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同堯 劉 峰
前額葉切除術的興衰是醫(yī)學史上的一個著名事件。該事件也因其廣泛的惡劣后果,而對醫(yī)學史、醫(yī)學倫理學的討論具有重要的啟示。諸多學者都曾針對此事件進行討論。但是,這些討論多集中于前額葉切除術“內部”的發(fā)展、應用與反思,未曾強調在前額葉切除手術發(fā)展過程中起重要作用的眾多社會因素。這些社會因素包括:當時社會公眾對精神病患者的態(tài)度、精神病治療方法在當時的發(fā)展狀況、前額葉切除術發(fā)明者的社會活動以及其他對前額葉切除術推廣起到促進的社會性因素等。
布魯諾·拉圖爾[1]291曾指出:要澄清一項科學技術的發(fā)展,不應只局限于科學技術的內部情況,而要對科學技術的內外因素予以對稱的考察。因此,依據(jù)行動者-網絡理論,對前額葉切除術的發(fā)展歷程進行分析,能夠對上述未得到重視的因素進行更加詳細的考察。從而帶來新的反思與啟示。
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ANT)由米歇爾·卡隆(Michel Callon)、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約翰·勞(John Law)三人共同提出。在拉圖爾的著作《科學在行動:如何在社會中追隨科學家與工程師》中,他以“打開科學技術的黑箱”為首要目的,提出了ANT的7條方法規(guī)則與6條原理,并提出了如“行動者”(actor)、“代言人”(spokesperson)、“轉譯”(translation)、“興趣”(interests)等核心概念。
ANT認為,技術科學(technoscience)是一個由行動者構建的整體性網絡。其中,行動者乃是網絡構建過程中發(fā)揮作用的各種異質性因素,包括人類與非人類實體。不同的行動者擁有不同的興趣。人類實體行動者會依據(jù)自身興趣采取行動,非人類實體作為施動者(actant)被人類實體代言,從而使自身興趣在網絡建構過程中得到表達。一些不同的興趣通過轉譯而達成一致(這種一致又被卡隆[2]稱為“強制通行點”),由此形成一個穩(wěn)定的聯(lián)盟網絡。因此,在社會中得到公眾認可的科學技術,就是在諸對立聯(lián)盟中網絡結構更大、資源更豐富的聯(lián)盟。
本文選擇ANT為分析工具的原因有二。第一,ANT強調了對于科學技術發(fā)生過程的追蹤。拉圖爾指出,科學技術的生成過程,就是黑箱閉合的過程。要對其有一個清楚的認識,不能將視角局限于業(yè)已關閉的黑箱,而要去追蹤它是如何閉合的。通過對過程的考察,能夠讓我們對一項科學技術的本質擁有更深刻的認識。第二,ANT強調了對于影響科學技術的社會因素的重視。ANT的第三原理指出:“理解事實和機器是什么與理解人們是誰是同樣的工作?!边@一原理也被概括為“廣義對稱原理”[1]420。科學、技術與社會呈現(xiàn)出不可分割的一體化。因此,試圖去割裂地認識科學技術,最終得到的結果一定是不徹底的。綜上所述,筆者選擇以ANT為視角去對前額葉切除技術的發(fā)展歷程進行分析。
“徹底的追蹤”,就需要回溯此黑箱產生、閉合的全部過程。該回溯將以當時的社會背景、觀念為起點。唯此才能了解行動者們是如何構建起該網絡的,才能了解行動者構建網絡的根本興趣是什么。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些社會背景因素,也可被視作是前額葉切除網絡構建的最初行動者。
