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鑫[陜西理工大學人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1]
呂柟字仲木,號涇野,陜西高陵人,生活于明代成化至嘉靖年間。呂柟累年為官,官至南京禮部右侍郎。為官之余,呂柟常潛心治學,講學立說三十余載,學行相彰,未嘗一日有怠容。呂柟之學,在有明一代影響甚大,在其所生活的明中葉,程朱理學支離之弊日顯,陽明心學受主客觀因素而漸流入禪,呂柟值此際力挽狂瀾,一方面一定程度上修正程朱理學形上與形下的對立,另一方面提倡躬行踐履以挽救陽明后學流于禪學的學術(shù)濫觴,對當時的學風與世風起到了積極的匡救之功。
明代以理學開國,呂柟之學亦本之于自宋代周、張、程、朱以來的理學思想,并對其有所發(fā)揮。《尚書說要》是呂柟《涇野先生五經(jīng)說》之一,是呂柟理學思想發(fā)揮的一個重要層面。呂柟治《尚書》學,先是受教于高陵縣縣學教諭高儔與孫昂,又請益于渭南薛敬之。高儔與孫昂之學今已無法具考,但從呂柟的文集記述來看,高儔與孫昂在教導(dǎo)學生時皆注重德行與儀禮之踐履,這無疑影響了呂柟的踐履功夫,今就《尚書說要》五卷內(nèi)容所涉及的理學思想來看,呂柟所治《尚書》學,其理氣觀受張載、薛敬之影響較大,尤以其重氣思想班班可考。
北宋張載借鑒漢易系統(tǒng)倡明“太虛即氣”的氣本論,以氣本論對抗佛老的虛無,強調(diào)客觀世界的物質(zhì)性。呂柟“繼承了張載‘氣本氣化’論,以同佛老異學劃清界限,又用以修正程朱理氣、體用二分的理論失誤”。明代程朱理學出現(xiàn)支離之時弊,呂柟回歸張載氣說,指出凡理須從氣上求,強調(diào)氣的重要性。
自朱熹吸收周、紹、張、程思想以來,為強調(diào)理的絕對性,朱熹在理氣觀上主張理氣為二物,認為理是本來就固有的,先于氣而存在的,“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無此理,便亦無天地,無人無物,都無該載了!有理,便有氣流行,發(fā)育萬物”。朱子將理放置于一種絕對高度,并把理與氣看作是二元對立的,在這種以理氣為二物的形而上學說論調(diào)下,其形下的功夫論受此影響勢必“造成了人性中理與欲的對立,造成歷史文化上義與利、王與霸的對立,并直接導(dǎo)致了道德實踐上的離氣求理”,為了糾正這種離開氣而去單求形上的理,使得學者更多的在理上探求而忽視功夫修養(yǎng)的學術(shù)罅漏,自元代以來便有學者對朱子此說進行修正,明初河?xùn)|的薛瑄曾有相關(guān)論說:
竊謂理氣不可分先后。蓋未有天地之先,天地之形雖未成,而所以為天地之氣,則渾渾乎未嘗間斷止息,而理涵乎氣之中也。
薛瑄雖仍認為理氣為二物,但卻不像朱子那樣將理視為可獨立存在的物,而是主張理氣不相離,認為二者相互包容涵泳,無先后之分。薛敬之乃薛瑄三傳弟子,受薛瑄思想影響,薛敬之亦認為理與氣是不相離的,但與薛瑄稍有不同的是薛敬之強調(diào)理對于氣具有一種駕馭性與超越性??梢娧粗颂幦匀槐种熳永頌闅獗镜乃枷搿2贿^,薛敬之又提出“凡有物則有氣,有氣則有理,必須氣而后著”,指出理不能離開氣而單獨存在,對朱子理氣觀進行了一定的修正,賦予了氣一定的獨立地位,使得氣也被重視了起來,但薛敬之重氣思想有一定的妥協(xié)性,詳論可見于其心氣說。呂柟先后四次問學于薛敬之,加之受張載氣論思想影響,其理氣觀方面繼承了薛敬之“理與氣二之則不是”的說法,并進一步提出“理氣非二物,若無此氣,理卻安在何處”的理氣觀。
呂柟理須見之于氣的思想,在《尚書說要·咸有一德》中亦有體現(xiàn):
德者,命之本。德猶理,命猶氣,不相離也。
