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1984年生，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五卷本“胡竹峰作品”、《擊缶歌》《不知味集》《豆綠與美人霽》《舊味》《閑飲茶》《空杯集》《墨團花冊》《南游記》《民國的腔調(diào)》《挖土豆的少年》《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等作品集近三十種。曾獲孫犁散文獎雙年獎、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散文獎、奎虛圖書獎、劉勰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草原文學(xué)獎、滇池文學(xué)獎、三毛散文獎大獎、紅豆文學(xué)獎、《廣西文學(xué)》年度優(yōu)秀散文獎，《中國文章》獲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提名。部分作品被譯介為多種文字。

《惜字亭下》后記

吟詩填詞，超脫物象，方才煥發(fā)精神。畫家之上上者，多遺貌取神，水墨之妙，在無相有相。拙文從心，有興致一面，心情常常在看山是山、看水非水之間。文章心跡，走筆如水，并無定式，是露珠是洪流是大河是小溪是湖泊是海洋是沼澤是泥塘……隨物而賦最好，無所謂形無所謂神，形神十全好，形神俱廢也好，不破不立，無需執(zhí)念，無非一段氣韻。

隨心所欲，無所依附，無阻礙無隔膜，是作文人的自在，也是好文章底色，儼若狡兔，且不止三窟。兔起鶻落，空山不見，內(nèi)心素白也野馬也塵埃也，文章也要和光同塵。

古人說文以氣韻為主，須題外立意，氣韻不足，雖有辭藻也非佳作。陶淵明之天成、李白之神氣、杜甫之意度、韓愈之風(fēng)韻、蘇軾之海上風(fēng)濤氣，各自氣韻不同，皆為逸思妙想所寓，不是繩墨度數(shù)所能束縛。應(yīng)酬辭章，容易流喪生氣，咿唔模仿，自加桎梏，難覓性靈。好文章觸動靈機，囫圇入得自然境，秉天地而生。只求行文燦爛，才華四溢，怕是逃不出匠人的五指山？。

初習(xí)寫作，唯恐稻粱無著。生活安穩(wěn)，又擔(dān)心消磨掉靈氣，折損了才華，寫不出肺腑?，F(xiàn)在懂得浮沉不由己，躬耕其中就好，如牛負重田地，疲極不敢左右顧視，出離乃可蘇息。人生刻意如刻舟，拾不回落水之劍。

少小讀先秦諸子魏晉文章，讀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感受無多。涉世漸深，慢慢體會到古人筆力，懂得文脈一代代傳承，所謂千古一道，千古一心。晚明李卓吾先生手不釋卷，終日抄寫，自批自點，自歌自贊，說與先賢為友，彼此作用，多有妙處。古人的遣詞造句芬芳了中國人的文心，文明離不開文字，我希望寫出漢語之美，脫胎換骨進入前人營造的珠璣美玉氛圍。興趣使然，一直偏愛中國古典文學(xué)。寫作白話文，向前人借鑒，會多些厚實多些意味多些古舊的色澤。文章大國由來已久，唐宋以文章取士，文而優(yōu)則仕。

文體初興，活躍靈動，商周青銅器銘文，不乏絕妙清簡的言辭?！渡袝?？《詩經(jīng)》之生氣元氣，字字千斤，后世鮮有匹敵。《世說新語》記人，《水經(jīng)注》寫景，《搜神記》志怪，《齊民要術(shù)》《農(nóng)政全書》談瓜果草木、種植牧養(yǎng)，《天工開物》論營造工匠，造句行文搖曳情致。

散文可以寫虛，小說往往落實，唐傳奇、《紅樓夢》《儒林外史》坐實為虛，讀來似墜幻境，像自家經(jīng)歷，不覺得杜撰人為。散文亦能寫實，《史記》《漢書》行文安穩(wěn)如磐石，韓柳歐陽不弄花槍，不?；ㄇ?，觀天地，觀世界，觀靈覺。文學(xué)近乎虛邑，借實言虛，以虛坐實，是現(xiàn)今對文章的追求之一。

