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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諾

        2022-01-18 02:13:39石鐘山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2年1期
        關鍵詞:李嬸小菊大川

        石鐘山

        戰(zhàn)斗打到膠著時,他倆彼此承諾:活下來的人要替犧牲者照顧好家人。他從戰(zhàn)場歸來,和心儀的姑娘分了手,娶了戰(zhàn)友的遺孀,盡全力照顧他的妻兒。持續(xù)一生的自我犧牲,以信守自己的承諾,以成全別人的幸福。幸存者回到了和平年代,他的精神世界是否也能從戰(zhàn)場歸來?

        母親在電話里說,你李嬸快不行了,你應該回來一趟,送送你李嬸。

        我回到干休所時,才聽說等李嬸走了之后,白叔要把她送回老家與前夫合葬在一起的決定。

        白叔娶李嬸是因為李嬸的丈夫犧牲在了朝鮮戰(zhàn)場。鐵原阻擊戰(zhàn)后,李嬸的丈夫便再也沒有回來。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白叔趕到李嬸老家,軟磨硬泡,把李嬸連同她剛出生的兒子大川一同接到了部隊,在首長的主持下,他們舉行了婚禮。從那以后,白叔和李嬸就成了一家人。

        我趕到醫(yī)院時,李嬸似乎真的不行了,身上插滿了管子,還戴著氧氣面罩。此時,她人是清醒的,睜著眼睛,她把目光定在白叔的臉上,雖然她床邊圍滿了親人,有大川一家,還有白立春一家,這是她前后生養(yǎng)的兩個孩子。此時,他們早已成家立業(yè),并有了他們自己的孩子。兩家人齊聚在李嬸的床前,她卻把目光定在白叔一個人的臉上。

        白叔的樣子很平靜,一只手握住李嬸從被子里伸出的手,李嬸的另一只手也搭在他的手上。白叔說,老李呀,我一定要把你送到宋營長身邊,他都孤單這么久了,不能沒個伴。白叔說到這時,眼里有了淚光,我發(fā)現(xiàn)李嬸的眼圈也紅了。她沒搖頭,也沒點頭,有力的目光死死地盯在白叔的臉上,似乎要在白叔的臉上砸下一個坑。

        我看見大川低著頭,一直在流淚,淚滴掛在他唇邊的胡須上,形成了一坨。立春背過身子,肩膀聳動著。對白叔的決定,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呆怔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白叔和李嬸的故事,還得往前倒。

        李嬸的第一任丈夫姓宋,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時,他是部隊的一名連長。幾次戰(zhàn)役之后,先是副營長犧牲了,他火速擔任了副營長;后來營長又犧牲了,他又成為了營長。從第一次戰(zhàn)役到第五次戰(zhàn)役,宋營長所在的六十軍早已傷筋動骨。每次戰(zhàn)役下來,都有新兵補充進來,可那些老兵卻永遠地留在了朝鮮戰(zhàn)場上。

        鐵原阻擊戰(zhàn)打響前,白叔是副營長,他也是從排長一路升上來的。鐵原阻擊戰(zhàn)是在猝不及防中發(fā)生的,白叔所在的六十軍,在第五次戰(zhàn)役中,穿插到了三十七度線。李奇威率領的聯(lián)合國軍,抓住了志愿軍陣線過長,后方補給不足的缺點,展開了反擊,誓言要把志愿軍的主力部隊消滅在三十八度線以南。志愿軍司令部已經(jīng)察覺到了敵人的陰謀,早一步下達了全線撤退的命令。

        聯(lián)合國軍抓住了志愿軍全體后撤的漏洞,派出了機械化師,穿插到我志愿軍身后,要攻占鐵原。鐵原是我志愿軍的后方補給站,這里不僅有補給,還有許多戰(zhàn)地醫(yī)院,志愿軍司令部也在鐵原附近。如果志愿軍失去鐵原,就像把咽喉暴露在敵人的鐵爪之下。

        白叔所在的六十軍奉命后撤到鐵原附近,美國的機械化步兵師離鐵原已近在咫尺了。志愿軍司令部得知敵人偷襲鐵原的陰謀時,鐵原附近已再無其他部隊了。志愿軍司令彭德懷想起了撤到附近的六十軍。第五次戰(zhàn)役一打響,六十軍便傷亡慘重,原本奉命撤離休整的。無奈之際,六十軍接到了阻擊敵人的任務,要求他們阻擊敵人十五天,讓駐扎在鐵原的后勤部門有充裕的撤離時間。

        缺彈少糧的六十軍在匆忙中和美軍機械化步兵師展開了遭遇戰(zhàn)。為了阻擊敵人,保存有生力量,六十軍采取了添油戰(zhàn)術,把所在的部隊星羅棋布地布置在各個陣地上,且并不把全部主力擺上陣地,而是設立了若干預備隊。第一梯隊拼光了,剩余梯隊再續(xù)上,繼續(xù)和敵人的飛機大炮拼殺。

        戰(zhàn)斗到第十天時,白叔所在的營幾乎拼光了家底,全營剩下不到八十號人馬,還有若干來不及撤下的受傷官兵。在這期間,陣地白天丟失了,晚上打反擊又奪回來,戰(zhàn)斗的慘烈程度,把戰(zhàn)場比喻成絞肉機也一點都不過分。所有堅守在陣地上的官兵,都掰著手指頭計算著時日,都希望第十五天快點到來。當堅持到第十二天時,白叔所在的營只剩下二三十人了。許多傷員也上了陣地,他們不能射擊投彈,便為能打仗的兄弟們裝填子彈。

