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月新 孔鈺欽
【摘要】互聯(lián)網使新聞易得性越來越高,但回避新聞的人卻越來越多。文章對中國語境下回避新聞的概念內涵進行了厘清和界定,認為后真相時代的開啟與演進為回避新聞的出現(xiàn)和蔓延提供了背景和土壤:新聞過載與泛化導致新聞效能感降低;“過濾泡操縱”與“回聲室效應”滋生群體極化與沖突;傳統(tǒng)權力關系解構使媒體公信力受到挑戰(zhàn)。在此基礎上,文章采用辯證視角探討了回避新聞的現(xiàn)實影響:消極層面上,帶來了個體公共性的衰退及社會共同體消解的風險;積極層面上,有助于在后真相時代的異化環(huán)境中重構個體的主體性,刺激和驅動業(yè)態(tài)的自我革新。
【關鍵詞】后真相時代 回避新聞 現(xiàn)實影響 公共性 主體性
【中圖分類號】G21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2)1-038-06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2.1.006
從時政要聞到家長里短,從社會熱點到流行文化;從圖文到音視頻,從直播到沉浸式3D體驗,互聯(lián)網時代,新聞成為一種數量龐大、形式多樣且極其易得的公共資源。但近年來,全球范圍內的多項調研數據顯示,海量新聞并不總能帶給讀者幸福,反而時常會讓他們感到焦慮、迷?;驘o助,[1]最終選擇背對新聞。
2019年,路透新聞研究所聯(lián)合牛津大學面向全球六大洲38個國家開展規(guī)?;膯柧碚{查,結果顯示全球受訪者中有32%會經常避開新聞。尤其近些年來,不同國家回避新聞的人數均顯著上升:美國回避新聞者比例從2017年的38%上升至41%,英國從24%上升至35%,即使擁有最忠實讀者的日本,回避新聞者占比也從6%升至11%。[2]這揭示了正在全球范圍內蔓延的回避新聞趨勢。
回避新聞成為學界、業(yè)界研究討論的重要話題。[2]目前,西方學者在美國、巴西、韓國、歐洲等均開展了專題性研究,在政治信任、民主實踐、性別差異等視角下形成不少代表性成果。[3-4]中國語境下的相關研究尚處起步階段。本文以后真相時代為前提背景,結合中國語境,對回避新聞的概念及現(xiàn)象進行界定并探析其成因,用辯證的視角分析其現(xiàn)實影響,為相關研究提供新視野。
一、回避新聞概念溯源
回避新聞的概念具有西方淵源。20世紀中葉以來,伴隨著電視和互聯(lián)網的先后普及,人們的新聞消費呈現(xiàn)出日益加劇的兩極分化局面,喜愛新聞的新聞搜索者可更自由、便捷地獲取大量新聞,而不喜愛新聞的新聞回避者也更容易實現(xiàn)對新聞的逃離。[5]2001年,在華盛頓召開的新聞與大眾傳播教育協(xié)會年度會議上,一段以“互聯(lián)網新聞的回避者:他們是誰,他們?yōu)槭裁幢荛_電視新聞和報刊網站”為題的討論,開啟了學界對回避新聞的關注和專題研究。
對回避新聞的研究和關注,生發(fā)于傳播效果研究范疇中對新聞接觸方式的討論:人們面對作為一種媒介內容形式的新聞,會產生曝光和回避兩種接觸策略,根據動因不同,又可以細化為有意曝光、無意曝光、有意回避和無意回避四種模式。有意回避新聞指人們由于反感和厭惡新聞而主動逃避,無意回避新聞則強調在媒介內容供應激增的大背景下,部分群體對綜藝、娛樂性內容有更高偏好,無意識下減少了新聞的接觸。上述兩種回避類型背后蘊含的基本邏輯是相同的:越來越多的人對新聞抱持著一種消極態(tài)度,其差別體現(xiàn)在這種消極態(tài)度的程度,即無意回避者對新聞的態(tài)度是沒那么喜歡,在算法投其所好的運行邏輯下減少了對新聞內容的關注度;而有意回避者的消極態(tài)度則更進一步,其本身對新聞產生反感甚至厭惡。在此基礎上,有中國學者結合中國語境將回避新聞的類型劃分為由個人喜好導致的“主觀性回避”和由新聞分發(fā)技術帶來的“客觀性回避”。[6]