2.1.1 社會公眾的精神病觀念
前額葉切除技術最早出現(xiàn)于19世紀90年代,而逐漸興起于20世紀30年代。在這之前,歐洲社會公眾持有的傳統(tǒng)的精神病學觀念極為落后,大眾的精神病觀受到宗教神學影響,精神病被解釋為“邪惡入侵造成的靈魂墮落”,精神病患者被視為是邪惡的化身。17世紀~18世紀,精神病患者的身份從“魔鬼”逐漸轉變?yōu)榱耸浪滓庀笾械囊矮F,但偏見仍然未徹底消除。19世紀初,受醫(yī)學發(fā)展的影響,人們對精神病的觀念才有所改觀,但仍然處于神學與醫(yī)學相互妥協(xié)的階段,這種相互妥協(xié)一直持續(xù)到19世紀中后期[3]。
前額葉切除技術正是在這種社會觀念的背景下逐漸出現(xiàn)的。這種社會文化觀念,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后來前額葉切除技術的若干行動者所持有的興趣。
2.1.2 科學技術手段的落后
公眾持有精神病觀念的落后,一定程度上是當時科學技術水平的不足導致的。20世紀前,無論是政府還是醫(yī)師都沒有針對精神病患者的有效治療手段。就社會治理來說,處理精神病患者的最有效手段就是監(jiān)禁,17世紀~18世紀的歐洲大多數(shù)國家都采取了這一手段。而就醫(yī)學治療來說,醫(yī)生大多數(shù)也只能采取催吐、放血、節(jié)食等手段。這些手段并不能從根本上起到治療效果。
到了20世紀,雖然醫(yī)師開始逐漸發(fā)現(xiàn)一些似乎能夠抑制精神病癥狀的手段,但這些手段大多具有“以毒攻毒”的特點。例如,匈牙利人拉迪斯拉夫·馮·麥杜納(Ladislav von Meduna)發(fā)現(xiàn)癲癇能夠緩解嚴重的精神病癥狀,因此提出了“癲癇療法”(seizure therapy),但效果不佳。麥杜納的思想啟發(fā)了意大利的烏戈·塞雷蒂(Ugo Cerletti)和盧西奧·比尼(Lucio Bini),他們提出了電休克療法(electroconvulsive therapy)。此方法在20世紀40年代成為了一種標準手段。同時,美國人曼弗雷德·約書亞·薩克爾(Manfred Joshua Sakel)發(fā)現(xiàn),通過降低精神病患者的血糖值能夠使一些癥狀消失。因此,曼弗雷德開始給精神病患者注射高水平的胰島素來使他們短暫昏迷。20世紀40年代,胰島素療法在美國成為了一些醫(yī)院代替電休克療法的主要方案[4]。
通過上述考察可以看出,直到20世紀中葉,對于精神病的治療手段都極為有限。即使是為數(shù)不多的有效方案,在給患者帶來傷害的同時,效果也并不顯著。電休克療法會使患者非常痛苦。而胰島素療法除了會導致患者短暫昏迷外,還有2%的致死可能??茖W技術手段的嚴重不足,某種程度上就導致了后來行動者所進行的各種網絡建構活動。
在追蹤前額葉切除手術網絡形成的兩個核心行動者之前,需要先對最初的各種資源予以闡述。而隨著核心行動者的出現(xiàn)與行動,這些看似并不相關的資源與行動者將會形成密切聯(lián)系,進而形成一個復雜的關系網絡。
2.2.1 雅各布森的靈長類動物實驗室及發(fā)現(xiàn)
