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永壽
“唉!又是晴空萬里?!鼻宄?,董陽站在門外,瞇著眼,迎著光芒四射的朝陽望向天空,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一聲輕嘆。
“爺爺,你為什么望著天空呀?天上有彩虹嗎?”剛滿三歲的小孫子何時來到跟前,董陽渾然不覺。
他抱起孫子,指向天空,微笑著說:“嗯,嗯,爺爺在觀天象,盼望著天空出現(xiàn)一道彩虹來呢!”
“我也要觀天象,我也要看彩虹?!毙O子在他懷里撒著嬌。
“乖兒,不要打擾爺爺了,來,我們回到屋里看圖書,書里有云,有雨,有彩虹?!眱合眿D從董陽的懷里接過孩子。
看到孫子被兒媳婦抱入屋里,董陽又陷入沉思。
又是一個大旱天的年月。他活了將近六十年,但遇到這樣罕見的干旱,已是不下十次。他印象最深的,是他十歲的那一年。
那年盛夏的一天,日升三丈,田野翻滾著熱浪,稻苗被強光照射得抬不起頭,稻田已裂開細紋。一個黑臉膛的大漢頂著斗笠荷著鋤頭焦慮地行走在田埂上,時而俯視稻苗,時而仰望天空,深邃的眼神充滿渴望。
“望天!望天!望天……”田壟旁,三個少年泡在一潭渾濁的淺水里朝著中年男子有節(jié)拍地叫喊著。
“啪噠”一聲,循聲望向小池塘的大漢一個趔趄,四腳朝天跌倒在旱稻田里,斗笠歪斜罩在臉上,鋤頭掉落在一旁,狼狽不堪。
“哎唷……”大漢痛得齜牙咧嘴,低聲呻吟。
“哈哈哈……摔死老牛嘍!喔……喔……”稚嫩的聲音一個勁地起哄。
不遠處,一個放牛娃飛奔而來,攥著小拳頭撲入小池塘,頃刻,池塘濺起陣陣水花……
“董陽,你這個小蠻牛,不許打架,快停手!”中年男子一聲呵斥,忍著腳踝的傷痛,大步涉水,猛力掰開水中扭打成一團的四個小蠻牛。
“爸爸,誰叫他們嘲笑你?”董陽像個斗意猶在的小公牛,怒氣沖沖地瞪著鄰村的那三個少年。
池塘邊,已被大漢勸開的三個少年耷拉著小肩膀,一臉緊張。
“董叔,對不起,我們不該嘲笑你?!背聊蹋粋€名叫龔雷的少年低著頭怯怯地向大漢道歉。
“沒事的,不要怕,我不會責(zé)怪你們的,孩子們,董叔已經(jīng)養(yǎng)成望天的習(xí)慣了,我覺得,天空每時每刻變幻無窮,神奇怪異,我才多看一眼,你們少不更事,等你們長大了,就會明白為什么我要觀天象了?!贝鬂h憐愛地拉近三個渾身是泥漿水的少年,為他們抹去臉上的水滴。
回味那年少無知的經(jīng)歷,董陽又望了望天空,搖搖頭,憨憨的咧著嘴笑了笑。
想不到啊,真想不到,老爸當(dāng)年為全村人的吃飯問題要觀天象,如今,自詡飽讀詩書的自己,為了鎮(zhèn)上居民的飲水問題也要觀天象。總之,不管是從事田間管理的農(nóng)民老爸,或是當(dāng)上自來水公司經(jīng)理有一官半職的自己,要想人們收獲豐盈的食物,喝上甘甜的源泉,就要抬頭望天,都得看老天爺?shù)哪樕ky道,前世早已注定了父子與水的淵源?啊,老天爺!
久旱盼雷雨,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傳說。相傳,半島遠古有雷神。先人農(nóng)耕仰賴天澤,要年豐歲稔,只得祈求雷神庇護,及時行云化雨,潤澤一方,于是,敬雷、盼雷、祭雷傳統(tǒng)習(xí)俗世代沿襲。如今,村民還是定期供鼓祭雷嗎?
