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雁冰
近年來,隨著路遙研究熱的不斷興起,路遙的中篇小說《人生》又一次進入了當代文學研究者的視野,并不斷推動著學界對路遙文學創(chuàng)作及文學史意義的理性認知與價值重估。這種現(xiàn)象自然關聯(lián)著正在二十世紀文學的各個時段中整體鋪開的反思意識,但能把話題如此密集地集中在一個作家或一部作品當中,又不能不說是一種頗富意味的文化現(xiàn)象。作為路遙的同鄉(xiāng),作為當代文學的研究者,這一現(xiàn)象自然引發(fā)了我的關注,激起了我重讀作品的沖動,也牽動了我掩卷之余的一些思考。這些思考都與解釋及其有效性的矛盾有關,換句話說,既有研究成果一方面讓我感覺到文學解釋所許可的“差異性存在”,即“一切解釋都只具有局部的性質(zhì),沒有一個解釋能一次性地完全復制本文的含義”①[美]赫斯:《解釋的有效性》,王才勇譯,第149、167、258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另一方面又讓我感到某些研究或許已經(jīng)偏離了作者的生活經(jīng)驗與意識世界,并非“真正的、內(nèi)在的解釋”②[美]赫斯:《解釋的有效性》,王才勇譯,第149、167、258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因為“解釋者絕不會允許背離作者精神地在公共意味(內(nèi)涵)的層面上作個人的聯(lián)想(經(jīng)驗)”③[美]赫斯:《解釋的有效性》,王才勇譯,第149、167、258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
為了廓清研究邊界,并能隨之展開再研究的可能性空間,我先對最近幾年針對路遙小說《人生》的研究成果做一簡單勾勒。其一,將高加林的悲劇性命運作為路遙的特意安排,在此基礎上對路遙小說所處的新時期文學時段表示懷疑。如馬場公彥稱:“但小說并沒有讓高加林成功地站在城市與農(nóng)村的中間,而是將他逼至在城市和農(nóng)村都無法安居的‘邊緣人’命運”。①馬場公彥:《作為可能性的路遙文學——通過閱讀〈人生〉〈平凡的世界〉得到的啟示》,《文藝理論與批評》2020年第3期。這種解釋顯然是一種不及物的批評,因為當時的社會語境絕不允許高加林能在城市與農(nóng)村之外的第三場域存身。至于他將路遙的精神資源與革命文化傳統(tǒng)、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手法等對應起來,更是一種文化層積觀念下無視文本現(xiàn)代性指向的機械溯源。事實上,路遙的《人生》與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之間的關系并不緊密,理想主義色彩的光譜也完全不同,“以勞動”來改變命運的說辭在文本邏輯中更不成立,與路遙小說真正有著內(nèi)在呼應的恰恰是他為之謳歌和沉醉的陜北地域文化。其二,對小說所表現(xiàn)的“時間交叉點”的特殊聚焦,繼而探究知識體系與鄉(xiāng)土社會關系的松動。如劉素貞認為,“高加林還處在一個非常重要的時間交叉點——農(nóng)村集體化后期、包產(chǎn)到戶前夕……而這個時間點是非常關鍵的,因為處在農(nóng)村集體化時代的末端,才有高加林的困境,而處于包產(chǎn)到戶的前夕,高加林的進城失敗回鄉(xiāng)就會顯得意味深長”。②劉素貞:《“時間交叉點”與兩種“結(jié)局”的可能——再論路遙對〈人生〉中“高加林難題”的回應》,《文藝爭鳴》2017年第6期。客觀而言,劉素貞對這個節(jié)點的把握是敏銳的,問題是這一特殊節(jié)點的意義在高加林身上的呈現(xiàn)并不明朗,路遙也無意在這個角度安放高加林這顆躍動不居的靈魂,如果刻意來尋找節(jié)點與其悲劇的對應性,難免有過度闡釋之嫌。何況,高加林并不單純是農(nóng)村集體化時期內(nèi)生的個體,近現(xiàn)代以來在陜北的各個歷史時期中其實都有這樣寂寥的身影,只不過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城鄉(xiāng)關系中,這一個體的逃離行為具有了為歷史變遷塑形的特殊鏡像功能。至于劉素貞嘆惋的鄉(xiāng)村共同體的斷裂,也值得商榷。在陜北地域文化中,所謂的邏輯意義上的鄉(xiāng)村共同體從來都是不完整的,更是脆弱、運動而又充滿罅隙的,其裂縫的大小與環(huán)境的變化、條件的成熟,抑或偶然性因素的介入有著深刻關聯(lián)。其三,從高加林作為教育者和被教育者的“雙重失敗”,來反思“時代為知識分子設計的道路并不可行”。③陳林:《〈人生〉的現(xiàn)代想象與身份焦慮》,《小說評論》2016年第4期。這樣的觀點不能說全無道理,也暗含著對“文革”期間知識青年運動的反思,但研究者顯然忽略了路遙的意圖,主觀性地淡化了小說所反映的歷史場景,以及這種場景下路遙對筆下人物關系的重組。而這種重組恰恰是《人生》能夠使時代與讀者之間的詢喚關系得以生成的重要中介。