        最后一場戰(zhàn)斗打響時,宋營長找到了白叔,兩個人早就煙熏火燎地不成個樣子了,軍裝上的破洞像漁網(wǎng)一樣,裸露在外的皮膚泛著斑斑血跡,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受傷戰(zhàn)友的,就連他們雙眼里都是通紅一片的血絲。宋營長找到了白叔,把一張寫有家庭地址的紙條遞給白叔道,兄弟,這是我家的地址和我老婆的名字,若是我不在了,請你幫忙照顧他們。白叔接過紙條,鄭重地揣在懷里,還用手按了按。白叔也拿出一張同樣的紙條,遞給宋營長道,營長,這是我的地址。停了停又說,要是能找到我爹我媽,就告訴小菊別再等我了。小菊是白叔的未婚妻,是抗美援朝爆發(fā)前白叔回家探親,父母幫他說下的。當時白叔還沒來得及結(jié)婚,便接到了歸隊的命令。

        兩個戰(zhàn)友在那天清晨的陣地上,相互托付了身后的大事。他們都不知道,新一天的戰(zhàn)斗打響時,誰還能夠幸存下來。這十幾天下來,他們看到了太多戰(zhàn)友前一秒還和自己說話,一扭頭的工夫,便倒在了自己的面前,甚至來不及交代一句身后事。

        宋營長搜遍全身,掏出了一個皺巴巴的煙盒,從里面掏出兩支同樣皺巴的香煙,遞一支給白叔,笑一笑,啞著聲音說,兄弟,這是最后一支煙了。說完他又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煙熏火燎的周身,只剩下一口白牙還算是干凈的。兩人還沒把那支煙吸完,敵人的炮彈就排山倒海般地在陣地上炸響了。

        宋營長把煙頭扔在自己腳下,扯著啞嗓子喊了一聲,白副營長,你帶人守左邊的陣地,我上右邊。兩個人甚至都沒來得及再握一下手,便帶著剩余的戰(zhàn)士沖上了各自的陣地。炮彈的爆炸聲、刮風一樣的槍聲攪和在一起,腥風血雨又一次降臨到了他們的眼前。

        最后一天的戰(zhàn)斗,宋營長再也沒有站著離開陣地。他們堅守到第十三天時,接到了總部撤退的命令,白叔把宋營長背下了陣地。宋營長的身體被炸成了血糊狀,只有皮肉還粘連在一起,伏在白叔的背上軟軟的、輕輕的。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白叔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宋營長的老家。沒人能說清事情的經(jīng)過,總之再回來時,他把李嬸帶到了部隊。李嬸懷里還抱著一歲半的大川。據(jù)父親說,白叔回部隊后,便打了和李嬸的結(jié)婚報告。李嬸先是不同意,白叔就跪在李嬸面前,一句話也不說,看著孤兒寡母不停地流淚。李嬸一遍遍地說,俺就是帶孩子到部隊來看看,俺不能呀!白叔就抬起頭,把跪著的身子挺了挺說,我答應過老宋,要照顧你們娘兒倆,你不同意我就不起來。

        這樣的場景感動了所有人。白叔情真意切,鐵了心要娶李嬸,眾人就勸李嬸,包括父親也沖李嬸說,嫂子,你就答應老白吧。我們軍人說過的話,就是射出去的子彈,收不回來的。

        這樣僵持的場面持續(xù)了三天,李嬸終于無奈地答應了白叔的要求。簡樸又隆重的婚禮后,兩人走到了一起。

        婚后,李嬸向白叔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就是讓大川還姓宋。李嬸含著淚說,給老宋在這個世界上留一個念想吧。李嬸說這話時,白叔一邊流淚,一邊點頭道,姓宋,大川永遠姓宋。

        宋營長血肉模糊的尸體被白叔背下陣地后,就被運回到了國內(nèi),又輾轉(zhuǎn)著運回到了老家,葬在一個依山傍水的山坡上。父親和白叔曾結(jié)伴一起去看過宋營長。父親還珍藏著和宋營長墓地合影的照片,那是一張黑白照片,那時父親還很年輕,他以一個立正的姿勢立在宋營長墓地前,目光嚴肅地望著前方。我多次研究過父親的這張照片,揣摩著他那時在想些什么。

        李嬸快不行了,白叔就提出等李嬸百年之后,把她送到宋營長的身邊。李嬸躺在病床上,氧氣面罩影響了她的表達,她的目光盯在白叔的臉上,沒有人知道她想的是什么。白叔溫和地給李嬸做思想工作,他一遍遍地說,孩子媽,你都陪我?guī)资炅?。老宋在那邊孤單呢,你再陪陪他。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沒有放下他,你陪我?guī)资?,還生下了立春,我老白知足了。白叔一邊說,一邊老淚縱橫。李嬸的眼淚順著眼角一點點地流下來,滴落在枕頭上。

