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萌
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常生活”(1)本文在進行一般性論述時直接使用日常生活,在進行概念術語的闡釋時使用“日常生活”。在我國人文社科學術語庫中的地位不斷提升。學界以馬克思主義哲學對日常生活的反思和批判為基礎,結合現實語境和學科框架,不斷豐富“日常生活”的理論內涵與社會意義,并在民俗學領域促成了關注民俗語境、主體行動和實踐理性的研究范式轉型。然而,“日常生活”的概念之宏大、內容之豐富又常常使得相關研究缺乏抓手,限制了其闡釋力的進一步提升。
集市作為一種定期進行的商品交易形式,是人們生產生活的重要內容。其既具有鄉(xiāng)村與城鎮(zhèn)結合的空間特征,又具有小農耕作與商品貿易互嵌的功能特色。在現代化進程中,集市的呈現方式和功能意義不斷變遷,吸引多學科研究的交錯與融合,形成了理論性與應用性并重的局面。不同學科沿著各自的研究進路,從集市的形成、歷史、功能、結構和空間等方面進行探索,推動了相關學科研究視野和理論方法的創(chuàng)新。
關于集市具有經濟交易、文化互動和人際交往等多重功能的觀點,學界已基本達成共識。然而,學者們對集市中日常生活、民俗文化和社會結構之間動態(tài)關系的研究尚待深入,民俗學在集市研究中相對缺位。雖有個別學者關注到了集市中的民俗及其文化空間性,(2)參見張春:《基于“地方空間理論”的集市空間建構研究——以魯中地區(qū)周村大集為例》,《民俗研究》2021年第2期;董麗娟:《鄉(xiāng)村集市的“民俗文化空間性”》,《文化學刊》2014年第6期。但有關集市的闡釋大多作為民俗學研究的注腳出現。集市作為一種研究視野在推動民俗學理解并闡釋日常生活中的作用未能得到充分彰顯。
因此,本文在跨學科的集市研究回溯中,討論將集市作為民俗學理解日常生活新視野的可行性、適用性和重要性,闡釋民俗學的問題意識和學術關懷在研究當代集市轉型中的意義,并探索民俗學與相鄰學科對話的路徑,從而提升民俗學知識生產和成果轉化的能力,回應“以人民為中心”的學科宗旨與時代使命。
集市的釋義是闡釋其類型、結構和特征的基礎。所謂“集”,又作“雧”,原指數鳥聚集在樹上,后衍生出聚合、停留和棲身等含義;“市”的本義為交易場所,后引申為管理市場的官吏和城鎮(zhèn),或表示交易這一行為。現在,集市已成為一個約定俗成的名詞,既可指代聚集交易的方式,也被用來概括交易的場所,并在我國不同地區(qū)形成了多樣稱呼,如“集”“墟”“市”“場”“街”和“巴扎”等。
以集市為中心,衍生出一系列與之相關的民間語匯?!摆s集”“趕場”“趁墟”“趕街”“趕山”和“趕鬧子”等稱呼是人們對參與集市活動的主要表述方式。其中,“趕”和“趁”字將這一活動區(qū)別于以休閑為主要特征的“逛街”,彰顯了集市在時間安排上的緊湊性和周期性特征。人們將集市的開放周期稱為“場期”或“集期”,將集市開放的日子稱為“開市日”或“逢場天”,不開放的日子稱為“閉市日”或“冷場天”。集市上的商販有“坐商”和“行商”之分,后者在我國西南的一些民族地區(qū)又被稱為“燕兒客”。
學者們根據集市的時空或功能特征將其分為不同類型。中國學者一般將集市分為不定期集市(集會集市)、定期集市、常日集市和特殊集市(國際集市)等類型。以時間標準為主導的分類方式雖然能夠較為籠統(tǒng)地涵蓋我國大多數集市,呈現民眾因集市而聚集的頻率,但難以說明不同集市在空間、功能和結構上的關聯(lián)。對此,美國學者施堅雅(William Skinner)根據德國人文地理學者克里斯塔勒(Walter Christaller)的“中心地理論”(central-place theory),按照中心地的經濟職能劃分了5種主要的中心地類型,并在其與行政地位的關聯(lián)中,明確了不同市場的屬地大小和層級體系(見表1)。
表1 施堅雅對中國市場類型及等級的劃分(3)參見[美]施堅雅:《中國農村的市場和社會結構》,史建云、徐秀麗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10頁。
有關集市形成原因的問題在“中心地理論”的框架中被轉化為“人們?yōu)楹我谔囟〞r間聚集于特定空間”,并延伸出兩種闡釋路徑。一些學者將其歸因于交易者對經濟利益最大化的追求,另一些學者則認為其受到了宗教信仰和思想觀念等社會文化因素的影響。就中國的集市而言,學者們普遍認為其歷史悠久,作為農村勞動分工的結果和調劑余缺的手段(4)參見鐘興永:《中國古代市場資源配置發(fā)展的兩個階段》,《云夢學刊》2000年第3期。,經歷了“日中而市”、坊市、草市和鎮(zhèn)市等發(fā)展階段(5)參見石憶邵:《中國集貿市場的歷史發(fā)展與地理分布》,《地理研究》1999年第3期。,在明清時期得到大規(guī)模發(fā)展,形成了較為完善的體系(6)參見許檀:《明清時期華北的商業(yè)城鎮(zhèn)與市場層級》,《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11期。。