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不努力。左思右想,他憶起老爸順口溜式的教誨。他的腦海里,銘記著老爸勵志的言行。
就在老爸扭傷腳的那天晚上,生產(chǎn)隊長召集社員在飯?zhí)瞄T前開會。
飯?zhí)檬窃诔源箦侊埖哪甏ㄆ鸬?,大鍋飯解散之后,飯?zhí)秒S之改為生產(chǎn)隊隊部所在地,晚上,生產(chǎn)隊要公布社員勞動的記分,宣布農(nóng)戶盈余超支情況,或布置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什么的。生活隊長一聲號令,社員們扛著長板凳向飯?zhí)瞄T前的一塊開闊地聚集,不管是收工還來不及吃晚飯的,抑或是來不及洗澡的,他們都不敢遲到,遲到會被扣工分,而且是扣到令他們?nèi)馔吹哪欠N。
會上,老爸忍著腳痛站著講話,他主要是通報農(nóng)田的干旱和農(nóng)作物病蟲害情況,提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工作重點由積農(nóng)家肥轉(zhuǎn)為抗旱保苗的意見。老爸還說:“根據(jù)我的觀察和掐算,大概還要等到下一個海水潮汐期才有一場大雨,抗旱保苗迫在眉睫。”
社員們都相信他的這個說法,因為他從前往往一算一個準,當(dāng)然,偶爾也有算不準的時候。很快,他的建議便得到生產(chǎn)隊長同意和社員們的贊成。
第二天拂曉,浩浩蕩蕩的農(nóng)業(yè)大軍兵分幾路開進莊稼地。兩架水車在池塘邊上“嘎嘎”作響,水車旁邊,還有幾隊男女社員輪換在幾個水口戽水。
老爸一拐一拐地沿著田埂挖掘入水口。不一會,嘩啦啦的渠水就流入網(wǎng)狀的稻田。
不到半天工夫,那口池塘的淺水就被抽干了,社員們又拿起鋤頭、鐵鎬,在田間地頭挖掘水源,個個揮汗如雨。
幾天日夜奮戰(zhàn),社員用辛勤汗水保住了幾百畝稻苗。
也許是社員們戰(zhàn)天斗地的勞動場面撼天地,泣鬼神,七天僅過,天空烏云密布,電閃雷鳴,滂沱大雨從天而降,村民們笑逐顏開。
時代更迭,鄉(xiāng)村建設(shè)不斷向前發(fā)展。十多年前,政府投資建設(shè)了自來水廠,解決了圩鎮(zhèn)及周邊村莊群眾的生活用水困難問題。小鎮(zhèn)自來水的水源來自于小河,受海洋季風(fēng)氣候影響,降雨甚少,狹短的小河往往在冬春相交季節(jié)時就會斷流,淡水資源緊缺,飲用水供應(yīng)經(jīng)常面臨困境。
“飛來山上千尋塔,聞?wù)f雞鳴見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泵慨?dāng)遇到艱難險阻,董陽就輕輕吟誦王安石的《登飛來峰》。面對惡劣的天氣,他勇于挑戰(zhàn),知難而進。
半個月前,董陽主動找到鎮(zhèn)長匯報抗旱保水源的工作,鎮(zhèn)長鄭重其事地對他說:“千億元的大項目配套的九洲江引水工程剛啟動,但遠水解不了近渴,要解決目前群眾遇到的飲用水緊缺問題,必須立即積極尋找水源,千方百計保證鎮(zhèn)區(qū)及周邊兩萬多群眾的生活用水。”
待鎮(zhèn)長說完,董陽拍著胸脯向鎮(zhèn)長作了保證。
董陽是有底氣的。
其實,早在一個月前,他就與自來水公司的員工開始行動了。
一個月前的一天,他在監(jiān)測河流水質(zhì)時發(fā)現(xiàn),自來水廠取水泵站所在河床的水位明顯下降,他急忙沿著小河溯源而上,察看河水的水位。小河上游的幾座小水陂的儲水差不多降至水陂底部,顯而易見,河水多天以前就溢不過陂面。聯(lián)想到小河上游早已斷流,他一臉焦慮。令他更為焦急的,是他所到之處,水陂的壩面都有村民架著水泵抽水灌溉農(nóng)田。如此下去,不消半月,這條小河的儲水就要被抽干。
看到天空沒有任何下雨的跡象,聽到天氣預(yù)報播報未來幾天還是持續(xù)晴天,董陽徹底緊張了起來。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倍栆髡b著朱熹的詩句,局促不安的心境轉(zhuǎn)而豁然開朗。他回到公司,有條不紊地安排員工的工作任務(wù)。兩天時間里,他帶著員工沿著小河,在蟹地陂、大屋港陂等幾個水陂自上而下裝水泵,布水管,一場保水源、保民生的戰(zhàn)斗從此打響。
但是,這段日子,那些不斷打來的電話,令他應(yīng)接不暇。
“喂,是董經(jīng)理嗎?為什么這幾天自來水有咸味呀?自來水公司是抽海水回來給我們喝的嗎?”