        我在上小學時,從白叔的女兒白立春的嘴里得知我母親以前曾經(jīng)是白叔的戀人。確切地說,白叔在老家和我母親訂過婚。我得知這個消息后,跑回家向母親求證過。母親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摸著我的腦袋,嘆了口氣,說了句,大人的事,你們小孩不懂。但從那次之后,我發(fā)現(xiàn)白叔和我母親的關系似乎籠罩在一層神秘的氣氛中。如果在院里,白叔見到我母親,總是主動搭訕,我母親則用最簡單的字句回答,比如:嗯,是。在外人眼里,白叔是受了冷落的,但白叔卻一臉熱情,有些討好的意思。

        父親總和白叔湊在一起喝酒,每次喝酒必提鐵原阻擊戰(zhàn),提宋營長。然后兩人就抱頭痛哭,相互攙扶著,磕磕絆絆地往家走。從那時開始,我們家和白叔一家的關系就很微妙。

        直到我離開家去參軍時,我才真正參悟到我們家和白叔一家關系的真諦。

        白叔娶李嬸的傳奇故事,我從小就知道。在鐵證如山的事實面前,我對他們的故事深信不疑。

        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后,白叔拿著宋營長留給他的那張帶血的紙條來到了李嬸的老家。李嬸此時已經(jīng)拿到了當?shù)卣蛠淼牧沂孔C,還有一枚烈士之家的牌子,她把牌子工整地釘在門楣上。李嬸在心里已經(jīng)接受了宋營長犧牲的事實,傷心悲痛已經(jīng)平緩了許多。面對著遠道而來的白叔,又拿過白叔遞過來的那張帶血的紙條,她仔細辨認了,確信就是自己丈夫的字體。李嬸再用目光望向白叔時,眼里就起了一層霧。白叔說,上面的血是宋營長的,我是從陣地上把他一直背下來的。

        白叔這句話觸動了李嬸平緩下來的悲傷,她松開捂著嘴的手,放聲痛哭。

        那一次,白叔就當著李嬸和宋大川的面鏗鏘地說,我答應過宋營長,以后的日子要照顧好你們娘兒倆。白叔這句話說得很含混,最初李嬸以為是組織照顧的那一種,比如當?shù)卣蛠砹肆沂孔C,送來烈士之家的牌匾等。有一次政府還給她送了十斤小米。

        也是那一次,白叔把李嬸和大川接到了部隊。李嬸又錯誤地理解為,這是組織上對他們孤兒寡母的照顧。她還隆重地和左鄰右舍告別,她當時懷里抱著一歲半的大川,興高采烈地沖人說,王姐,俺帶大川去部隊上了。又沖另一個人說,馬嬸,孩子他爹部隊上派人來了,要接俺娘兒倆去部隊……她興奮又驕傲地和鄉(xiāng)親們告別。

        李嬸來到部隊后才明白,白叔是要娶她。白叔把部隊上開具的結(jié)婚證明遞到她手上時,她才回過味來。她抵抗著、推拒著,嘴里一遍遍地說,白同志,這可使不得啊。俺和你素不相識,這是從何說起呀。

        部隊回國后就進行了改編,此時,白叔已經(jīng)是部隊的副團長了,而且是個很年輕的副團長。父親也調(diào)到三營當營長。板門店停戰(zhàn)協(xié)議已經(jīng)簽署,在朝鮮作戰(zhàn)的部隊,陸續(xù)回到了國內(nèi),許多還打光棍的大齡軍官們掀起了成家立業(yè)的熱潮。朝鮮戰(zhàn)爭期間,《誰是最可愛的人》這篇文章火遍大江南北,擁軍支軍的熱潮席卷整個神州大地。許多青年學生報名參軍,女學生把自己嫁人的目標也定位在“最可愛的人”身上。那會兒部隊三天兩頭有軍官結(jié)婚,他們?nèi)⒌膶ο?,不僅年輕漂亮還有文化。

        李嬸一直認為,白叔把他們娘兒倆接到部隊是組織對他們的撫恤,她做夢也沒想到,年輕的白副團長要娶她為妻。當她明白真相后,就鬧著要從部隊離開。白叔自然不會讓她離開,兩人就這么僵持著,最后師首長都出面了,做她的思想工作。她和首長說的話不多,只強調(diào)一個道理:白副團長這么年輕,又有前途,理應找一位年輕貌美,又有文化的女學生當老婆,自己又老又丑,還帶著個孩子,配不上白叔,不能耽誤白叔的大好前程。師首長磨破嘴皮子,李嬸就是不答應。

        眼見白叔無計可施,師首長甚至私下里勸他說,要不行就別勉強了,你對他們娘兒倆好,以后隔三岔五地寄些錢,心思就算盡到了。白叔那會兒一定想到了鐵原的陣地,在那個清晨,他和宋營長在陣地上吸著最后一支煙,兩人交換了老家的地址,互相承諾照顧對方的家庭。他眼里又一次流下了淚水,送走師首長之后,他轉(zhuǎn)身又找到了李嬸,撲通一下跪在了李嬸面前,聲淚俱下地說,我答應過宋營長,要照顧你們娘兒倆一輩子。你不答應,我后半輩子做人都不踏實。

        李嬸一邊拍打著懷里哭鬧的大川,一邊沖白叔說,白副團長,你別這樣,你這一跪讓我如何是好?