集市的分布之廣、類型之多和歷史之久導致我們不能將其概而述之。因此,為方便討論,本文所談及的集市主要指鄉(xiāng)村集市,即施堅雅市場體系中的基層市場。這種集市“滿足了農民家庭所有正常的貿易需求……是農產品和手工業(yè)品向上流動進入市場體系中較高范圍的起點,也是供農民消費的輸入品向下流動的終點”(7)[美]施堅雅:《中國農村的市場和社會結構》,史建云、徐秀麗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6頁。。鄉(xiāng)村集市作為基礎市場單位,其對經濟交易功能的強調使之區(qū)別于廟會,但又具有大多數其他類型集市的特征,在集市系統(tǒng)中具有代表性,因而圍繞鄉(xiāng)村集市的討論可產生較為普遍的借鑒意義。
以貨物交換為基本目的的集市之所以成為民俗學研究的范疇,與集市結構功能的多元性和復合性相關。集市作為區(qū)域內民眾生活的內容和形式之一,塑造著人們的生產生活方式,其所包含的民俗事象、時空結構和社會秩序既屬于民俗學研究的對象,也是民俗學觀察日常生活的立足點。
首先,集市交易活動產生了一系列與之相關的民俗事象和民俗主體,是民俗學研究不可忽視的對象。鐘敬文把商貿民俗列為物質民俗的子項目(8)參見鐘敬文:《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63-68頁。,烏丙安則區(qū)分了“市的民俗”和“商的民俗”(9)參見烏丙安:《中國民俗學》,長春出版社,2014年,第64-73頁。。其中,無言交易、按需進行的自然交易、按量進行的等價交易和以貨幣為媒介的交易代表了集市中主要的民俗活動樣態(tài),行商、坐商和“居間客”等是集市交易過程中產生的民俗主體,而商販為吸引顧客所創(chuàng)造的吆喝、代聲和招幌等則是集市中顯著的民俗事象。另外,集市交易中的隱語、行話和討價還價的方式也屬于民俗研究的應有范疇。
其次,集市時空不僅作用于物資流通,還搭建起民眾日常生活的時間框架和空間范圍,為民俗的生成和發(fā)展提供了特有的語境。一方面,集市周期塑造了民眾日常生活的節(jié)奏,成為人們標記時間和安排活動的參照尺度;另一方面,集市周期又受到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且開市時長由人們在集市上停留的時間決定。我國集市的集期通常以農歷一旬為單位,以一旬兩集、一旬三集或隔日集較多。(10)在一些少數民族地區(qū),人們確定集期的方式更加多樣。例如,我國清水江流域部分苗族聚居區(qū)的集市以干支紀年法為測算集期的標準,并將不同的集市用生肖名稱予以命名。農忙時,集市的開市時長相對較短;歲時節(jié)慶時,趕集的人數變多,商品的種類增加,開市時長也隨之延長。集市時空與民俗生成的關系在地方節(jié)俗中體現得較為明顯。流傳于湖北恩施土家族聚居區(qū)的“女兒會”、云南玉溪花腰傣和文山壯族聚居區(qū)的“趕花街”、廣東南海的趁“狗仔墟”等節(jié)慶大多以趕集為契機,兼?zhèn)鋾?、慶祝和祭拜等活動。而且,這些節(jié)慶還通常包含了大量其他的民俗事象,如“女兒會”中演唱的民歌、“趕花街”中交換的銀飾和秧籮飯以及“狗仔墟”中表演的高樁醒獅,等等。
再次,集市的物理空間因民眾實踐被賦予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功能,集居住空間、工作或生產空間和社交空間于一體,成為民俗學觀察日常生活可以依托的田野點。王笛在研究中強調了集市空間對民眾信息交流和愉悅身心的價值(11)參見王笛:《跨出封閉的世界:長江上游區(qū)域社會研究(1644-1911)》,中華書局,2001年。,宋靖野和曹海林等人則專門論述了集市作為鄉(xiāng)村公共空間的社會詩學及其在構建社區(qū)秩序中的作用。(12)參見宋靖野:《“公共空間”的社會詩學——茶館與川南的鄉(xiāng)村生活》,《社會學研究》2019年第3期;曹海林:《鄉(xiāng)村社會變遷中的村落公共空間——以蘇北窯村為例考察村莊秩序重構的一項經驗研究》,《中國農村觀察》2005年第6期。集市空間的多元功能使集市在民眾生活中的意義從時空框架滲透到精神和情感訴求中,趕集實踐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明恩溥認為,正是因為鄉(xiāng)村集市不僅是市場,還是一種交流手段,所以“中國人徒步走上三里或八里甚至十來里去一個市場,是很不在乎的事情”(13)[美]明恩溥:《中國鄉(xiāng)村生活》,陳午晴、唐軍譯,中華書局,2006年,第113頁。。這種觀念并非學者一廂情愿的解讀,大量的民間表述也顯示出這層含義,如冀東民歌:“從春忙到大秋里呀,腌上了咸菜忙棉衣呀,雜花子糧食收拾二斗,一心要趕樂亭集呀。樂亭南關把糧食賣呀,賣了糧食置買東西呀,買了江南的一把雨傘,又買了圓正正一把笊籬呀?;蹦颈鈸I了一條呀,擔糞的荊框買了兩只呀,零碎東西買完畢呀,饸饹鋪里拉驢轉回家里呀?!?14)郭文德、王艷霞:《冀東民歌》,蘇州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02頁。