“哦,不好意思,是這樣的,因遇到大旱的天氣,小河的水位急劇下降,攔截海水倒灌的水陂內(nèi)所儲的淡水接近干涸,陂外海水水位高于陂內(nèi)淡水水位,海水開始從地下滲過陂內(nèi),造成泵站抽回的淡水帶著咸味,請你們諒解。我們已經(jīng)在小河上游的水陂抽水回泵站的水陂了,大家很快就會喝到甘甜的自來水,請你們放心吧!”
諸如此類的電話,董陽在最近十多天每天接了十來個。每每解釋一番,掛斷電話,他總感到唇干舌燥。
因為干旱,一個月來,他忙得不可開交,也累得夠嗆。不是嗎?一大早的,就三番兩次觀天象,還左思右想的,傻傻地想出一大串往事,他覺得腦袋脹脹的。
這時,褲袋里的手機鈴聲響起,他有點不耐煩地掏出手機,一看是龔雷打來的,趕緊接通電話。
龔雷在電話那邊急促地說,他在大屋港水陂守著抽水時,大屋港村的幾個村民來到水陂這里,村民說水陂的儲水是灌溉農(nóng)田用的,我們水廠快要把水陂的水抽干了,他們沒水抽,田地就沒水耕種,村民叫我們停止抽水,如若不然,他們要將水廠的抽水機抬走。
董陽聽了,既焦急又氣惱。
“龔雷,你不會是個光打雷不下雨的‘雷公’吧?不管是公雷還是母雷,你給我聽著,必須給我好好守在那里抽水,我現(xiàn)在就找他們理論理論去!”他暴跳如雷,大聲說著。
龔雷,正是當(dāng)年嘲笑董陽老爸跌倒被揍后又低頭道歉的渾小子。自來水公司招聘技術(shù)工人的時候,董陽想起了龔雷這個少年時代不打不相識的好伙伴,知道他掌握過硬的水電安裝技術(shù),硬是從一個私企里將他挖了過來。龔雷進入自來水公司上班以后,對董陽唯唯諾諾,言聽計從,像當(dāng)年被打怕了似的那樣臣服于董陽。反之亦然,龔雷敬業(yè)愛崗、任勞任怨的風(fēng)格也得到董陽的肯定,他憨厚老實的品格更是得到公司員工的稱贊,大伙們明里暗里逗趣叫他“雷公”,當(dāng)然,他們知道龔雷并不是性格暴戾的人。
董陽心急如焚驅(qū)車趕到大屋港水陂,看見龔雷站在水陂壩子上,面紅耳赤地與幾個操著鋤頭、鐵鍬的男女村民爭論著。
人群中那個駝背的是大屋港村的村長高文強,董陽一眼認出了他,便走過去拉過他站往一旁,輕聲問道:“高村長,這是怎么回事呀?我們自來水公司要抽水保供給的事情,我那天不是在你家里提前與你說過了嗎?為什么你現(xiàn)在帶人阻撓我們抽水了呢?”董陽焦急得接連問了好幾句。
“董經(jīng)理,你誤會我了,你聽我說,他們不是我?guī)淼?,他們是來抽水灌溉農(nóng)田的,眼看著水陂的水將要被抽干了,他們就急了,說不讓你們繼續(xù)抽水了,不然,他們的農(nóng)田就沒水插秧了。我見到他們圍著龔雷大哥說理,就趕來勸說,以防他們打架。董經(jīng)理,你來得正好,你與他們說說去,這個時候,他們不聽我的話了?!备呶膹娍嘈χf。
“他是董經(jīng)理?我們找他評理去!”這些村民朝董陽圍攏過來。
找我評理?好呀,來吧,我還怕你們不講理呢!董陽偷著一樂。
“董經(jīng)理,你們把水陂的水抽干了,我們就沒水插秧了,明天已是立秋,那些秧苗可不能過了立秋還插不下田,你說,我們該怎么辦?再有,你們都已經(jīng)抽了幾天,也該停下來了,鄉(xiāng)親們,你們說是嗎?”一個黑黑瘦瘦的矮個中年男子撥開擋在董陽身前的龔雷,站在前面,面帶慍怒質(zhì)問董陽。
“是呀,是呀,不讓他們再抽水了?!贝迕癞惪谕暼轮呵榧?。
村民如此一鬧,董陽本來松弛下來的神經(jīng)又再次繃緊。
