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一
夜色沉了下來,引燃老樹頭的潮濕小木柴在爛鑊頭里燒得噼啪作響,不時吹來的寒風(fēng)讓火忽大忽小。一旁的田大川拿起火鉗,小心地撥了一下柴,火呼地就起來了,眾人在夜色中逐漸模糊的臉又變得清晰,但圍火而坐的四人沉默依舊。
楊俊哲和田振偉是下午一點出發(fā)的,目標直指田亞六家。從村委到田亞六居住的山腳下,顛簸的山路上,光摩托車就開了兩個小時?;臎龅纳较聸]有可以安全寄放摩托車的地方,摩托車給另一名村干部開回村委,等到第二天早上再來接應(yīng)。楊俊哲和田振偉大包小包地背了三四個包裹爬山,包里面除了他們各自一套衣服和蚊香之類的小物件,還有一些白米咸菜和番薯。山路陡峭,來這里當了兩年第一書記的楊俊哲還是不適應(yīng)背包爬山,因此他只背了兩個人的衣服,其他稍重的物件都交給了村支部書記田振偉。就算是打小就在山里面長大的田振偉,背起那七八斤的糧食,走了將近三個小時的陡峭山路,終于到了田亞六家的時候,也累得夠嗆。楊俊哲也不好受,他雖然不是城里被嬌慣的孩子,但在平原地區(qū)鄉(xiāng)鎮(zhèn)里面長大的他,這一輩子也沒爬過幾次山。雖說這一次已經(jīng)是他們第六次到田亞六家里家訪,但多次的鍛煉也沒有讓他感覺這一路走來好受多少。
初冬的夜黑得比較早,雖然地處南疆,沒有凜冽的風(fēng)雪,但冷風(fēng)還是把一路上留下的汗鎖在了內(nèi)衣上,越吹越?jīng)觯瑢τ趧倓偱劳晟铰返娜藖碚f,一堆溫暖的篝火是必不可少的。倆人這一到田亞六家,田亞六和田大川兩父子連忙就搬來了木柴和老樹頭,生火讓他們烤干汗,免得著涼。田家父子忙活好一陣,把火生了起來,接著二人坐下來,誰也不愿意先說話,只任憑柴火噼啪作響。
田家人其實知道楊俊哲和田振偉的來意。這個月,兩位書記已經(jīng)到田家三次,都是為了同一件事,那就是讓田家搬出這座大山。前兩次大家都不歡而散,就是因為田亞六執(zhí)拗不肯走。但是,這一次有些不一樣,田大川回來了。
田大川今年中專剛剛畢業(yè),在外面的汽修廠找了工作,專門給人修汽車。作為田家第一個見了一點世面的人,楊俊哲和田振偉認為田大川會有不一樣的想法,或許能成為田亞六搬出大山的一個突破口,于是倆人這次趁他回家,就趕忙過來了。但是到了之后,發(fā)現(xiàn)田亞六雖然忙上忙下地給他們生火,但臉一直是黑著的。楊俊哲和田振偉面面相覷,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只能看著老樹根慢慢燃了起來。
等熱力拂去了楊俊哲和田振偉身上的寒意,兩個人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咕叫了起來。田亞六抬頭看了他們一眼,默默轉(zhuǎn)頭走進屋里,不一會提出來一個簸箕,里面裝著十來根如他一般瘦小的番薯,他用有些干裂的手一把抓住好幾根番薯,就要把它們丟進火堆里去。田振偉這一看,連忙攔住了田亞六:“六叔,您不用,我們帶有。”說著,田振偉便從帶來的袋子里拿出幾根光潔而豐腴的大番薯,小心地送進了紅炭中央。
“喔,我這番薯不起眼。”田亞六把裝著番薯的簸箕往旁邊一放,蹲了下來,拿起一根煙管,從袋里拿出個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煙袋,捏出一撮煙絲,塞進煙槍里面,在火堆里點了點,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吐出一股辛辣的煙氣。
楊俊哲臉色有些為難,田振偉卻抓住了機會,迅速地從兜里拿出一包香煙遞到了田亞六跟前:“六叔,土炮抽多了太烈,傷身,您試試這個?!?/p>
田亞六翻起眼皮看了一眼田振偉:“這煙沒勁?!?/p>
“您抽支試試,說不定能嘗出不一樣的香味呢?”田振偉沒有放棄,直接把煙塞進了田亞六的手中。田亞六倒是沒有拒絕,捏了一下煙,塞進了有些掉線的大衣口袋里。
田振偉看著田亞六的動作,嘴角微微上翹,卻沒有繼續(xù)對田亞六說話,反而把臉轉(zhuǎn)向了田大川:“大川啊,聽說你現(xiàn)在在城里工作,過得應(yīng)該挺不錯吧?”
