年的馬戲團(W.W.Cole)的蒸汽人;1876 年的費城百年博覽會(F.Goodwin)的蒸汽人。。在1876 年費城百年博覽會上,蒸汽人系列成為機械展廳的寵兒,并直接推動了《大草原上的蒸汽人》的又一次再版。
圖1 工程師德雷德里克所制造“蒸汽人”的早期影像(1868,現藏紐約公共圖書館)
圖2 以“大草原上的蒸汽人”為主題的比爾德“美國小說”系列(1868)
作為美國早期類人機器人想象重要類型之一的蒸汽人呈現出如下的特征:第一,機器人制造者不再是神靈或智者,而是發(fā)明家;第二,賦生機器人的不再是超自然力,而是文學對現實技術的近未來推演;第三,機器人沒有智能與情感。美國公眾對機器人的最初印象就來自這些沉默的無智慧機器,不過美國文學想象中的機器人很快就實現了智能乃至情感的升級,出現了如1899年的《莫克森的主人》(Moxon’s Master)等作品中具有反叛意味的機器人形象,而1938 年之后阿西莫夫(Isaac Asimov)的一系列以機器人為主角的小說也很快迎來嶄露頭角的機會,開啟了更為嚴肅的人機關系探討。但形象的簡單并不意味著蒸汽人就失去探討的價值,它是早期歐洲類人機器人想象之后,當代類人機器人想象之前最具代表性的形象。不僅是作為時代象征的蒸汽機技術的具身化顯現,也展現出年輕的美國機器人文學脫歐入美的探索之路,背后隱含著多種文化與技術觀念之間的抵牾與會通,這尤其體現在蒸汽人的外在形象與內在功能的沖突與融合上。
類人性是埃利斯的蒸汽人在外形上最為顯著的特性,也為受其影響的模仿之作所繼承。該屬性從命名中就可窺見端倪,“Steam man”的字面意思是“蒸汽驅動的人”,實際指代的卻是“蒸汽驅動的人形機器”。這種提法也并非只出現在美國早期機器人想象中,“Android”與“Maschinen-Mensch”這兩個歐洲文學中的機器人表達就與之含義相近。前者因1886 年的《未來夏娃》(L’ève Future)而受到廣泛關注,后者則來自1927 年的德國科幻作品《大都會》(Metropolis)。三個詞都偏重機器人似人的外形①“Android”的詞根詞綴分別意為“人或男人的”(andro-),“具有或類似某種外形的”(-oid)?!癕aschinen”則意為“機器”,“Mensch”意為“人”。,但《未來夏娃》和《大都會》中的機器人在故事情節(jié)中不僅擁有人形,還能模仿人類,甚至能獲得人類的傾慕,蒸汽人在文本中的主要功能卻只是交通工具。它的外形不僅與實際功能錯位,還帶有可以規(guī)避的恐怖元素:在布雷納德的精心打造下,蒸汽人反而擁有了“讓人恐懼的眼睛”“裂口大笑的嘴巴”[9]3-4,并被飾以人類的裝束——被漆得閃閃發(fā)光的黑色爐管帽。將蒸汽人造為人形其實并無必要,只是徒增制造難度,并使觀者感到恐惑。
蒸汽人外形上的這些不和諧之處與歐洲早期類人機器人敘事的惡托邦傳統(tǒng)遙相呼應,都受到創(chuàng)生欲望與基督教文化的交替影響。人類復制自己的野心促使機器被造為人形,甚至在彼時的歐洲“機器對人亦步亦趨的模仿是機械師技藝的最高評判標準”[10]。但與之同時,這種造人行為又會招來信仰的譴責,因為創(chuàng)生在基督教文化中是上帝的權力。《沙人》(Der Sandmann)的情節(jié)就是這種矛盾的典型顯現,恐惑人偶誘使主人公沉淪,又引得他發(fā)瘋。