        白叔梗著脖子說,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李嬸抹了下眼淚,白副團長,俺知道你和老宋是生死戰(zhàn)友,這情我領了。以后你想對我們娘兒倆咋好,俺們也領受。

        白叔仰起頭無比堅定地說,不是好,是要和你結(jié)婚。我以后就是大川的爹,不能讓老營長的孩子沒爹。我答應老營長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要是我犧牲在鐵原,老營長也會這么對我的。

        白叔義無反顧地跪在李嬸面前,說得情真意切。

        李嬸似乎對白叔的強打硬攻有些招架不住了,她抹了下眼淚,沖白叔問了幾個問題。

        李嬸說,你不嫌我比你大?

        李嬸比白叔大兩歲,在接李嬸的路上,兩人論過年齡,當時李嬸還親切地叫白叔為大兄弟。

        白叔的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李嬸又說,俺還帶個孩子你不嫌?

        白叔眼含淚花地說,大川是老營長的兒子,以后就是我的親兒子。老營長地下有知,他也會含笑九泉的。

        李嬸深吸一口氣,你不后悔吧?俺們娘兒倆是從農(nóng)村來的,你還這么年輕,以后一定會有前途。

        白叔又一次淚流滿面,哽咽著說,我要是當陳世美,老天爺不會答應,九泉之下的老營長也不會放過我。

        說完了這句話,他把頭磕在了地上。再抬起頭時,李嬸看見白叔的額頭已經(jīng)有血滲出了。她閉了一下眼睛,隨之有兩滴眼淚從她眼角滑落出來,她嘆了口悠長的氣。

        李嬸在真誠又熱烈的攻勢面前,無奈地答應了白叔。次日,兩人登了記。后來聽父親說,白叔和李嬸的婚禮是全團最熱鬧的。

        如果說沒有日后的小菊找上門來,白叔和李嬸的婚姻就算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删驮诓痪煤螅【諄淼讲筷犃?。

        小菊也就是后來我的母親。在老家時我母親和白叔訂過婚。那是解放戰(zhàn)爭之后的事,擔任排長的白叔回老家探親,他自從參軍之后便沒了消息,這次突然出現(xiàn),讓全家又驚又喜,在這之前,他們沒敢奢望白叔還能活著回來。白叔是趁著部隊休整,請假回的老家。父母便給他張羅婚姻大事,小菊是白叔鄰村的姑娘,比白叔要小上幾歲,那一年剛滿十六。在媒人的撮合下,小菊和白叔見了一面。白叔望著眼前含苞待放,花一樣年齡的小菊很滿意。小菊偷偷瞄了兩眼人高馬大,身背匣子槍的白叔,也含羞帶怯地沖媒人點了點頭。按照白叔父母的意思,三天后就讓兩人成親??砂资迨浅貌筷犘菡愤^的老家,根本待不上三天。父母退而求其次,讓媒人給小菊家捎去三升稻谷,就算是定親禮了。

        第二天白叔就要歸隊了,他走到村口時,看到了來給他送行的小菊。兩個涉世未深的男女,立在村口的小河邊,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小菊望著自己的腳尖,把兩只手貼在褲子兩側(cè),摩擦著說,你這就要走了?

        白叔就“嗯”了一聲。

        小菊說,我等你。

        白叔又“嗯”了一聲。我想白叔此時一定想過去擁抱一下小菊,可他在此之前,壓根沒有單獨接觸過女性,不僅沒經(jīng)驗,也不敢。他應完了,就不知說什么了,憋了半晌才說,部隊還有任務,我必須得走了。

        這回輪到小菊“嗯”了一聲。

        白叔邁開大步向前走了幾步,想起什么似的回過身沖小菊說,我會回來娶你的。

        小菊早已羞紅了臉,頭低垂下去,兩根辮子從身后垂到胸前。白叔這回真的走了,沒走幾步,他身后突然傳來小菊的聲音,我會等你的。白叔又一次回頭時,看見小菊正朝自己招手。他心里一熱,停住腳步?jīng)_小菊敬了個軍禮,然后轉(zhuǎn)過身,邁開大步踏上了歸隊的征途。那會兒,白叔在心里一遍遍地說,小菊,我記下了,我一定會回來娶你的。

        白叔歸隊后,便跟著部隊進山剿匪,隨后又接到了開拔東北的任務,再之后他跟著隊伍跨過了鴨綠江。

        白叔娶李嬸時,他無數(shù)次地想到過小菊。在朝鮮戰(zhàn)場上,他還和小菊通過幾封信。兩人都識字不多,信寫得簡明扼要,諸如,一切都好之類的。有信件來往,小菊就知道白叔還平安完好。

        自從白叔回國后,便斷了和小菊的聯(lián)系,他腦子里裝的都是老營長的囑托。白叔娶李嬸時,又一次想到了小菊。他躲到?jīng)]人處,點燃了一支煙,一邊吸煙一邊想,小菊,你把我忘了吧,我不能再回去娶你了。你還年輕,就當我在朝鮮戰(zhàn)場上犧牲了。他想到這,還沖家鄉(xiāng)的方向鞠了三個躬。在白叔心里,和小菊一共就見了兩次面,說了幾句話,只要自己不提這件事了,小菊就一定會把他給忘了。小菊那么年輕,以后一定會找個好人家,結(jié)婚生子,然后幸福地開始新的生活。