本文所指新聞是在中國語境下,由具備新聞采寫資質的機構或個人生產的對新近發(fā)生的關乎公共利益的事件的報道。而回避新聞是指人們在連續(xù)一段時間內,由于厭惡新聞或對其他媒介產品有更高偏好[7]導致的新聞少接觸甚至不接觸行為。盡管中國語境下對回避新聞的討論尚處起步階段,但從現(xiàn)有相關研究中,不難找到回避新聞在中國存在的有力證據。如一項對中國18~30歲網絡原住民的新聞消費態(tài)度調查中,發(fā)現(xiàn)了部分受訪者對新聞持明確排斥態(tài)度;一項調查新生代農民工新聞使用的研究也發(fā)現(xiàn)了部分受訪者存在回避新聞行為。可以說,回避新聞現(xiàn)象在中國并非個別。
值得一提的是,客觀上任何個體都不可能窮盡所有的新聞信息,總會由于時間、設施條件等客觀限制或職業(yè)、興趣等主觀偏好而錯過部分新聞,這種對新聞的選擇性接觸并不屬于回避新聞的范疇,否則人人都會成為回避新聞者,這項討論也就失去了意義。
十余年來,伴隨著互聯(lián)網技術的進步和新聞業(yè)態(tài)的革新,學界、業(yè)界對回避新聞的討論持續(xù)升溫,這也與回避新聞現(xiàn)象愈發(fā)顯著的趨勢相吻合。中西方學者對回避新聞的研究均發(fā)現(xiàn),作為現(xiàn)象的回避新聞背后反映出人們對新聞本身的消極感受:其一,人們認為以“壞消息”為主的新聞報道讓其產生負面情緒;其二,人們對新聞媒體缺乏信任;其三,人們感知到信息過載或新聞過載;其四,人們認為新聞看了無用,并不能讓社會變得更好,進而產生強烈的無力感。那么,這種消極感受及其帶來的新聞回避是在怎樣的環(huán)境和背景下形成的?其具體的動因是什么?回避行為帶來的現(xiàn)實影響又有哪些?在現(xiàn)有研究中,研究者們均將回避新聞是壞事視為理所當然的題中之義,這種消極影響如何體現(xiàn)?它在某種程度上又是否具備些許積極意義?
二、后真相時代下回避新聞的動因
伴隨政治、經濟、文化的演變特別是以互聯(lián)網技術為代表的“技術叢”的不斷進化,公眾在社交媒體加持下獲得了空前的話語權力,但與此同時也被裹挾進了一種難以用理性標準衡量的后真相時代。2016年學界對post-truth(后真相)有一種權威解釋,指真相和邏輯在信息傳播的過程中被忽視,而情感煽動主導輿論的情形。從投票選舉到眾籌詐騙,再到病毒營銷,在政治、經濟、傳媒、商業(yè)等領域,后真相案例俯拾皆是。
具體到新聞傳播領域,高度過載的信息、不斷反轉的新聞事實、充斥著強烈個人情緒色彩的觀點,成為后真相時代新聞傳播實踐中的顯著表征,直接帶來了“被原有社會秩序規(guī)定的真相界定者和界定方式受到公眾前所未有的質疑”,“公眾與真相提供者之間原本較為穩(wěn)定的契約關系變得飄忽不定”。后真相時代是對原有社會的信息體系和秩序的一種顛覆,[8]它也推動著新聞生產實踐、新聞專業(yè)主義理念及新聞業(yè)態(tài)的變革。伴隨著后真相時代的開啟和演變,回避新聞現(xiàn)象也正在變得更為顯著,因此本文認為后真相時代信息多、情緒強、傳統(tǒng)權力關系解構的表征及其對新聞業(yè)的影響,為認知回避新聞現(xiàn)象提供了重要的觀察背景和思考維度。
1. 新聞過載與泛化導致新聞效能感降低
互聯(lián)網技術的出現(xiàn)和發(fā)展大大提升了信息的生產和傳播效率,后真相時代下,社交媒體興起并成為重要的獲知新聞的來源,進一步促使新聞信息以前所未有的“轟炸”之勢席卷現(xiàn)代人生活的每一個角落。社交媒體正在快速消解新聞生產傳播的時距,新聞生產主體增多、生產效率加快、傳播速率變高、媒介載體變廣,新聞供需旋即呈現(xiàn)出極度不平衡的狀態(tài)。后真相時代的新聞過載已成為全球性現(xiàn)象,中國語境也不例外:人們日常可接觸的新聞數量龐大且真?zhèn)坞y辨,其更新往往以分秒計,遠遠超過了人們的需求范疇和處理極限。