其四,對小說中部分審美意象的關注,如楊曉帆對高加林“更衣”細節(jié)的闡釋,“最貼切地象征了高加林的進城之路,它從一開始就預示了一個妥協(xié)的結(jié)局”。④楊曉帆:《怎么辦?——〈人生〉與80年代的“新人”故事》,《文藝爭鳴》2015年第4期。又如劉素貞通過對劉巧珍由“紅圍巾”到“紅蓋頭”的對比,揭示出“一個是現(xiàn)代文明人視覺里的鄉(xiāng)土想象,一個是鄉(xiāng)土文化未中斷而接續(xù)的禮俗”,而“她的這一姿態(tài),也許就是在已然到來的集體化崩潰時期,路遙給予鄉(xiāng)村共同體的一種出路和選擇”。⑤劉素貞:《“時間交叉點”與兩種“結(jié)局”的可能——再論路遙對〈人生〉中“高加林難題”的回應》,《文藝爭鳴》2017年第6期。先看前者,黃亞萍對于高加林的服飾改造,目的是為了讓高加林快速融入城市生活中來,這也是精神追求上本不屬于鄉(xiāng)村的高加林自覺的認同行為,單純是因為他與城市流行風潮間隔已久,這才看起來似乎有一種接受的被動性,其實與他向城市生活的妥協(xié)并無直接關聯(lián)。再看后者,研究者明顯放大了“紅圍巾”與“紅頭巾”的對立性。高加林為劉巧珍購買紅色圍巾,是因為“想起他看過的一張外國油畫上,有一個漂亮的姑娘很像巧珍,只是畫面上的姑娘頭上包著紅頭巾”。⑥路遙: 《人生》,第150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也就是說,就高加林在大熱天為劉巧珍系上紅頭巾的行為而言,分別的留念、內(nèi)心的安慰與感情方面的依依難舍等因素,要遠遠大于這個紅頭巾所附著的其他意涵。另外,從“紅色”中也可看到高加林之所以如此選擇的文化根性。其五,對小說中德性敘事的重新考量,如楊慶祥借用“大地法”和“強權(quán)法”來概括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的較量,即“ 《人生》中的高加林,當他為‘強權(quán)法’所激勵,并身體力行地踐行的時候,一直有一個執(zhí)拗的‘大地法’在勸誡著他,維系著他的精神平衡”。①楊慶祥:《路遙的多元美學譜系——以〈 人生〉為原點》,《文學評論》2020年第5期。這種解讀多少有些生硬,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緊張關系在小說中并非彼此不容的存在,相反,傳統(tǒng)始終以一種溫性的力量參與、激勵、撫慰著高加林的進城之路與返歸之途。在陜北地域文化中,對高加林這一類出走者素來抱有理解的態(tài)度,即使落拓而返,村民在失望之余,所表現(xiàn)出的更多是不甘、不解,乃至命不扶人、時不利人的感慨。其六,對人與土地關系的發(fā)現(xiàn),如周新民所言,“ 《人生》這部小說……還進一步思考了人與土地的關系”。②周新民:《〈人生〉與“80年代”文學的歷史敘述》,《文學評論》2015年第3期。這個觀點令人欣喜,這是長久以來《人生》解讀史中一直被或忽略或簡化的重要問題。遺憾的是,周新民在該文中只是一語提及,并未展開,但也為后續(xù)研究留下可供言說的空間。
由此可知,當前對小說《人生》的研究多是放大小說敘事中的部分現(xiàn)象借以顯現(xiàn)創(chuàng)新性的外在批評,缺乏真正能剖解路遙創(chuàng)作初衷、解析路遙所依存的地域文化心理,并對《人生》進行客觀考量的及物式批評。究其內(nèi)在的原因,一是對1980年代社會環(huán)境的懸置,二是對陜北文化的隔膜,三是對路遙筆下人物生存方式和精神心理的毫無體驗。這樣一來,借著外來的一些理論術語,從其作品中竭力找尋話語方面的模糊關聯(lián),喪失了對路遙作品內(nèi)在肌理的基本尊重,從而使文本在碎片狀的解讀過程中日益滑向理論多義的陷阱,客觀上導致了目前的《人生》重讀正在成為一種難切肯綮的誤讀與偏讀。
事實上,路遙曾在創(chuàng)作談中表達過“如何對待土地——或者說如何對待生息在土地上的勞動大眾的問題”,③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第109頁,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2。趙園也曾寫道,“路遙《人生》寫女主人公巧珍失戀后,‘天天要掙扎著下地去勞動,她覺得大地的胸懷是無比廣闊的,它能容納了人世間的所有痛苦’。也令人感到更屬擬想”。④趙園:《地之子——鄉(xiāng)村小說與農(nóng)民文化》,第21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3。不管是作者的自述,還是趙園的不解,這一問題始終沒能引起研究者的高度關注。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土地與子民的內(nèi)在關系或許是切中《人生》要義、破解高加林出走難題的特殊路徑。