        然而,小菊并沒有忘掉白叔。某一天清晨,她風塵仆仆地找到了部隊。

        白叔做夢也沒想到小菊會到部隊上找自己。自從解放戰(zhàn)爭勝利后,他回家匆忙地和小菊訂婚,先是剿匪,后來又入朝作戰(zhàn),他隨著部隊一直在遷移中。他在朝鮮戰(zhàn)場上,在戰(zhàn)斗間隙里匆匆忙忙給小菊寫過兩封信,信交給通信員送到了團部,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些信能否送到小菊手里。白叔知道,這些信得通過后方的運輸車隊帶到國內(nèi)去。美國人的飛機不僅把炮彈傾瀉到他們的陣地上,還有更多的飛機會飛到他們的身后,去轟炸那些從國內(nèi)開出來的運輸車隊,弄得前線部隊經(jīng)常彈盡糧絕。上級也曾經(jīng)通報過,后方車隊運輸?shù)钠D難。他也收到過小菊回的兩封信,信件都是通過國內(nèi)到朝鮮的慰問團捎來,又輾轉(zhuǎn)送到他手里的。小菊的兩封信內(nèi)容大致相同,都是關心他,讓他保重自己。還說全國都在支援朝鮮戰(zhàn)爭,我們一定會取得勝利之類的。小菊在信中還告訴他,她擔任了村里婦女支前隊的隊長了,負責給戰(zhàn)士們納鞋底、做軍鞋……

        白叔在前線的戰(zhàn)壕里讀著小菊的信,心里暖暖的。閑暇時,他的思緒就回到了故鄉(xiāng),那里有記憶中的炊煙,有雞鳴狗叫之聲,當然,還有匆匆見過兩面的小菊……日子久了,小菊的音容樣貌已經(jīng)在他眼前模糊不清了,但他還是想。

        自從入朝作戰(zhàn)進入第四次戰(zhàn)役后,戰(zhàn)斗就膠著在了一起,部隊不斷換防、穿插。前線的部隊遠離后方,不僅白叔沒有機會寫信,所有的戰(zhàn)友都只能把對親人的惦念裝在心里。尤其是第五次戰(zhàn)役打響,部隊穿插到三十七度線以南,更是和后方脫節(jié),別說寫信,后方運輸來的彈藥都顯得捉襟見肘。直到鐵原阻擊戰(zhàn)打響,在最后的陣地上,他和宋營長相互托付,他從陣地上背下被炮彈炸爛的宋營長,滿腦子里裝的都是對宋營長的承諾了。在這期間,他幾乎把小菊忘得一干二凈。他當時心里只有一個愿望,就是不辜負宋營長的囑托,照顧好李嬸和大川。

        直到小菊找到部隊,白叔才從夢中醒來似的,拍著腦袋,忽地一下把小菊這茬想起來。此時的小菊,在他眼里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他還想到自己與小菊告別時,敬的那個軍禮。此時的心境卻是別有一番滋味了。

        對小菊的到來,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李嬸。經(jīng)過一系列的思想斗爭,李嬸終于同意和白叔結(jié)合在一起。還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小菊的出現(xiàn),讓她從夢中清醒了過來。

        通信員氣喘吁吁地跑來報告李嬸要走的消息時,白叔才從臨時來隊家屬招待所里趕回來。那會兒,有不少干部戰(zhàn)士圍在招待所門前一驚一乍地打探消息。白叔撞開人群,沒頭沒腦地往家跑。部隊從朝鮮回來,都居住在臨時軍營,家屬則住在軍營外的一排小平房里。白叔趕到家門前時,李嬸已經(jīng)收拾妥當,右手挎著一個布包袱,左手抱著大川,像她剛來時一樣。

        白叔堵在門口,喘著氣說,你這是要干啥?

        李嬸冷靜地說,白大剛,你不該瞞俺。小菊那閨女剛才俺在招待所門口看到了,她年輕,長得又俊,你們在一起才般配,是俺不配。

        白叔焦急又絕望地說,你現(xiàn)在是我老婆,我是你丈夫,咱們才是一家人。

        白叔強行把李嬸拉到屋里,刪繁就簡地把他和小菊定親的經(jīng)過說了。在這之前他不是沒想過小菊,只是多半是從腦子里一閃而過。在他和李嬸結(jié)婚的前一天,他甚至想,自己早就和小菊斷了音信,也許小菊等不及,早就找人嫁了。

        最后,李嬸理智地問道,畢竟人家找上門來了,你打算咋樣對人家?

        李嬸這句話把白叔問蒙了,也問清醒了。他拍拍腦袋說,我就和小菊見過兩面,加起來還不到一個時辰。她就是到部隊替我父母來看看,過幾天就走。

        白叔說完就要往外走,他急著去見小菊,勸小菊早點回老家。李嬸堵在門口,盯著白叔的眼睛說,告訴你白大剛,你要是對不住小菊,俺立馬帶著孩子從這里離開。

        白叔胡亂點著頭,此時,他腦子里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他喝醉似的從家里撞出來,迎頭碰到了等在門口的我父親。父親和白叔是最好的戰(zhàn)友,兩人前后腳參軍,又一起當排長,共同見證了無數(shù)生死。朝鮮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們又一起回到了國內(nèi)。整個軍隊剩下的骨干屈指可數(shù),一批新兵涌入了部隊,他們又恢復了建制。這些大難不死的部隊骨干,都得到了提升。白叔當上了副團長,父親當上了營長。父親和白叔私下里沒有上下級關系,只是共經(jīng)生死的戰(zhàn)友。白叔一頭從屋里撞出來,等在門口的父親一把揪住了白叔的衣領子。白叔面對父親更蒙了,他張口結(jié)舌,不知說什么好。

        父親的手上用了些力氣,咬牙切齒地說,好你個陳世美!你就這么對待遠道而來的小菊?