后真相時代,在社交媒體的加持下,新聞生產不再是職業(yè)生產者和專業(yè)機構的特權,傳統(tǒng)新聞價值的權威和標準被解構,新聞價值觀念呈現(xiàn)的平民化趨勢,帶來新聞邊界的拓展,也就是新聞泛化。新聞不再局限于政治、經濟、軍事、外交等嚴肅的“硬新聞”范疇,開始越來越多地將目光投向自然、社會及日常的生活點滴,不乏“并不重要的小事,卻用不少版面和資源不厭其煩地進行報道”,[9]甚至星座知識、美食資訊、隨筆軟文等都紛紛出現(xiàn)在新聞欄目和新聞頻道中。新聞泛化帶來了新聞向大眾日常生活的下沉,也不可避免地帶來新聞的瑣碎化、泛娛樂化、無意義化,甚至導致那些與公共利益密切相關的新聞事實被淹沒和覆蓋,人們開始對“雞毛蒜皮”“有趣無益”的低質量新聞產生倦怠和反感。[4]
面對數量龐大、內容龐雜的新聞,人們在尋求真相的過程中,常常會因為“找不到想要的”“錯過了重要的”而感到迷茫、焦慮、挫敗和疲憊?;谧晕倚芾碚摶A提出的新聞效能感,被定義為人們對獲知并理解自己想要的新聞信息的信心程度。新聞的過載和泛化,會阻礙人們對需要或重要的新聞信息的搜索、獲取和理解,也就是難以找尋真相、辨別真相,進而帶來新聞壓力,甚至導致新聞分析癱瘓,使新聞效能感降低,人們因此會產生疲憊和挫敗感,進而傾向于減少花在新聞接觸上的時間和精力,也就是采用回避的行為策略。
2. “過濾泡操縱”與“回聲室效應”滋生群體極化與沖突
后真相時代的另一顯著表征是新聞傳播過程中往往伴隨著大量的“情緒化的想象”,[10]這種強烈的情緒化色彩一方面來自客觀技術維度的“過濾泡操縱”,另一方面來自個體主觀維度的“回聲室效應”,在兩者的共同作用下滋生了群體的極化和沖突,進而使一部分受眾在情緒壓力下選擇回避策略,減少甚至規(guī)避新聞接觸。
具言之,傳統(tǒng)媒體時代的新聞生產實踐中,新聞生產與新聞分發(fā)往往由同一媒介主體完成,而伴隨著互聯(lián)網技術的發(fā)展演進,傳統(tǒng)報刊、廣播、電視的“三足鼎立”格局被徹底打破,形成了以互聯(lián)網為中心的媒介結構方式,也將新聞生產和新聞分發(fā)劃分成新聞生產實踐鏈條上相互關聯(lián)但彼此獨立的環(huán)節(jié)。82.7%的網民通過互聯(lián)網閱讀新聞,社交媒體、移動新聞客戶端、門戶網站等成為人們獲取新聞的主流渠道。但上述具有社交屬性的互聯(lián)網平臺往往扮演新聞信息的集散地角色,形成一種平臺生態(tài),匯集不同媒體生產的新聞內容,再將其分發(fā)給不同的用戶或受眾,這個過程通常都依賴以大數據、算法為基底的技術完成。這種算法根據個人的興趣偏好、點擊習慣為用戶過濾信息,將不同的聲音隔離在外打造出的個性化的信息世界,就是“過濾泡”。
互聯(lián)網平臺通過個性化的算法推薦、嵌入式的編輯模型,代替了傳統(tǒng)的新聞編輯和把關人,操縱著人們看到什么,聽到什么,進而決定人們怎么看待這個世界——算法通過一個人的身份塑造個性化的媒體,又通過這個個性化的媒體反過來塑造這個人的身份。身處這個閉環(huán)中的人們甚至意識不到它的存在,更遑論理解它的運行邏輯,而就是這個算法黑箱使人們不斷強化自己的喜好、立場、觀點、情緒,很難看到也很難接受與自己不同的“異見”“異類”,獨立而狹小的“信息繭房”以及“回聲室效應”使人們愈發(fā)確信和沉溺于自己的立場,并在潛移默化中走向某個極端,也就是社會心理學視域下的群體極化。
基于上述前提,人們在新聞接觸的過程中往往會基于個人的立場“添油加醋”,由新聞事件衍生出的新的信息、觀點和評論會成為新聞的“副文本”,與新聞本身及其傳播過程捆綁在一起。[11]而這時,針對同一新聞持有不同觀點、立場的群體會在開放的、平臺化的媒介中相遇,極易在極端化的立場和情緒化的表述中產生沖突。這種極化和沖突往往會演變成無序化、非理性的“網絡罵戰(zhàn)”,形成某種尋求真相和建構真相過程中的情緒壓力,此時人們往往會在自我保護和自我調節(jié)的動機下,采用回避策略,減少甚至規(guī)避新聞接觸。
值得一提的是,算法會基于用戶的使用習慣給原本娛樂偏好較高的群體貼上相應的標簽,繼而給他們推送更多的娛樂性內容,使其處在一個以綜藝娛樂內容為主的“過濾泡”中,進一步壓縮其新聞無意曝光的可能,進而加劇其對新聞的回避程度。
3. 傳統(tǒng)權力關系解構使媒體公信力受到挑戰(zhàn)