20世紀初期,當時的較發(fā)達國家都已建立起了廣泛的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但因為精神病治療手段的匱乏,它們的醫(yī)院中仍充斥著大量精神病患者。這也使得一些基金會將目光投向了腦功能研究領域。耶魯大學的神經學系主任約翰·富爾頓(John Fulton)正是在那時為卡萊爾·雅各布森(Carlyle Jacobsen)申請到了由洛克菲勒基金會提供的靈長類研究經費[5]128。
20世紀30年代,雅各布森的研究團隊發(fā)現(xiàn),兩只黑猩猩因為腦部額葉區(qū)被實驗損毀,變得溫順和無攻擊性。特別是其中一只在實驗前性格暴躁,但在實驗之后變得非常溫順[6]。
2.2.2 喬的手術案例
無獨有偶,與雅各布森團隊同時期的另一位神經外科醫(yī)生,約翰斯霍普金斯醫(yī)院的沃爾特·丹迪(Walter Dandy)為一名被稱作喬(Joe A.)的患者進行了大腦手術。該患者因腦瘤而入院。術后,喬回到了家中,一名西奈山的神經外科醫(yī)生理查德·布里克納(Richard Brickner)負責照顧和情況記錄。理查德的報告稱,喬在手術后顯得比術前的心理狀態(tài)更加良好,雖然他失去了一部分額葉,但并未有具體功能的喪失,同時他也保持了智商水平和放松的狀態(tài)[5]110。
1935年,在第二屆國際神經病學會議(The Second International Congress in Neurology)上,雅各布森就其團隊發(fā)現(xiàn)的黑猩猩手術后現(xiàn)象進行了報告。喬的案例也在這次會議上被一些學者提及。一個葡萄牙醫(yī)生注意到了這些內容。這個醫(yī)生就是莫尼茲。莫尼茲可以被視作是前額葉切除技術網絡構建的第一位核心行動者。ANT中的核心行動者指的是通過轉譯、代言等行動將各種其他行動者聯(lián)系起來的行動者。它是網絡構建的一個核心節(jié)點。下面將從三方面對莫尼茲進行分析,第一是莫尼茲早年的社會性因素對其興趣、行動的影響;第二是莫尼茲進行的事實性資源收集,如參會、進行手術試驗等;第三是莫尼茲如何對這些資源、行動者進行代言和轉譯的。
2.3.1 莫尼茲早年經歷
安東尼奧·埃加斯·莫尼茲(Antonio Egas Moniz),原名安東尼奧·卡埃塔諾·德·阿布雷烏·弗萊雷(Antonio Caetano de Abreu Freire)。他早年因反抗葡萄牙的君主專制而受到追捕,并因此改名。但這沒能使他免去政治上的牢獄之災。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舊君主被推翻,新執(zhí)政者給莫尼茲提供了從政機會。莫尼茲搖身一變成為了立法者、內閣秘書和外交家。1919年,莫尼茲甚至代表葡萄牙出席了巴黎和會,并因此獲得了一定的聲望。但他的政治生涯并未持續(xù)太久。1926年,一個軍政府在里斯本奪權,并逮捕了他。在得到釋放后,莫尼茲不再繼續(xù)從政生涯,而開始轉向醫(yī)學研究。而政治上的失敗加劇了莫尼茲對名譽的野心。
這些早年經歷,在某種程度上影響著莫尼茲后續(xù)諸多行為。
2.3.2 事實性資源的收集
實際上,雖然莫尼茲在腦血管疾病方面有所研究,但他此前并未過多涉足精神病學的領域。在第二屆國際神經病學會議上,關于喬腦部手術的論文與雅各布森關于黑猩猩的報告引起了莫尼茲的注意。這些論文、報告的重點是討論這些手術導致的損傷。但或許因為之前監(jiān)禁導致的信息匱乏、或許因為不了解精神病學領域、或許因為個人興趣,莫尼茲把這些內容理解為了一種不同的信息,即對前額葉的損毀能夠起到治療效果。