最后,集市內交易雙方的選擇常常受到社會關系的影響,對集市的研究可以洞察社區(qū)內的人際關系和社會結構,折射出地方知識的層次。費孝通指出“熟人社會”中的親屬關系和社會結構影響著集市中買賣雙方的選擇(15)參見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 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69-74頁。,陳文超在此基礎上認為實踐親屬關系不僅是經濟交換關系的主導,更是對鄉(xiāng)村社會關系的有效表達。(16)參見陳文超:《實踐親屬:鄉(xiāng)村集市場域中的交換關系》,《中共福建省委黨校學報》2010年第4期。由于集市與鄉(xiāng)土社會的其他民俗事象處于同一關系網絡中,且彼此關聯(lián),所以透過集市對日常生活的觀察具有較強的效度。
因此,集市作為一種經濟形式,從出現的那一刻起便改變著與之相關的地方性生產生活方式。集市不僅包含著豐富的商貿民俗,還是一個特有的文化空間和生活空間,建構并反映民俗關系,在為民俗學理解日常生活形式和內容提供具體對象的同時,也為民俗學觀察鄉(xiāng)村社會關系提供了獨特的場域。
格爾茨(Clifford Geertz)曾表示,對集市中信息和物資交換的研究是消除形式主義與實體主義、現代經濟學與文化人類學對立的有效途徑。(17)Clifford Geertz, “The Bazaar Economy: Information and Search in Peasant Marketing”,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68, no.2 (May, 1978), pp.28-32.流動性作為集市的本質特征,是集市得以形成和發(fā)展的關鍵,并引申出流動與穩(wěn)定、中心與邊緣、地方與國家三組關系。這三組關系交互作用,為拓展民俗學的研究框架、豐富有關民俗學研究對象認識論的討論和深化民俗學對日常生活的理解提供了有益的視角。
集市的流動性以人群流動為根本,以物資流通為主要呈現方式。歷史上,商販、顧客和車馬隊等群體的往來停留為集市繁榮興盛并發(fā)揮商貿功能提供了條件,且促進了多元文化因子和生活習慣的接觸、涵化與共生共融,日常生活的變遷成為這一流動過程的伴生物。與民俗學過去把研究對象界定為靜態(tài)的文化既定事象不同,集市所蘊含的流動性既表明民俗譜系具有多元建構性,也彰顯出地方知識內在的變遷性和日常生活的未完成性。這種流動性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本土”和“外來”的界限,要求研究者從動態(tài)且開放的視角去理解地方、闡釋傳統(tǒng)和觀察正在進行的日常生活。
然而,因集市而產生的流動并非處于無邊界的狀態(tài),民眾對生產生活效益的追求決定了集市是流動性與穩(wěn)定性共同作用的產物。施堅雅根據對成都平原鄉(xiāng)村集市的調研,劃定了基層市場的六邊形服務區(qū)域,并認為該地理模型是區(qū)域內物資交換圈和社會交往圈的基本形態(tài),指出中國小農自給自足的世界由基層市場決定,而非村莊。(18)參見[美]施堅雅:《中國農村的市場和社會結構》,史建云、徐秀麗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費正清承接施堅雅的觀念,在《美國與中國》中專門設置“集市社會”一節(jié)以闡明中國社會的本質,認為過去中國的鄉(xiāng)村呈現出以市鎮(zhèn)為中心、由道路連接的蜂窩狀結構。(19)參見[美]費正清:《美國與中國》,張理京譯,世界知識出版社,1999年,第26-28頁。
“集市社會”代表了一些西方學者在研究中國問題時的形式主義取向,與中國和日本學者倡導“村落共同體”的實體主義研究取向形成對話,拓展了區(qū)域社會研究的理論框架和方法論。在中國民俗學界,隨著語境理論的引入以及人類學社區(qū)研究的發(fā)展,很多學者將研究落實到一個個具體的時空范疇內,以村落為空間單位,尋求個案的豐富和理論方法的創(chuàng)新。劉鐵梁認為村落是民俗傳承的生活空間,具有實體性和自我意義,而村落調查是我國民俗學研究的基礎性工作。(20)參見劉鐵梁:《村落——民俗傳承的生活空間》,《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6期。這一論述為之后學者開展具體的個案研究奠定了方法論基礎。相關研究一方面把具體的民俗事象置于村落語境中予以闡釋,另一方面透過民俗事象窺探村落內部的社會結構和人際網絡,對理解中國鄉(xiāng)村社會和民間文化產生了重要意義。