《人生》中引起研究者廣泛爭論的莫過于高加林的出走問題。對這一問題的解答,直接影響到文本的意蘊和路遙本人的創(chuàng)作心理。鑒于《人生》表現(xiàn)的是陜北地域農(nóng)村生活,路遙又是一個具有濃重鄉(xiāng)土意識的農(nóng)裔作家,其命運的多舛、奮斗的艱辛,包括貫穿其一生的精神意識的版圖,莫不與陜北地域文化有著內(nèi)在的關聯(lián)。為此,對于這樣一個生存活動、文學活動與社會活動基本束結(jié)在陜北地域,同時又深刻體味了時代更迭的欣喜與陣痛的特定作家而言,丹納所言的種族、地域、環(huán)境等要素,依然是解讀路遙、品味《人生》的有效策略。換言之,我們盡可以從多個方面、多種視角來觀瞻《人生》的意義世界,但最貼近作家意圖與文本敘事秩序的還是苦難而厚重的陜北地域文化。
地理意義上的陜北,一般指稱的是包含榆林與延安兩個地區(qū)在內(nèi)的黃土高原區(qū)域,北連內(nèi)蒙古毛烏素沙漠邊緣,南接渭北旱塬,西越子午嶺與隴東相望,東隔黃河與晉西為鄰,總面積8萬多平方公里。由于長時間的水土流失及歷代墾伐,“土塬表層地形破碎,溝壑縱橫,幾無平地;同時又風沙日烈,亢旱無雨,植被絕少”。⑤惠雁冰:《無力的出走:陜北民歌的精神主題》,《廣西社會科學》2003年第2期。這一自然地理景觀一直從清代以來到20世紀80年代初期變化甚小。
歷史意義上的陜北,則是一曲農(nóng)耕與游牧變奏的苦歌。從商州以來,鬼方、獫狁、白狄、匈奴等多個少數(shù)民族在此稱雄,北宋時陜北仍為邊地,范仲淹一聲“將軍白發(fā)征夫淚”道盡了此地的征戰(zhàn)戍邊之苦。有明之后,這一“繩結(jié)”之域的時耕時牧狀況略有改變,但歷史性形成的半畜半農(nóng)的生存方式,成為界分這一區(qū)域與其他區(qū)域的明顯邊界。
正是在這種特殊的地理歷史環(huán)境下,即使在近現(xiàn)代社會,陜北區(qū)域依然還是苦焦之地的代稱。先說其荒蠻,偏居溝壑,人跡罕至,清代許瑤到此造訪后感慨不已,“若非身親其地,幾不知普天之下,有如此荒區(qū);率土之民,有如此煢苦者。千里頑山,四圍重阻,商賈難以至其地,行旅難以出其鄉(xiāng)”。①許瑤:《延民疾苦五條》(節(jié)選),延安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延安地區(qū)志》,第1207頁,西安:西安出版社,2000。二看其閉塞,“區(qū)域內(nèi)交通不便,社會交往缺乏,一般僅有羊腸小道聯(lián)系,許多男人一生的活動范圍不出方圓百里,女人們則更少出門”。②呂靜:《陜北文化研究》,第45頁,上海:學林出版社,2004。再論其生存之苦,“民生莫不有居室,而延民獨瓦礫丘墟,窟土而處……民生莫不有衣食,而延民獨赭黔百結(jié),肘露踵穿”。③許瑤:《延民疾苦五條》(節(jié)選),延安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延安地區(qū)志》,第1207頁,西安:西安出版社,2000。為此,陜北人常常自稱為“受苦人”,這一方面是對生存狀態(tài)的無奈認同,另一方面也是對自己卑賤境遇的自我解嘲,此外也多少暗含著對苦難命運的不解與抗爭。那么,逃離或者出走就成為唯一的選擇。許瑤來延后,曾驚奇地發(fā)現(xiàn)“接冊則丁多,閱人則丁寡……人無固志,逋亡愈多。破窯非可戀之居,藍縷無難挈之物,流連轉(zhuǎn)徙,客死他鄉(xiāng)”。④許瑤:《延民疾苦五條》(節(jié)選),延安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延安地區(qū)志》,第1207頁,西安:西安出版社,2000。其中,從“人無固志”一說,我們就可深刻體味到在陜北區(qū)域中所謂穩(wěn)固的鄉(xiāng)村共同體并不存在。當然,出走是有條件的,出走者一則要有遠行的膽量,又要有一定的生存能力,再者要有年輕的資本,或者是了無牽掛的社會關系的單一性。而其他不具備諸種優(yōu)勢的陜北人則只能是困守田園,面朝黃土背朝天。說到這里,再來反觀陜北民歌的嘹亮與憨直時,不難體會到不管是“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實難留”的纏綿,還是“一碗涼水一張紙,誰先變心誰先死”的剛烈,都流淌著留守者不能隨行的一種欲說還休的悲酸。從這個角度而言,陜北民歌是陜北地域文化的載體,是陜北地理歷史的藝術傳達介質(zhì),是陜北人苦難命運的浪漫闡釋,內(nèi)里永遠凝結(jié)著“出走”與“無望”這一歷史性、精神性的文學命題。遺憾的是,好多研究陜北文化的學者對這一問題重視不夠,尤其在解讀陜北民歌時,包括解讀陜北剪紙和炕圍子畫中那些燦然綻開的花鳥蟲魚、小橋流水、亭臺樓閣等等這個地域絕少出現(xiàn)的圖景時,總以為字面上的哥哥妹妹傳達的是陜北人率真熱烈的情懷,樸拙的圖樣傳達的是陜北人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唯獨漠視了其中蓄積的陜北人亙古難移的逃離土地羈絆、改寫自己命運的深沉呼喊。