“鄉(xiāng)親們,你們靜一靜,聽我說。首先,河水是公共資源,大家都可以使用,我們公司有取水許可證,也可以取水。其次,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要用水,我們的生活也要用水,在這個干旱缺水的關(guān)口,我們要協(xié)商解決用水的問題,是否可以先急后緩呢?我認為,飲水最緊急,一時半刻都不能缺,或者,我們也可與原來一樣各自抽水抗旱,你們說是嗎?況且,你們喝的也是水廠供應(yīng)的自來水?。∽詈?,我想說的是,據(jù)我觀測,立秋三天必下大雨,我們只要挺過這幾天,就會萬事大吉?!?/p>
董陽生怕村民聽不明白而無理取鬧,像作報告一樣,細致、誠懇地向村民提出了幾點要求,尤其最后這一點,是他最想特別強調(diào)的,因此語氣也加重了一點。
“如果沒有自來水喝,渴死就算了,大不了,我們清理一下村里那口廢棄的石井,照樣還有水喝?!?/p>
“你千萬不要說出來,那口井老早就干涸啦。”
兩個老村婦在一旁竊竊私語。
“不要聽他瞎說,過幾天會有雨下?還說觀測天象呢,拿自己當(dāng)氣象臺了?天氣預(yù)報播報的還不一定準確吶!”一個壯漢打破片刻的寧靜,振振有詞地說著。
“就是嘍,別相信他的話,在我們這個鬼地方,老天爺是最不愿意降雨的。每當(dāng)烏云遮蓋,一陣海風(fēng)吹來,頓時風(fēng)吹云散,烏云從海灣的煙墩嶺吹到百里開外的鶴地銀湖山巒,我們這里又是烈日當(dāng)空?!蹦莻€快人快語的少婦插話說道。
“嗯嗯,前一陣子,我們在曬場曬稻谷、曬花生,天空一陣陰一陣晴,害得我們來來回回折騰,累得要死?!边@個不甘落后的村婦點著頭接著說。
“你們不要吵,讓我來說,剛才董經(jīng)理說了那番至情至理的話,大家應(yīng)該聽得很清楚了,遇上這樣惡劣的天氣,誰都不樂意,都有各種問題要解決,但飲水問題更重要,我們要以大局為重,讓自來水公司繼續(xù)取水,解決廣大群眾飲水困難這個燃眉之急,你們都別胡鬧了,該干嘛干嘛去。”高文強忽然間來了勇氣,語氣擲地有聲。
“好,我們聽村長的,都散了吧!董經(jīng)理,我們?nèi)旌笤僖?!”壯漢一聲呼喚,眾人散去。高文強與董陽握握手,駝著背緊隨其后。
望著村民越走越遠,董陽長長呼出一口氣。
立秋這天,董陽照常早起,步出門外,又是習(xí)慣性地抬頭望向天空。天空上,朝霞滿天,一派紅彤彤的好景象。
“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倍柲钪@句氣象諺語,臉上浮現(xiàn)出憨憨的笑容。
翌日傍晚,烏云遮天蔽日,霎時間,雷聲大作,傾盆大雨從天而降。
“雷打秋,有作無收;秋打雷,稻籽累累?!倍柲钸吨呛堑?。
董陽安頓好防汛工作,便一頭倒在床上。雨夜里,他沉沉的一覺睡到大天亮。
眼看著曲藝團交流匯演的日子臨近,可江映虹偏偏在排演的節(jié)骨眼里患感冒。唉,真是的。藍俊急得團團轉(zhuǎn)。
夜幕降臨,藍俊終于坐不穩(wěn)了,他又再走入房間,見到江映虹還在床上躺著,便走到床前,手掌貼著江映虹的額頭,輕聲問道:“老婆,你的頭還有那么疼嗎?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江映虹聞聲,緩緩睜開困倦的眼皮,乏力地扭動一下身子,輕聲說道:“我吃過藥片之后感覺頭沒那么疼了,但還有點暈,身子也有點使不上勁?!?/p>