呂柟指出德為人君秉天命之本,強調(diào)人君之德的重要性,又指出“德猶理,命猶氣”,以突出其理氣不相離之思想,認為理與氣具有同一性。就《咸有一德》的內(nèi)容來講,呂柟認為此篇是伊尹在對太甲講如何求天命之道,即伊尹自覺年老,故勉勵太甲當新德以求天命,此德即理,涵蓋“終始惟一”“任官惟賢”“主善為師”“協(xié)于克一”的德法,此命即氣,即做到新德之命后可達成“遠可以綏祿而觀德,近可以安民而觀政”的氣,認為太甲只有將這些德法貫徹落實,才能實現(xiàn)上天賦予君主的天命,若太甲不能視上述新德作為其治國安邦的理,則太甲將難以實現(xiàn)“成厥功”之氣,呂柟把天命與德統(tǒng)一起來,也即把氣與理統(tǒng)一起來,一方面認為天命與德不相離,另一方面認為理與氣不可分開來看,理須見之于氣才能存在,氣須理之附著才有意義,理與氣是同一的。
接著理氣觀,呂柟繼續(xù)講“性”與“命”,《尚書說要·湯誥》篇,柟弟子問:“‘恒性’‘綏猷’者何?”柟答:
《中庸》所謂天命之性、率性之道、修身之教者出于此乎?!枪适ベt之于天下亦何心哉?惟復(fù)此性耳,皆非心之所得已也。是故殘刑則傷民體,重役則傷民力,橫征則傷民生,皆非綏猷之道也。
呂柟此處所說的“天命之性、率性之道、修身之教”,其《四書因問·中庸》有更為詳審之言:
章詔問“天命之性”。先生曰:“天命只是個氣,非氣則理無所尋著,言氣則理自在其中,如形色天性也即是,如耳目手足是氣,則有聰明持行之性?!庇謫枺骸白蕴熘x與而言為命,自人之稟受而言為性,如何?”曰:“是以分為二矣?!?/p>
從呂柟的回答來看,呂柟認為天命是為理所附著的氣,理氣相互依托而存在。而對于弟子問及的“自天之賦與言為命,自人之稟受而言為性”,呂柟則認為其割裂了命與性的統(tǒng)一,也即割裂了氣與理的統(tǒng)一,而這種割裂關(guān)系可從朱熹之門人蔡沈所撰《書集傳》找到源頭。按,蔡沈《書集傳》釋“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綏厥猷惟后”句為:
天之降命,而具仁義禮智信之理,無所偏倚,所謂衷也;人之稟命,而得仁義禮智信之理,與心俱生,所謂性也。
蔡沈此解正是朱熹理氣為二思想的體現(xiàn),在朱熹與蔡沈看來天命自具備“仁義禮智信”之理,人稟天命而生雖本原上具備此理,但從實際情況來看,人之體終究是氣,這個氣因受世俗的熏染而不復(fù)天命本原,故此后天之氣所秉的理有了變化;再因朱熹理自理,氣自氣的說法,認為理、氣不具有同一性,可各自獨立存在,所以降命之理與稟命之理當分開來說,是以則言:“天之賦與言為命”“人之稟受而言為性”而將性、命二分。針對此,呂柟“基于‘理氣非二’的陰陽變易之‘道體’、基于獨特的‘理氣合一’的本體論前提,而更多的強調(diào)了‘性命是一’‘性命同一’”。呂柟反對將性與命區(qū)別看待,認為性命不應(yīng)因為氣的存在屬性而分開來說,主張性、命是同一的,肯定了氣存在的客觀性;繼而又從“一陰一陽之謂道”來說明談性必不能脫離氣,而上述朱熹與蔡沈所主張的“這種道體的呈現(xiàn)和本體的顯現(xiàn),從天而言稱之為‘命’,從人而言稱之為‘性’”,在呂柟看來,只是存在一個賦與受的角度之分,并不能因氣的存在而將二者割裂來看,性與命本質(zhì)是同一的,氣是合理且客觀存在的,有失天命的性,呂柟認為這是天命(性)役于氣了,而要恢復(fù)天命(性),則須因人而異去設(shè)一些下學功夫。
在了解了呂柟所謂的“命”與“性”的關(guān)系之后,我們便可理解呂柟所說的率性之道即是恢復(fù)天命辦法,修身之教即人努力修持自己以達到天所賦予的命,故呂柟認為《湯誥》篇正是在教人們?nèi)绾涡蕹肿陨淼霓k法,并通過此修持辦法而上溯天命與性,也即只有如圣人般修此道、復(fù)此性,才是“恒性”,才能“綏猷”。