有學者指出,“機器人敘事的慣性悲劇結局的文化根源是基督教倫理”[11],無端被消極化的蒸汽人外形也與此有關。蒸汽人故事呼應著這種惡托邦敘事,當蒸汽人疾步于盛產黃金的北美草原之上時,也落入人類的凝視之中,這一因為類人性而狀似擁有生命的怪異形象也往往使不同角色在初見它時都感到恐惑不安。同時這個故事又受到工業(yè)革命時期美國技術狂熱情緒的直接影響,文本中眾多角色對這一類人機器人形象的觀察與接受過程,也展示出其與歐洲早期類人機器人敘事同中有異的探索式風格。故事中其他角色對待蒸汽人的不同態(tài)度也暗含不同文化與宗教背景的人在接受機器人技術過程中觀念變化的想象性差異,側面顯示出美國的文化熔爐屬性對早期文學想象的影響,這尤其體現在埃利斯對美國北部的霍普金斯、來自愛爾蘭的麥克斯奎斯與印第安原住民三類不同形象的刻畫之上。
霍普金斯和麥克斯奎斯是與主人公布雷納德一同淘金的隊友,也是作者所設置的工業(yè)資本主義文化與天主教文化對照組,他們對待蒸汽人的態(tài)度差異與各自的文化背景相關。小說開篇就是二人在草原上望見蒸汽人從遠方駛來,都將其當作惡魔而感到恐惑不安。驚呼之后,“兩個人毫不意外地把手上的淘金工作停了好幾分鐘,去張望那個奇怪的鬼魅(Apparition),心中充滿了近似于迷信(Superstitious)的感受”[9]6。他們所受到的視覺沖擊首先來自蒸汽人似人而非人的外形,但二者觀察后的反應則截然不同。當麥克斯奎斯富有想象力地驚呼蒸汽人是被其妻子勒住韁繩的鬼魂時,霍普金斯已經發(fā)現了其操作者是一個人類小男孩?;羝战鹚乖陔S后的觀察中飛速把握了蒸汽人的能夠像生物一樣運行的原理,甚至向布雷納德提出了改進意見,此時麥克斯奎斯仍會被蒸汽人的汽笛聲驚得連連后退。而后三人相約同行,布雷納德提議教他們駕駛蒸汽人以便將其當作交通工具,兩者的反應也大為不同?;羝战鹚古d奮地立馬嘗試,并表示:“我出生前就知道這玩意兒該怎么使。”[9]8麥克斯奎斯則十分抗拒,“我從來沒有騎過這種惡魔”[9]8,在多次勸說下才勉強嘗試。
盡管小說創(chuàng)作于美國南北戰(zhàn)爭之后,但美國北方在彼時仍代表著先進的技術?;羝战鹚箒碜允芄I(yè)資產階級治下的美國北方,還曾供職于手槍工廠,因而很快就從既往所接受的技術觀念之中完成了對蒸汽人的定位,并以之祛除其神秘性。而麥克斯奎斯則來自愛爾蘭,文中并沒有交代他來到美國之前的情況,但根據歷史背景,他極有可能是在1845—1852 年的愛爾蘭大饑荒時期,自己或者跟隨其父輩來到新大陸討生活的愛爾蘭年輕人的縮影。英國的主要宗教信仰彼時已經轉向了新教,而愛爾蘭人卻是虔誠的天主教徒,麥克斯奎斯的家鄉(xiāng)巴利達夫更是如此。天主教的教規(guī)比新教更為嚴格,所遵循的《圣經》教義也更多,因而他在故事中需要比同伴用更長時間來接受這種帶有瀆神嫌疑的人造物也就不難理解了。