但是,正如人類學的社區(qū)研究范式受到代表性和普遍性的質疑一樣,民俗學的村落個案調查引發(fā)了有關比較視野缺失的思考。對此,一些學者致力于拓展研究區(qū)域,以運河、流域或廊道等線性空間為范疇展開田野調查,在探索民俗傳播與變遷機制的同時,回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等宏觀議題。相關研究促使超越村落的線性交流逐漸進入民俗學研究的領域中,且產生了一批基于村落調查范式的多點民俗志文本及比較研究成果。
實際上,造成村落調查范式難以完全承擔解釋日常生活重任的原因并非其空間本身,而是該范式內隱的封閉性與村落生活本身的復雜性和流動性之間存在張力。近年來,“禮俗互動”研究的興起與學者們對村落調查范式的反思不無相關。誠如張士閃所言,“鄉(xiāng)村生活不僅是由一村之民在村落內部生活中磨合而成,同時還是參照周邊社會而形塑,相鄰村落之間往往存在著相互交織的多重關系,很難一言論定”(21)張士閃:《禮與俗:在田野中理解中國》,齊魯書社,2019年,第103頁。。施愛東進一步強調“民俗學就是關系學”(22)施愛東:《民俗學就是關系學》,《民俗研究》2020年第6期。,并認為如何界定和認識這一關系是學者們在具體研究中應當回答的問題。
超越村落由此成為民俗學深化對鄉(xiāng)村社會及日常生活理解的必要嘗試。劉鐵梁在對村落調查范式的討論中已經注意到了集市與村落作為自足生活空間之間的矛盾,指出“村落經濟‘自給自足’的極端形式,也許是不與外界發(fā)生商品交換關系的封閉性的生產與消費格局,但分散在各地的集市卻表明這種封閉的村落大約是不多的”(23)劉鐵梁:《村落——民俗傳承的生活空間》,《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6期。。而民俗學研究焦點從村落空間中具體事物或事件向關系網絡的轉變,具有從實體主義向形式主義轉變的傾向。在這一過程中,盡管施堅雅運用理想數學模型對中國社會區(qū)位的劃分遭到了很多學者的批評(24)例如,史建云指出施堅雅所構建的空間結構體系和社會體系相互矛盾,并認為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在于施堅雅未能對基層市場之外的社會區(qū)域進行研究。王銘銘、梁永佳、那仲良(Ronald G. Knapp)和克里斯曼(Lawrence W. Crissman)等人則通過在福建泉州、大理喜洲和臺灣地區(qū)的實證研究,證明一個地方的市場與其行政、宗族、儀式空間并不一定重合;張青仁認為施堅雅觀點的偏頗緣于他忽略了中國語境中的國家中心論。參見史建云:《對施堅雅市場理論的若干思考》,《近代史研究》2004年第4期;王銘銘:《社會人類學與中國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梁永佳:《大理喜洲的地方與超地方儀式》,潘乃谷、王銘銘:《重歸“魁閣”》,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259-276頁;莊英章:《人類學與臺灣區(qū)域發(fā)展史研究》,《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2期;Ronald G. Knapp, “Marketing and Social Patterns in Rural Taiwan”, Annals of 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 vol.61, no.1(March, 1971), pp.131-155; Lawrence W. Crissman, Town and Country: Central-place Theory and Chinese Marketing System,With Particular Reference to Southwestern Changhua Hsien, Taiwan, PhD Thesis, Cornell University, 1973;張青仁:《如何理解中國社會:從模式爭論到立場反思——對楊慶堃和施堅雅集市研究的比較分析》,《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期。,但他有關市場層級體系的劃定表明特定區(qū)域及其人群處于和其他區(qū)域及人群相互影響和上下關聯(lián)的體系中,揭示了流動的結構性與關系的穩(wěn)定性,為觀察鄉(xiāng)土社會和民眾生活提供了一種超越綜合性的整體性視野。
同時,以集市流動為視角的日常生活觀察并不排斥村落本身,兩者是相輔相成的。正如費孝通在其后期的研究中逐漸關注小城鎮(zhèn)和區(qū)域商品集散中心,施堅雅也日漸意識到村落在中國鄉(xiāng)村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并提出了一個會經歷周期性“開”與“閉”的村莊模式。(25)參見[美]黃宗智:《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中華書局,2000年,第28頁。而且,在其他三種超越村落的經典研究范式中(26)鄧大才把超越村落的研究范式總結為:以施堅雅、弗里德曼(Edward Friedman)、黃宗智和杜贊奇(Prasenjit Duara)等學者所代表的市場、宗族、經濟和文化與權力四種經典研究范式。參見鄧大才:《超越村莊的四種范式:方法論視角——以施堅雅、弗里德曼、黃宗智、杜贊奇為例》,《社會科學研究》2010年第2期。,村落本身也不能完全失語,只是從全職性主角轉變?yōu)槟缓笥绊懸蛩亍?/p>