后真相時代的輿論流弊與互動張力正在對新聞價值判斷及傳統(tǒng)的傳播權力關系帶來不容忽視的影響。公眾對新聞職業(yè)生產者及社會精英權威的簡單認同開始解構,受眾與媒體機構間的關系變得更加松散,形成去權威化的傳播方式和更加突出的商業(yè)邏輯特征,受眾對媒體的信任度和美譽度產生變化,媒體公信力受到挑戰(zhàn)。
傳統(tǒng)職業(yè)新聞生產者對新聞真相的建構和界定呈現(xiàn)出的中心性、權威性、標準化、程式化正在被消解,開始形成去中心化、去權威化、反體制化、多元化、碎片化特征。原有的傳受關系發(fā)生巨大變革,專業(yè)新聞生產的壟斷性告終;公民新聞及大眾新聞的出現(xiàn)標志著受眾開始參與到新聞傳播活動中,民眾個體和民間群體組織能夠以公共化、社會化的身份展開新聞傳播活動,成為新聞的生產者和傳播者。新聞書寫權利的開放,使得新聞由對事實進行報道的職業(yè)化行為變成圍繞事實真相的多元主體協(xié)作與競爭的產物,同一新聞事件可以被多個傳播主體共同書寫并在互聯(lián)網平臺上傳播,這就不可避免地會伴隨著不同傳播主體間對真相建構的偏差、矛盾、沖突和反轉,人們追求真相變得愈發(fā)艱難,在后真相的迷思中,媒體公信力正在受到巨大的沖擊和挑戰(zhàn)。
同時,市場化和商業(yè)邏輯對新聞業(yè)的影響力正在日益增加,政治邏輯不再是新聞業(yè)的唯一邏輯,各類媒體資源持續(xù)開放,商業(yè)邏輯開始影響新聞傳播實踐,資本權力開始越來越多地介入原有的傳播權力關系中。在以互聯(lián)網為中心的媒介結構中,人們愈發(fā)看到了“眼球經濟”“流量時代”的力量,經濟效益有時甚至開始超過新聞價值,成為各類媒體機構盲目追求的目標。后真相時代中抓住眼球、獲取流量的關鍵密碼就是迎合輿論情緒和展現(xiàn)誠意,一些媒體機構一味求新求快,不顧道德責任及社會影響進行煽情炒作,忽略了最基本的事實核查,這無疑帶來了媒體公信力的消耗。
近年來,不少廣受公眾關注的新聞事件,在新聞傳播過程中屢次出現(xiàn)媒體或個人事實核查的錯漏、報道角度的偏頗或行文方式的失真等問題。面對不斷反轉的新聞事實、聳人聽聞的標題、煽動激進的言辭,人們開始建構新的傳受關系并進入一個更加繁雜、多元的新聞傳播環(huán)境,在后真相的迷思中消耗對新聞媒體及新聞本身的信任,進而在迷茫和失落中選擇對新聞的回避。
三、回避新聞的現(xiàn)實影響
回避新聞作為一種愈發(fā)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在不少研究中都得到了印證和體現(xiàn)。究其本質,回避新聞背后是后真相時代下新聞業(yè)態(tài)及人與新聞關系的一種變化趨勢。這種趨勢對微觀層面的個體、中觀層面的組織和宏觀層面的社會帶來不可忽視的現(xiàn)實影響。需強調的是,現(xiàn)有的大部分研究均將回避新聞的消極影響作為理所當然的題中之義,其在一定層面存在的積極價值鮮少涉及。事實上,回避新聞的影響絕非完全消極的,在后真相時代環(huán)境下,一定程度上是具有積極價值的?;谶@種兩面性,看待回避新聞無疑應抱持一種辯證的態(tài)度。
1. 消極影響:公共性衰退與社會共同體消解之風險
回避新聞往往被認為會帶來社會學家理查德·桑內特描述的“公共人的衰落”。新聞社會學將新聞定義為“新近變動的信息”,其背后的邏輯是新聞反映著社會的變動,而人無可避免地需要與其他人和社會運行體制發(fā)生關聯(lián),以“社會人”姿態(tài)存在,社會的變動直接關系每個人的生存與發(fā)展。社會的良性運轉依賴每個個體公共性的養(yǎng)成和演進,處于社會中的個體需要關注并建設除了家人朋友之外的社會公共領域,而新聞就是這種公共性的產物,是對公共領域的反映,對新聞的關注一定程度上也是公民個體公共性的體現(xiàn)。因此,從新聞社會學的視角出發(fā),長期對新聞的回避,反映的是個體對他者、對除了家人朋友外的公共領域的漠視,帶來個體公共性的潛在衰退,而這種衰退終將帶來個體社會認知的縮限,制約個體的生存發(fā)展。
