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俊峰 張彥瓊
(西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蘭州 730070)
提要: 在資本的空間裂變與重組之中,資本主義治理術在空間場域的變革中發(fā)生改變,從“工廠實體”伸展到“工廠實體”空間外,再發(fā)展到虛擬數字空間或者“數據平臺”,這一時空邏輯的演進與其說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社會結構發(fā)生變化所帶來的客觀上的歷史進步,毋寧說是資本權力主導下的治理術機制邏輯運演方式發(fā)生變革。在工業(yè)資本主義時期,資本權力將人們從復雜的血緣關系中抽離出來,在工廠實體空間中用“攻身為上”的治理術將生物性生命打造成一個個可被馴順的肉體。在金融資本主義時期,伴隨著經濟體金融化方向的轉向和生產方式的非物質轉型,資本主義治理術溢出工廠,并在“工廠實體”空間外實現了對生命在日常生活中的生產性重塑。進入虛擬數字空間或者數字資本主義時代,數據資本權力這一新形式得以產生,它完美地實現了資本主義治理術的數據化更新,將原本對主體顯性的塑型轉變成隱性的包括從“攻身為上”到“攻心為上”的全新治理技藝。伴隨資本主義治理術的邏輯演進,主體的身體和精神均淪為巨大治理術的產物。正因如此,從歷史唯物主義視域展開對構成資本主義治理術深層的數字權力予以批判,揭露資本與權力布展的社會結構對人的抽象統治,從而在“人的解放”視域中思考人的發(fā)展問題。
“治理術”是福柯在生命政治學研究過程中使用的概念,構成理解與思考生命存在的一種理論視域??梢哉f,他基于權力的理解采用“治理術”一詞來重釋自古希臘起至現代新自由主義時期的歷史發(fā)展,聚焦權力形式與主體塑型之間的關系,實現了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治理術所處理的東西是作為主體的人,這個人不僅是知識的產物,更是權力的產物。而歐洲兩千多年的文化發(fā)明了諸多塑造主體的權力形式,基于對這些權力形式的分析,一種獨特的權力話語理論視域便由此形成。具體看,這一理論視域就是將權力與主體借由“治理術”相勾連,架構起以“權力—治理術—主體”為框架的批判方法,即權力微觀光譜分析的譜系學模式。此分析路徑是西方政治哲學界自羅爾斯開啟對正義理論的建構運思后的再一次復興和轉向,特別是此分析模式在18世紀的生命政治轉向,儼然使整個西方政治哲學的框架出現了深刻的改觀。然而,要厘清資本主義社會權力的微觀治理秘密和主體之間的真實關系,就需要我們深入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最深處,從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視域進入馬克思的“資本”概念窺視資本主義治理術的運演邏輯。我們看到,馬克思留給我們的理論資源,其本身就蘊含了權力與主體之間的關系,他這里的權力并非是作為超越權威的政治權力,而是資本主義社會中具備“支配一切”的資本權力。如何正確認識資本權力主導下的資本主義治理術在資本主義發(fā)展不同時期的運演邏輯?不同時期的治理術是否具有代際間的譜系傳承?如果有,那么不同時期的生產方式與治理術譜系運演之間的內在邏輯是什么?主體是如何在資本主義治理術的運演過程中被制造出來?并被制造成了怎樣的存在?這一系列問題的存在,使得在平臺數字資本主義的時代顯得更具有重要研究價值和意義。
工業(yè)資本主義是基于工廠空間場域所建構起來的生產性社會,這樣的社會組織結構服務于資本邏輯,為了資本增殖,不惜采用物化的治理方式維系資產階級統治,資本以其抽象支配一切,從而從資本支配中產生的統治手段與方法演變成為維護工業(yè)資本主義的治理術。