因此,超越村落并非一味追求物理空間的增量,也不是執(zhí)著于單個事象的無限流動,而是在流動中認識不同主體間的關系,從而發(fā)現日常生活生成、維系與聯(lián)結的紐帶及規(guī)律。以人群的流動為根本,集市的物品交換和文化互動相伴而生,而基于流動形成的穩(wěn)定時空結構和社會網絡則為民俗學研究地方社會和日常生活的關系性提供了新的可能。
在建立超越村落邊界的日常生活關系的基礎上,集市流動對拓展民俗學研究視野的意義還在于對“共同體”的理解。有學者認為民俗學解決的就是有關共同體的問題(27)參見劉曉春:《探究日常生活的“民俗性”——后傳承時代民俗學“日常生活”轉向的一種路徑》,《民俗研究》2019年第3期。,且對共同體構建機制的探索觸及對民俗學研究對象認識論的思考。
施堅雅的“基層市場共同體”是對集市流動性與穩(wěn)定性特征的進一步深化,指在物品交換基礎上形成的集經濟、政治、文化和情感于一體的關系網絡。因集市而形成的共同體強調了實踐在關系構建中的重要性,而共同體之間及其內部成員在地位上的懸殊則表明關系具有層次感和可變性。從這個維度上來說,集市共同體的構建及運行方式既與學界正在變遷的民俗觀相契合,又可推動對民俗學研究立場和視角反思的進一步深化。
首先,基層市場共同體的形成必須依賴于人們實實在在的趕集行動,其實踐性有助于彌合對“民”與“俗”關系的爭論。從20世紀下半葉丹·本-阿默斯(Dan Ben-Amos)將民俗界定為“真實且富有藝術感的交際過程”(28)丹·本-阿默斯在多篇文章中闡釋了他對folklore的理解,相關定義亦被總結為“小群體內的藝術性交際” ,本文所參考的原文來自Dan Ben-Amos, “Toward a Definition of Folklore in Context”,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vol.84, no.331(March, 1971), p.10.到20世紀末高丙中對民俗文化與民俗生活的闡釋(29)參見高丙中:《民俗文化與民俗生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民”與“俗”的分離為民俗學理論及方法的創(chuàng)新奠定了基礎。近年來,“生活實踐”(30)參見[美]西蒙·布朗納:《邁向實踐的民俗定義》,蔡磊譯,《民俗研究》2021年第1期。和“民俗認同”(31)參見[美]張舉文:《民俗認同是日常生活與人文研究的核心》,《文化遺產》2021年第1期。等概念的提出則將對民俗學研究對象的界定引向對“以俗定民”和“以民定俗”的討論中。對兩者關系認知的差異影響民俗學者發(fā)現問題和研究問題的敏銳度與關注點,甚至可能導致知識生產成果的偏差。在因集市流動而形成的共同體中,個體行動與社會結構的互構關系表明“民”與“俗”在循環(huán)迂回中構成了日常生活的整體性。具體來說,集市中的物品交換是地緣、業(yè)緣、血緣和趣緣等多重關系交互作用的結果,而人們在物品交換過程中形成的交易關系又能夠推動以上關系的再生產,促進物品交易圈、人際交往圈和情感交流圈等社會網絡的交錯融合。在此,作為“民”的行動者和作為“俗”的社會結構在以物品交換為形式的實踐中相互促進,構建并維系市場共同體的時空結構和社會功能。
其次,基層市場共同體中各主體的交流過程具有較強的協(xié)商性特征,彰顯出“民”與“民”之間個性與共性辯證統(tǒng)一的關系。過去,民俗學者傾向于關心作為集體的“民”,但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運動的推動下,學界對民俗實踐者的關注逐漸把作為集體的“民”引向作為個體的“民”,關注“民”的差異性和彼此間的協(xié)商性。(32)參見[比]馬克·雅各布:《不能孤立存在的社區(qū)——作為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2003年〈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防凍劑的“CGIs”與“遺產社區(qū)”》,唐璐璐譯,《西北民族研究》2018年第2期;高丙中:《世界社會的民俗協(xié)商:民俗學理論與方法的新生命》,《民俗研究》2020年第3期。集市共同體內部關系的建立方式使我們意識到,“民”與“民”的關系和“民”與“俗”的關系互相嵌入、不可分割。一方面,不同集市所形成的時空錯落秩序是相鄰群體間協(xié)商的結果;另一方面,集市共同體是處于群體關系中的個體互相協(xié)商的結果。討價還價作為最直白的協(xié)商方式反映出主體選擇、家庭需求、社區(qū)關系和傳統(tǒng)觀念之間的矛盾與妥協(xié),是交易的詩學,也是日常生活的美學。同時,由于因集市流動形成的共同體與其他類型的共同體相互交錯,所以集市中個體的身份地位和角色扮演可根據需求而轉變。正是在這個層面上,集市流動表明“民俗協(xié)商”之于日常生活的重要性,也可為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發(fā)掘個體的自主性和能動性提供參考。