        白叔用力掰開父親的手,蒼白著臉說,我這腦子都要爆炸了,你就別添亂了!什么陳世美,哪跟哪兒呀?

        父親之前并不知道白叔和小菊有過這么一段。白叔自從上次探親歸隊后,一直忙著打仗,壓根沒倒騰出時間向父親和戰(zhàn)友們敘說小菊這段插曲。從朝鮮回來后,白叔就忙著娶李嬸的事。白叔和李嬸結(jié)婚的前一天,父親提著一瓶酒找到了白叔,兩人一邊喝酒,一邊就又想起了鐵原那場阻擊戰(zhàn),想起了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宋營長。白叔掏出宋營長留下的那張托孤的紙條,上面還沾著鮮血。宋營長是白叔背下陣地的,宋營長趴在白叔的身上,血流了一地,也流了白叔一身,最后浸濕了這張揣在白叔懷里的紙條。父親看到這張紙條,仿佛又見到了他們的營長活蹦亂跳地站在他們眼前,一邊吸著煙,一邊和他們開玩笑的樣子。父親和白叔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場。父親一邊哭,一邊搗著白叔的后背說,大剛,你做得對。要是營長把老婆孩子托付給我,我也會這么做。

        在白叔娶李嬸這件事上,父親堅定地站在了白叔的立場上,這使得白叔在父親的心里又加重了許多斤兩。白叔這么做,是代表了他們所有幸存者的心聲。父親堅信,換作他們?nèi)魏我粋€人,都會像白叔這么做??尚【盏某霈F(xiàn),讓父親和白叔翻臉了。

        那天,白叔把父親拉到一棵樹下,簡明扼要地把自己和小菊的關系說給了父親。說完,白叔紅著眼睛盯著父親說,不這么做,你說我該怎么做?說完他蹲在父親面前,抱住了頭。

        父親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白叔,又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空,跺了下腳說,你這么做是代表咱們營活著的官兵。為了老營長,不能讓你為難。這么著吧,小菊就交給我了。別讓嫂子操心,她失去了宋營長,不能再失去你了。

        父親說完,甩了甩衣袖大踏步地走去。后來我聽父親回憶說,他說完后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面對小菊,只是覺得應當替白叔承擔點什么,因為白叔已經(jīng)替宋營長承擔了。父親懷著一顆悲壯的心來到了小菊面前。父親覺得要對小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蹲在小菊面前,小菊欠著身子坐在臨時搭建的床沿上。父親先是說到了他和白叔的生死情誼,又說到了朝鮮戰(zhàn)場,說到了鐵原阻擊戰(zhàn)。說到在最后的陣地上,宋營長的那張紙條,說到了宋營長的犧牲。父親不知是緊張,還是覺得攬下這個任務壓力過大,總之他說得顛三倒四,囫圇半片,但小菊還是聽懂了。她一邊流淚一邊聽父親訴說。父親說完,仰起臉求救似的望著小菊。小菊抹一把臉上的淚,沖父親說,白大剛這么做我理解。換作我,我也該這么做。可是全村人都知道,我是來找白大剛結(jié)婚的,婚沒結(jié)上,就讓我這么回去,我怎么有臉見父老鄉(xiāng)親?小菊打小讀過幾年書,也識些字,解放后,又當過村里的婦女隊長,說起話來有理有據(jù)的。父親聽了小菊的話,眼前就黑了,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些日子,小菊住在臨時招待所里愁腸百結(jié)。父親也是昏頭漲腦,他恨自己不該一時沖動對小菊的事大包大攬,但他不攬過這事,又覺得對不住白叔??傊切┤兆痈赣H又焦慮又矛盾,但他對小菊盡心照料著,一日三餐送到小菊屋里。可小菊要么不吃,要么只吃一點。父親見到小菊剩下的飯菜,就愁眉苦臉地說,人是鐵飯是鋼,你得吃飯啊。小菊張開嘴,伸出泛黃的舌頭說,你看看我這火上的,怎么還能吃下飯?父親蹲在小菊面前,又說到了朝鮮戰(zhàn)場。他說,我們當時在戰(zhàn)場上經(jīng)常吃不上飯,后方斷供,別說一碗熱米飯,就連炒面都沒有了。有一次打沖鋒,部隊已經(jīng)連續(xù)三天沒吃上飯了,在戰(zhàn)前動員時,隊列里有戰(zhàn)士提出唯一的一個要求,就是想每人能吃上一把炒面。可是部隊沒有,父親就沖戰(zhàn)士們說,等打完了這場戰(zhàn)斗,就讓戰(zhàn)士們吃一頓白米飯,還有豬肉燉粉條,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戰(zhàn)士們就是帶著吃頓飽飯的理想投入了戰(zhàn)斗,有許多戰(zhàn)士再也沒有回來。父親說到這又一次淚流滿面了,他哽咽著說,有許多人是餓著肚子走的呀。父親流淚,小菊也流淚。她看著剩下的飯菜,猶豫著蹲到了父親面前,艱難地吃了起來。她一邊吃一邊哭著說,我替那些犧牲的戰(zhàn)士們吃。父親看著小菊痛苦的吃相,奪過小菊的碗說,妹子,要不你別吃了,你吃得我難受。小菊重新又把碗奪了回去,放到自己的面前,兩人仿佛在打一場沖鋒。