回到葡萄牙,莫尼茲開始著手完善該設想。1935年~1936年,莫尼茲提出了一種前額葉白質切除術(prefrontal leucotomy)的手段。正如名字所表示的,這一手術需要醫(yī)生破壞前額葉的白質部分與大腦其他部分的連接[7]。因為在20世紀20年代時莫尼茲就患上了關節(jié)炎,所以莫尼茲安排的所有手術都由其助手阿爾梅達·利瑪(P. Almeida Lima)操作,而他本人只是負責指導和其后的論文撰寫。
莫尼茲及其助手于1935年11月為一名60歲的女性患者進行了手術。助手利瑪首先打開了患者的頭骨,然后使用酒精破壞患者的大腦額葉區(qū)域的神經組織。手術后,該患者的主治醫(yī)生給出了較為正面的反饋。第一例手術后,莫尼茲對損毀方法進行了改良,他發(fā)明了一種針狀的“腦白質切斷器”(leucotome)以代替酒精。在改良了技術手段后,莫尼茲和助手對第二批共19名患者進行了手術。這些患者癥狀極為嚴重,且缺乏有效的治療手段。因此,雖然術后一部分患者表現(xiàn)出了去人格化(depersonalized)的狀況,但莫尼茲還是對結果感到滿意,并開始撰寫相關論文。
2.3.3 代言與轉譯
莫尼茲的轉譯與代言活動主要通過撰寫、發(fā)表論文實現(xiàn)。通過撰寫論文,他實現(xiàn)了對事實性資源的代言,以及對人類實體行動者興趣的轉譯。該活動的結果是一種新的行動者——作為研究成果的論文的出現(xiàn)。而論文作為新的行動者,通過發(fā)表、報告和同行討論等活動,進一步產生新的社會性影響,并產生和其他行動者的連接。
1937年,莫尼茲發(fā)表了他關于前額葉切除術的論文。在論文中,莫尼茲對前額葉切除術的步驟進行了簡單概括,并簡單提及了術后可能出現(xiàn)的不良反應。而論文最主要的內容是對第二批患者中三例進行的描述。莫尼茲詳細描繪了三名患者嚴重的病情狀況和術后的改善。例如,一名女性患者“試圖通過酸液和上吊自殺”,一名男性患者“拒絕進食和休息”;而進行手術后,那名女性患者“覺得好多了并想要重新開始撫養(yǎng)她的孩子”,而這三名患者均被醫(yī)院批準出院。莫尼茲[8]在論文中表示:“術后狀況的改善被保持了下來,我無法相信這些患者的改善都可以被解釋為簡單的巧合。前額葉白質切除術是一項簡單的手術,它總是安全的。在一些特定的心理失常病例中,這項手術應該能夠被證明是一種有效的外科治療手段。”
作為前額葉切除技術網絡形成中第一位核心行動者,莫尼茲雖然聚集了較多的資源,但該網絡在此階段仍然是不夠強大的。莫尼茲關于前額葉切除術的論文并未在醫(yī)學界引起太大的反響,而只是引起了葡萄牙及周邊地區(qū)一些學者的注意。前額葉切除技術完全的網絡形成,需要第二位核心行動者的行動。在之后的追蹤中,可以發(fā)現(xiàn)第二位行動者聚集了更豐富、更強大的社會性資源和盟友。而這些社會性資源和盟友,是前額葉切除手術網絡勝出的一個關鍵。
前額葉切除技術網絡的第二位核心行動者是美國的弗里曼。弗里曼是前額葉切除技術網絡中最為重要的一名行動者,該技術在葡萄牙與意大利以外所有地區(qū)的推廣都應由弗里曼負主要責任。下面將從三方面對他的行動進行分析,第一是弗里曼的早年經歷,這對于其后續(xù)行動產生了重要的影響;第二是弗里曼進行的事實性資源收集;第三是弗里曼對其他行動者進行的轉譯與代言,這包括他撰寫論文、吸引政府、進行媒體宣傳等。
2.4.1 弗里曼早年經歷