“你頭不疼就好了,起來吃晚飯唄!我們的曲藝團準備排演了。我與你說過,明天晚上是兩廣五鎮(zhèn)的曲藝交流匯演,我們今晚要加強排演,如果你身體不舒服而沒參加排練,曲藝團缺少你這個臺柱,肯定黯然失色,大家自然鼓不起勁來。只要你能起床清一清嗓子,待會再唱上一曲,定當(dāng)為排演注入活力,士氣大增。”看到江映虹一副倦容,藍俊有點于心不忍,然而,當(dāng)他接到梁立的一個電話,就趕緊耐心地鼓勵妻子。
江映虹聽到丈夫這么一說,打了雞血似的“噗”地從床上彈起來:“快來扶我一把,我不能耽誤了曲藝團的排演?。 彼M量提振起精神。
盡管對排演的曲目已是滾瓜爛熟,但是,她不想隨意放棄排演,哪怕是唱破嗓子也要挺著堅持排演。她曉得,曲藝團只有六七號人,少了他們兩公婆參加排演,曲藝團真的成不了氣候,團友們的排演就會草草了事,自然也會影響匯演的正常發(fā)揮。
“老婆,來來來,你說胃口不好,那就吃一點白粥,不能餓著肚子?!彼{俊勤快地為江映虹端來一碗白粥,外加半只腐乳,臉上笑吟吟的。
“我也陪你吃點白粥好了,你慢慢吃,別急,我們兩公婆不到場,他們不會隨便開局?!彼{俊一連串的暖心話,讓江映虹激動不已,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意。
話音剛落,藍俊的手機鈴聲再次響起:“快了快了,我在等映虹吃點粥就過去,你們先開唱吧!”藍俊掛斷電話,一臉柔情地望向江映虹。
松竹鎮(zhèn)文化廣場的舞臺燈火通明,曲藝團的團友有的在調(diào)試樂器的音準,有的張開嘴巴“啊……咿……”吊嗓子,早已擺出一顯身手的架勢。
司鼓手梁立與藍俊通了電話后大聲地說:“團友們,我們的藍俊團長說等虹姐吃點粥就過來,大家再等等吧!”
梁立剛說完,吳清影就忍不住了,搶先著說:“俊哥真好,虹姐嫁給他真幸福??!我與虹姐曾經(jīng)同是粵劇團的主角,但我沒有她這么好的福氣?!彼脑捳Z有著酸酸的味道,眼神充斥著幽怨。
梁立忙不迭咧著嘴搭上話茬:“影姐,你和虹姐長得這么光芒耀眼,有哪一個男人見到不會暈眩的?虹姐嘛……嗯,市粵劇團的花旦,俊哥娶回來就一直寵著養(yǎng)!你嘛,公社粵劇團的青衣角色,那就另當(dāng)別論嘍!”
梁立一番老不正經(jīng)的言辭,惹得吳清影忍俊不禁:“梁立,你說真話,現(xiàn)在見到我,你還會暈眩嗎?你不是說我是演青衣的嗎?我現(xiàn)在就讓你看看……來,靠近點看,你越看,我就越不像演青衣的啦……就你嘴貧!說少一句能死嗎?”她嗔罵著,在梁立單薄的肩胛上拍了一下,聲音很響。此刻,她像一朵顫動的鮮花,美艷得不可方物。
梁立張嘴吐舌甩頭,扮個鬼臉,眾人哈哈大笑。話匣子一開,幾個樂手就不安穩(wěn)了,干脆停下手中活,又開始交頭接耳談?wù)撍{俊與江映虹的趣事。
其實,團友們已是不止一次論藍俊兩公婆了,然而,無論趣事有多新奇,總是扯不掉藍俊與江映虹締結(jié)姻緣的主題。
小鎮(zhèn)上傳說江映虹嫁給藍俊的版本有好幾個,至少,曲藝團里傳說的版本也有兩個。
男團友說,江映虹是被藍俊悠揚的二胡聲吸引住,拽著藍俊的衣袂跟著回家的。
女團友說,藍俊是被江映虹的才貌迷住,費盡花言巧語把江映虹“拐走”的。
此外,還有一個不脛而走的傳言。當(dāng)年,江映虹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與藍俊一起離開了市粵劇團,回到小鎮(zhèn)里開了間百貨店,棄藝從商,氣得當(dāng)粵劇團團長的江爸爸吹胡子瞪眼,直吼父女關(guān)系從此一刀兩斷,江媽媽則日夜長吁短嘆,淚水漣漣。