除上述個體層面的影響,對現(xiàn)代公共社會來說,回避新聞恐怕不是個好消息,它有可能帶來社會共同體和凝聚力消解的風險。一直以來,在中西方社會,新聞消費或新聞接觸都被認為是公民社會參與的重要因素。有學者的調查研究證明:女性、年輕人、受教育程度較低或政治興趣較低的人群更容易產生回避新聞行為,而這類人群的社會參與度往往偏低,回避新聞會加劇這種社會參與的不平等,增加政治知識和政治素養(yǎng)的差距。
在中國語境下,新聞接觸是意識形態(tài)建設、核心價值觀建構、家國情懷凝練的重要路徑。一種極端情況是,當人們完全背對新聞時,新聞業(yè)“監(jiān)測環(huán)境、守望社會、服務大眾”的使命就會成為一句空談,回避新聞“會減少人們社會認知的廣度和深度,削弱其對國家和民族的認同度,降低其對公共事務的關注和參與度,從而損害整個社會的黏性和阻礙公民社會的發(fā)展”。[12]當原本屬于新聞的注意力逐漸讓位于繁雜的、碎片化的、娛樂化的圖文視頻和社交關系,也就意味著“私人議題、個體情緒沖擊公共議程,信息分散沖擊共同體價值,注意力經濟下的俗文化、亞文化形成對公共文化、精英文化的‘劣幣驅逐良幣’,越來越普遍的連接卻沒有形成共同體價值的凝聚”。[13]
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體》中提出,新聞為公眾建構了自我、共同體和民族的特殊影像,也就是通過新聞傳播活動會形成一種社會想象的共同體,它以共同的情感認同為基礎。而當人們開始回避新聞時,這種共同體和凝聚力形成的前提便被瓦解了,進而建構社會、建構共同體的權力將會被讓渡或被消解。如今,中國社會一方面處于結構性變遷的社會轉型期,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的變化都在影響著國家、社會和每一位民眾。而媒介既受到這種結構性變遷的影響,也影響著結構性變遷,正在制造一個多元的議題空間。在對內提升國家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程度、對外提升中國國際話語權的大背景下,社會精神、文化、價值觀的凝聚無疑顯得更加重要。從宏觀視角看,對中國語境下的回避新聞的討論具有特殊性、全局性和時代性。基于中國新聞業(yè)的特殊屬性,新聞業(yè)和職業(yè)新聞人必須擔負起凝聚社會共識、引導公眾輿論、建構核心價值的責任使命,調適和改善回避新聞現(xiàn)象是重要前提也是重要課題。
2. 積極意義:異化環(huán)境下的主體性重構與新聞業(yè)革新
從宏觀的社會視角看,回避新聞無疑帶來了不可回避的消極影響,但在微觀的個體層面和中觀的行業(yè)視域,回避新聞現(xiàn)象的存在并非一無是處。伴隨媒介技術的演進、媒介應用場景的拓展、媒體社交功能的滲透,人們越來越多地關注并討論媒介對人主體性的異化。具體到新聞傳播領域,在社交媒體的加持下,海量新聞以碎片化的形式在人們的生活中無孔不入,隨之而來的首先是新聞過載、情緒過載帶來的巨大倦怠感;其次是人在不知不覺中將媒介建構的擬態(tài)環(huán)境等同于真實環(huán)境,導致人本身探索真實世界的主觀能動性喪失;再次是新聞普遍呈現(xiàn)的快餐式的信息和以感性刺激為主的視覺化傳播轉向正在消解人們的批判意識和理性思維。
而對新聞主動性的回避首先反映了人們對上述異化的感知,進而通過回避行為開啟對異化的超越和反叛。如在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的背景下,真假難辨的紛亂信息構成的“信息疫情”無疑給身處疫情中的人們帶來情緒負擔和識別壓力,因此不少人開始回避新聞,以調節(jié)這種負面影響,即通過轉移注意力,從其他媒介內容或社交關系中能動地尋求更加積極、樂觀的心理狀態(tài)。短期來看,對新聞的回避將人從紛亂的信息、繁雜的情緒、電子屏幕的“奴役”中解放出來,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對倦怠感的緩釋、對主觀能動性的挖掘、對批判意識和理性思維的重拾,進而實現(xiàn)對個體主體性的積極重構。