世事寒熱濃薄，文章宜虛宜實，繁燈如海中筆墨興會，多少悲歡離合泛起。文學(xué)可以沖淡現(xiàn)實的乏味沖淡喧囂的塵音，如執(zhí)火炬，如近火爐。賞心悅目的種種美好慰藉此岸路途，最留戀彩虹雨后、月上柳梢的風(fēng)情，雖是極小的景致，境況難逢，并不虛無。

聽人贊揚文章寫得好，大抵于登山途中迎來涼風(fēng)，固然欣喜靜立小憩，萬萬不會棄路而去。作文一事，攀附前賢，倒如子路一般聞過則喜。春秋時人高繚，在晏子座下為官，從無過錯，卻遭辭退。晏子說，我像一塊彎曲的木頭，必須用墨斗來彈，以斧頭來削，拿刨子來刨。每個人都有缺點，別人不說，自己看不見。高繚隨身三年，從來不說我的過錯，只得辭退。古風(fēng)如此，令人仰慕。古風(fēng)中有古調(diào)，文章我偏愛古調(diào)，哪怕今人多不彈。

文章如手指，長短不同，但通連人心，心血并無高下之分。作文時候心中存著一個大愿，勿依傍他人，不重復(fù)自己。寫作技法或許有些進步，思路也漸近自由，但文章從來不止這些，個性和感情尤為重要。書中舛誤不足難免，讀我文者即為友也，朋友的指教歡迎之至。惜字亭下偶相逢，紙上幸會祝平安。

湖心亭看雪

連日大雪，四野一白，葉落樹空，積雪肥碩壓在枝頭。忽起游興，乘舟獨往湖心小亭。湖上看雪最好，雪景堪賞處，往往寂寞相隨。草木被雪染白，大地隱在一片茫茫中，天空紅黃鉛白各色錯雜。有鳥覓食，低空盤旋幾回，一無所獲，怏怏而走，翅膀扇動濃霧，撲棱聲緊隨左右。

坐在船頭，如處云端，白茫茫流煙散散淡淡。風(fēng)冷冷刮過臉頰，寒意侵人。以手抄水，絲絲涼意自手指猛躥臂間，忍不住打個寒噤。船行破冰聲不絕，冷風(fēng)相隨。湖中只有雙槳劃水的聲音，寂然凜冽。人在看雪，不知雪也在看人。岸邊有人影，仿佛丈二宣上一點墨。

湖心風(fēng)漸大，雪簇簇飄落。進得茶食，方回暖意。解纜歸舟，槳音寂然，行向茫茫煙霧，混混沌沌如游天際，如癡如醉亦如夢如幻。人生至此，與萬物一，與天地合，不復(fù)有我。

冶父山記

山下有廟，構(gòu)建極大。陽光照過，屋頂若流金。一路多杉樹？，高高的，直直的，遮陰無數(shù)。佛音響之不絕，鳥鳴清幽，身體一輕，翩然欲飛。天色向晚，暮氣上來了，山間彌漫一股清涼？，內(nèi)心也清涼。隱隱傳來人語，灌木叢微微晃動，疑心林深處會走出三五個古人，是仙翁是游俠是僧侶是農(nóng)人是樵夫。

先秦歐冶子曾在此地?zé)拕?，山頂猶存鑄劍池，繞行兩圈，水中凜凜似有劍氣。寒山問：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該如何處之？拾得答：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人生也像刀劍，世間毀傷誹謗亦如熔爐，來一世必經(jīng)幾遭火燒錘擊。世人度我，煉石成鐵，更讓頑鐵現(xiàn)出劍性，可如是觀也。

懷古

老友張揚贈方古硯，掌心大小，堪堪一握，可喜銘文吉祥：“入之淡者出之濃，他日文章華國，策爾磨礪功。”其中情誼蕩起心緒，更堪銘記。這硯臺舊年墨花涓涓，文章鮮鮮，不知與幾人晨昏相伴過，更不知幾人在此耕耘心田，不禁起懷古幽情。