再次,基層市場共同體的流動性和穩(wěn)定性還伴隨著中心與邊緣、地方與國家的互動,這為理解民俗學研究對象的話語地位和塑造民俗學的研究立場提供了支撐。曾經一段時間,人們視民俗為“邊緣”群體(33)這些群體可能在地域上處于鄉(xiāng)村或邊疆,或在公共生活中是不受重視或難以發(fā)聲的群體。的文化,進而產生了民俗學的研究對象與作家文學、精英文化的分野,使民俗學成為一門為“邊緣”抗爭的學科。在“中心”與“邊緣”的二元框架中,研究者和被研究者產生了身份上的隔閡,并引發(fā)了有關民俗學研究立場和學術倫理的反思。一些學者通過把都市文化納入研究范疇,將過去“向下看”的研究視角轉向“平視”(34)參見徐贛麗:《從鄉(xiāng)村到城市:中國民俗學的研究轉向》,《民俗研究》2021年第4期。,對推動民俗學發(fā)展產生了積極影響。但是,對研究對象的置換難以完全紓解“中心”與“邊緣”的張力。在此背景下,集市中心性與邊緣性并存的特征對我們理解民俗學研究所包含的“中心”與“邊緣”關系具有啟示意義。一方面,資源在空間上的非均衡分配導致市場共同體內部產生了“中心”與“邊緣”的差異,但兩者是互相聯(lián)結且可置換的。對于集市所在地來說,它可以同時是大環(huán)境里的邊緣和小環(huán)境里的中心,而集市中的實踐主體則時刻處于貿易圈和文化圈中心與邊緣的流動中,并通過自身行動實現兩者的融合與轉換。另一方面,集市的中心性以其邊緣性為條件,集市中的民俗文化則是在中心地吸引下多種元素互動的結果。這表明民俗學的研究對象是“邊緣”與“中心”依存的產物,民俗學對“邊緣”群體及其日常生活的研究是對特定區(qū)域內“中心”的探索,并以此為民間文化、基層社區(qū)和民眾實踐賦權。
同時,以中心地為依托的市場體系又將集市中的商業(yè)貿易和民俗文化與更加廣泛的關系網絡相聯(lián)系,促進地方與國家之間的互動。一般來說,集市內部的交易規(guī)則、權威主體和社會結構不僅在維護地方社會的穩(wěn)定中發(fā)揮作用,也因其在生活實踐中形成的秩序維護著地方與國家之間的關聯(lián)。對于當地人來說,他們既受到“大傳統(tǒng)”的浸染,又創(chuàng)造并享用“小傳統(tǒng)”,其生活便在大小傳統(tǒng)的雙重變奏中展開。這不僅是禮俗互動的呈現方式,也引導我們探索禮俗互動的過程性和方向性。
總體來說,集市流動提供了一種介于形式主義和實體主義之間的研究視野。與民俗學的村落調查范式相比,集市研究的不同在于,“村落群體是依靠地緣關系而結成的”(35)劉鐵梁:《村落——民俗傳承的生活空間》,《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6期。,其邊界明確,層次嵌套性較弱;但集市共同體是人們?yōu)闈M足生產生活需求而主動構建的實踐群體。單個集市的流動雖有邊界,但其邊界是彼此協(xié)商的結果,且在流動與穩(wěn)定中構建實踐主體的多元復合身份,并形成了共同體之間層級相嵌、中心同構的關系。而與以宗族或民間信仰為核心的形式主義研究范式相比,集市研究的不同在于,宗族和信仰活動具有更強的民間性,但集市基于其最基本的功能——經濟貿易與國家對重要物資的管控、度量單位的統(tǒng)一和商貿制度的規(guī)定保持密切關系,導致集市中的生活實踐具有較強的向心力,中心與邊緣、地方與國家的互動更為顯著,且呈現出彼此依存的整體形態(tài)。因此,集市所包含的多重二元關系使得日常生活的多面鏡像得以呈現,而民俗學對集市的研究既可通過關注禮俗互動,揭示基層市場共同體中經濟、文化與權力的關系,也是超越既定邊界與中心,基于“民”“俗”互構和充滿自反性的對日常生活的觀察、呈現與分析。
集市轉型作為當前日常生活變遷的重要表現形式,關涉?zhèn)鹘y(tǒng)與現代、鄉(xiāng)村與城市以及經濟與文化等多個議題的討論。民俗學對實踐和情感的關懷能夠充實當前的集市轉型研究,在與其他學科的對話中揭示民眾日常生活變遷的機制,充實民俗學的研究方法,并提升學術研究服務社會發(fā)展的能力。
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我國市場經濟的日益發(fā)展和社會結構的快速變化,民俗文化和鄉(xiāng)村集市經歷了巨大變革,并引發(fā)出集市研究中的另一個經典命題,即“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集市能否在現代社會存續(xù)”。
