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軍

南風吹綠一根電話線，吹來

蜜蜂的嗡鳴、一畦畦開花的油菜，

吹來江南。友人站在春的上游。

南風的花轎

至少需要八只燕子來抬，

青草們彎著腰，傳遞

一片濕漉漉的云彩。

南風把一面窗戶窄窄打開——

它吹著懷中剛睡著的兒子，

書桌上，那只仍有溫熱的奶瓶。

在朋友家里，聽朋友朗誦

他要單方面中止談話，中止閃電和嘩嘩的

雨聲，讓酒杯遙望酒杯。把世界

豎成唇邊的一根食指。

裝修房子時，他就設計了一個圓臺。

一個比地面高出一階的圓臺，只比現(xiàn)實高

那么一點兒。

“總得夠著點兒握緊點兒什么吧?！?/p>

一個想了多年的圓臺不會藏有群山。

但能讓他脫下工裝后，

把渾身的螺絲，緊一緊，或松一松。

此時，他要單方面中止談話，摒棄。

他起身，

讓我心里安靜極了。

1

像穿過一叢樹林，

我們穿過一棟樓的影子。

兒子掙脫我，小小的手指著天上。

他說：月亮。

他要我舉，讓我站到最高的臺階上。

小小的手指一直伸著。

在高過頭頂?shù)陌肟?，不斷對我說：月亮

月亮！

好多年沒看過月亮了。埋頭生活里

不知月亮。

兒子不知我已有好多年不看月亮。

兒子不知我認不認識月亮。

是的，我跟著兒子讀了很多遍：

月亮，月亮，

世界跟著明亮了許多。

2

兒子的小手舉著。在我懷里，

兒子的小手努力舉著。

像去夠一個門鈴。

這樣一個門鈴：

安裝在天上。

它有銀白色的凸起。

藏滿樂音，寂靜。

他的小手

引發(fā)叮咚的響聲。

它不是山東地圖上那個中空的圓圈。

異鄉(xiāng)燈下的瘦小葡萄。

它不比齊河更偏遠

因為它是齊河的一部分。

當一片土地開始給一個人松綁，

一只刺猬咳嗽著回來。

兔子奔跑、鵪鶉低飛，

給發(fā)麻的身體運來兩腿銀針。

磚瓦場附近，老鷹出沒。

天氣好一些，它的影子會越來越小。

直到把一顆紅棗變成一粒棗花。

把孟店、石家王、孫莊的雞鴨以及

一個人的驚慌，毫發(fā)無損

散落在地上。

春天從一個電話開始。關懷的光亮升起

那座無限制的城市。

然后迅速南移。聲音穿過狹窄的線路，

泉，透過巖縫。

多少時候，一個局外人的春天，我按部就

班地外出，歸來，

電影一樣看花開花謝，看春天慢慢浩大，

慢慢衰敗。

而局限的春天也是春天。

她不繞過一個準備有序的菜籽

不忽略一棵老樹的根。

當一個電話穿過淡淡暮色。語言在思想的

高度閃光。

一個清潔工開始

清除我內心的沙塵、抱怨。

所以當我摒棄，我看見亮晶晶的

寧靜降落和上升。

風越過樹梢。雨水進入草根。

“此刻正好是春天，

山東的春天肯定比這邊強多了。

這里的沙塵簡直令人窒息。

春天又短促，

說不定一會兒那天氣就熱得比夏天還熱

了。但我

還是要盡量地好好感受這春天?！?/p>

鋸木頭的聲音持續(xù)了很久。

鋸木頭的聲音還在繼續(xù)。讓這個午休充滿荊棘。

我可以起床。

抽身這鋸末飛揚的夢境。

讓外界成為脆弱的木匠。

而我要做這根堅定不移的木頭。

從中午到天黑，從陽光普照到滿天星星。

我只想

等一等，再等一等。

看自身究竟有多少鋸末可以飛揚，以及喧

囂之后

還剩多少安靜的碎片。

對于這個新疊的飛機，兒子明顯失望。

對于它老掉下來的問題，他準備不足。

他說：怎么辦呢？

我呵呵一笑，紙飛機嘛！自己玩去吧。

這是一個冬日的午后，充足的光照支持我

胡思亂想。

而他一次一次推開門，一次次打斷。

他要螺絲刀

要剪刀，要雙面膠。

一次次打擾一度讓我愁眉不展。

當陽光慢慢爬上東面的墻壁。我對他長時

間的安靜頗感詫異。

而他的進來，也伴隨著怪模怪樣的紙飛機。

他說，終于解決了！

他說爸爸你看：“我給飛機裝上了這個，

是遙控汽車上的，我用雙面膠把它粘上。

這就是馬達：一個控制上升，一個控制飛行。”

“飛機有了馬達就會不掉下來了，對吧爸爸”

“飛機有了馬達就會就會飛了，對吧爸爸？”

我對兒子的提問無言以對。

肯定是的，你也是我的馬達之一，向上和

向前的動力。

需要這一句晚安，有聲有色的光芒。

需要這重新清晰起來的世界，有不混淆的

溫暖。

當一段灰暗時光遠去。

需要這安靜，從安靜中安靜下來。

需要這兩手相握，告誡。

需要重新擦拭這些夢、漢字、靈魂。

屬于它的光芒應該慢慢回來。

我描述的花朵，其實我也沒見過。

我描述的花朵，讓我充滿感激。

它是溫軟的。溫軟的讓人流淚。

它是干凈的，讓我甘愿做一池污泥。

我從未見過你。

但我知道你在那里。你的坐標可以讓

心底的霧氣轉化為淚滴。

你在那里，世界因此柔軟，

我就不會變成一個馬戲團。

這涂白的鼻子，有時只因生活所需。

生活夾縫可以增加內心的觸撫。

我的敘述有桃花紅、槐花白……

但我清楚不僅如此。

我描述的花朵，我也從未見過。

悲傷的高處，迷人的香氣會綿延不止。

但音容笑貌如我所愿。

迷人的香氣如我所愿。

如果能把輕喚和囑托裝進每個日子，

水會一次次漫過。這身上掉下來的樹枝，

不僅僅是一團火。

夢想讓人純粹、沉溺?？梢宰屛颐摰暨@些

焦慮、彷徨。

身允許陷落，但有仰望的生活，

必須要清除心中的淤泥。

在凝望的河灘，

匯聚從四面八方來。還有這些

向上和向下生長的樹木，一行行一排排，

一起高舉

這道水彎。

我首先不會跟毛絨絨的生活作對。

遵從不是妥協(xié)。理解是一層層打開，

塑造要一點一滴累積。

而仰望，不僅是面對星空挺直腰板，

還要對低處的光芒

矮下身來。

在秋天，凋敝的山林，

塔尖的燈盞亮到星辰之間

散步的人，手握在漸漸變冷的風里。

多年前的火苗猶在耳邊作響。

而今，我在沉沉夜色里，

像一塊發(fā)熱的炭。

時光，繩索一節(jié)節(jié)脫落。

那么多美酒沉醉著徹夜的歡聚，

那么多歌聲拍打我們的身體。

燈火近在腳下，

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隱居在風里。

當年栽植的火苗

如今已延續(xù)到果實深處，成為飽滿的籽

粒？

十年光陰轉瞬過去，青年公園顯然忘了，

朗誦和蟬鳴被落葉的聲響代替。

靜靜的塔尖依舊把燈盞高舉，

散步的人順原路走下山去。

（選自《詩選刊》微信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