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彥 王苗苗
湖南師范大學工程與設(shè)計學院
瑤族是一個歷史悠久且獨具特色的民族,他們火耕水耨,依山林而居,足跡遍布我國的廣西、湖南、廣東、云南、貴州、江西、海南等省份①奉恒高:《瑤族通史》(上),民族出版社,2007。?,幾灞旧聿]有一個獨立的信仰體系,他們信仰道教,崇拜多神②徐祖祥:《道教與云南瑤族神話的變異》,《楚雄師范學院學報》2004年第2期,第52-56頁。。因為沒有文字,所以瑤族人民只能以其他形式把瑤族的神話故事代代相傳下去,比如刺繡?,幚C的紋樣是基于人們的衣食住行衍生出來的民間藝術(shù)形式,它的敘事性遠遠大于裝飾性。故而瑤繡中瑤族神話傳說的體現(xiàn)往往具有更深層次的內(nèi)涵,比如對族源的追溯、對族群變遷的記錄以及對自然的崇拜等。
瑤族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上古時期蚩尤在戰(zhàn)爭中敗退,于江漢、淮中、洞庭、彭蠡一帶建立的“三苗國”。后來,由于不愿受到中原王朝的分化和打壓,部分瑤民不得不沿著南嶺走廊進行遷徙,直至今天的南嶺山區(qū),憑借崇峻的地勢才安頓下來?,幾宓臍v史可謂是波瀾壯闊,瑤族人民將歷史融于神話傳說,繡進色彩斑斕的服飾,從瑤繡的紋樣中我們依稀可以窺見這種無聲的“言語”,可以了解瑤族的起源史。
“龍犬”是瑤繡中出現(xiàn)最頻繁的紋樣之一,也是瑤族的圖騰。在特定的祭祀節(jié)日,各姓瑤民會供上果蔬牲畜,焚香祭拜。有些地區(qū)在祭拜的時候還會在祭壇上懸掛繡有龍犬紋樣的繡品(如圖1、圖2),就是江永縣在第十二屆盤王節(jié)慶祝儀式的祭壇上使用過的繡片。從這兩幅繡品中我們可以看出,瑤繡中的龍犬紋樣的比例和形態(tài)往往比較隨意,藝術(shù)化特征更加明顯,造型多樣,種類繁多。
圖1 龍犬圖案樣式一
圖2 龍犬圖案樣式二
因為龍犬本就是瑤族先民虛構(gòu)出來的一個神話意象,并沒有固定的形象,所以瑤族婦女在將龍犬意象運用到服飾上的時候,考慮到服飾整體的美觀度,不會過分拘泥于龍犬的具體形態(tài),也不力求將整個神話中的所有元素都完全展現(xiàn),而是將神話主體龍犬的特征進行高度概括,將其以幾何形態(tài)展現(xiàn),以便更好地應用。但單獨的幾何形態(tài)運用在服飾上往往過于單薄,于是瑤繡在對瑤族神話元素進行抽象化的時候,往往會考慮到“整體”的概念,通過二方連續(xù)、四方連續(xù)的運用,對該元素進行一個整合排布,如參差交互的犬齒紋(如圖3)、規(guī)整稚樸的對犬紋,都是瑤民的審美和對龍犬的喜愛與崇拜結(jié)合而生的產(chǎn)物。
圖3 龍犬圖案樣式三
除了這些繡于頭帕、衣襟的龍犬紋,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瑤族服飾背心位置的盤王印也象征著瑤民對盤王的崇拜。盤王印的具體形態(tài)有很多種,比如八角花紋、馬頭紋、如意花紋、天陌方棱、萬字回紋、雙魚疊合、龍犬回紋等,但基本都是以多種圖案組合構(gòu)成的正方形?,幾逑让駥⒈P王印繡制在服飾上,一般都在上半身,以此尋求盤王的庇護、銘記盤王的保護。