17世紀以前,“治理”概念一直被放置于一個較為寬廣的背景之下。“治理”一詞不僅在政治領域中被討論,在哲學、宗教、醫(yī)學、教育學中也受到重視,涉及的問題從國家管理到自我管理,從對家庭和孩子教育到靈魂指導。依于此,福柯將“治理”定義為“對行為的引導”[1],一個從“自我管理”到“引導他人”的術語。然而,隨著18世紀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整個西方治理史出現了明顯的分水嶺,歐洲自古希臘時期一直延續(xù)的傳統權力譜系出現了斷裂,呈現出“從規(guī)訓的權力到調節(jié)的權力,從消滅惡到利用惡,從公共管理到自由放任”的轉變[2]8。換言之,這個時期產生了新的權力模式,在原有懲戒的基礎上附加了對主體的生命調節(jié)性治理,政治的目的開始轉向對生命的投資,這個新的權力就是將治理對象聚焦于人口上的生命權力。“人口”在這里也已不是主權權力下的被統治對象,作為一個“新的政治概念”成了國家的核心問題和國家力量的源泉[2]6,成了一個可被關注、了解、統計和調節(jié)的對象。用阿甘本的話來說,此時的人口具有了生命政治的概念,并被納入政治治理的體系之中了。當面對的不再是主權權力,而是治理術的時候,人口作為生命權力的治理對象就得以建構起來,這就形成了以自由主義意義上的資本主義生命政治的治理術。生命政治實質上就是一種權力治理術,“人口”作為生命政治的關聯物和對象,其本質就是政治權力將所有可能的生物性生命納入治理對象,對“人口”生存境遇的關切根本上就是對所有可能的生物性生命的關切。自此,資本主義社會展開了將主體生物性生命納入人口組織政治技術的治安實踐。
然而,無論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古典政治哲學傳統,還是自洛克到黑格爾的近代政治哲學家對確立現代社會規(guī)范性目標的探討,乃至于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新建構,以及福柯的微觀權力視角轉向,他們都不過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他們的反思并未觸及資本主義世界的原動力,換言之,猶如齊澤克所說言“資本的殘酷的邏輯”“資本的幽靈”,這個幽靈以大他者的身份出現,在所有象征性大他者的傳統化身均告解體時仍然起作用[3]。其實,??碌乃枷胫幸恢被钴S著從馬克思那里繼承下來的隱性遺產。??掳炎约旱臋嗔ξ⒂^物理學分析模式擴展到了馬克思視域下的國家宏觀結構,以此解讀主體形成與統治形式之間的關系,并借由“治理”問題的研究重新開始窺探權力變遷的現象。正如萊姆克認為的,對于??露?,“國家在他的理論中代表了一種負面的參照,但現在卻處于他的分析重心”[4],這是政治領域的“哥白尼革命”,這就意味著國家不再是權力的來源與基礎,而治理構成國家良好運行和構序基質,治理從事物配置轉向對人口治理。而在這樣的認知層面上,福柯與馬克思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在談論治理術的時候,已然摒棄了馬克思的資本概念,有鑒于此,福柯并不是一個革命者,而僅僅只是一個反抗者。
馬克思實現了權力問題與歷史唯物主義的完美會通,在市民社會中精準把握了工業(yè)資本主義時期權力與主體的互動關系,以此表達對人類命運的深切關懷。具體而言,他在黑格爾將市民社會和政治社會進行分離的基礎上,進一步把頭足倒置的國家與市民社會的關系顛倒過來,并在其中發(fā)現了人類歷史的真正基礎和普遍規(guī)律。馬克思認為“在過去一切歷史階段上受生產力制約同時又制約生產力的交往方式就是市民社會”[5],它是全部歷史的真正舞臺。因此,馬克思基于政治哲學的智慧在政治經濟學的框架下完成了對以資本主義經濟為內容的市民社會中統攝、支配一切權力內核的分析與批判,指認這個內核就是資本邏輯主導下的資本權力。然而,這一權力是如何形成的呢?自18世紀以來,以工廠、大工業(yè)為特征的工業(yè)資本主義重塑了整個西方社會,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徹底革新了傳統以使用價值為主要目的的生產方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追求交換價值和資本增值的生產。與此同時,大量脫離土地的“自由人”被迫從復雜的血緣關系中抽離出來,轉變?yōu)槿ゼ夹g化的“無產者”。當資本具備了從貨幣那里繼承下來的購買力去購買這些“無產者”后,在實質上獲得的就是對“無產者”的使用權和支配權,這種資本對勞動(力)的工具性使用就是資本所具備的權力。自此,勞動力開始在無形的生產工具規(guī)訓和經濟剝削中受制于資本權力這一抽象的統治與支配。