《人生》中的高加林顯然就是一個極度渴望逃離陜北的農(nóng)村青年。由于生長在貧困的農(nóng)民家庭,擺在其面前的道路舉目可見,倘若沒有出走的機會,他只能與父輩一樣在日曬雨淋的黃土地里挨受生存的苦累。所以,小說中一再說到他“雖然沒有認真地在土地上勞動過,但他是農(nóng)民的兒子,知道在這貧瘠的山區(qū)當個農(nóng)民意味著什么……他雖然從來沒有鄙視過任何一個農(nóng)民,但他從來都沒有當農(nóng)民的精神準備”⑤路遙:《人生》,第 5 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這段話暗含著一種深刻的矛盾,這種矛盾是生為農(nóng)民卻不想當農(nóng)民、理解農(nóng)民卻不能認同農(nóng)民式生存、已經(jīng)陷入身份的輪回秩序卻時刻期望打破輪回秩序的矛盾。這種矛盾在沒有陜北生存體驗的研究者看來,或許將高加林的困惑視作一種狹隘而自私的忘本心理,或者說是一種毫不具有現(xiàn)實指認性的浮躁情緒,甚至是路遙為了體現(xiàn)對某種道德情懷的妥協(xié)而特意做出的美學修辭行為。但如果將其置于陜北地域文化中,置于陜北農(nóng)村青年是安守宿命還是反詰生存的特定語境中,高加林的精神心理無疑具有高度的真實性,且與陜北文化中“出走”這一精神主題形成強烈的應答關系。延續(xù)這個角度來閱讀文本,我們就能理解高加林民辦教師職位被外力消除后的焦躁與沮喪,也能理解他日益在心胸中升騰的并在自我精神世界中不斷奔突的復仇意識,也能理解他初次到集市上賣饃的尷尬,以及出山時故意把自己“裝束得就像個叫花子一樣”、強行勞動時“沒命地掄镢頭”的瘋狂行為。⑥路遙:《人生》,分見第 51、53 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這種類似于行為藝術的表演,表層看起來是心高氣傲的年輕人忍受不了生活打擊的負氣心理所致,但深層顯現(xiàn)的則是完全可以脫離黃土地卻為何被處處羈絆的憤懣與質(zhì)疑。這種質(zhì)疑之聲響徹整個文本,文本情節(jié)的所有環(huán)節(jié)也都圍繞著高加林的這種不甘與不解而展開。這既是高加林苦難人生的起點,也是他曾一度逃離鄉(xiāng)土卻最終在各種因素的合力下頹唐而返的終點。
路遙顯然對這個有著較強自傳性色彩的人物給予了無比的熱情與厚愛。為了讓這個人物有其出走的可能性,并能在大眾閱讀的層面上獲得比較一致的認同,他在高加林身上處處打下了本不是農(nóng)民或本不該是農(nóng)民的多種特征。如他的長相,“臉上的皮膚稍有點黑;高鼻梁,大花眼,兩道劍眉特別耐看……他是英俊的,尤其是在他沉思或皺著眉頭的時候,更顯示出一種很有魅力的男性美”。①路遙《:人生》,第16、16、31、5、95、83、136、56 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又如他修長而壯實的身材,“沒有體力勞動留下的任何印記……看出他進行過規(guī)范的體育鍛煉”。②路遙《:人生》,第16、16、31、5、95、83、再如他在“初中就養(yǎng)成了每天看報的習慣”,③路遙《:人生》,第16、16、31、5、95、83、136、56 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超越常人的對國際時事的熱切關注,以及愛好文學、善寫文章、吹拉彈唱的本事,處處都顯示出他與父輩及村中同齡青年的巨大差距。這種竭力表現(xiàn)與美化的成分,既表征出高加林作為農(nóng)家子弟的身份與其精神氣質(zhì)的巨大反差,又不斷強化著他渴望突圍繼而改寫人生的內(nèi)在沖動。當然,這只是路遙為這個人物蓄勢的一種直接策略,另一種間接策略則通過高家村村里村外其他人的視角呈現(xiàn)出來。如父親高玉德心目中的高加林,“從小嬌生慣養(yǎng),沒受過苦,細皮嫩肉的,往后漫長的艱苦的勞動怎能捱下去呀!”④路遙《:人生》,第16、16、31、5、95、83、136、56 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如劉巧珍對高加林的清醒認知,“加林哥有文化,可以遠走高飛;她不識字,這一輩子就是土地上的人了”。⑤路遙《:人生》,第16、16、31、5、95、83、136、56 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又如村中能人高明樓的看法,“這一條川道里,和他一樣大的年輕人,頂上他的不多。他會寫,會畫,會唱,會拉,性子又硬,心計又靈,一身的大丈夫氣概”。⑥路遙《:人生》,第16、16、31、5、95、83、136、56 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又如黃亞萍,從來就沒有把高加林視作一個應該留在農(nóng)村中的人,“你實際上根本不像個鄉(xiāng)下人了”。⑦路遙《:人生》,第16、16、31、5、95、83、136、56 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至于高加林自己,更是從來沒有把自己與黃土地聯(lián)系在一起,雖在趕集回來時對巧珍有眼熱心跳之感,然隨即就對自己的行為后悔不已,“他甚至覺得他匆忙地和一個沒文化的農(nóng)村姑娘發(fā)生這樣的事簡直是一種墮落和消沉的表現(xiàn);等于承認自己要一輩子甘心當農(nóng)民了”。⑧路遙《:人生》,第16、16、31、5、95、83、136、56 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由上所述,我們不難理解在隨后的命運之舟中顛簸不已的高加林,盡管有過內(nèi)心的復雜糾結(jié),但依然執(zhí)拗地如離弦的箭矢一般直飛向前,當我們以狹隘的負心郎來指稱這位倔強的個人奮斗者之時,或許恰恰忽略了他孤獨前行的身影背后所蘊含的土地與生存之間的共振關系。