除了個體主體性的覺醒和重構,回避新聞也正在作為某種驅動,刺激新聞業(yè)的革新與探索。在受眾或用戶注意力資源有限的前提下,新聞生產者與其他內容生產者某種程度上存在著一定的競爭關系,也就是在有限的注意力資源里人們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將注意力進行分配,本文探討的回避新聞現(xiàn)象本身就是這種注意力資源分配的階段性結果或趨勢——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主動或被動地減少在新聞內容上的注意力投注,在這場注意力資源的爭奪戰(zhàn)中,新聞業(yè)無疑面臨著陣地的“失守”,而回避新聞帶來的“失守”也正在催化和驅動著新聞業(yè)的革新,并通過行業(yè)自身的演進對“失地”發(fā)起“收復”。在后真相時代的喧囂中,成為社會真相體制及理性公共對話的示范者和推動者,這是新聞業(yè)堅守其公共屬性、踐行其社會責任和傳播使命的必然要求。
在中國語境下,新聞的意識形態(tài)屬性是其重要屬性,新聞話語緊密關聯(lián)意識形態(tài)傳播、核心價值的建立和引導。過去,作為闡釋社群的職業(yè)新聞人和新聞業(yè)對關鍵性的時間節(jié)點和新聞真相擁有解釋權力,其職業(yè)正當性和文化權威地位在闡釋的過程中得以實現(xiàn)。而伴隨著后真相時代的到來,回避新聞現(xiàn)象愈發(fā)廣泛,多元的觀點、數據、知識、社交關系正在挑戰(zhàn)著曾經的新聞報道尤其是嚴肅新聞報道。伴隨著注意力向其他內容的傾斜,新聞業(yè)對公共議題和新聞真相的設置權力、解釋權力,對主流價值觀的建構權力、引導權力正在接受考驗??膳碌氖?,部分機構媒體面對經濟收益的減少和用戶的流失,選擇了對流量、商業(yè)價值的迎合,主動將其公共屬性、人民屬性和議題的設置和闡釋權讓位于算法和技術,這也帶來了新聞業(yè)“陣地”失守的危機。
從另一視角再審視,這種“失守”也恰恰成為某種動力推動著新聞業(yè)的自我革新和演進。換言之,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選擇回避新聞,新聞與人的關系正變得松散,這對新聞業(yè)來說無疑是一種刺激或一聲警鐘,伴隨著人們對后真相時代的探討,對新聞專業(yè)主義理念的爭鳴,對職業(yè)新聞人及新聞機構社會責任感、輿論引導力的關注日益強化,新聞業(yè)本身的自我革新已開始,也就意味著調適回避新聞的探索也已開啟。如為了扭轉受眾對新聞信任度的降低趨勢,國內外新聞業(yè)開始將新聞生產的后臺前置,打破新聞生產的神秘“黑箱”,將透明性納入新的新聞倫理標準;[14]為了緩解人們由接觸新聞帶來的無力感和負面情緒,學界和業(yè)界呼吁新聞不僅要提出問題,還應積極主動介入社會生活,要以解決問題為報道導向,開啟建設性新聞的實踐與研究;[15]為了協(xié)調新聞生產和新聞分發(fā)中人與技術的關系、解決“信息繭房”“回聲室效應”帶來的真相困境,算法的倫理、規(guī)制和公共責任也成為正在不斷探索的熱點問題。上述新聞行業(yè)的新變化、新探索的出發(fā)點離不開對受眾注意力、信任感的爭取,也是對新聞業(yè)自身公信力、影響力、傳播力的提升,為回避新聞的調適提供了路徑,同時更激發(fā)了新聞業(yè)的內在活力和發(fā)展動力。
結語