雖然馬克思沒有明確使用過“治理”或“治理術”的概念,但其對作為市民社會中權力內核之資本權力的圖繪,以及對無產階級乃至全人類生命的關照完全可納入資本主義治理術的問題體系。因其涵蓋的對諸如權力、市民社會、國家、主體等問題的探討與治理術的相關概念實現聯姻,它們共同指向的不僅是權力對主體的強制性影響,更是將主體看作是權力機制的效果和結果??梢赃@么說,資本權力在馬克思的視域下絕不是傳統形式的權力,而是一種具有生命政治性的權力,其目的不再是懲戒和殺戮,而是治理,最終人將被打造成迎合資本權力的更為有用存在。因此,較于??拢R克思從市民社會中的資本權力和現實的人出發(fā)更為徹底地切中了主體的生物性生命境遇和生存方式,他不僅把脈了以工業(yè)資本主義經濟為內容的權力機制的原動力,更是在批判的基礎上提出了顯性制度的替代方案,而這些恰恰是??履酥羵鹘y政治哲學家沒有涉及的。
在整個工業(yè)資本主義發(fā)展時期,馬克思的資本批判主要指向資本與勞動之間的關系,而在其中同樣蘊含著關涉生命權力的治理術批判視域。從勞動力如何成為商品,資本如何具備對勞動力的支配權力,再到資本權力對勞動力身體進行“攻身為上”的治理,乃至于資本權力與科技合謀下對身體的徹底的規(guī)訓,可以揭開工業(yè)資本主義時期生命政治治理術的秘密,這一秘密的發(fā)生場域是工廠實體空間,運行的物質根基是機器生產代替手工業(yè)生產的技術基礎。我們看到,與傳統的君主所行使的處決的權力不同,生命權力技術是賜生的權力,它的功能不是去殺戮,而是去實現對生命的完全利用,從而將其變成順從性肉體,這是將對肉體的政治干預和經濟使用緊密相連的“肉體的政治技術學”[6]28,是由一套形形色色的工具和方法形成的治理技術,它們將肉體作為一種勞動能力塑形成既具有生產能力又被馴服的有用的力量。
勞動力成為商品是工廠場域中肉體塑型的起點。勞動本是勞動主體生命的自由自覺行為,且并不總是勞動力,但是卻在工業(yè)資本主義時代,在進入工廠場域中,變成商品化的勞動力。在工廠的生產領域,商品化的勞動力從“自由人”成為資本權力的奴隸,從此,資本權力便展開對勞動力“攻身為上”的肉體塑型。在工廠這個最為典型的全景敞視監(jiān)獄式的組織中,諸如嚴格的工作紀律、周詳的生產時間表、嚴密的勞動監(jiān)控機制、精細化的分工勞作流程等治理手段的實施,其實質都是對勞動力肉體的塑型,最終就是要借由對肉體的塑性達到提高生產效率,實現資本增殖的目的。馬克思將這個蘊含生命政治治理機制的全景稱為“溫和的監(jiān)獄”,在其中,“資本權力對工人肉體的勞動動作施加了微妙的強制,從姿勢、速度和熟練程度等方面來掌握它,這種微妙的強制在精細化作息的掩蓋下變成了一種不間斷的、持續(xù)的強制”[7]。更為可怕的是,對肉體的這種不間斷、持續(xù)的強制還進一步被局限在了被分解成許多獨立部分的局部勞作中,以至于工人們只有通過協作才能生產出一個完整的產品。雖然在流水線勞動過程中,整體的生產效能得以大大提高,但工人完整的肉體也隨之被肢解成只能進行某一簡單操作的片面肢體。
對肉體“攻身為上”的治理技術是隨著工業(yè)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而不斷深化和加深的。資本主義不斷向前發(fā)展的工業(yè)化進程不僅對肉體進行馴服,更是將肉體支配到機器旁,對其實施與機器大生產相適應的全面矯形術。架起產業(yè)化進程與肉體矯形術的橋梁便是代表勞動資料的技術,“各種經濟時代的區(qū)別,不在于生產什么,而在于怎樣生產,用什么勞動資料生產,勞動資料是勞動借以進行的社會關系的指示器”[8]。在工業(yè)資本主義時代,代表勞動資料的技術在發(fā)展中盡情展現其正面價值的同時,更布展起一套對勞動力肉體的治理機制。在馬克思看來,工廠中的生產活動本是認識人的本質的基本途徑,人的本質也只有在勞動、生產、工業(yè)以及它的歷史演變中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釋。然而,以技術為基礎的工業(yè)所代表的物質生產活動卻對肉體形成了一套偏離人的本質的矯形與治理機制,而資本權力作為原動力恰恰成為推動此機制運行的幕后推手。資本權力不斷推進技術發(fā)展,勞動資料作為過去的死勞動,“它在勞動過程本身中作為資本,作為支配和吮吸活勞動力的死勞動而同工人相對”[9],活勞動就在這個相對的過程中被矯形成死勞動下的馴順肉體。特別是當自然科學“不費分文”地被資本權力用來進行一次次技術改進并投入生產后,一個個馴順的肉體又被矯形成剩余、過剩的肉體。他們與不斷改進的機器同時被資本權力放在物的層面上展開競爭,結果就是“人權通過物權中介,物權表征人權,人成為一個不如物的無名之人”[10]。