基于個案選擇、資料來源和學科范式的差異,學者們在有關集市存續(xù)的問題上產生了分歧。部分學者認為生產、交換和勞動力的聚集可能促使更大規(guī)模中心地和周邊衛(wèi)星型中心地的形成,而原本的鄉(xiāng)村集市則會在經濟現代化的浪潮中消失。(36)參見Shepard Forman and Joyce F. Riegelhaupt, “Market Place and Marketing System: Toward a Theory of Peasant Economic Integration”, 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 vol.12, no.2 (June, 1970), pp.188-212;[美]施堅雅:《中國農村的市場和社會結構》,史建云、徐秀麗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但是,當前我國鄉(xiāng)村仍散布著大量集市的現實削弱了這種推斷的權威性,并引導學者們重新審視集市的當代命運。側重于集市經濟價值的學者將集市的當代存續(xù)解讀為受制于經濟模式或地理屏障而導致的“遲滯性”(37)參見奐平清:《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集市轉型遲滯的原因分析》,《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4期;姚磊:《文化傳承視域下大理“三月街”千年發(fā)展的實踐邏輯》,《廣西民族研究》2016年第6期。;側重于集市社會內涵的學者則將這種存續(xù)歸因于集市功能從經濟性向文化性、從生活性向展演性的轉型(38)參見尹建東、呂付華:《傳統(tǒng)延續(xù)與現代轉型:當代中國邊境集市結構功能變遷研究——以云南為中心的考察》,《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并認為人們對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訴求可能促使集市的復興。(39)Peter Jones, Daphne Comfort and David Hiller, “Local Markets and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in R. Raj and J. Musgrave (eds.), Event Management and Sustainabililty. Cambridge, MA: CAB International, 2009, pp.186-194.
從目前有關我國集市轉型的研究來看,學者們對集市存續(xù)與當地社會和民眾生活變遷間關系的綜合性討論較少,對集市轉型中實踐者主體意識的關注不足,致使相關討論缺乏集市本體研究所具有的整體性。楊懋春曾指出農民消費需求的增長以及傳統(tǒng)的慣性促使民眾依然去集市交易,因此基層市場不會因民眾向上級市場的流動而消失。(40)楊懋春:《一個中國村莊:山東臺頭》,張雄、沈煒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37頁。但是,傳統(tǒng)的慣性從何而來?這種慣性又能推動集市在當代社會存續(xù)多久?這些問題未能在相關研究中得到充分闡釋,卻可成為民俗學研究日常生活變遷的應有領域和用武之地。
一些學者將近40年來中國的變遷稱之為“生活革命”(41)周星:《中國人的“生活革命”》,《社會科學報》2017年5月11日。,并在對日常生活的觀照中,以“變遷”為支點撬動民俗學理論與方法的創(chuàng)新。李向振認為實踐的日常性、具象性、規(guī)定性和確定性為走向日常生活的實踐民俗學緩解民俗學危機奠定了基礎(42)參見李向振:《當代民俗學學科危機的本質是什么?——兼談實踐民俗學的知識生產問題》,《民俗研究》2020年第6期。,戶曉輝和呂微等人則基于哲學立場指出以生活世界為先驗基礎的日常生活研究是民俗學發(fā)掘“完整的人”的前提。(43)參見呂微:《兩種自由意志的實踐民俗學——民俗學的知識譜系與概念間邏輯》,《民俗研究》2018年第6期;戶曉輝:《實踐民俗學的日常生活研究理念》,《民間文化論壇》2019年第6期。于是,民俗學把執(zhí)著于追根溯源或未來展望的旨趣轉變?yōu)閷ι磉吺?、身邊人的考察,通過肯定“當下”的正當性,在細節(jié)中追溯生活的深度與廣度。
從日常生活的角度考察集市的當代轉型,不難發(fā)現,在現代化和城鎮(zhèn)化進程加速的語境中,集市主要有三種存在方式。一是一如既往地扮演著區(qū)域內經濟、政治、文化和社會關系中心的角色。二是在延續(xù)過去時空框架的基礎上,雖服務基層市場共同體內部物品交換的功能式微,但隨著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開展,集市作為文化空間的功能日益突出,在構建集體記憶和傳承地方文化中發(fā)揮重要的作用。而且,隨著鄉(xiāng)村旅游的發(fā)展,集市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和民俗體驗場所,吸引更多主體參與到集市活動中,從而提升地方經濟收入、改善民眾生活水平。三是憑借集市空間的中心性和活動的聚集性特征,新的集市逐漸興起,成為城鎮(zhèn)或都市等生活場所中經濟交易、文化展示和人群交流的特殊場域,促進社區(qū)發(fā)展與秩序和諧。