沃爾特·杰克遜·弗里曼(Walter Jackson Freeman),1895年出生于一個顯赫的醫(yī)生家庭中。他的外祖父基恩(W.W. Keen)是當時美國著名的外科醫(yī)生,他的父親也是一名耳鼻喉專家。弗里曼年輕時熱衷攝影。從耶魯大學畢業(yè)后,他還短暫地在新英格蘭的一個發(fā)電站工作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他回到了費城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接受了醫(yī)學教育,并決定成以神經醫(yī)學為其發(fā)展方向[8]。弗里曼與莫尼茲相似,他渴望名譽且充滿激情。在給醫(yī)學生講授解剖課時,他甚至會“用鋸子打開尸體的頭蓋骨,像勝利者一樣地取出大腦并舉著它講授神經解剖學”[5]115。因此,當弗里曼聽說了莫尼茲的工作時,他立即產生了興趣。1936年,弗里曼給莫尼茲去信寫道:“我特別欣賞您最近通過前額葉手術來減輕精神病癥狀的工作?!盵9]
20世紀30年代初,弗里曼在一次醫(yī)學會議上遇到了他后來的助手詹姆斯·瓦茨(James Watts)。二人在社會關系層面也頗有淵源。弗里曼的外祖父曾擔任哈維·庫欣(Harvey Cushing)的導師。后者后來加入了哈佛大學醫(yī)學院,并成為了約翰·富爾頓的導師。富爾頓后來則成為了耶魯大學神經學系主任,他將瓦茨招到了雅各布森的研究團隊中。弗里曼在與瓦茨見面之后,成功說服瓦茨離開耶魯大學并擔任自己的助手[4]。
2.4.2 事實性資源的收集
第一個接受弗里曼和瓦茨手術的患者是一名年邁的女性。她被診斷為非典型情感障礙(unspecified affective disorder)并存在自殺傾向。根據(jù)弗里曼的陳述,患者在手術前還因手術可能剃掉她的頭發(fā)而擔憂,但手術后盡管她的頭發(fā)被剃光了,患者也顯得非常平靜。隨后的評估也顯示,患者的人格、記憶均沒有受到損害,情感能力也有了恢復。不過,他們承認,患者的靈感“火花”(sparkle)似乎消失了[5]116。但這小小的負面報告并未使弗里曼停下腳步。
1936年11月,弗里曼和瓦茨又對6名患者進行了手術。雖然他們的試驗樣本數(shù)量是如此之小,但他們還是充滿激情地開始進行論文撰寫的工作,并開始參加會議報告他們的發(fā)現(xiàn)。
隨后,為了將各種行動者更緊密地聚集在自己周圍,弗里曼還進行了諸多改進。首先,他提出用“前額葉切除術”(lobotomy)來代替“前額葉白質切除術”(leucotomy)的概念,用以強調手術破壞的區(qū)域既包括腦白質部分也包括腦灰質部分。幾年以后,弗里曼還對技術進行了改良。改良后的手術不再需要打開患者的顱骨,而是使用一根類似冰錐的手術工具,從患者的眼眶刺入前額葉區(qū)域,對前額葉區(qū)域進行掃動和刺損,由此來破壞前額葉區(qū)域的腦組織。這一手術的確切名稱是“經眶前額葉切除手術”(transorbital lobotomy),該手術也因使用工具而被形象地稱為“冰錐療法”。
2.4.3 轉譯、代言與網絡的進一步擴大
弗里曼在研究之后的主要活動并不僅是通過撰寫論文而實現(xiàn)的轉譯和代言,更是對社會性資源、盟友的聚集和連接。與弗里曼所進行的社會性活動(對前額葉切除術進行的媒體宣傳、推廣等)相比,弗里曼所進行的研究工作只能算得上九牛一毛。
在與瓦茨的合作中,弗里曼負責了主要的“喉舌”工作。兩人除了共同編寫的教科書與共同發(fā)表的一篇論文外,其余的所有論文都由弗里曼負責撰寫。相比之下,弗里曼長袖善舞、大出風頭,而瓦茨卻默默無聞。
