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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憶逢陽(外一篇)

        2022-02-01 02:23:19堯山壁
        當代人 2022年1期

        劉根來,筆名逢陽,祖籍滄州海興。海興和黃驊原來都屬鹽山縣,苦海沿邊,洼大村稀,蘆葦叢生,是1944年華北大蝗災(zāi)的發(fā)源地?;热合顸S風(fēng)一樣驅(qū)趕著逃難的人流,他爹一輛螞蚱車推著媳婦走西口,走到張家口趕上日本投降,進了八路軍的兵工廠,憑著心靈手巧成了技術(shù)尖子。一次跟著廠長進北京,住招待所,服務(wù)員看了登記,把老劉讓進一個豪華套間,廠長安排普通單間。廠長大怒,找去理論。服務(wù)員指著登記冊說:“沒錯兒,他是八級,你是十三級,就得有差別。”廠長破涕為笑:“他是八級鉗工,我是行政十三級?!?/p>

        根來1946年生,生就一個熊孩子,放屁蹦坑兒,尿尿和泥兒,一次玩瘋了,一頭栽進生石灰堆里,哭喊起來,淚水碰上生石灰,眼睛被灼燒成兩個血鈴鐺。他爹抱著他跑了三家醫(yī)院。腫消了視力也沒了,困在家里,憑著僅存的一點微光,緊貼著書面看,他爹笑稱舔書。家里的書舔完了,就背著他去圖書館、新華書店,上下班順便送接。吃下去的書消化好,過目不忘,小伙伴整天圍著他聽故事,甘愿當他的拐棍??看蠡飪簬椭x到師范畢業(yè),當上小學(xué)教師,發(fā)表了幾首詩,調(diào)到張家口地區(qū)文聯(lián)。

        我在《河北文學(xué)》當詩歌編輯,看到署名逢陽的來稿,字跡清秀,列為重點作者,按規(guī)定進行一次“家訪”。1973年初次見面,他的一副眼鏡讓我看暈了,1800度,何止瓶底,密麻麻光圈相套,深不可測,后面的眼珠只剩菜籽大小。他請我吃飯,在原察哈爾省賓館,報社朱述新作陪。六月天點的涮羊肉,賓館第一次開設(shè)菜品,在玉米面都要定量供應(yīng)的年代,算很奢侈了。三個人都是第一次品嘗,胃口大開,連肉湯都喝干了,把人家的銅火鍋也燒穿了,賠了16元,剛好是根來半個月工資。

        飯后到他家,一間小屋半間書。那時書價低,《老殘游記》0.68元,《劉半農(nóng)詩選》0.60元,《聞一多詩選》0.89元,孫犁的《鐵木前傳》0.25元,加在一起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朱述新說都是牙縫里擠的,從他爹那里摳的,看根來人這么瘦,飯吃得少,書讀得多。根來的書,堆積如山,擺放整齊,錯落有致,分門別類,門牌號碼,了如指掌。臧克家老師需要一本《敦煌曲子詞》,跑遍全省無覓處,根來親自送去,借機拜見仰慕已久的詩壇泰斗。

        根來足不出戶,知名度卻很高,因為滿腹學(xué)問和豪爽的性格,有個外號,有人喚劉大瞎,有人叫劉大俠。我每到張家口出差,他都全程陪同,只要他出面,一切問題迎刃而解。一年夏天,酷熱難當,我們來到沽源金蓮川,住在林區(qū)小木屋,果然名不虛傳的“涼徑”,晚上天氣驟變,北風(fēng)呼號,飄起雪花,附近有三撥朋友來送棉大衣和毛毯。一年秋天在尚義縣蒙古包,碰上連陰雨,草原變泥灘,進去的大路斷了,一連七天,聽根來講故事,從唐代的蒙兀室韋、兩宋、遼、金、成吉思汗,講到土爾扈特回歸,起伏跌宕,大開大合,聽得青年們熱血沸騰。

        根來與我性格相近,脾氣相投,心相交情相感,簡直就是另一個我。我天生一雙48碼大腳,買不到鞋,四十多歲還穿老母手做的布鞋,前包后掌,反復(fù)修補。根來微弱的眼神看到了,趁我午睡時畫了鞋樣,讓夫人?;萑倚瑥S定制了兩雙皮底鞋,來石家莊火車上展示一路,爭相傳閱,笑稱我家哥哥腳踩兩只船。得知老母去世,怕我悲傷過度,托胡學(xué)文從沽源逮了兩只百靈,連籠子帶鳥食送到家中,幫我渡過此生一道大坎兒。聽到鳥叫就聽到了他的心聲,根來有顆金子般的心。