《人生》中高加林一波三折的命運令人扼腕,但內(nèi)在原因更值得我們省思,因為這不僅僅關乎一個有志者理想難以實現(xiàn)的悲哀,也是一個時期一代青年難以改變的人生軌跡。對此,劉素貞認為“高加林的痛苦代表了20世紀70年代末農(nóng)村知識青年的共同思想苦悶”。⑨劉素貞:《“時間交叉點”與兩種“結(jié)局”的可能——再論路遙對〈人生〉中“高加林難題”的回應》,《文藝爭鳴》2017年第6期。此言并不準確,合理的表述應該是:高加林的痛苦代表了20世紀70年代末所有無力通過正常方式進入城市秩序的農(nóng)村青年的共同思想苦悶。那么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為何這么一個才華橫溢的青年卻獨獨沒有躋身城市的機會?其出走的步履為何如此艱難?
事實上,只要對新中國成立后城鄉(xiāng)體制嚴峻對立的狀況有所了解,這樣的問題自然不難理解。新中國成立初期,為了快速消除國家工業(yè)化策略下大量農(nóng)民進城、城市負擔日趨加重的影響,1958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條例》稱“公民由農(nóng)村遷往城市,必須持有城市勞動部門的錄用證明,學校的錄取證明,或者城市戶口登記機關的準予遷入的證明”。⑩《 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第5頁,北京:群眾出版社,1958。而且,國家對具有了上述證明的人數(shù)也有嚴格限制,即“嚴格限制持農(nóng)村戶口者流入城市,按規(guī)定每年只有約1.5%的人可以轉(zhuǎn)為城市戶口,這其中主要是一些因工作成績突出而被提升進城的干部和其家庭成員,以及通過招工、招生和參軍等機會獲得城市戶口的少數(shù)農(nóng)村人口。由此看來,農(nóng)民想要向城市流動是非常困難的”。①楊云善、時明德:《中國農(nóng)民工問題分析》,第2、1-2頁,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7。在這種情況下,全國人口自然被劃分為農(nóng)業(yè)戶口與非農(nóng)業(yè)戶口兩種形式,政府牢牢把握著農(nóng)戶向非農(nóng)戶轉(zhuǎn)變的政策原則、通過比例與適應人群,繼而“通過糧食供給制度、副食品供給制度、住宅制度及教育、就業(yè)、養(yǎng)老保險、婚姻、生育等方面城鄉(xiāng)分割的具體措施,把公民劃為兩大身份不同、待遇不同的經(jīng)濟利益集團”。②楊云善、時明德:《中國農(nóng)民工問題分析》,第2、1-2頁,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7。即使在改革開放初期,這一嚴格的戶籍制度及其附著的其他社會性內(nèi)涵并無改變。1981年12月,“國務院又發(fā)出了《關于嚴格控制農(nóng)村勞動力就業(yè)務工和農(nóng)業(yè)人口轉(zhuǎn)為非農(nóng)業(yè)人口的通知》。主要是:嚴格控制從農(nóng)村招工,認真清理企業(yè)、事業(yè)單位使用的農(nóng)村勞動力,加強戶口與糧食管理”。③潘泰萍:《勞動力市場運行與勞動關系》,第126頁,北京:中國商務出版社,2009。
由此一來,身為農(nóng)業(yè)戶口的高加林何以能有遷入城市、轉(zhuǎn)而實現(xiàn)人生抱負的可能?從政策導向來看,他一無招工的機遇,二無考上大學的幸運,三無參軍的經(jīng)歷,所有能夠通向城市的合法道路都被無情堵塞,他僅僅是一個持有農(nóng)業(yè)戶口的有文化青年。所以,在不能以正常手段、合法方式進入城市時,他非常看重“民辦教師”這一崗位,這個崗位在當時環(huán)境下是唯一可能擠入體制、改變自己農(nóng)民身份的渠道,按高加林的話來說,“這個職業(yè)對他來說還是充滿希望的。幾年之后,通過考試,他或許會轉(zhuǎn)為正式的國家教師”。④路遙:《人生》,第 5、119 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否則,高明樓也不會為了自己兒子的前途將高加林從民辦教師的隊伍里無情清退。