弗里曼為了進一步擴大聲譽,還請來眾多媒體記者,請他們現(xiàn)場參觀手術并撰寫論文宣傳。一位名為托馬斯·亨利[10]的記者在文章中寫道:“(前額葉切除術)可能是這一時代最偉大的外科手術創(chuàng)新。”“難以置信的是,小小的螺旋鉆和手術刀就化解了本來無法控制的抑郁?!鄙踔辆瓦B弗里曼的外祖父基恩,都在工作繁忙的情況下,多次在主流媒體撰文來保證、宣傳弗里曼的公眾名譽。
除了鼓吹前額葉切除術的優(yōu)點之外,弗里曼同樣試圖將其他陣營的行動者招募到前額葉切除技術的網絡中。在當時,仍有一部分醫(yī)生繼承了莫尼茲最初使用的酒精注射破壞腦組織的方法;另有一些醫(yī)生則在使用電休克療法對患者進行治療。弗里曼在1949年宣稱,任何使用溶液破壞腦組織的前額葉手術都是激進的,因為這可能波及到大腦的邊緣系統(tǒng),而這是不必要的。同時,任何使用電休克療法見效的患者,也都可以通過前額葉切除手術來進行治療。弗里曼[11]還進一步表示:為了保證前額葉切除術的良好效果,任何確診的精神病患者都應在一年內進行手術。
弗里曼還進一步對那些認為前額葉切除手術有害的意見進行了反駁。雖然他承認,在其實施手術的500名患者中有20%的失敗率,但是弗里曼將這些失敗解釋為患者發(fā)病時間太長,進行手術已為時過晚。而對一些其他醫(yī)生進行手術的失敗案例,弗里曼[11]稱是醫(yī)生手術操作破壞過深所導致的。
隨著前額葉切除技術網絡的形成,一些其他行動者確實受到弗里曼的影響從而加入到了前額葉切除技術網絡的構建中。這些其他行動者包括兩方面,第一是其他學者,第二則是政府機構。前者的一個代表性例子是一位名叫瑪麗·弗朗西斯·羅賓森(Mary Frances Robinson)的心理學家。她最初對前額葉切除術持反對態(tài)度,認為心理的功能性疾病需要心理方法來治療。但是在對密蘇里州的圣約瑟夫近90名進行了額葉切除術的精神病患者考察后,她轉而支持推廣這一手術[12]。政府作為行動者的加入,對前額葉切除技術網絡的勝利更是具有重要意義的。塞繆爾·查夫金[13]在其著作《偷心者》中指出,當時的一些官員、警察希望這項外科手術能夠成為一種控制青少年、少數(shù)派和不適應社會者的手段。
正是上述所有因素的相互作用,使得前額葉切除技術網絡納入了越來越多的科學、技術、社會因素,其網絡也變得逐漸強大和穩(wěn)固,最終使得前額葉切除技術在當時得以流行和推廣。
根據(jù)以上論述,能夠勾勒出關于前額葉切除技術網絡的整體形態(tài)圖見圖1,以及關于該網絡的轉譯-代言關系圖見圖2。
圖1 前額葉切除技術網絡圖
圖2 前額葉切除技術網絡轉譯-代言關系圖
通過這兩幅關系圖,可以看出前額葉切除術的行動者-網絡具有一些明顯的特征。
首先,前額葉切除技術的行動者-網絡呈現(xiàn)出三塊相對獨立的子網絡結構,分別是:第一,前額葉切除術推廣的前置性資源子網絡,即社會觀念落后、技術手段匱乏及兩個經典的臨床手術案例。第二,以行動者莫尼茲為核心的子網絡結構,包括莫尼茲、莫尼茲的助手、他們的臨床試驗及發(fā)表的論文。第三,以行動者弗里曼為核心所形成的子網絡結構,也是包含社會性資源最為豐富的子網絡結構。弗里曼不僅成功將前置性資源子網絡中的行動者詹姆斯·瓦茨招募進了自己的陣營之中,更是憑借社交媒體、外祖父的宣傳,拉攏到大量社會性資源。這部分社會性資源恰恰是前額葉切除技術得到推廣的重要因素。