人近中年，突然多了懷古幽情，在先秦與明清之間徘徊。因緣際會幾幅古畫數(shù)本舊書，近年更迷戀老玉，有幸遇見環(huán)、玦、璧、司南、勒子、佩。藏玉入懷，養(yǎng)護肉身的玉性，也是對君子如玉的向往。老玉之美，無關(guān)沁色變化，往昔氣息足以令人拜倒，其中有往事有精神。去年冬日存得一弦紋劍璏，玉質(zhì)頗好，沁色深厚，中有凹槽，其形如橋如瓦，又稱瓦紋，有長橋臥波之勢，手中把玩，雨打魚鱗瓦的氣息飄了過來。

多收了三五斗

有人存錢，有人儲物，有人收禮，有人受賄，有人獲罪，有人藏嬌，有人匿私，有人買馬，有人納涼，有人享福，有人得意，有人進壽，有人來寶，有人添丁，有人招財，有人割稻，有人采花，有人折桂，有人抱蔓，有人摘瓜……我只有積攢文章。近來寫作頗勤快，多收了三五斗文字。

文才可以斗量，謝靈運說天下一石才，曹子建獨占八斗，他得一斗，余人共分一斗。十升為一斗。升斗大小不同，形體近似，四塊梯形木和一正方木組成，以鋦釘或榫卯構(gòu)連，上口闊大，下面封口較小。

三十年未見斗，升也二十多年不見了。鄉(xiāng)下人稱升為升子，其中有對谷物稻米的敬意。

竹引清風(fēng)

在四川簡陽吃到羹湯“如花似玉”?；ㄕ?，花椒，玉是脫了外衣的嫩玉米，熬湯勾芡而成。三五個枸杞撒在上面，有幾葉扁舟出沒風(fēng)波的意思。入嘴軟糯，滋味近似雞頭米，卻多些糖心感。次日在湖邊吃農(nóng)家飯菜，一缽玉米羹橙黃透亮，連吃三碗？，只是覺得好，好在空無，無一絲掛礙，清香里泛著輕甜。甜淡如靈狐，回味之際，滑入咽喉遁于腹中，空余一腔滋味。

我好喝玉米粥，熬得稀爛溫軟，入口即化，再加入南瓜、紅薯？、大棗之類，滋味更佳。秋冬天捧碗而啜，清簡的日常，湛然如竹引清風(fēng)，仿佛入了虛寂之境。

石嶼

在大船眺望良久，四面海水茫茫，哪見石嶼蹤影。換小舟進發(fā)，水聲轟隆作悶雷聲，不知行經(jīng)幾里，島嶼在望，現(xiàn)出一道淡淡的墨痕。海鷗紛飛，點點潔白舞動如散花玉屑。

進入礁盤，涌波小了些許。水尤清澈，恨不得就船舷一飲而盡，又想縱身躍入化作錦鱗游弋而去。水底皆礁石，不見間隙，如完整一塊，有紋路有顏色，若蟒紋若魚鱗，也像獸皮像羽翼。小魚細密似麥芒，不計其數(shù)，如箭如電，出沒水石間，看得人恍惚若處世外。

上得石嶼，不過茅屋庭院大小。閑坐岸邊，各色各形礁石，瘦、肥、透、奇參差有致。石縫別無他物，雜生無數(shù)堿蓬，皆肥碩肉滋，令人稱奇。堿蓬耐鹽耐濕耐貧瘠耐寒薄耐寂寞，它是我的知己。光照如火爐，海風(fēng)冷清吹過，冷熱交替，不獨石嶼如此，人生亦如是。

懨懨帖

有些懨懨的，說不出來的情緒，不是惆悵不是疲倦不是憂郁，倒是有些猶豫。想讀書，猶豫;想寫字，猶豫;想作文，猶豫。是《離騷》上的句子吧，心猶豫而狐疑兮，欲自適而不可。并無狐疑，但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端的是欲自適而不可。窗外沙塵暴，染得天空晦暗。書案前動了作文之心，作文之心如水，流動的水，一時心境濕潤。

不惑說

肉身渾濁，洗澡時，塵垢像去之不盡。在水里泡得久了，生怕化為一灘污泥，果然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小恙不斷，靈魂老沒老不說，身子開始不年輕，體力大不如前。過去怕沒有寫好文章的命，現(xiàn)在只求有一個寫文章的好身體。