說到這里,我們就不難體會高加林聞知這個清退消息之后的咆哮一怒及隨后的一蹶不振,也不難體會這樣一個農(nóng)民出身,又在農(nóng)村當民辦教師,且素未對劉巧珍這個“川道里的頭梢子”稍有青睞的年輕人,在經(jīng)歷了理想側(cè)翻的痛苦打擊后,居然和沒有文化的劉巧珍在玉米地里綻開了火熱的情思。原因只有一個,原來的高加林是個準公家人,是個暫未入體制的候選者,他絕不會把自己的未來和作為農(nóng)民的劉巧珍聯(lián)系在一起,他有一種身份上的優(yōu)越感,而其內(nèi)心的浪漫情懷與理想主義精神進一步濃化了這種優(yōu)越感。可當自己無奈歸入農(nóng)民群落時,在沒有明確的其他偶然性因素來助力時,他就感覺自己只能是父輩命運的復制者。就在這種狀況下,他被動地暫時認同了自己的命運。但這只是路遙人生審美的間歇性停頓,為的是讓高加林在受傷之后得以必要的情感撫慰,以便再次出發(fā)。但要在明知不可能改變現(xiàn)狀卻要強力改變之時,在筆下人物的實力才干始終無緣被體制認可之際,偶然性因素的介入便成為高加林曲線進城的唯一策略,也成為路遙借此來表達高加林這種合理性吁求不被理解的特定敘事方式。
這種策略在小說中進行了適當?shù)母膶?,即并非通過高加林本身的努力,而是通過馬占勝這一縣勞動局副局長的巧妙鉆營而成功實現(xiàn),這是一條利用政策漏洞、人為改變現(xiàn)狀的特殊路徑,按當時的流行語來講則是“走后門”。當然,之所以能夠使高加林享受“走后門”這一非常待遇,是因為高加林二叔轉(zhuǎn)業(yè)做了地區(qū)勞動局局長。倘若沒有這個因素的介入,高加林的出走只能成為一己空想。所以,當高加林聽到馬占勝信誓旦旦著手其工作安排時,內(nèi)心的驚喜不言而喻。至于馬占勝用什么手段,他通通不顧,這是一個渾身充滿理想主義精神的青年,也是一個從骨子里認定只有在城市才能實現(xiàn)生命價值的孤奮者。倒是馬占勝痛快地向高明樓吐露出其中的奧秘,“現(xiàn)在縣委通訊組正缺個通訊干事,加林又能寫,以工代干……我早把上上下下弄好了。到時填個表,你這里把大隊章子一蓋,公社和縣上有我哩。反正手續(xù)做得合合法法,搗鬼也要搗得實事求是嘛”。⑤路遙:《人生》,第 5、119 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在此,我們也能體會權(quán)力干預和政策運用之間的微妙關系,以及在當時環(huán)境下毫無社會關系關照的農(nóng)村青年走向城市的無比艱難性。至于小說中為何要馬占勝插手此事,而高加林二叔則一身正氣,我的理解是為了充分表達高加林命運的被動性。這種被動與無緣無故地被清退、從天而降的戀愛、突如其來的工作安排、從未設想的南方誘惑,以及毫無心理準備的回返,構(gòu)成一系列偶然性因素群,這些因素群以轉(zhuǎn)瞬即逝的方式讓高加林在人生的峰谷之間跌宕回環(huán),最終昭示農(nóng)村青年個人突圍的無助與虛妄。
為了讓這種精神意義上的無助獲得更為普遍的悲憫,路遙不斷凸顯著這個人物在適應城市生活方面的種種實力,并以這種實力不斷彰顯著高加林進城吁求的合理性。如他首次執(zhí)行采訪任務時的不懼艱險,埋頭苦干;如他來到縣城后的形象氣質(zhì)與寫作水平;如在重大社會活動現(xiàn)場的瀟灑風度,以及籃球場上的颯爽英姿等,都讓高加林“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簡直成了這個城市的一顆明星”。①路遙:《人生》,第 142-143、205、223 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這些有關綜合性才華的描述,無非是為了表征高加林的進城完全是自得其所,而“走后門”這一特殊通道所隱含的作為“非法介入者”這一身份,就自然在他渾身洋溢的城市人氣息中有所減弱,甚至完全消遁。這樣一來,當高加林無比頹唐地被彈劾信打回原形時,文本的敘事邏輯所奏響的絕不僅是傳統(tǒng)文化意義上一個有關負心郎失敗人生的道德告誡,相反是對高加林生不逢時的無限感慨與迷茫不解。這種感慨和不解,恰恰是路遙基于自我生存體驗而發(fā)出的對當時嚴峻對立的城鄉(xiāng)戶籍制度最強烈的吶喊,也是對所有與高加林具有同樣命運的農(nóng)村青年最溫情的一瞥。路遙曾言,“作為血統(tǒng)上農(nóng)民的兒子……我對中國農(nóng)民的命運充滿了焦灼的關切之情。我更多地關注他們在新生活過程中的艱辛與痛苦”。②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第 112、108-109 頁,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2。這句話同樣飽含著他自己能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的所有心理感受,而高加林不過是路遙自我心路歷程的藝術投影而已。當然,作為公共敘述者的路遙十分明了生活和藝術之間的距離與重疊限度,他在小說的“題記”和整體敘述中保持了必要的道德引導的同時,還在一些主觀干預性的段落潛在表達了對當時社會體制的憂思,“可是,社會也不能回避自己的責任。我們應該真正廓清生活中無數(shù)不合理的東西,讓陽光照亮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使那些正徘徊在生活十字路口的年輕人走向正軌,讓他們的才能得到充分的發(fā)展,讓他們的理想得以實現(xiàn)”。③路遙:《人生》,第 142-143、205、223 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