呂柟繼張載、羅欽順等人之后,重申了氣的地位,認為氣與理、性具有同一性,不可離氣求理、求性。呂柟在《涇野子內(nèi)篇》中提出:“蓋性何處尋?只在氣上,但有本體與役于氣之別耳,非謂性自性,氣自氣也。”呂柟認為氣之所以不能復(fù)天命之理,是因為其本體“役于氣”,即受到了世俗的蒙蔽而暫時不能恢復(fù)天理,而并非如張載乃至程朱所說的人性有天地之性(義理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之分,以為人性不能復(fù)天命之理的原因是人的氣質(zhì)出現(xiàn)了偏頗,呈現(xiàn)了人的氣質(zhì)之性。而所謂天地之性,張載認為人由太虛之氣聚而成形后,即具有太虛“湛一”的本性,此“性于人無不善”;氣質(zhì)之性則是在人成形后,天地之性受到了影響,氣出現(xiàn)了偏頗,呈現(xiàn)了“剛?cè)帷⒕徏庇胁排c不才”的后天特性。張載等宋儒認為要想挽救氣之偏,須得通過成禮知性或格物致知等方法變化氣質(zhì)才能恢復(fù)其天地之性。呂柟雖認同這些方法論,但并不同意將人性劃為天地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認為這種劃分將人的性與氣看作兩物了。對于氣之偏,呂柟認為這只是性役于氣而暫不能顯現(xiàn)。
呂柟在《洪范》篇也提到性“役于氣”而出現(xiàn)偏頗的觀點:
濟民問:“‘平康正直’者何?”柟曰:“疆弗友、燮友,言習俗之偏者也。沉潛、高明,言氣習之偏者也。平康則無二者之偏,與皇極為一者也?!?/p>
呂柟以“彊弗友”與“爕友”“沉潛”與“高明”是氣習之偏導(dǎo)致的,不符合率性中和之道,是性役于氣的表現(xiàn),而平康正直之氣才是天地之性的體現(xiàn),符合中和之道。呂柟于此并未言“彊弗友”與“爕友”等是氣質(zhì)之性,而只講“偏”,是因為在他看來性同天命之理本一般無二,但人不能盡性,是因為世俗氣習遮蔽了性,故學者要復(fù)性,則須變化氣習,方可“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而非以天地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把氣與性區(qū)別來看,割裂二者的整體性,從而將氣與性看作是二元對立的。
基于“理氣非二”的理氣觀及“即氣求性”的思想,呂柟極注重從人事入手變化氣習之下學功夫,以復(fù)其本性,達成天理,而非如釋家般主張頓悟空談,呂柟就曾在《內(nèi)篇》中主張“君子貴行不貴言”。黃宗羲于《明儒學案》中言:“而先生所謂窮理,不是泛常不切于身,只在語默作止處驗之;所謂知者,即從聞見之知,以通德性之知,但事事不放過耳?!爆F(xiàn)代學者也多指出呂柟之學重躬行踐履的特質(zhì)?!渡袝f要·君奭》中呂柟就曾言:“經(jīng)歷嗣之,不徒言說,蓋親驗之躬行者也?!币詮娬{(diào)“行”的重要性。
呂柟之所以主張學貴力行,還因為在呂柟看來,相對格物窮理的“知”來說,躬行踐履的“行”才是最難做到的,誠然如《尚書說要·說命中》傅說所說:“非知之艱,行之惟艱?!眳螙顾畹哪甏?,前有程朱理學成為功令之學,使得士子們多醉心于舉業(yè),而忽視《四書》《五經(jīng)》中先儒所傳授的講求躬行的義理之學;后有陽明弟子誤解陽明“知行合一”“以知為行”之說而喜談心性,卻將陽明心學題中應(yīng)有之“行”忽視的學術(shù)風氣。值此學風既濫的情況下,呂柟用“君子貴行”等一系列功夫?qū)W說力挽狂瀾,匡正明代學人忽視行的學術(shù)罅漏,劉宗周就此曾中肯評呂柟之學:“異時陽明先生講良知之學,本以重躬行,而學者誤之,反遺行而言知。得先生尚行之旨以救之,可謂千鈞一發(fā)?!?/p>