人身如同房子，年歲久了，總有瓦片掉下來，椽頭漸漸腐朽。去醫(yī)院多了，病時覺得鳥鳴聒噪，花開鬧心。歲月安不安穩(wěn)暫且放一邊，筋骨安穩(wěn)了要緊。

覺出了肉身的存在。呼吸變得重，感覺出心、肺、腎、肝、胃的工作，耳、眼、鼻、喉、舌的工作。感謝身體安住靈魂，祈禱老天賜人健康，最怕精神不貫注。

早起，枕上掉有頭發(fā)，洗頭，水盆漂著頭發(fā)。想象有一天禿頂，有一天老邁，先是害怕，后來卻笑了。人都會老，老住在隔壁，不期待老去，也不眷戀年輕，平常就好。年近不惑，到底有惑，對人情對時事對世態(tài)，明知見怪不怪，心里覺得豈有此理。所得多了，所失多了，自在開始少了。懂得身不由己，好在我心由己，且思無邪，看淡身外事。

喜歡古物，不為金銀氣，歡喜一段舊味，沉迷前人的意蘊。都罵世界浮躁，罵浮躁的人最浮躁。感慨人心不古，人心向來不古。心態(tài)越發(fā)平和，煩惱越來越少，生死之外，并無大事。生死有天命，文章有天命，吃多少飯，走多少路，讀多少書，識多少人，都不由己。人世是一趟旅途，步履從容自在一點好。

喝茶必凈，吃飯必凈，飯碗如洗過。愛錢不迷錢，錢是人掙的，糧食蔬菜是老天所賜，不敢糟蹋一粒米，不敢浪費一口水。

不論人短長，人論我且隨他。不羨慕誰，不怨恨誰，過好自己。輕我之言，無動于衷。遇人重我，怕?lián)黄鹉欠葙澴u。譽如壯行酒，此去萬里，且多些豪氣。謗似耳旁風(fēng)，人生倥傯，不糾結(jié)閑言碎語。賢不可悔，禍必滅己，經(jīng)上說：惡人害賢人，猶如仰天吐唾沫，唾沫到不了天，卻落回自己身上。猶如逆風(fēng)揚起塵沙，塵沙吹不到對方，卻吹回自己身上。謗我者壞的是他的眼他的心，與我無關(guān)。受得了榮譽，也要經(jīng)得起傷害，接得住獎勵，更要無懼挫敗。在春季里賞花，還得學(xué)會在寒冬天看雪。

眼睛視物越發(fā)模糊，心思卻比過去清楚。求人不如求己，很多時候自己也不想多求，只愿此心安、此身安。作文無需趨炎附勢，不必媚俗討巧，點橫撇豎捺，自在自由。懂得一點文章的作法與規(guī)范，知道美文個中妙趣，也慢慢活出人生個中滋味。一遍遍提醒自己要惜福。

陋室窄小，沒有院子賞花看草，在郊外折幾枝花草回來插在瓶子里，紅的白的黃的都有，一屋子雅氣，自得其樂。沒有大書房，卻入了古人“書似青山常亂疊”的詩境。沒有文名，享受清靜的福氣，活在自己的境況自己的天地里。有了文名，權(quán)當(dāng)煙云供養(yǎng)，認真寫作更好。不去人多的地方，得閑逛山看水游園。書讀得少了，世事是一本大書。出可無車，衣可無裘，家里一定要存有菜食。衣服穿合身的，自己覺得舒服就好。要素色，或者黑或者灰或者白。衣服是人生的底色，簡單一點好。天涼加衣，天熱減衣，怕熱也怕冷。

吃得肉，食得素。拜得佛，見得魔。享得福，受得罪。萬物有靈，各司其職。貓是貓，虎是虎，生來如此。螞蟻變不成駱駝，豆芽長不出樹高，小溪泄洪也不是大江。順天道，應(yīng)人道，才能持正。過小日子，想大文章。生活世俗，心思不妨出塵。口袋雖小，胸襟張大。諂媚固可恥，傲然也非分，蕭然自遠好。人蕭然自遠，文章也蕭然自遠。再不使強用狠，明白古人說的榮辱不驚、去留無意，任由庭前花開花落，也靜看天上云卷云舒。