印第安人在文中與蒸汽人的三次交鋒也可視為本土原始文化與外來技術文化之間的碰撞,不同于霍普金斯的瞬間了然,或者麥克斯奎斯的長期恐懼,印第安人對巨大機器人的祛魅過程歷時更長、層級更豐富。印第安人在鐵道旁初遇蒸汽人時也表現出了對這個人形生物的恐懼,但他們很快就從驚慌中走出,策馬追逐蒸汽人想一探究竟,但這次初嘗試未能如愿解密?;依侵畱?zhàn)時印第安人迎來了與蒸汽人第二次正面交鋒的機會,他們審慎地遠遠包圍蒸汽人,而后勇敢發(fā)起突擊,隨即發(fā)現蒸汽人不過是裝著螺絲的工具,一旦沒有人類的駕駛,就會完全失去行動力。他們就此實現了對蒸汽人的祛魅,開始展開反攻,但布雷納德駕駛著蒸汽人僥幸逃脫。印第安人在與蒸汽人的第三次交鋒時就已經完全占據了上風,他們巧用洼地圍困蒸汽人,布雷納德不得不設計引爆蒸汽人,才使這支淘金小隊得以脫身。但需要注意的是由于當時美國社會與原住民交流的受阻,埃利斯對印第安人的描述多出于白人群體的想象,將其視為原始、古老、蠻荒的民族。因而文本中所有印第安人幾乎都臉譜式地展現出了相信萬物有靈的薩滿文化傳統(tǒng),即迅速將機器人視作可以與之溝通的陌生有靈主體,而非基督教意義上的惡魔。
蒸汽人因其似人非人的外形而使人在初見中感到恐懼,也折射出美國社會最初對新技術的整體態(tài)度。作者借布雷納德之口提到,“當一艘蒸汽船登上哈德遜河時,許多人認為它是世界毀滅前的征兆”[9]24,第一臺蒸汽人奔走在草原之時也引發(fā)了同樣的恐慌。但新技術很快被接受,不論是霍普金斯、麥克斯奎斯還是印第安原住民都在觀察后不再將蒸汽人當作未知的惡魔,而視之為能夠幫助人類的工具,同時期歐洲文學中的機器人(人造人)卻又重新獲得了惡魔般的力量。這種差異化的文學表達,也與歐美兩地的工業(yè)革命進程不同有關。當美國正處于工業(yè)革命紅利期時,歐洲已經出現了盧德運動、法國里昂工人起義、英國憲章運動、西里西亞紡織工人起義以及隨過度工業(yè)生產而來的環(huán)境問題,工人們將不滿的情緒部分轉嫁到機器之上,通過打砸機器的方式來表達自身的態(tài)度與立場。美國早期機器人敘事讓機器人不再擁有智能,或是只能通過簡單的裝置做出近似于人類智慧驅動下的動作,也是其與歐洲傳統(tǒng)之間的重要差異。這不僅與其現實技術發(fā)展有關,也顯示出當時美國社會對技術駕馭的絕對自信,因為無智能也就意味著不存在反叛的危險。
蒸汽人形象與此前的機器人想象的另一個核心差異則體現在機器人性別問題中,該問題一直是機器人人文研究中的重要話題。許森在《大都會》的研究中指出:“當機器開始被視為惡魔般的、難以解釋的威脅,混亂與毀滅的征兆……作家們就開始把類人機器人想象成女性?!盵12]但這種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式的歐洲機器人研究在蒸汽人這類美國早期類人機器人想象中似乎并不適用,蒸汽人所代表的性別劃分標準更具實用屬性,主要與傳統(tǒng)社會性別分工有關。當機器人負責家務、陪伴、表演等職責時,作者們將其當作女性,如1893 年的《未來可能性故事集》(A Possible Tale of the Near Future)中的全自動女仆,而當機器人負責冒險、戰(zhàn)斗、守衛(wèi)等職責時,作者們就為其貼上男性的標簽,如埃利斯的蒸汽人盡管本身并無性別,但其造主卻視它為男性,并稱其為沉默的“紳士”或“巨人”(Giant)①漢語中的“巨人”并無明顯的性別屬性,但在英語中“Giant”一般被默認為男性,因為還有與之相對應的“Giantess”一詞。。文本中蒸汽人的功能可被分為表里兩層,而這些功能共同賦予這一形象以男性氣質,并使之成為殖民掠奪的技術輔助。