在既有研究中,小說《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話“我的親人哪”一直沒有得到準確的闡釋,④路遙:《人生》,第 142-143、205、223 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研究者一般認為這是一種良心自責的感喟,一種年少輕狂后幡然醒悟的悔恨,一種道德越軌的負罪心理,或者是一種對人生價值辨識不清終至自嘗苦果的悲痛心理,或者是一種報應臨頭卻被鄉(xiāng)民無私包容的感激心理。還有少數(shù)人認為這純粹是大而無當?shù)目畤@,令人費解。對此,路遙認為“至于高加林最后那一聲沉痛的呼喊……這聲喊叫混雜著人物許多復雜的情緒……其中主人公的難言之隱一般讀者即可體味”。⑤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第 112、108-109 頁,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2。從作者的意圖來看,高加林的這聲呼喊應該凝結(jié)著感喟、負罪、悲痛、感激等種種復雜的情緒,但路遙并沒有說明的是高加林的“難言之隱”究竟是什么,是無顏面對村中父老的惶恐?還是無顏面對巧珍的羞愧?是無顏面對德順爺爺?shù)揉l(xiāng)村道德守望者的驚懼?還是眾目測測中依舊心不甘、淚不干的孤獨?但就“即可體味”這四個字而言,又似乎在暗示除非有同等遭遇者才能心照不宣,除非有同樣地緣情結(jié)者才能獨自垂憐。這樣看來,破解這句話的密鑰不在別處,而在路遙并未示人卻能在同行者那里彼此會心的特殊感受。而這種特殊感受只有和路遙自身的艱難成長聯(lián)系在一起,才是可靠闡述的基本前提。
我們知道,“路遙投身文學的直接沖動,與當時困厄的生存狀態(tài)有關”。⑥惠雁冰:《 〈山花〉現(xiàn)象與〈山花〉作家群》,《文學評論》2017年第6期。1970年夏,苦于仕途與愛情的雙重打擊,路遙無奈在延川鄉(xiāng)下做民辦教師。幸得當時延川縣委通訊組曹谷溪的幫助,將路遙以農(nóng)民身份抽調(diào)到縣委通訊組接受培訓,后又將其正式調(diào)往延川縣文藝宣傳隊。這時的路遙雖還是以農(nóng)代干,但在事實上已經(jīng)具有了“半公家人”的身份性質(zhì)。接著,他開始從事縣級《山花》小報的編輯工作。1973年又在時任延川縣委書記申昜的直接幫助下,被推薦進入延安大學中文系就讀,繼而在畢業(yè)后分配至西安《延河》雜志社工作,這才完成了從農(nóng)民到干部、從農(nóng)村到城市、從農(nóng)業(yè)戶口到非農(nóng)業(yè)戶口的徹底轉(zhuǎn)變。路遙的成長本身就是一系列因素的偶然碰撞,蘊含著時代、社會、個人的多重合力。路遙的成功對當?shù)匚乃嚽嗄暧绊憳O大,其他《山花》作家群也是本著最樸素的改變生存狀況的執(zhí)著愿望步入文學創(chuàng)作的行列,海波曾言,“驅(qū)動他們舞文弄墨的直接動機是改變生存環(huán)境,想以此架一條橫跨城鄉(xiāng)之間、工農(nóng)之間深壑的懸索”。①海波:《山花.路遙.曹谷溪——為〈山花〉送行》,曹培文、靜書編:《詩人谷溪的故事》,第218頁,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5。這里,海波只是單純強調(diào)了個人因素的作用,而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陜北地域文化對這些農(nóng)裔文學青年的深刻影響。與其他地方相比,陜北因生存環(huán)境窘迫故崇文之氣甚濃,尤其是延川縣,民國時便“文風之盛,甲于一郡”。②馮瑞榮點注:《民國延川縣志點注》,第190頁,北京:中國檔案出版社,2003。正因此地崇文之風濃,故一旦發(fā)現(xiàn)文學新苗便攜手幫扶,如曹谷溪之于路遙;一逢有才之士便舉全縣之力來推薦深造,如延川縣委之于路遙;也可因一人成名而全縣共榮,甚至陜北共榮,如延川人常稱“我們的路遙”。對此,王安憶曾困惑不解,“想不到一個作家跟他生活的土地上的人民有如此深的交情:即使魯迅在世,浙人也不會說我們的魯迅”。③遠村:《路遙二三事》,申曉編:《守望路遙》,第145頁,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07。由此可見,陜北地域文化的純樸內(nèi)質(zhì)和尚文傳統(tǒng),是路遙等一批陜北文學青年脫下短褐、換上制服的內(nèi)在動力。即使外域人士如北京知青陶正,也對陜北文化的包容性深情訴說,“陜北的情懷是博大的,它接受了飄零的花籽,像接受了一個流浪兒,盡管只有粗茶淡飯,卻也視如親生,撫育起來。等到這些花籽發(fā)了芽,結(jié)了蕾,這孩子長大了,它又任從他再度浪跡天涯,尋求自己的人生”。④陶正:《自由的土地》,中共延川縣委宣傳部、山花雜志社編:《山花現(xiàn)象資源匯編》,第47頁,2017。至于路遙等人的陜北情結(jié),則因生于斯長于斯、幸運于斯成功于斯,其情更烈,其意更濃,其思更深。這樣來看,《人生》結(jié)尾處高加林的那一聲呼喊,其實凝結(jié)的是陜北地域中土與子之間一種深刻的內(nèi)在關系。