因此,如果把變遷作為一種日常生活實踐,集市的當代轉型并非經濟和文化兩個領域之間的直接置換,而是兩個領域獨自變化又相互影響的結果。集市本身所具有的多重關系并未在其轉型過程中被消解,反而因日常生活變遷中時空、結構和功能的互嵌性而得到進一步強化。
民俗學對集市轉型的研究是在問題意識的導向下,對多元研究方法的應用和融合,該研究過程有助于回應“以日常生活為對象的民俗學與相鄰學科有何關聯(lián)或差異”這一問題。
與經濟學、地理學和人類學等學科相比,民俗學把集市作為研究對象有其特殊性。這種特殊性首先表現為一種挑戰(zhàn)性,因為集市本身的民俗事象特征不明顯,所以研究者較難沿著民俗學研究的一般路徑,針對標志性民俗事象提出研究問題。而且,集市的內容之龐雜和節(jié)奏之緊張又導致單純的訪談或短時間的田野調查難以觸及其本質。特別是在旅游目的地打造和城鎮(zhèn)化建設語境中,集市的“同質化”傾向日漸嚴重,增加了發(fā)現集市的歷史性、結構性和生活性的難度。所以,民俗學的集市研究必定是一場研究者的跨學科之旅。研究者既需要了解一定的人文地理學、經濟學和歷史學知識,還要有在流動性社區(qū)中開展田野調查的能力,從而在宏觀與微觀視角的切換中發(fā)現集市所處的大環(huán)境與小區(qū)域,洞察集市在時代變更中呈現出的連續(xù)性和斷裂性;并通過比較集市變遷與其他社會現象之間的關聯(lián),平衡歷史和現實、文獻和田野的權重,避免陷入“經驗樸素主義”的僵局。
同時,集市的流動性決定了有關集市及其轉型研究內含“以人為本”的訴求。研究者既需要跟隨集市交易者的腳步初步確定田野調查的范圍,還需要通過對個人的深度訪談,梳理集市形成、發(fā)展與轉型的線索,透過實踐主體的視角解讀轉型中集市的整體性,進而提煉與民俗學相關的研究議題。對集市及其轉型的研究與都市民俗學和世界民俗學的倡導在方法上有一定的共通性,可作為民俗學邁向更復雜場域展開研究的一種嘗試。集市雖與農耕傳統(tǒng)和“熟人社會”相互關聯(lián),但其流動性的本質將其區(qū)別于靜態(tài)的“傳統(tǒng)”與“鄉(xiāng)土”。針對現代社會流動的無序性和多方向性,民俗學在開展集市研究時對“民”與“俗”的關注可為在當前的無序中尋找規(guī)律、在多方向中確定秩序提供借鑒。
從這個角度來說,民俗學對日常生活的關注將原本的集市轉型研究從應然性的推測轉化為已然性的闡釋,在對工具理性的剖析之外增加了人文關懷,進而探索集市當代變遷的邏輯和未來發(fā)展的可能。這種研究方式與現實需求和學科訴求相符?,F代技術的進步、不同文明的互鑒和社會流動的加速要求民俗學者以適宜的方法記錄、調查和分析這一過程,提供整體性的、可被轉化的知識。面向日常生活的民俗學對集市的研究一方面在有關集市“大歷史”的構建中增加了“小歷史”的溫度,另一方面體現出民俗學在理解和解決社會轉型背景下社會文化發(fā)展困境的獨特路徑,從而使民俗學對日常生活的關懷從理論闡釋走進經驗世界。
作為一門經世濟民的學科(44)陳勤建:《面向現實社會 關注經世濟民——21世紀中國民俗學的一個重要選擇》,《韶關學院學報(社會科學)》2006年第11期。,民俗學從一開始就不局限于對具體對象的闡釋,而是期望通過學術研究認識國家和自我(45)[日]柳田國男、關敬吾:《民俗學研究的出發(fā)點》,王汝瀾譯,王汝瀾:《域外民俗學鑒要》,寧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4頁。,為一種文化、一個族群或一個國家尋求話語上的正當性,并爭取更多權益。對于中國民俗學來說,其自身的學術旨趣和學科發(fā)展的現實需求,喚醒了對日常生活的關懷,期望通過民俗研究來理解日常生活的整體面貌、運行機制和民眾實踐的意義。日常生活是一個多層次的復雜系統(tǒng),包括物質世界、社會世界和主觀世界等多個維度,更可細分為經濟、政治、社會、文化和精神等多個分支;對于日常生活的研究不僅需要關注其內容、形成原因和意義內涵,更需要了解其運行機制和變遷方式,進而理解日常生活中的時間、空間和實踐者。
集市研究和關懷日常生活的民俗學研究相互耦合、彼此促進,對民俗學理論方法的反思與創(chuàng)新有啟示意義。以流動為特征的集市為民俗的生成與展演、民俗關系的搭建與互動提供場域,是民俗學研究的范疇,為觀察“鄉(xiāng)土中國”提供了生活實踐的視角,其近年來的變遷則印刻并反映著“轉型中國”的軌跡。有關集市的研究可延展中國民俗學理解日常生活的視野,加強學科的社會參與感;而民俗學的學術傳統(tǒng)和研究方法則能夠提升當前集市轉型研究的生活感、文化性和整體性,深化對傳統(tǒng)與現代、鄉(xiāng)村與城市和經濟與文化等議題的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