田大川憨厚一笑:“還行,就是每天修車?!?/p>
田振偉這下來了勁兒:“什么叫每天修車,這修車可不是一件小事啊,你小子讀書出來就能把那么大一臺車給修好,要是以前誰敢想啊,是不?”
田大川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板,笑著說:“其實我就是修下車燈做下鈑金什么的,發(fā)動機那些還沒修過。”
“那都不是事兒,時間長了,遇到發(fā)動機出問題的,多修幾次你也就搞定了?!碧镎駛ビ謴亩道锩鲆话鼰煟冻鲆桓?,塞到了田大川的手里,然后自己也拿了一根,從火堆里拈起一根小木柴,給自己點上一根,再把小木柴遞給田大川,示意他也點上。
田大川沒吸過煙,連忙擺擺手說自己不會,便要把煙還給田振偉,田振偉就手一送,把煙直接送到了田亞六嘴邊,還直接拿小木柴給田亞六給點上了,田亞六一看,連忙放下了老煙槍,接過香煙,抿在嘴里小心地吸了一口,良久才緩緩?fù)鲁鱿”〉臒煔狻?/p>
田振偉沒理會田亞六,還是繼續(xù)跟田大川搭話:“大川啊,你在城里住得慣吧?”
田大川點點頭:“住得慣,宿舍干凈,飯菜也不錯,比在學(xué)校的時候強多了。”
田振偉點點頭,深深吸了一口煙,抬頭看向已經(jīng)沉沒在夜幕中的小房屋,嘆氣般吐出一口煙氣:“還是外面的條件好啊?!?/p>
田亞六一聽這話,立馬就不干了,把煙往腳下一塞,用腳小心踩滅:“大侄子,你說這什么話啊,我這里怎么就不好了?”
田振偉滿臉堆笑地說:“六叔啊,不是我說您這不好,您這山清水秀的,一直是個福地。要不您也不能把家建在這里是不?不過這里畢竟是遠了點,您看要買點什么都比較困難,大川弟以后在城里立足了,回來一趟也不容易,再說他熬出頭了,小川現(xiàn)在也還在鎮(zhèn)里中學(xué)讀書,以后他們都出去了,六叔六嬸留在這里,也不好見面啊。”
“啥見面不見面的,我在這里有地種糧,閑了種點煙草,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的,礙你們啥事了?”說著,田亞六就從破口袋里面掏出田振偉給的那包煙,作勢要丟回去給田振偉。
“好好好!不礙事。六叔你收好煙,別不小心丟火里了?!碧镎駛ヒ廊皇切ξ卣f,“不瞞您說,這次我和楊俊哲書記過來啊,雖然也還是跟您商量搬遷的事,但這不是說我們就光催著您搬。其實我們還帶了點別的消息。”
楊俊哲被田振偉用手肘捅了一下,回過神來,說:“對,我們上次回去以后,開會討論了您提出的田地問題,您在這山里有梯田對吧,出去之后啊,雖然說我們沒法在鎮(zhèn)里面給您提供田地,但是我們已經(jīng)征得領(lǐng)導(dǎo)的同意,也征集了各移民樓住戶的意見,決定在你們以后住的樓房樓頂那加建一個空中菜園。您也有一份,以后您也可以在樓頂種個菜。”
“啥菜園?我這里有3畝多的地,就那個小樓房頂還能給我3畝?”田亞六翻了翻白眼。
“那鎮(zhèn)上也沒3畝……”楊俊哲有些著急,正要爭辯,卻被田振偉攔了下來。
“六叔啊,您當了一輩子農(nóng)民,您是知道農(nóng)民的苦的,現(xiàn)在大川出來了,有事業(yè)了,您就搬到鎮(zhèn)上去,享享福唄?!?/p>
“我才五十多歲我享什么福!”田亞六瞪了眼,“我這地可不能丟,別家都走了,老祖宗開荒的田地都荒了,那誰還種糧???再說大川出去干活拿點錢,夠他自己生活就不錯了,我還指望他賺錢給我享福呢?”
“其實我們這次來,還有別的好消息?!碧镎駛ピ俅斡檬种馔绷送睏羁≌艿氖直?。
楊俊哲還有點生氣,但是還是按捺下來,認真地說:“六叔,現(xiàn)在鎮(zhèn)上正準備新建產(chǎn)業(yè)扶貧基地,正需要人手,您作為貧困戶,又屬于搬遷戶,是可以優(yōu)先吸納進去就業(yè)的?!?/p>
田亞六看了看楊俊哲,又看了看同樣看著自己的田振偉和田大川,搖了搖頭:“祖宗地丟了,那就是丟了,我可不做這個罪人。”
“爸,這里的地缺水少肥的,哪種得了啥東西啊。”田大川皺起眉頭。
看著已經(jīng)動搖了的兒子,田亞六拍了大腿,聲音高了八度:“臭小子,讀了幾年書,在外面打了幾個月的工,就覺得自己翅膀硬了?你讀書還不是靠我和你媽在這地里拼命給你刨出來的錢?我跟你說,有地就餓不死,地丟了,以后我們家還怎么過???”