研究者總是簡單認為路遙具有濃重的戀土意識,這種闡釋未必能真正擊中路遙等陜北作家的心理癥結(jié)。因為戀土意識是單向的,是作為個體的作家出于對土地本身的深厚情感,至于土地對子民是什么樣的態(tài)度,則完全不論。所以,我認為要解讀《人生》,必須把視角置于土與子這一雙向互動的關系中來體認,這才能辨析二者之間的不對等關系,也只有在二者不對等的關系中,才能真正體味高加林回返生命原點時那聲痛心疾首、五味雜陳的呼喊。
先看第一片段,出場時的高加林是一個片刻都不想待在黃土地上的年輕人,他對這塊土地的感情完全可以用仇視和渴望逃離來概括。這時的土地是荒寒的,是和知識者、現(xiàn)代生活完全隔膜的存在。這個任性的小伙子在得知自己將可能永遠固守在這塊田園上時,依然用自我懲罰式的暴躁來對待土地。但父母謹小慎微的包容,劉巧珍美目盼兮的憐惜,德順爺爺飽含理解的寬慰,又讓他感到了這塊土地在荒寒之余的一絲溫熱,并使他逐漸能夠用平和之心來對待現(xiàn)實。再看第二片段,在劉巧珍親人般的關愛下,處于精神療傷階段的高加林其出走夢想被暫時懸置起來,并逐漸開始以農(nóng)民的目光來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生活。這時的土地雖是封閉而落后的,但又是令他沉醉的靈魂棲息之鄉(xiāng),尤其是劉巧珍的溫柔多情,讓他感到了一種土地深層中照來的和煦春光。另看第三片段,隨著二叔的突然轉(zhuǎn)業(yè)與馬占勝的精心策劃,早已淡漠了出走初心的高加林迅速進入了夢想中的城市,事業(yè)的順利,現(xiàn)代生活的誘惑,黃亞萍傳遞的情感聲訊,以及劉巧珍身上所表現(xiàn)出的讓他已經(jīng)完全不能適應的絮叨與土氣,讓高加林切身感到土地對他的羈勒。就連德順爺爺和他爸這兩位老人的耐心勸解都聽不進去,“你們有你們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們一樣,就在咱高家村的土里刨挖一生”。⑤路遙:《人生》,第180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這時的土地是悲情的,又是包容的,在對其進行必要的提醒之后,它絕不會成為出走者的拖累,相反保持著一種難得的理解與寬容。第四片段中,心比天高的高加林終于嘗到了自己種下的苦果,且后路斷絕,深愛著他的巧珍早已遠嫁他人,一切曾經(jīng)美好的設想煙消云散。與黃亞萍痛苦分手后,他只身孤影地返回鄉(xiāng)村,曾經(jīng)的豪情萬丈,化為歸來時空空的行囊。他總以為背棄的土地會以特殊的方式來訓誡自己,但巧珍的善良與理解,德順爺爺淚水盈目的訴說,“娃娃,你不要灰心!一個男子漢,不怕跌倒,就怕跌倒了不往起爬”,①路遙:《人生》,第 180、220 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更讓高加林無地自容。這時的土地是博大而包容的,它能容納一切出走者的苦情與悔恨,又能讓曾經(jīng)的決裂者以新的姿態(tài)來重新審視生活的內(nèi)涵。
在一定意義上,《人生》中的這四個片段成為對陜北地域環(huán)境中土與子關系的精彩闡釋。一面是子民對土地決絕的逃離與失意的回返,另一面是土地對子民不竭心力的善待、理解與包容。這種不對稱的關系,才是陜北地域文化之厚重廣博的主要生成邏輯,也是無數(shù)陜北人不管行至何方都對這塊黃土地深情皈依、失聲而歌的重要原因。我想,如果對《人生》中高加林的那聲呼喊再做解析時,子之無知、無情、無端,與土地本身的無求、無聲與無垠,自然形成了完全不對等的關系,從對這種不對等關系的懵然不解到豁然醒悟,以及由此而痛感到的良知拷打,才應該是高加林那聲呼喊的正解。正如路遙在文中所言:“親愛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他們在一個人走運的時候,也許對你躲得很遠;但當你跌了跤的時候,眾人卻都伸出自己粗壯的手來幫扶你。他們偉大的同情心,永遠都只會給予不幸的人”。②路遙:《人生》,第 180、220 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我想,這不僅是路遙對陜北父老鄉(xiāng)親的由衷禮贊,更是對這片渾厚黃土地的真誠謳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