資本在空間裂變中外向發(fā)展,促使資本對自己進行重組,從而把自己的觸角伸展到金融領域,占據主動地位,成為金融中的主體,以便更好地完成價值增殖的使命,進而不僅在宏觀方面,更是在微觀層面加深對資本控制客體的壓制與盤剝。
想要分析資本主義治理術在資本主義發(fā)展新階段的轉向以及其對主體的新塑型,首先需要對資本主義經濟呈現的新趨勢和生產方式的新變化做一個基本背景分析。自20世紀初開始,資本主義的主要經濟體便開始朝著金融化的方向發(fā)展,經濟活動的重心也隨之從工業(yè)部門轉向金融部門,自此,工業(yè)資本主義開始過渡到金融資本主義階段,資本權力的實質掌控權也落入金融資本之手。列寧在馬克思和希法亭研究的基礎上創(chuàng)立了科學的金融資本理論,他認為:“20世紀是從舊資本主義進到新資本主義,從一般資本統治進到金融資本統治的轉折點?!盵11]金融業(yè)原本是作為調節(jié)資本流動、方便市場交換,并更好地為生產和消費提供融資服務的,是寄生性地依附于產業(yè)資本,并服務于生產性勞動的存在。然而,隨著金融部門中貨幣技術服務功能的深化和發(fā)展,產業(yè)資本和資本積累對金融市場的依賴程度加深,最終,金融的血液滲透進物質生產乃至非物質生產領域,并對資本主義經濟、政治與社會生活起到強大的控制與統治作用。這種強大的控制不僅表現在全球金融體系的形成上,更是呈現在資本權力在非物質勞動領域的滲透上。尤為重要的是,在非物質勞動領域,金融主導下的資本權力探尋到了壯大自身、榨取更多財富的空間。
“非物質勞動”是意大利馬克思主義者們針對資本主義經濟轉型下的新變化,并借助對馬克思關于“一般智力”概念的考察而提出的新的概念。盡管馬克思所處的年代生產非物質化商品的勞動已經存在,馬克思本人也對“非物質生產勞動”這一概念有所涉及,但這個數量微乎其微,不足以和占統治地位的物質形態(tài)的生產形式相抗衡。而恰恰是意大利馬克思主義者們,在對資本主義轉型的新形態(tài)分析基礎上,揭示了資本主義發(fā)展新階段下勞動的變化形式。他們認為,在對整個經濟發(fā)展模式所產生的影響力來看,這個階段傳統“物質性”因素的勞動霸權地位已逐漸被智力化、信息化的“非物質”因素所取代。繼而,從產業(yè)資本中分離出來的諸如生息資本、借貸資本等虛擬性資本不僅越來越普遍地服務于物質勞動生產領域,更是在非物質勞動生產領域蔓延開來。當然,對于提出非物質勞動概念的學者哈特和奈格里來說,“非物質勞動”也是一個非常模糊的概念,他們更愿意將其稱為“生命政治的勞動”,因為非物質勞動并沒有脫離勞動的物質性,“它既包括我們的肉體,也涵蓋了我們的精神,它的非物質性是就其產品的直接形態(tài)而言的”[12]。
資本積累面向金融運作的轉向以及生產方式的非物質轉型,共同推進了資本主義治理術的進一步演進。那么在資本主義經濟結構轉型階段,透過金融資本的拜物教意識形態(tài)和非物質生產方式的轉變,如何才能進一步揭開資本主義治理術演進邏輯的秘密呢?我們看到,金融資本主導下的治理術在此階段已開始從“工廠實體”溢出,并向社會的各個領域滲透,其擴張的深度和廣度都有所增強和加深。在不同的歷史階段,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人生命的塑型技術不盡相同,與此同時,人的活動方式、人的社會關系、人的消費方式都必然隨之改變。在以物質生產方式為主的工業(yè)資本主義階段,由于規(guī)訓權力對身體的矯形技術過于粗糙和壓抑,因此它無法帶著自己隱藏的愿望進入主體除了肉體之外的其他層面,矯形技術發(fā)生的場域也難于突破封閉的工廠圍墻。