田大川扁了扁嘴,沒說下去。
“六叔,我理解您的心情,我也知道您種了一輩子的地,用句那啥的話來說,是‘對這土地愛得深沉’。但是我給您算個賬,您現(xiàn)在一年就算能種三造,種出來的東西還比不上大川一個季度的工資收入。再說這得多辛苦?。磕@澆水還得用手搖機給搖過去,有這個功夫,到產(chǎn)業(yè)基地去干活,那不也能多拿點工錢嘛。”
“什么基地?那工廠里面的活我可干不了,我這一輩子就只會耕地?!碧飦喠鶖[擺手。
田振偉沒搭田亞六的話,反而是指了指楊俊哲身邊的包,給了楊俊哲一個眼神,說:“剛才都給忘了,六叔,我們這次來,還給您帶了個東西?!?/p>
楊俊哲打開包,從里面拿出一本帶著封皮的本子,遞給了田亞六。田亞六接過來皺著眉頭看了一眼,遞給了田大川,說:“欺負我不識字呢!”
田大川疑惑地接過本子:“土地確權(quán)證?”
“對,這個就是你們家土地確權(quán)的證書,你家的土地已經(jīng)由測量人員專門勘測過,并且做好了其他確權(quán)的準備工作,這次我們來,就是想讓你們確認簽字,一共3畝,有了這個證,誰也拿不走你家的田地?!睏羁≌苷f。
“有多少?”田亞六探頭看了過來。
“3.2畝,在這寫著呢,這邊是地塊圖,六叔您看是不是和您那七塊地形狀差不多?”田振偉幫忙打開了確權(quán)證書,當起了解說。
“嗯,差不多?!碧飦喠f著,遲疑了一下,抬頭看向田振偉,又看看楊俊哲,“你們不是弄個小本本想把我騙出去吧?”
“這哪能是騙您呢!”楊俊哲急了,指著證書上蓋好的土地確權(quán)專用的大紅章說,“這印蓋下去就有法律效力的,錯不了!”
“以后這地還是我的?”田亞六問。
“那必須的?!碧镎駛ム嵵氐攸c了點頭。
“爸,這上面是這樣寫的。沒錯。”田大川也肯定地說。
“您簽個字,按個指模,走到哪兒,這3.2畝的地都是您的?!碧镎駛フf著,變魔術(shù)一般拿出了一支筆和一個紅印泥。
“我不識字?!碧飦喠鹗帧?/p>
“那大川簽吧,一樣的?!碧镎駛フf。
田大川看了一眼田亞六,田亞六點了點頭,他便拿過本子,簽下了名字,按下了紅指模。
“本子您收好?!睏羁≌軐μ飦喠f,“我再跟您說下關(guān)于樓房和產(chǎn)業(yè)基地的事情。樓房是每戶86平方的,三房一廳。然后您的房子安排在七樓頂樓,樓頂上有大概30平方的菜園,您可以隨便種點東西,水龍頭也裝好在了樓頂,直接可以澆水。產(chǎn)業(yè)基地現(xiàn)在建起了大棚,給村民股份建立了合作社一起經(jīng)營,暫時由鎮(zhèn)里的農(nóng)業(yè)龍頭企業(yè)協(xié)助管理,您過去工作,有工資,年底還可以獲得分紅?!?/p>
田振偉看著田亞六陷入沉思,立馬趁熱打鐵:“六叔,您可種得一手好辣椒啊,這技術(shù)可不是一般人有的,現(xiàn)在的辣椒可得價了,但是您在這里種3畝多的地,賣不了幾個錢。去那邊,有上百畝的辣椒地等著您去伺候呢,您這可是技術(shù)工種,工資給的可不低啊?!?/p>
田亞六拿起腳邊的半根香煙,在火邊小心點燃,然后狠狠地吸了一口:“要怎么搬?”
“您放心,我們派人過來,您說搬啥,我們就搬啥!”田振偉開心地揮了揮拳頭,轉(zhuǎn)頭看向同樣滿臉欣喜的楊俊哲。
“番薯熟啦?!碧飦喠闷鸹疸Q,從火里夾出烤得外皮焦黑的番薯,放在地上,破了皮的番薯冒出裊裊的白氣,整個小院里頓時充滿了烤紅薯的香氣。
“外面的番薯,真的要香一些?!碧飦喠f。幾個人聽了,忍不住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