但也正是因為呂柟不尚空談而重躬行踐履,使得其形上理論一定程度上被弱化了,所以后來有不少學者都曾因此而認為呂柟之學無法繼續(xù)傳播是因為其桎梏于下學的死胡同而僵化了。清初李颙評呂柟之學:“雖未洞本徹源,上達性天,而下學繩墨,確有發(fā)揮?!闭J為呂柟之學未能上達性天之理,此說有一定的片面性,呂柟并非不重形上建構(gòu),而是相比形上,呂柟重氣思想更看重下學,同時需要說明的是,呂柟形上建構(gòu)是有其系統(tǒng)性的,其性天之理散見于其理學著作中。此外,呂柟不重形而上學說,還得之于其視孔子之學為“切實正學”,所以歸宗孔子之學,以氣上求理的路徑展開對生活踐履的下學,并以下學為重,故呂柟相較于其他理學家,自然更注重躬行,這是其學術(shù)思想的內(nèi)動力所要求的。
呂柟作為有明一代的儒學大家,其為學之旨乃在經(jīng)世致用,故而呂柟在形上理論上主張理氣一物,認為求理、復(fù)性都需要從氣、命上來說,并在氣、命上求,進而在功夫論上,呂柟強調(diào)躬行踐履之重要性,在講及《尚書》時,呂柟亦從圣人賢者角度來說明氣之重要性,并以圣賢之行勉勵門人為學須重踐履。
① 陳俊民:《張載關(guān)學的歷史重構(gòu)》,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32頁。
② 〔宋〕黎靖德:《朱子語類·理氣上》,王星賢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頁。
③ 劉學智:《關(guān)學思想史》,西北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299頁。
④ 〔明〕薛瑄:《讀書錄 讀書續(xù)錄》,孫浦桓點校,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49頁。
⑤⑥ 〔明〕薛敬之、〔明〕張舜典:《薛敬之張舜典集》,韓星點校整理,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4頁,第36頁。
⑦ 〔明〕呂柟:《涇野子內(nèi)篇》,趙瑞民點校,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24頁。
⑧⑨?? 〔明〕呂柟:《涇野經(jīng)學文集》,劉學智點校整理,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56頁,第306頁,第479頁,第174—175頁。
⑩ 〔宋〕蔡沈:《書集傳》,錢宗武、錢忠弼整理,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81頁。
?? 馬智:《呂柟理學思想研究》,陜西師范大學2010年博士畢業(yè)論文,第60頁,第61頁。
?? 〔宋〕張載:《張子全書·正蒙一》,林樂昌編校,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5頁。
?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7頁。
? 〔清〕黃宗羲:《明儒學案》,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141頁。
? 〔唐〕孔穎達:《尚書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373頁。
? 〔清〕黃宗羲:《明儒學案·師說》,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11頁。
? 李颙:《二曲集》(卷十七),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