然而,在金融資本主導下的新階段,資本權力借由非物質勞動的“經濟基礎”地位,已開始突破工廠圍墻,逐漸在社會結構的每一個神經末梢延伸,在主體身體的最深處彌散,甚至進入主體的靈魂和意識。那么它是如何實現這種彌散性的延伸呢?作為包括以生產觀念、形象、情感或社會關系為主的非物質勞動,顯著特點就是頭腦和身體因素的共同參與和運作,通過信息與通信交往系統直接組織大腦與身體行為,直接進入人們的思維方式與身體行為,并將原本工廠中對生命外部的規(guī)訓轉向內部控制和善誘,以此達到重塑生命的目的。同時,非物質勞動生產出來的非物質產品依舊會反過來統治人,并規(guī)定人的勞動,這就導致了非物質勞動已不再指向創(chuàng)造和創(chuàng)新,而更多地只是為了迎合資本權力的需求。資本主義治理術的演進與發(fā)展恰恰就隱藏在這種迎合資本權力需求的新的勞動形式中,不僅對身體進行著工作日中流水線上的規(guī)訓,更重要的是,在非生產時間的日常生活碎片中依舊有意識地引導或善誘人們向權力所強調的方面進行思考和消費,最終,勞動力在工廠圍墻外的生活日常中再一次被榨干,他們自己卻對此一無所知。
資本主義治理術不僅以在工廠中的生物性生命為對象,更是以工廠實體空間外的、日常生活中的生命為對象。如果說在工廠場域中,展現出的是一種以“肉體的政治技術學”為基礎的壓抑性權力治理術,那么在工廠實體空間外,則更多體現出的是對生命在日常生活中的生產性維度,是一種將個人塑型與權力相關聯的治理技術。在其中,個人成為“規(guī)訓”的特殊權力技術所制作的一種實體,權力則從壓抑特質轉為生產特質,“我們不應再從消極方面來描述權力的影響,如把它說成是‘排斥’、‘壓制’、‘審查’、‘分離’、‘掩飾’、‘隱瞞’的。實際上,權力能夠生產”[6]218,這便是哈特和奈格里指認的生命形式生產。他們扭轉了工業(yè)資本主義時期生命政治治理術的主題,將權力的消極特性轉向了生命的生產性,這種基于生命主體的觀察視角顯然是對??碌某?。從權力的壓抑特質到生命的生產維度的轉變恰恰就發(fā)生在工廠實體空間外的日常生活領域,這一點被列斐伏爾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在馬克思關注的工廠勞動過程之外,看到了資本權力對勞動力日常生活的延續(xù)性盤剝,看到了人在微觀化的日?,嵥橹械倪M一步異化。然而,資本權力對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的奴役絕非壓制和強制的,相反,具有了生命的生產性特質,它借助生命本身的力量和潛能,能動地實現了對人更隱蔽的控制,于是,這就成為發(fā)生在日常生活中的甜蜜的茍生。
在金融資本和非物質生產為主導的社會關系中,生命的生產性首先表現為日常生活中“透支消費”生命體的生產。消費本是“經濟領域與日常生活領域進行交換和溝通的渠道,是資本與日常生活實踐相結合的領域”[13],然而卻背離了這個初衷。隨著資本積累逐漸走向金融化和實體經濟增長的停滯,面對生產相對過剩的問題,資本權力有意制造出追逐商品的虛假欲望。正如馬爾庫塞指認的,資產階級在經濟利益的驅使下從外部不斷制造虛假需要以刺激人們違背真實的內心意愿去購買商品,滿足這種需求或許會使個人感到十分高興,但這樣的幸福會妨礙認識整個社會的病態(tài)并把握醫(yī)治弊病的時機[14]6。尤其是這種違背真實需求的虛假消費還會被金融資本裹挾成為“透支消費”需求,透支消費不但沒有改變勞動者依附于資本的事實,而且使資本在獲得更多剩余價值的同時,將生命生產成更加弱勢的透支消費體。換言之,勞動力不僅在工廠流水線上被固定的一系列治理技術所強迫,更是在工廠實體空間外的日常生活瑣碎中被繼續(xù)誘導,這也是瓦納格姆指認的當代資產階級謊言史上最為陳舊的觀念,即“消費社會中顯示的各種意識形態(tài)的景觀”[15]。然而,資本權力還不僅限于此,為了增加日常消耗,還向人們許諾一個需要用分期付款來購買的福利,這樣,勞動力作為消費者,不光是現在,甚至連未來的收入和利息也被資本無情地攝取。加之在非物質勞動不斷建構的新虛假消費需求的助力下,生命的生產性完成了透支消費的普通虛假消費到炫耀性消費的升級。在這里,生命徹底依照金融資本主導的權力形象來理解和生產自身。