其次,正因為三個子網絡呈現(xiàn)出相對獨立的狀態(tài),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是較為微弱的。前置性資源子網絡僅通過1935年的第二屆國際神經病學會議與莫尼茲核心-子網絡、弗里曼核心-子網絡相連,而莫尼茲與弗里曼也僅曾通過信件相互交流。這種聯(lián)系的不緊密一定程度是客觀因素所導致的。1939年,莫尼茲被一名患者開槍擊中而癱瘓,這使他余生都只能在輪椅上度過,這大大局限了他作為核心行動者的活動范圍。1944年,莫尼茲退休,不再熱衷于前額葉切除技術的推廣,轉而研究神經科學的其他項目[4]。這使得弗里曼核心-子網絡雖與另外兩個網絡有所聯(lián)系、同為整體,但難以有效地調用這些網絡中的盟友。
因此,不難看出,弗里曼核心-子網絡所依仗的主要力量便是弗里曼憑借多方努力所收集到的社會性資源與盟友。但是,隨著反方的事實性資源的聚集——臨床試驗與手術開始逐漸發(fā)現(xiàn)前額葉切除技術弊大于利,一些社會性資源必然會脫離前額葉切除技術的網絡并倒向弗里曼的對立面。當弗里曼核心-網絡失去了這些賴以支撐的社會性資源而他又難以調用其他的事實性資源來予以抵抗時,前額葉切除技術的行動者-網絡就會瓦解。而這也正是前額葉切除技術能在短短十幾年間迅速推廣,卻又在幾年之間被各國政府禁止的主要原因。
通過ANT對前額葉切除技術網絡構建過程的追蹤,能夠給我們帶來以下幾方面反思與啟示。
首先,對前額葉切除技術網絡的追蹤和分析,明確地印證了ANT所強調的首要思想,即在科學技術的發(fā)展過程中,社會性因素對于科學技術的影響是不可忽略的。科學、技術能夠在社會中獲得絕對性優(yōu)勢并廣為流傳,僅僅依靠實驗室內的研究是絕對不夠的。在前額葉技術發(fā)展的早期階段,不管是雅各布森的靈長類實驗、喬的案例還是莫尼茲的行動,都未能在社會中引起較大反響。這恰恰是因為他們對于社會性資源的聚集能力不足。而弗里曼則憑借著廣泛的社會資源將前額葉切除技術的各方行動者都聚集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強大的網絡聯(lián)盟。即使他在科學的研究上是武斷的、輕率的,但他仍然憑借著社會資源將前額葉切除技術推廣了開來。
其次,雖然ANT要求一種對稱的分析視角,但是前額葉切除技術網絡所呼喚的恰恰是一種自然主義的科學態(tài)度。當人們面對的是一項科學技術究竟是有益還是有害的問題時,不應該讓社會性資源過多地遮擋、影響其判斷,而是要更多地依據(jù)實驗室中的科學研究事實來作為證據(jù)去進行判斷。否則就可能重蹈前額葉切除術之覆轍。進一步來說,絕對的科學社會建構主義同樣是應當被拒絕的。弗里曼之所以能夠在20世紀50年代短暫地勝出,前額葉技術能夠形成穩(wěn)固的網絡而短暫地被推廣,也許依靠的正是社會性建構的力量——它被建構為了能夠治療精神疾病的、對患者有益的。但是后來的事實性資源聚集,科學家對于精神疾病與前額葉切除技術更為深刻的認識,恰恰打破了這種虛假的社會建構。因此,強調科學的社會性是合理的,但是這種強調不應當矯枉過正。將一切科學技術解釋為社會活動的建構結果,得到的只能是懷疑論與相對主義。
最后,前額葉切除手術造成的嚴重后果也給予我們警醒。就科學家維度而言,在其認識層面,雖然主觀性是科學研究不可避免的因素,但至少應盡量地保證客觀性;在其價值層面,雖然科學家的行動會出于其自身利益的考量,但至少在私欲與公益沖突的情況下,不應作出違背公眾利益的行為。就社會維度而言,社會、公眾也需要對科學家活動進行足夠的立法、規(guī)制和監(jiān)督,以避免與前額葉切除術相似的事件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