通過對瑤繡中的神話傳說進行研究,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相似的文化與社會體系使得族群即使經(jīng)歷了遷徙、離散,骨子里卻仍然對本民族有著高度的文化認同,而這些神話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加強這種文化認同。如果說盤瓠傳說確定了瑤族人的族源象征,那么渡海神話就是這種族群變遷和文化認同的有力佐證。
渡海傳說對于瑤族族民而言,并不只是耳熟能詳?shù)纳裨拏髡f,而是銘刻在每一個瑤民心上的歷史烙印,訴說著一個民族遷徙、離散的苦難。正因為神話背后是民族苦難的痕跡,是民族存在的證據(jù),所以盡管斗轉(zhuǎn)星移、光陰荏苒,千家峒早已不復存在,約定合爐接角的瑤民也沒能再見,但渡海傳說卻得以流傳,世世代代銘記在瑤民心中,隱藏在瑤民一針一線穿梭而成的刺繡里。比如由折線交互而成的“龍紋”、波濤洶涌的“海浪紋”(如圖4)、綿延起伏的“山紋”(如圖5),背后對應的就是與瑤民重大遷徙相關(guān)的渡海傳說。
圖4 海浪紋
圖5 山紋
相較于蘇繡、湘繡,瑤繡紋樣在山、海、龍等元素的造型上沒有那么細膩寫實,構(gòu)成形式比較簡單,通常以簡單的基礎(chǔ)幾何紋樣進行組合排列,充斥著淳樸爛漫的氣息。受到渡海傳說的影響,瑤繡中的海浪紋、山紋、龍紋等紋樣往往不會孤立存在,而是作為一個中心元素或者輔助元素,根據(jù)不同布料的形制,通過重復、對稱等排列組合的方式相伴而生。這種排列組合并不是漫無目的,而是經(jīng)過縝密的規(guī)劃與排布,使紋樣與紋樣、紋樣與服飾、紋樣與神話、紋樣與歷史之間達到一種和諧共生的狀態(tài)。
這些看似簡單的瑤繡元素和組合邏輯,并不單單出現(xiàn)在瑤族的某一支系,而是頻繁地出現(xiàn)在整個瑤族族群中。雖然久經(jīng)離散,各支系使用的針法、繡線的顏色、居住的環(huán)境使這些圖案的具體形態(tài)已經(jīng)產(chǎn)生差異,但是它們依然頑強地存在于瑤族先民的針線穿梭中,銘刻著瑤族隱于神話的歷史,強化著瑤族各支系的價值觀和倫理觀,在文化傳承與記錄族群歷史的同時對本支系的瑤民進行告誡和規(guī)范,以使其加深族群記憶并增強本族群的文化認同感。
自古以來,人類就比較容易對各種超出自己理解的自然現(xiàn)象和自然物產(chǎn)生崇拜之情。正所謂“無山不有瑤”,瑤民對自然的崇拜大致可分為天象崇拜、動物崇拜和植物崇拜三個方面。他們從自然萬物中取源,與神話進行概念融合,以刺繡形式呈現(xiàn),然后將其穿戴在身上,以求能夠得到自然神秘力量的饋贈。
瑤民對天象的崇拜,以對太陽的崇拜為最,有關(guān)太陽的神話傳說不勝枚舉,因為太陽決定了糧食的收成,是興旺、平安的象征,故而瑤繡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汲取太陽概念而形成的八角花紋樣(如圖6),被瑤民視為護身符,表達了瑤民對幸福生活的渴望與期盼。八角花紋樣經(jīng)常與其他紋樣進行組合使用,比如千家峒的一個圍兜就以八角花為基礎(chǔ),周圍還有排列整齊的禾苗紋作為裝飾。
圖6 八角花紋