除此之外,在金融主導下的非物質勞動進一步加速社會兩極分化的基礎上,勞動力生命被固化在了麻木且喪失超越性的底層序列,這是關涉生命的生產性治理的另一層體現。馬克思認為資本的增長規(guī)模以及追求剩余價值最大化的秉性是導致社會貧富差距和無產階級相對貧困的原因,這一原理在金融資本主義時代仍具指導意義。由于資本越來越多地借助于金融體系等手段來實現自身的增值,大多數勞動力由于缺乏科學技術和生產資料越發(fā)地陷入了貧困與失業(yè)境地,貧富差距越來越明顯。特別是那些底層勞動力,徹底被固化在了底層序列,更別說占有自己的全面本質了。我們深知馬克思對人的需要層次的指認,他認為,“人以其需要的無限性和廣泛性區(qū)別于其他一切動物”[16],隨著人類歷史的演進,人的需要將由低級層次向高級層次發(fā)展,到了共產主義社會才能實現人的最高層次需要,即“占有自己的全面本質”。資本權力溢出工廠之后,確實借助電視、電臺、廣告等傳播媒介對日常生活中的人進行了新的生產,各類治理技藝也無孔不入地侵入他們日常生活的所有時間,正如上文所述,他們已被重塑成虛假消費誘導下的透支消費體。但是,為了讓勞動力不再追求自由、不再想象另一種生活方式,資本權力會費力借助各種治理技術使他們沉浸在暫時的舒適之中,甚至動用福利國家政策讓他們生活的相對富裕,以保證他們肉體上不消失,能存活下來,這便是甜蜜的茍生。結果就是“由于人們批判的、否定的、超越性的和創(chuàng)造性的內心向度的喪失,人們似乎根本不會再提出或想到要提出什么抗議”[14]4,更何談實現人的全面本質占有和全面自由發(fā)展了。此時的生命已在日常生活中被永久地生產成麻木且喪失超越性的底層生命,成了只能甜蜜茍生卻不能生活的無用階級。
伴隨資本主義進入數字資本主義時代,數字資本使得數字喪失了原本計數的中立立場,開始對人的盤剝與施虐,而數字資本則滲透到人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使得社會與人變得透明,這從根本上加深了對人們的控制與操縱。
進入21世紀,資本主義開始步入平臺時代,這是一個以數據為核心生產要素、以數字技術為支撐、以數字平臺為依托的新興經濟形式的時代。尼克·斯爾尼塞克將這個時代定義為平臺資本主義時代,將這種以數據為核心生產要素構建的新型資本主義經濟生產過程稱為“平臺資本主義生產”。他認為,“當前發(fā)達資本主義發(fā)展重心在于提取和使用一種特殊的原材料—數據”[17],海量的數據必須依賴一個龐大的基礎設施來進行記錄和分析才有用,鑒于此,一種新型經濟模式應運而生,這便是平臺經濟?!捌脚_通常由處理數據的內部需求而產生,并成為一種有效的途徑,能獨占、提取、分析和使用記錄下來的日益增加的數據量?!盵17]49而數據作為平臺經濟的核心資產,是生產、創(chuàng)造、消費的主要因素,是平臺經濟新的生命線,它們將給市場帶來超級能量,給公司帶來巨大壓力,使金融資本的作用大大削弱。當數據哪怕只是部分地承擔了貨幣的角色時,金融資本就會失去其大部分意義。在今日的資本主義社會中,數據正在代替金融成為核心資源,而對這些核心資源進行提取和控制的平臺則成了新的產生利潤的手段和資本積累的途徑。
雖然數據和平臺為資本主義經濟發(fā)展開拓了更為廣闊的市場空間,但同樣免不了被資本權力褫奪的命運。當資本權力與數據聯姻,數據資本權力這一新形式便得以產生,為資本主義治理術的數據化更新奠定了前提和基礎。在利用數據創(chuàng)建的平臺世界,資本權力已不再需要實體產業(yè)和金融業(yè)為其拓展的空間去獲取利潤并布展對生命的治理技藝。原本全景敞視下的工廠和工廠實體空間外的資本主義治理術在平臺時代有其局限性和缺陷,德勒茲和鮑德里亞都分別對這種局限和缺憾性做了說明。德勒茲認為,互聯網時代的到來意味著生命政治模式的衰退,互聯網革命后產生了一種新的控制方式,“在新的當代社會中,你不需要外部控制,因為個人對自己進行控制”[18]。同樣,鮑德里亞也認為在虛擬數字領域中,原先在邊沁的全景敞視中的外部觀察過程已被轉換,他認為,現在我們在沒有任何外部觀察的情況下展示了我們的圖像。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都成為外在的圖像被展示出來,當一切變得可見且沒有秘密時,觀察者和圖像之間就沒了距離。的確如此,當社會的主要特征是缺乏距離時,整個地球都在變成一個數據化全景,變成一個沒有圍墻把里面和外面分開的透明社會。因此,資本權力在透明的數據全景社會必會將青睞的目光轉向數據。特別是與云計算等數據算法結合后,更是在創(chuàng)造出更巨大利潤的同時,獲取到了影響和治理平臺場域下主體的目的。那么,在平臺時代,原先在工廠中和工廠實體空間外的種種治理技術必將讓位于數據治理術,為了與這種數據治理術相契合,是否會形成一種新型的治理對象或主體呢?