團友們還在談笑之間,藍俊與江映虹已經(jīng)跨下電動自行車,眼尖的梁立“噓”的一聲示意團友們停止談?wù)摗?/p>
藍俊察覺團友臉上怪怪的,好奇地問著:“你們剛才說了些什么呀?神神秘秘的?!?/p>
“我們說的都是你知道的陳年舊事,你就別問了,團長,開唱吧!”嘴快的梁立答道。
這班家伙八成又拿我兩公婆開涮了。藍俊會意地與江映虹相視一笑。
江映虹拿過話筒,站到舞臺前,嫵媚綻放,風(fēng)姿綽約。
云鑼聲聲,樂曲奏響。
“月華今宵失恩寵,冷霧罩清輝,身邊一切盡朦朧。唉,我步履難動,仿似玉樹快傾覆不經(jīng)碰,此刻酒醉玉芙蓉……”
江映虹演唱一曲《貴妃醉酒》,嗓音清脆、甜美,音調(diào)婉轉(zhuǎn)、悠揚,字正腔圓。她的演唱功底深厚,病后初愈的嗓音沒有出現(xiàn)任何瑕疵。
“好!好……”一曲唱完,臺下十多個觀眾齊聲喝彩。
你方唱罷我登場。吳清影接過話筒,接著演唱粵曲《昭君出塞》,一時間,文化廣場上空曲聲繚繞。
“唱得真好啊!”吳清影剛唱完,陳鎮(zhèn)長在臺下帶頭鼓起掌來。
“鎮(zhèn)長,請你上臺再唱一曲,與民同樂,如何?”藍俊快步走下舞臺躬身相請。臺上唱意正濃,陳鎮(zhèn)長、馮主任、關(guān)站長悄無聲息來到觀眾當(dāng)中,藍俊與團友們渾然不知。
“藍團長,我聽關(guān)站長說你們明天晚上搞曲藝聯(lián)誼匯演,我們幾個人過來看看你們排演,順便為你們喝喝彩,鼓鼓勁。這次,我就不再獻丑了,讓馮主任、關(guān)站長來個男女對唱吧!”陳鎮(zhèn)長覺得上次唱得不是那么好,便有意做出謙讓。
恭敬不如從命,既然陳鎮(zhèn)長話已說出,馮主任與關(guān)站長不好意思推搪,只得硬著頭皮上場。
好不容易唱完一首《鳳閣恩仇未了情》,馮主任緊張得心臟“砰砰”跳得厲害,極像初次在會上發(fā)言一樣,滿臉通紅,屏住的氣息許久才釋放出來。而曾是廣播站女播音員的關(guān)站長,雖然在音質(zhì)和狀態(tài)比馮主任略勝一籌,但最后也是長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也難怪他倆神情窘迫,畢竟不是K歌啊!光是粵曲那些引子、過門之類的就讓他倆吃不消,唱起來不是快半拍就是慢半拍,總是找不著節(jié)奏,況且還是看著簡譜聽著伴奏而唱的呢!一首粵曲經(jīng)過停頓,斷續(xù)、重復(fù)等環(huán)節(jié)才勉強唱完。
這一輪合作,藍俊伴奏二胡,領(lǐng)銜樂隊全神貫注迎合馮主任、關(guān)站長對唱的節(jié)奏,一路奏奏停停,見到大家樂在其中,心里也是無比暢快。江映虹、吳清影則在一旁低聲提示、伴唱,臉上始終都是笑瞇瞇的樣子。
“哈哈哈!看來,你倆唱粵曲的水平比我好不了多少,上次我領(lǐng)教過唱粵曲的難度了,要唱好粵曲真的不容易,我們還需繼續(xù)努力學(xué)習(xí),特別是你這個文化站站長,要做好服務(wù),多一點關(guān)心支持曲藝團,更要以實際行動帶頭傳播戲曲、傳承戲曲啊!”陳鎮(zhèn)長對關(guān)站長說出最想說的話。
“藍團長,看到曲藝團的成員都是年過半百的人,我就知道曲藝團青黃不接,后繼乏人??!我建議你著手培養(yǎng)一批年輕的粵劇、粵曲愛好者,將粵劇、粵曲這塊文化瑰寶一代代傳承下去,把我們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發(fā)揚光大。藍團長,如不嫌棄,你就先收我們幾個年輕人為徒,有時間我們過來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你說好嗎?”陳鎮(zhèn)長語氣誠懇、謙遜。