喧囂如煙火閃電，文學(xué)是山川河流。能寫的時候多寫一點，寫得好一點。知道不完美，依舊期待下筆破綻少一些，每篇文章都是跳起來摘下的果實。寫作是沒有終點的旅程。恩怨情仇隨風(fēng)而散，文章稍微長久一些。天道無私，時間公正，文章寫我，人間立此存照。萬事不求盈，小滿即大福。守常奉道明志，惜此岸的業(yè)。

閑記

六根不凈，忘得了功名，忘不了金銀，忘得了嬌妻，忘不了兒孫。閑是煙酒糖茶，閑是柴米醬醋，閑是風(fēng)月山水，閑是眼耳鼻舌身意之自適自在，故世人多好閑。但人生忙碌，最難的卻是有閑，古人才說得閑即神仙。閑人是人間的神仙，做天上的神仙要解脫。奈何世間的人大多入世太深，未能解脫，或者解而不脫難脫。人赤條條而來，難得赤條條牽掛賞心樂事。一旦參會閑之趣，不覺洞然。

手帖

北宋李成畫風(fēng)簡練，惜墨如金，取景平遠曠闊，渴筆畫寒林枯枝，樹身以淡墨涂抹。后人說畫家用墨微妙，潑墨氣勢磅礴，惜墨骨骼疏秀，文法也如此。有人刪繁就簡，有人由簡入繁，各尋路徑上了寶山。李漁不喜歡元詞楔子，覺得太老實，說文章忌諱開口罵題，隨意惜字如金，容易鹵莽滅裂。他的《閑情偶寄》自抒性情縱酒臧否，不乏風(fēng)雷氣概，行文恰切可見錘煉詞句功夫，《笠翁十種曲》更是言辭精當(dāng)。

古書讀了幾十年，越來越在意紙頁的鮮活風(fēng)華，那是先賢人世一游的痕跡。下筆節(jié)制，有惜字之心，或許更能寫出風(fēng)骨寫出安靜寫出宏大氣象。清人安禎作《惜字》詩：“羲皇一畫本先天，倉頡演成字萬千。會意象形涵妙理，豈堪拋擲不加憐?！庇袗垡?、有敬意、有惜心、有文心。愛意、敬意、惜心、文心，是情懷是境界，比起承轉(zhuǎn)合珍貴。

文章各有機緣造化，旨趣性情不一，開花結(jié)籽，風(fēng)貌迥異。古風(fēng)古韻漸漸闌珊，策馬迎著一抹夕陽，不知暮色已至。夜宿雞聲茅店，曉月清輝照見板橋霜上的足跡，舊士人的背影并未走遠。于是回歸元典，偶轉(zhuǎn)前人，與古為徒，抒發(fā)一己之思，書寫一家之言。文章最怕掇拾陳詞，株守俗見，拘囿于別家瓜田籬笆屋檐，一團精光性靈不得從胸襟流出，遮了自家面目。

暮雨青衫，西風(fēng)流年，時間比逝水無情冰冷。幾萬個晨昏在瓦屋木窗外踏馬走過，惜字亭還在，法相莊嚴，如見祥云。惜字亭好，惜字更好，下筆放任自流，也要惜字，點橫撇捺一筆一畫如鏤金石。

好文章正大里放出光芒，照過心眼，所謂光明正大。正大才穩(wěn)妥，塵世所求無非穩(wěn)妥，歲月穩(wěn)妥，身心穩(wěn)妥，家國穩(wěn)妥。袁宏道游覽武陵，入德山盤桓近月，與諸衲極談，體悟良多，欣喜無量，給友人手帖報喜，說學(xué)問乃穩(wěn)妥，不復(fù)往來胸臆間。此后果然文采濃郁，識見脫俗，大宗師氣度在焉，那是山中得道了。文章本在林深處、白云間，作文者要一意孤行，遠上寒山石徑。枯井底的青蛙，自在而鳴，勝過鯽魚，盡管鯽魚湯鮮美。

風(fēng)驟起山巒，說不盡云山霧沼，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由草野入洪荒，尋獸跡，覓蟲痕，察秋毫，或看日月星辰，或察風(fēng)雨霜雪，悠然自適，自適就好，文章最怕不自適。言詞之箭，達意即可。

【責(zé)任編輯】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