答案是肯定的,平臺時代數據治理技術的對象發(fā)生了變化。數據治理技術面對的不再僅僅是傳統的生物性生命體,而是超越現實世界,由精準的數字圖繪產生的“數據人”和大量真實存在的免費勞動力——“數據佃農”。數據人是經過對現實中自然人的種種主體特征的數據采集后,再由數字圖繪技術形成的精準圖繪,“我們可以將這種經過精準的數字圖繪產生的人叫做數據人”[19]。雖然數據人只是現實人在平臺上的一個圖繪,一個虛擬的存在,但對他們實施治理技術的目的就是要借由掌握數據人在平臺的主體特征、行為傾向,從而對其進行潛在的引導和干預,最終這些引導和干預會反過來影響現實中的人。當然,這部分治理在巨大的數據治理技術框架中所占據的比例并不大,真正占主導地位的治理對象是那些真實存在的免費勞動力——“數據佃農”?!皵祿柁r”是尼古拉斯·卡爾依據平臺資本主義時期新變化提出的概念。從本質上看,任何讓用戶產生內容,并且以營利為目的平臺,實際上就是把它們的用戶變成了數據佃農,需要繳納“地租”,基于此,這些數字佃農們卻不擁有他們生產內容的所有權,而公共數據就變成私人財富。正因如此,他們只好接受這種隱性的治理。在數據平臺時代,不得不承認,幾乎所有生命都被納入了數據治理技術的框架,變成了平臺上的數據佃農。那么數據治理術到底是怎樣展開其布展技巧從而使這些治理新主體心甘情愿地被納入?最終,他們又被重塑成怎樣的存在了呢?
平臺資本主義時代已不再是產業(yè)資本主義和金融資本主義時期的“攻身為上”治理術時代,它正努力向著“數字化精神政治時代前行”[20]16,在這個新的時代,平臺掌控的數據成為十分有效的治理工具,深入進主體的心靈、精神層面,對主體施加從包括“攻身為上”到“攻心為上”的全新打造。伯納德·斯蒂格勒是最早將“精神力量”這個詞作為理解平臺資本主義時期新概念提出的,他認為權力已不再是前平臺時代的外部力量,而是精神力量這種新的內在控制形式,它是促進了??律蔚倪M一步發(fā)展。“現在的問題不再是將人口作為生產機器加以控制,而是將人口作為消費機器加以規(guī)訓;問題已不是生命政治,而是作為動機和規(guī)訓的精神力量?!盵18]因此,為了獲取更多的利潤,資本主義社會在數據資本權力的推動下所要克服的“不再是來自肉體的反抗,而是要去優(yōu)化精神和腦力的運轉程序”[20]33,實施對生命全新的調節(jié)和矯形。生命被徹底分解成數據而失去意義,“一種新的資本主義統治術就這樣開始其吸納人的精神領域的征程”[21],以順從、友好的形式將自己裝扮成自由,使主體完全喪失警覺,陷入自由的假想中。
面對全新的資本主義數據治理術,幾乎所有生命都被納入其中,被誘惑地陷入“自由”的假象中而成為平臺場域下的數字佃農。從馬克思資本批判理論出發(fā)分析平臺時代的治理術,可以發(fā)現隱匿在平臺背后的新型權力結構關系,即“數據資本權力”與“數字佃農”之間的關系。資本是資產階級社會的支配一切的經濟權力,平臺推動了數據資本的積累和數據資本權力的生成和擴張。在平臺時代的社會經濟關系中,誰擁有數據和信息,誰就掌握了權力,誰就得到了獲取經濟價值的權力。我們看到的情況是,數據資本權力往往被那些擁有大量信息和數據的少數大型平臺企業(yè)所有,從大量免費勞動力所創(chuàng)造的經濟價值中獲利,而這些免費勞動力才是信息和數據的自主創(chuàng)造者。平臺只是賦予了勞動力生產工具,可他們卻不擁有他們生產出的東西的所有權。更為可怕的是,與傳統的強制性權力范式不同,數據資本權力具有非強制性特點,是一種友好型權力,打著為主體好的旗號控制著主體的意志,通過善誘、誘惑性技術使主體對它產生精神依賴,而并非讓他們變得順從??梢哉f,數據資本權力使得資本主義治理術從顯性轉向隱性,特殊轉向普遍,部分轉向整體,表層轉向深層,一切服從無形的數字資本權力支配,使得資本成為占據與支配資本主義的整體性力量。