“鎮(zhèn)長,我也考慮過培養(yǎng)粵劇、粵曲接班人的事情,但現(xiàn)在還想不出一個很好的辦法來。我更不敢說收你們?yōu)橥降埽銈兪穷I(lǐng)導(dǎo),日常事務(wù)繁多,請你們有空多來指導(dǎo)就是了?!币娦∽约簝蓚€年輪的陳鎮(zhèn)長如此謙虛,藍俊很客氣地說道。
“那我們就約好了哦!”說完,陳鎮(zhèn)長與團友們告辭,與馮主任、關(guān)站長滿意歸去。
這次沒有正面回答陳鎮(zhèn)長提出培養(yǎng)粵劇、粵曲愛好者的要求,藍俊是有顧慮的。
藍俊曉得陳鎮(zhèn)長提出要求的意義所在,也想把事情做好做落實。然而,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不要說找接班人,曲藝團能正常維持下去也是很不錯了!一個沒待遇沒報酬的純粹的民間娛樂團隊,團友僅憑一股熱情參與,說不定哪天,團里的一兩個人忽然沒了興趣或某種原因離開,曲藝團潰不成軍,團友只能收拾鑼鈸各回各家。
團友輪換演唱的間隙,藍俊巡脧著團友,目光焦灼,眉頭緊蹙。
想到這一層,藍俊對吳清影老公葛根生的怨氣又涌上心頭。葛根生三番五次的無理取鬧,幾乎構(gòu)成曲藝團生存的威脅。
葛根生最近一次到曲藝團鬧事是在五天前。那天晚上,吳清影正在演唱粵曲《打神》,剛唱到一半,一個光著上身的中年男子沖上舞臺,二話不說,一手揪著吳清影的頭發(fā)就往舞臺下猛扯,痛得驚魂未定的吳清影“哇哇”哭叫,奮力掙扎。
醒悟過來的團友立即走下舞臺勸說,葛根生不但不聽勸,反而變本加厲鬧得更兇了,噴著酒氣,咬牙切齒嚷著:“我叫你又唱什么傷心夜,月朦朦,杜宇啼紅聲聲送……你要唱《打神》,我要打人……你給我滾回去,別再丟人現(xiàn)眼了!”他揚起巴掌欲打吳清影。
早已看不過眼的梁立用手擋開葛根生,瞪了他一眼:“住手,不許打人,你老婆也不能打?!?/p>
葛根生見狀,更來氣了,指著梁立破口大罵:“你們這群老烏龜不是什么好貨色,成天與別人的老婆在公眾場合咿咿呀呀,成何體統(tǒng)?”
此言一出,已經(jīng)觸犯眾怒,男團友個個都瞪圓了眼,狠狠地瞪著葛根生。
“嗚嗚……”羞憤交加的吳清影掩著臉哭著一溜煙小跑回家。葛根生怨恨地回瞪了團友一眼,追著吳清影而去。
藍俊目睹這一幕鬧劇,心里拔涼拔涼的。
葛根生原來是松竹公社粵劇團跑龍?zhí)捉巧泟F解散后,他的情緒一落千丈,簡直換了個人,既飲又賭,酒精上頭的時候,看不慣老婆與別的男人一起唱粵曲,聽不得別人的閑言閑語,五味雜陳的心塞得滿滿的,于是找到老婆想出口惡氣。
換位思考,莫怪葛根生心里有苦水,就連藍俊自己,也曾邁不過對戲曲有偏見這道坎。
那一年,女兒藍彩選讀藝校戲曲專業(yè),藍俊兩公婆極力反對,還振振有詞對女兒說,讀戲曲專業(yè)又苦又累,前程不寬廣,不如像哥哥藍釉那樣選讀傳媒專業(yè)。直到藍彩請外公出面說情,藍俊兩公婆才做出讓步,她才如愿以償?shù)貓笞x藝校戲曲專業(yè)。
世俗的眼光和偏見,要傳承傳統(tǒng)粵劇、粵曲,談何容易??!想到這些,藍俊覺得頭有點大。
盡管壓力山大,但總不能把陳鎮(zhèn)長交代的任務(wù)當(dāng)兒戲呀!藍俊兩公婆在床頭商量一個晚上,總算捋出個頭緒來。