回避新聞正在成為一項全球范圍內的共同議題,后真相時代的開啟和演進給回避新聞的蔓延提供了土壤,對回避新聞的討論,是對新聞受眾消極感受的探究,是發(fā)現(xiàn)新聞業(yè)本身在新的技術生態(tài)、社會生態(tài)下存在何種矛盾和問題的過程。而這個過程應抱持科學的、辯證的態(tài)度被關注和討論,回避新聞的出現(xiàn)和發(fā)展絕不僅僅只有單一的消極面向,它一定程度上具有積極意義:它標志著人們在后真相時代的喧囂中,開始感知并嘗試對抗新聞過載、媒介異化,呼吁理性表達與有效的公共對話,重構個體的主體性;更引導著整個新聞行業(yè)對新的技術背景、時代背景、社會環(huán)境進行再觀察和再審視。在社會、行業(yè)的結構性變遷中,在后真相時代及新聞業(yè)革新的浪潮中,新聞媒體尤其是主流新聞媒體對回避新聞現(xiàn)象的關注和調適恰是一個契機,探索以與時俱進的新姿態(tài)、新手段、新理念服務人民群眾關心的重大公共問題、滿足公眾的新聞消費需求、推進新聞媒體公共責任的履行,成為社會真相體制及理性公共對話的示范者和推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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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s Avoidance and Its Realistic Influence in the Post-Truth Era: Based on a Dialectical Perspective
QIANG Yue-xin, KONG Yu-qin(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hina)
Abstract: The Internet makes news more and more accessible, but more and more people begin to avoid news. This paper clarifies and defines the connotation of news avoidance concept in Chinese context and holds that the coming and evolution of the post-truth era provides the background and soil for the emergence and spread of news avoidance: News overload and generalization lead to the reduction of news efficiency; Filter bubbles and echo chamber effect breed group polarization and conflict; The deconstruction of traditional power relations challenges the credibility of media. On this basis, the paper discusses the realistic influence of news avoidance from a dialectical perspective: in terms of the negative side, there exist the risk of the decline of individual publicity and the dissolution of social community; whereas on the positive level, it is helpful to reconstruct the subjectivity of individuals in the "alienation" environment in the post-truth era, and stimulate and spur the self-innovation of business forms.
Key words: post-truth era; news avoidance; realistic influence; publicity; subjectiv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