正因如此,數字佃農就被數據平臺時代的治理術矯形成自我剝削性的存在,用自己所謂喜愛的方式將自己“壓垮”。而數據資本權力以無形力量促使主體在“自由勞動”的幌子下實施“自我剝削”,以此加固資本的榨取和統治方式的。“平臺給每個人分配一小塊虛擬土地,讓他們在這塊土地上耕作自己的數據作物,比如發(fā)布文字或照片,然后平臺會利用這些數據作物來吸引廣告,賺取利潤?!盵22]一般來說,數字佃農作為隱性存在者,無法感受到數字本身對自我構成剝奪或者剝削,相反,他們非常樂意地進行這種自我展示性的自由勞動,自愿讓自己裸露在外,自愿把所有可能被利用的數據放到平臺上去。其實,數字佃農并非為自我的需求,而是為數字資本在工作,平臺使他們陷入一種精神愉悅的假象,他們以為在跟別人分享自己的想法、興趣和觀點,但事實上他們是在為運營這些平臺背后的資本工作,“資本產生的是它自己的需求,我們卻將此誤認為是自己的需求”[20]9。人們被一步步誘導著通過侵占自我時間和空間的方式而盡最大可能地提升剩余勞動,他們向自己發(fā)起了侵略,這種面向自己的侵略與剝削比他者剝削更有效率,功能更為強大,而相較于平臺來說,是對借助資本聯合起來的集體勞動者剩余價值的全面占有??傊?,數字佃農們在平臺經濟中忙得不亦樂乎,全天候處于數據勞動狀態(tài),而平臺公司則在現金經濟中如魚得水。此時,資本權力沒有再用那些前平臺時代人們所憎恨的治理術矯形生命,而使自己偽裝成人們所喜愛的模樣,在引誘人們無限制地追逐財富、成功以及流量的幌子下,將他們重塑成不斷向“幸?!鄙願^斗的自我剝削者,最終,生命在虛假的美好幻象下變得不堪一擊。
今天,身體和精神已經陷入資本權力構序下甜蜜生活的魔掌之中,早期被葛蘭西稱之為“隱性霸權”的東西也已成為彌漫在所有生命中無法穿越的迷墻。如何使迷失的身體和靈魂從迷墻中擺脫出來,如何在高速發(fā)展的平臺時代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存在方式,如何超越資本權力掌控下的治理術而實現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的躍遷,這一系列問題的探究都指向了一個共同的方向:在批判舊世界中去發(fā)現新世界,在批判資本主義治理術的基礎上找到可代替的新型治理方案。雖然平臺時代已幾乎將所有生命都納入巨大的數據治理術框架中,但這并不意味著生命只能被動地被其矯形成它們希望的模樣。實際上,我們同樣可以在飛速發(fā)展的當下看到突破資本主義治理術壁壘的可能性。
新時代中國式現代化道路恰恰為我們的探究提供了這種可能和希望,當下的中國式現代化道路正是在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所蘊含實踐邏輯基礎上的有效嘗試。一方面,以“人民為中心”的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可實現對資本主義現代化道路的“揚棄”。堅持以人民為中心,最終實現共同富裕是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價值旨趣,由此,資本只能作為一種要素參與到現代化道路的建設中來,只能服務和從屬于人民,資本權力的非理性特質必將得以限制。在中國式現代化道路中,“以人民為中心”與“共同富?!备哂谫Y本權力特有的財富增值本性,更高于資本權力的貪婪嗜性。因此,在以生產資料公有制為制度保障的前提下,進一步將私人數據轉化為“以人民為中心”的公共性數據,堅持利用、控制、服務相統一的方式,可以規(guī)避資本權力的非理性效應。另一方面,中國式現代化道路正在通過打造多元共治的治理體系來重塑一種平臺時代生命的存在方式,這是一種以人的尺度,而非以物的尺度促成生命自我建構的治理方式,它為滿足人們日益增長的物質需求和對美好生活的愿景指明了方向。當然,要徹底建構起超越資本權力的、以共同生產能力為根基的、人的自由個性得以全面實現的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