瑤民對動物的崇拜,更多的是崇拜動物強大的力量和旺盛的生命力,所以并不拘泥于現(xiàn)實存在的動物,飛鳥、烏龜、游魚、犬、龍、鳳等都是他們崇拜的對象,創(chuàng)造出飛鳥紋、烏龜紋、魚骨紋、犬牙紋、龍角紋、鳳紋等一系列瑤繡紋樣,根據(jù)對應的神話故事,賦予它們美好的象征意義,比如飛鳥紋象征著感恩與回饋,烏龜紋(如圖7)象征著長壽與健康,龍角紋象征著平安與守護等。
圖7 烏龜紋
與由天象崇拜衍生出的刺繡圖案有所不同的是,瑤民對動物紋樣的繡制更加追求整體的把握。在繡制某種動物紋樣時,他們會選擇突出的動物特征作為主要表現(xiàn)點,不會過多地在意其固有形象。比如,烏龜紋就保留了“龜殼”這一特征,在龜殼內(nèi)四方對角的位置繡有十字紋,代表龜殼上的紋路。雖然選用了更加均衡的方形而不是我們熟知的圓形作為龜殼的邊界,但這并不妨礙我們根據(jù)以往習慣性經(jīng)驗中既有的形象認知辨別出該紋樣。
瑤繡中很多刺繡紋樣都與植物相關(guān),這些紋樣不僅記載了瑤民的生存環(huán)境,還蘊含著許多獨屬于瑤族的植物崇拜。除了谷物和花卉,瑤族先民對各種各樣的樹木也有著天然崇拜,甚至會對古老的樹木進行祭祀,祈求樹神的庇護。這與瑤族依山林而居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幾逑让襁@種對植物的崇拜反饋到服飾中,就形成了諸如提取了谷物飽滿層疊的果實的谷物紋(如圖8)、刻畫了蓮花清麗明艷的花朵的蓮花紋(如圖9)、突出了松樹強勁的根系的松樹紋(如圖10)、強調(diào)古樹旺盛生命力的古樹紋等植物紋樣。
圖8 谷物紋
圖9 蓮花紋
圖10 松樹紋
雖然不同支系表現(xiàn)這些植物紋樣的方法可能略有不同,但無一不對植物的特性進行了夸大。對自然物具有神秘力量的部位進行突出表現(xiàn),放大其主要特征,忽略或者干脆去除其不明顯的細節(jié),這也是瑤族先民對自然物崇拜的一種表現(xiàn)。正是因為瑤族先民這種提取特征的思維,使得瑤民在進行刺繡的時候越來越習慣于拋開事物現(xiàn)實中的固有形態(tài)、固有視角,根據(jù)自己的審美習慣用極簡的線條去勾勒事物的特征,使畫面整體變得更加簡潔明快。
借由瑤繡中這些關(guān)于自然崇拜的神話元素符號,我們得以窺見瑤民樸素的世界觀與精神信仰,也得以理解瑤民對千家峒的“精神家園”情節(jié)從何而來。因為千家峒傳說中記載的五尺長的玉米、能做扁擔的苞米桿、有拳頭大的谷子、可以做水瓢澆水的谷殼、比房子還高的牛羊等,就是早期瑤民想象中對自然的崇拜得到回饋之后的場景。這種理想中的安居樂業(yè)、人和年豐的生活,對一個久經(jīng)漂泊的民族有著致命的吸引力,這也是千家峒成為所有瑤民永恒的精神信仰的重要原因。
無論是將神話作為人類精神信仰的寄托,還是將神話放置到人類文明演化中,都可以從瑤族神話傳說中看到瑤族的民族歷史,了解其民族文化。而紋樣符號是精神內(nèi)涵的具象展現(xiàn),在沒有具體可靠的文字資料的情況下,當紋樣符號越來越傾向于帶有自然宗教、圖騰祖先、倫理道德、價值觀念的形象①雷雅彥:《湘南瑤族服飾藝術(shù)特征研究》,《西部皮革》2021年第1期,第95-96頁。,瑤繡中的這些神話元素符號就不再只是作為一種裝飾紋樣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其背后蘊含的獨特文化內(nèi)涵更值得我們?nèi)ヌ骄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