        許多年過去了,每每提起往事,父親都會說,我就是從那時起開始心疼你媽的。記得從小到大,父親從來沒說過愛這個字,他偷偷地把愛換成了心疼。

        父親每次這么說時,母親就會翻著眼睛沖父親說,別聽你爸胡咧咧!我是可憐你爸,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沒說上媳婦。

        我知道,父母的話都是他們的游戲,他們在這種斗嘴中相濡以沫,從年輕到老。

        那次小菊在臨時招待所里住了幾天,其間,白叔要摻和進來,他不想把所有難題都拋給父親,但都被父親制止了。父親急赤白臉地沖白叔說,我看小菊都快想開了,你就別跟著添亂了。

        白叔的眼里布滿了紅血絲,像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一樣。父親知道,白叔這些日子也不好過,他一邊惦記著小菊,一邊又要安撫李嬸。李嬸有幾次又提出要回老家,讓白叔和小菊重歸于好,都被白叔死乞白賴地攔下了。

        在招待所住到第五天時,父親又一次給小菊送早餐。小菊立在門口,突然沖父親說,我想通了,今天我就走。父親有些吃驚地盯著小菊,他的內(nèi)心又一次矛盾了。在這幾天里,他了解了小菊,知道她是個善良又堅強的好女孩,但她有她的難處,回到村里名聲會不好,不了解情況的人會說她被白叔甩了。被甩的理由會有各種版本,但無論是哪種版本,都對小菊的名聲有百害而無一利。

        那天早晨,小菊痛痛快快地當著父親的面吃完了早餐,一邊吃還一邊說,你們部隊的飯菜真香!小菊是笑著說的,父親聽了這話卻想哭,想著即將離去的小菊,還有她的遺憾。

        吃完早飯,小菊把包袱挎上,走出了招待所。父親相送,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不知說什么好。從招待所一直到街上,父親一直跟在小菊的身后,小菊突然停下腳步,回身看著父親說,你回去告訴白大剛,讓他好好過日子,要對得起那娘兒倆,他們也不容易。

        父親用力點著頭,此時眼淚差不多快從父親的眼里流出來了,但他強忍著。小菊又沖父親鞠了一躬說,謝謝三營長,你這些天對我的照顧,我會記一輩子的。說完她轉(zhuǎn)身走去,走了幾步又停下,已淚流滿面。最后,她說了句,白大剛的部隊我就算來過了,以后我和部隊再也沒有半點瓜葛了。說完她扭過身子,捂著嘴小跑起來。父親追上幾步,喊住小菊,拖著哭腔說,小菊,你不走行嗎?

        小菊吃驚地望著父親。

        父親大聲說,我娶你。三營長娶你。

        那時,母親還不知道父親的名字,只知道他叫三營長。

        三天后,小菊成了我的母親。

        白叔和李嬸結(jié)婚后,到了第七個年頭上,才生下了立春。那時,大川已經(jīng)上小學二年級了。我和立春是同一年生的,我們從幼兒園到高中一直是同學。在李嬸的眼里,我和立春是青梅竹馬的朋友。

        有一次,父親和白叔又一次在我家喝醉了。兩人又說到了鐵原,說到了犧牲的宋營長,兩個中年男人又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回。說到宋營長后,他們又說到了李嬸和大川。這時父親的態(tài)度就變了,斥責白叔不該在年輕時用那種方式對待李嬸。兩人在斥責與辯白中,我聽出了頭緒,后來又加上母親的補充,我終于捋清了白叔和李嬸剛結(jié)婚時,兩人并沒有接納對方的故事。

        剛開始李嬸和白叔領證結(jié)婚,名義上成了一家人,但兩人并沒有真正地住在一起。有一次,父親半夜接到團參謀的通知,任務緊急,要立即派出一個連幫警察去執(zhí)行任務。那會兒,白叔已經(jīng)是團長了,父親是參謀長。父親覺得有必要立即把這一消息告訴白叔,便來到白叔家敲門。父親敲得急,白叔開門也急,父親發(fā)現(xiàn)了白叔打在客廳里的地鋪。父親沒顧上地鋪的事,只是報告了緊急任務。

        事后父親找到白叔問究竟,沒料到,白叔卻急了,莫名其妙地沖父親發(fā)火,東扯葫蘆西扯瓢地和父親掰扯,就是不提地鋪的事,弄得父親一頭霧水。

        那會兒,李嬸和母親已成了好朋友。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的那一天,是李嬸為母親梳的頭,還專門做了一件碎花衣服讓母親換上。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李嬸和母親成為了好朋友。她們能成為朋友的基礎,也許是兩人因為白叔而建立起來的特殊關系,也許還有別的。