        說百靈想到另一只鳥。有一年劉根來、邊國政和我到云南開會,在中緬邊界畹町買紀念品,國政挑了一把景頗刀,我要了一副紫檀珠串,根來選了一只緬甸鸚鵡,一身橄欖綠,頸上紫環(huán)帶,胸前玫瑰紅。漂亮極了,根來要帶給他老爹,一歲幼鳥,還不會叫,生猛得很。關(guān)在鐵籠里,不停地沖撞,飛累了嘴腳并用,撕扯那盛水的易拉罐,直到撕得粉碎為止。在楚雄賓館,竟然咬破鐵籠,興奮地飛來飛去,逗我們玩似的。三條大漢六只手抓一只小鳥,四十分鐘未果。還是根來聰明,用那樣一雙眼觀察,發(fā)現(xiàn)鸚鵡只能飛直線,不會拐彎。吩咐我倆在墻邊轟,他站在屋中央守株待兔。果然飛累的鳥撞在他身上,伸手捉住,被小家伙咬了一口,叼去一塊肉,血流如注,綠鸚鵡變成了紅鸚鵡。這只鳥跨六省市,越五千里到張家口,朝夕相處,終于和根來成了好朋友,漸漸學(xué)會了“你好”“老爸”“接電話”等幾句奉承話,叫得老爹開心,逢人便說“瞎根來找了個替身”。聽說這只鸚鵡活了七八年,與老劉同時老的。

        根來工作也是一把好手,1982年在全國首創(chuàng)《長城文藝》刊授,招得學(xué)員5萬多名,公益之外又有經(jīng)濟效益。領(lǐng)導(dǎo)看他根紅苗正人緣好,擬提拔他接班。根來堅辭,說:“地區(qū)文聯(lián)用我,人家會說是瞎干?!蹦莻€年代是文學(xué)的輝煌時期,作家們創(chuàng)作熱情高漲,出書難成為瓶頸。根來找到我,與新成立的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協(xié)作出書,為河北幾十名詩人出了詩集,還組織出版了《李蓮英》《韓復(fù)榘》等幾本暢銷書,一下子打開了局面。

        期間還發(fā)生一件奇聞,瞎子根來獨自暢游巴蜀,走遍四川名城。沿途車廂船上與人攀談,各地山水風(fēng)光,文化古跡,奇聞軼事,滔滔不絕,繪聲繪色,全是書本知識。而他自己每到一地,只能止步山下江邊,聽聞一下山風(fēng)江濤,完成到此一游宿愿,行程一個半月,交通住宿費只報了二百四十元,那時物價很低,旅館住一夜只需一兩元。

        《燕趙都市報》創(chuàng)刊,開設(shè)一個文化旅游欄目,需要一位博學(xué)雜家,大家都說逢陽是最佳人選。原來是一句玩笑話,根來聽說后,由夫人陪同趕來。開始碼字排版,倒還順利,后來改成電子版,根來熊勁又上來了,一頭扎進電腦里,玩鼠標,舔屏幕,漸入佳境。一年下來欄目辦得風(fēng)生水起,知名度高起來,根來眼鏡度數(shù)也達到極限,2300度,視力全無了,文字生涯到此止步。這一次根來沒有淚水,反而是心安理得,笑說,我瞎逢陽臨了瀟灑走一回。

        快樂生日

        2005年6月14日,南下景德鎮(zhèn),出席蘭亭書畫院開幕式,同城收藏家王軍旗開車去,過河跨江需兩天。院長彭先生照顧我年紀大些,坐飛機,只需兩小時。踏進市區(qū)還未見書畫院,已被如詩如畫的市容驚呆。

        景德鎮(zhèn)是國頒歷史文化名城,贛東北,吳頭楚尾,四圍峰巒環(huán)列,山明水秀,濃蔭密布,小徑迂迴。星羅棋布的古建筑,白墻黑瓦的民居,掩映于茂林修竹之中。不見昔日“延摩十數(shù)里,煙火十萬家”陶都盛況,一條昌江緩緩流過,波影如鏡,依稀“陶舍重重倚岸開,舟帆日日蔽江來”幻覺猶在。書畫院就在江邊,東北三百米,八角亭狀龍珠閣,正是瓷都縮影,多見于青花、玲瓏、粉彩、顏色釉等名瓷底款。