蒸汽人的表層功能是交通工具,它需要搭載主人公一行前往美國西部大草原淘金。在此意義上,蒸汽人如同性能更優(yōu)異的火車,作者在行文中也的確常常將其速度與火車相較以凸顯其優(yōu)越的性能,還細致描寫了位于蒸汽人鼻子部位的哨子,如何像火車汽笛一般尖鳴。這種比較源自特殊的歷史語境,美國的鐵路線總長在1850 年超過英國,達到9000 余英里,成為世界上鐵路線最長的國家。美國國民的技術熱情也部分地寄寓于遍布全國的鐵軌與火車中,這一形象隨之被投射進文學想象,其不僅連接起了此地與遠方,也帶來了文明間的沖突與抵牾。與蒸汽人故事同期的異域冒險敘事也往往與殖民主義有直接聯系,即使是在科幻作品之中。題名中大草原(Prairies)的原型是印第安人所居住的加利福尼亞太平洋沿岸和中央谷地,這也是1848 年開始的淘金熱中重要的金礦產地,此時美國西進運動也進入了新的階段,一列列火車將希望從印第安人處牟取暴利的淘金者與美國軍隊運往了美國西部。
蒸汽人的深層功能則是增益男性殘缺身體的假體(Prosthetics),它幫助布雷納德這個“駝背,矮小”[9]18甚至是“畸形”[9]21的個體獲得非凡的行動力,同時也被期待能夠幫助他在與印第安人的交鋒中取得勝利。布朗(Bill Brown)指出,《大草原上的蒸汽人》在“合理化假體技術,使得(白人)個體在身體上的差異及人工增補成為尋常事物”,技術治愈了參與非正義戰(zhàn)爭的士兵在戰(zhàn)場上所失去的肢體,也彌補了奴隸主因失去“奴隸勞動”而產生的缺憾[13],后者在愛倫·坡同期的作品《被用光的人》(The Man That Was Used Up)中體現得更為顯著,在內戰(zhàn)中失去四肢的準將也可以借助商品化的假體變?yōu)樯缃粓錾系聂骠婷滥?。但坡的作品中充斥著對“奇妙的發(fā)明時代”與偽善戰(zhàn)犯的辛辣嘲諷,埃利斯則不然。《大草原上的蒸汽人》將印第安人寫作肆意屠殺沉船幸存者的野蠻種族,布雷納德也數次使用蒸汽人來愚弄乃至對抗印第安人并蔑稱其為“紅皮人”(Red skin),在第十四章中出現的高大獵人試圖奪走布雷納德的蒸汽人,也正是因為它是如此適合“追擊紅皮人”[9]71。在1876 年由金礦問題所引發(fā)的小巨角河戰(zhàn)役中,印第安原住民大敗美國騎兵。這一事件引發(fā)輿情,并直接推動這本白人在戰(zhàn)斗中屢占上風的小說再版。這些情節(jié)一直為研究者所詬病,認為其帶有原始的技術狂熱與低劣的種族主義[14]。
與之同時,彼時美國甚囂塵上的進步論也在蒸汽人的技術增益中有所展現,并顯露出“美國夢”的早期雛形。假體在與印第安人的決戰(zhàn)中被引爆并不意味著故事的終結,布雷納德最終靠著掠奪印第安人所得來的財富過上優(yōu)渥的生活并進入美國最好的大學,他下定決心要造一個“能夠表現得比之前的蒸汽人更精妙的蒸汽人”[9]51。雖然《大草原上的蒸汽人》這一結尾似乎暗示著會有續(xù)作,但這本書只是多次再版,并未再出續(xù)作。不過在比爾德公司(Beadle)出版該小說的同一年,圖西公司(Tousey)就模仿蒸汽人模式開始推出“弗蘭克·瑞德”(“Frank Reade”)系列。來自紐約的發(fā)明家瑞德和他的兒子小瑞德不斷制造出不同的機器人以便前往異域探險,并用這種先進的技術使原住民折服。他們的足跡遍布美國西部、墨西哥和加拿大?!拔拿鞣N族”反復運用技術戰(zhàn)勝“野蠻種族”的重復結構賦予了蒸汽人模式以技術傳奇(Technological Romance)的意味,也使之帶有民粹主義式的吸引力,即任何男孩都可以成為發(fā)明家中一員的誘惑。