粵曲交流匯演剛過,藍俊便與江映虹開始為物色、栽培粵劇、粵曲苗子而奔忙。
帶著老婆江映虹進入松竹中學(xué),走在綠樹成蔭的校道上,藍俊像是回家一樣,倍感親切。
四十五年前,藍俊憑著從木偶白戲團團長的父親那里學(xué)來的“真?zhèn)鳌保诒O(jiān)考老師面前,怯生生地拉二胡獨奏一曲《平湖秋月》,順利通過考試,進入松竹中學(xué)藝術(shù)班就讀,得到音專畢業(yè)的林老師悉心教導(dǎo)。兩年后,他又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省粵劇學(xué)校。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市粵劇團,認識了江映虹,進入江映虹的慧眼,后又獨占花魁,將江映虹“拐”回了家??梢哉f,藍俊大半輩子的幸福生活是從松竹中學(xué)起步的,因此,松竹中學(xué)令他感到溫暖。
在校長辦公室,藍俊兩公婆與黃校長、藝術(shù)班班主任賀老師一起商談。一節(jié)課的時間,戲曲進校園的活動方案最終敲定。
一個電話打給女兒,聽到女兒爽快的答復(fù),藍俊終于放下心來。
一周后的星期五傍晚,藍俊夫婦走到剛停下家門口的奧德賽面包車門前,看著一個個從車上走出來的人。先是江爸爸江媽媽,接著是兒子兒媳婦,再次是女兒,還有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
這個小伙子是誰呢?藍俊夫婦在思忖。
“爸,媽,這個是我的男朋友戚浩,也是粵劇團的團友?!彼{彩做介紹,臉上紅撲撲的。
“伯父好!伯母好!”戚浩落落大方地向藍俊夫婦問好。
“爸,媽,我聽戚浩說,你們認識戚浩的爸爸。”藍彩想加深父母對戚浩的印象。
“你爸爸是誰呀?”藍俊夫婦詫異,異口同聲問道。
“戚浩的爸爸叫戚興旺,是茘枝灣村的曲藝隊隊長。”藍彩搶先回答。
“噢,原來是他?!彼{俊夫婦同樣張開驚愕的嘴巴,表情冷淡。
待在一旁的江爸爸從女婿女兒的語氣和表情猜測,這兩公婆顯然是對戚浩的家境不滿意,他實在看不過眼,譏諷似的說了一句:“這是遺傳基因在起作用?!?/p>
藍俊夫婦聞言,良久不敢抬頭。
藍彩、戚浩也羞紅了臉。
難得一家人團聚,藍家的親人們有說有笑,樂也融融。
晚飯席間,藍彩向親人解讀戲曲進校園的活動方案,并分解在座各位親人的任務(wù)。
藍彩模仿領(lǐng)導(dǎo)的口吻宣布:“明天上午,我們先給學(xué)生表演創(chuàng)新版粵劇《穆桂英掛帥》選段,外公任藝術(shù)總監(jiān),外婆任導(dǎo)演,爺爺奶奶任顧問,哥嫂當(dāng)攝影,爸爸當(dāng)樂手,戚浩演楊宗保,我演穆桂英,還有……”她故意停頓一下。
江映虹急了,追問:“我演什么角色呀?”
眾人側(cè)耳傾聽……
“媽媽飾演佘太君!”突然間,藍彩一臉認真地冒出了一句。
“媽媽,我剛才已經(jīng)說過重點,我們演示給年輕一代的是創(chuàng)新版粵劇選段,你這個老花旦究竟行不行呀?”她俏皮地調(diào)侃道。
“你這個小丫頭,長本事了就看不起媽媽是嗎?你別忘了,我也是科班出身的,說個創(chuàng)新版就能嚇倒我了?你們年輕人不要小看我們這些前輩,我們也知道與時俱進,曲藝團也在搞曲目創(chuàng)新?。 苯澈玎凉种?,手指輕輕戳了一下藍彩的額頭。
“哈哈哈!”一陣陣笑聲從藍俊家里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