        報到時,人頭攢動中一眼就認出六小齡童,億萬人心目中的“美猴王”,不勾臉譜,素面朝天,更是個超級美男子,比屏幕上唐僧扮演者顏值還高。沒有來得及寒暄,工作人員就嚷著登記返程機票,有點煞風(fēng)景,也屬正常。只見六小齡童把一沓身份證掃了一下,眉毛一揚,微微一笑,徑自找房間去了。

        第二天開幕式后,午宴在景德鎮(zhèn)大酒店舉行,江西菜頗有特點,不論葷素,一盤一碗,都是上籠蒸出來的,少了煎炒烹炸,色香味倒也不差。讓人記住的,除了臭鱖魚外,還有堿水粑,米粉制,棕色,鞋底形。當?shù)夭栉稑O佳,白居易《琵琶行》曾有“商人重利輕離別,前月浮梁買茶去”。唐天寶元年(公元742年)改新昌縣為浮梁,《郡縣釋名》云:“以溪水時泛,民多伐木為梁也?!彼尉暗履觊g,燒制“御器”,底款皆書“景德年制”,景德鎮(zhèn)由此得名。

        酒過三巡,彭總突然宣布進入第二主題,慶祝堯山壁六十六歲生日。六小齡童變戲法一樣獻上一盒蛋糕,一盤仙桃,一個經(jīng)典猴臉。事出突然,受寵若驚,我飄飄然,雙手合十,驚詫先生非親非故,何以知曉小老兒生辰八字。王軍旗道破,猴哥掃了一下身份證,導(dǎo)演了這出好戲。哦,如夢方醒,想起昨日那眉毛一揚,微微一笑。起立一一敬酒,走到六小齡童面前,感謝話沒說幾句,只顧端詳他茶鏡后面那雙火眼金睛。見我如醉如癡的樣子,他干脆摘下眼鏡讓我看,整齊的眉毛下面,一雙大大的杏核眼,水銀般的眼球,漆黑的眼瞳,亮如秋水寒星,世界上最美的一雙眼睛了。他說非也,乃是兩只病眼,600度近視,200度散光,不戴眼鏡,三米之外一片模糊。我說不對呀,分明炯炯有神,錐子般光芒。他說經(jīng)高人指點,苦練出來的,白天看太陽,夜里盯香頭,看打乒乓球。站在中間,頭不動,眼珠跟著走,練了多少年。舞臺上一亮相,啪,甩出眼神,貌似犀利,實際上還是一片模糊。

        我仍不解,梨園世家,武行出身,何以得上這讀書人才會有的眼病,他說生在紹興章氏猴戲世家,父親六齡童,拍了電影《三打白骨精》名揚天下,生下孩子都學(xué)戲,二哥章金星最出息,藝名小齡童。唯有他身子纖弱,性格內(nèi)向,揀出來上學(xué),盼望家里出個大學(xué)生。可惜二哥十六歲得了白血病,臨終把他叫到跟前,說:“金萊,再也見不到我了?!彼栠罂蓿f怎么才能見到呢。二哥說,“等你演成美猴王那天,就能見到我了?!睆拇肆↓g童生活有了目標,潛心學(xué)習(xí),精耕細作,把自己練成一個活孫悟空。

        我1939年出生,比六小齡童整整大了二十一歲,他這個名演員,看得起我這個知名度并不高的作家,一定是出于對文學(xué)的尊敬。他說的確愛好文學(xué),吳承恩是衣食父母,《西游記》不知道讀了多少遍,每句話都要吃到肚子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摳,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要從原著里找,它才是他演戲做人的真經(jīng)。等到有一天演不動了,就留起胡子,帶上三件東西,一部《西游記》,一根金箍棒,一只猴子,到吳承恩故居看門養(yǎng)老。我說,你可不能老,中國孩子,全世界孩子,都不讓你老。再說你吃下一部《西游記》就會長生不老。

        下午參觀陶瓷博物館,在明代沿襲至今的作坊,看手工制瓷,藝術(shù)大師在瓷面作畫,六小齡童總是擠在最前面,幾乎是爬上去,瞪大眼睛,不肯漏掉一筆一畫,眉梢嘴角跟著畫筆動。他說我們勾臉就要這樣,一筆一畫不能走樣,勾出個定型的藝術(shù)品。武打也是這樣,一招一式,都要是美的線條,帶著趣味。

        我這個生日沒白過,好像拜了師,悟了道,把六十六歲當十六歲活。

        (堯山壁,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原主席,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享受國務(wù)院津貼專家。)

        特約編輯:劉亞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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