組圖1 左圖為《弗蘭克·瑞德和他的平原蒸汽人:西部驚悚故事》封面,中間圖為《小弗蘭克·瑞德和他的新蒸汽人,或年輕發(fā)明家的遠西之旅》封面,右圖為《電子人:或,小弗蘭克·瑞德在澳洲》封面①原書名分別為:Frank Reade And His Steam Man Of The Plains:The Terror Of The West;Frank Reade,Jr.,and His New Steam Man,or,the Young Inventor’s Trip to the Far West;The Electric Man:Or,Frank Reade Junior In Australia。
蒸汽人的男性氣質就來自其表里兩層功能,這也使得蒸汽人呈現出具有侵略性的殖民主義與民粹主義色彩,近似于后世影視作品中常見的戰(zhàn)爭機器人形象。蒸汽人所代表的以實用屬性為內核的性別劃分標準在19 世紀中后期的美國類人機器人想象中占據著重要地位,在1876—1898 年間出版百余部的“弗蘭克·瑞德”系列、1899 年的《埃利的自動女傭》(Ely’s Automatic Housemaid)等作品都顯示出近似的特征。與此同時,這種劃分標準在美國早期類人機器人想象中也并非普遍適用,因為即使同一對象的性別也不固定。比如蒸汽人的對等物火車與遠方和冒險有關,也常因為形狀被當作陽具的象征,因而通常認為其具有男性氣質。但火車在部分文學作品中被描述為“嗆喉的尤物”[15]“喉音尖亮的美人”[16],此時的性別判定標準就由社會分工流向了凝視者意圖。
在西方機器人想象的文學長廊中,蒸汽人顯得樸素而單調,它不像早期作品中動輒擁有蠱惑人心力量的超自然力造物,也不像后世創(chuàng)作中擁有高等科技智能的未來產物,而只是漫長冒險路途上的沉默旅伴。但這一形象具有深遠的文學史意義與社會意義,可以被視為美國類人機器人想象的發(fā)端之作(相較之下,愛倫·坡與梅爾維爾創(chuàng)作時間早于埃利斯的作品的機器人形象則更具歐洲風格)。蒸汽人想象開啟了美國早期類人機器人想象中的“蒸汽機時代”,出現于通俗科幻中的機器人形象直至20 世紀初期都或多或少帶有蒸汽人的痕跡,尤其是在廉價雜志與低俗雜志之中。盡管蒸汽人離當代機器人形象還有一段距離,也仍舊被視作蒸汽朋克的濫觴,甚至被追認為“19 世紀的蒸汽朋克機器人”[17]。這個美國本土機器人想象是美國的歷史之鏡,其誕生背景、外形設定、性別劃分、功能預期與接受情況都極具典型性,不僅映照出美國多元文化共存狀態(tài)的初步形成,還見證并參與了美國文學擁有本土文學風格的特殊時刻。不過雖然蒸汽人模式流行一時,但由于在這類作品中的機器人形象只是沉默工具,較少涉及人機關系的探討,加之其后續(xù)作品的情節(jié)漸趨媚俗與套路化,并且?guī)в谐1辉嵅〉姆N族主義與民粹主義色彩,因而美國科幻中的類人機器人形象很快就步入了阿西莫夫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