        自從那次發(fā)現(xiàn)白叔獨自在客廳里打地鋪,父親便把這事和母親說了,意思是讓母親出面找李嬸談談,看問題到底出在了哪兒。

        母親和李嬸談了一次,終于摸清了原委,李嬸不和白叔同房的原因是出在李嬸身上。原來,李嬸雖然名義上嫁給了白叔,卻一直覺得自己配不上白叔,因為她不僅年齡比白叔大了兩歲,還帶著一個孩子。李嬸到了部隊才知道,這些九死一生的大齡軍官,不少人都娶了年輕貌美的女青年做老婆。她當時雖然年齡也不大,但畢竟是結(jié)過婚的女人,眼見著大川都快兩歲了。李嬸一直認為自己人老珠黃了,白叔是可憐她,才和她走到一起。李嬸不想耽誤白叔,她總覺得白叔有一天會醒悟過來、會后悔,然后拋棄他們娘兒倆。雖然李嬸表面上同意和白叔在一起,但兩人結(jié)婚前,李嬸就和白叔提出了一個條件,兩人同屋可以,但不能同房。白叔當時在極力挽留李嬸,所以無論她提出什么條件,他都答應了。

        母親摸清李嬸的真實想法后,告訴了父親。父親又一次找到白叔,兩人在團部的辦公室里,喝了一桶高粱燒酒。父親得知真相后,有些同情白叔了,但對白叔謙謙君子的作派又有些看不上。喝了幾杯酒之后,父親就抓過白叔的衣領子,仔細端詳著白叔,然后冷嘲熱諷地說,白大剛呀白大剛,戰(zhàn)場上你是個爺們兒,對戰(zhàn)友你也有情有義,在女人面前你咋就這么沒出息呢?父親的嘲弄讓白叔發(fā)火了,他抓過馬鞭子,用馬鞭子的握手敲了一下父親的腦袋。父親當時腦袋上就流出了血,流到眼前父親才知道,他抹了一把臉,整張臉就血呲糊拉的。白叔驚呆了,非要拉父親去衛(wèi)生隊包扎傷口。久經(jīng)沙場的父親怎么會把這點小傷當回事,他拉過白叔,非要和他一起去找李嬸,把這不清不楚的關系說明白。父親拉著白叔的膀子都走到團部門口了,白叔突然蹲下身子,乞求父親說,別難為我了,我答應人家的事,就要做到底,你不能不讓我做人吧。父親聽了白叔的話,手松開了。他和白叔是戰(zhàn)友,生生死死地到了現(xiàn)在,白叔說的話他信。他停住了動作,和白叔一起蹲在團部門口。白叔又說,無論如何我要和李桂花把這日子過下去,把大川培養(yǎng)成人。李嬸的名字叫李桂花。

        白叔果然說到做到。在父母的嘴里,一直都說白叔不容易,然后又感慨道,你白叔是個好人。

        這時候我還沒出生。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后,生了大姐、大哥、二姐,還有二哥,然后才是我。母親那會兒很勤奮,隔上一年半載就會生一個孩子。父親的理想是讓母親生一個排。母親生完我之后,終于生不動了,父親才打消了生一個排的念頭。父親有些遺憾,但在現(xiàn)實面前也只能接受了。

        我出生后不久,立春也出生了。這是白叔和李嬸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最后一個孩子,這是他們結(jié)合在一起七年之后的事了。父親為白叔而遺憾,但終于盼到白叔和李嬸走到了一起,他還是為這一家人感到高興。

        后來聽母親說,你白叔和你李嬸從沒紅過臉。母親說這話時,還嘆了口氣。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經(jīng)常和母親吵架,而且每次吵架都是父親先惹起事端,然后不分青紅皂白地和母親爭吵。不論是在家里還是在外面,父親都非常大男子主義,和母親吵架也在意料之中。父親每次和母親吵架,母親都會躲開父親,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抹眼淚,不知這時的母親是不是后悔嫁給了父親。如果沒有李嬸,母親一定會和白叔走到一起,白叔又會怎么對待母親呢?我不知道,只能在腦子里胡思亂想。

        打我記事起,白叔和李嬸一直是很恩愛的樣子。那會兒我和立春已經(jīng)上了小學,大川已經(jīng)讀中學了。有時我寫完作業(yè),趴在窗子上往院里看,經(jīng)常能看到白叔和李嬸散步的身影。兩人像一對新婚夫妻一樣,挨得很近地走,不知低聲說著什么。兩人親密的身影讓我想到了父母。因為孩子多,每天放學家里就吵成了一鍋粥。我們經(jīng)常為爭一張桌子寫作業(yè)而發(fā)生口角,不是大哥把二姐惹哭了,就是二哥和大哥杠上了??傊灰覀兎艑W回來,家里一定雞犬不寧。后來我又大了一些,開始羨慕起白叔和李嬸一家了,覺得他們家孩子少,清靜,還能經(jīng)常吃到白叔從機關食堂打回來的飯菜。

        每到過年過節(jié),部隊機關都要會餐,食堂照例比平時多加些硬菜,比如紅燒肉、燉排骨什么的。每次會餐,白叔總會把自己那一份打回家里,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樣子。母親每次看到白叔對待家人,就指責父親只顧自己。父親的臉色就不好看了,他用目光從我們五個孩子的頭頂掃過,道,我怎么和白大剛比?人家就兩個孩子,我把加餐打回來有什么用,這么多狼,每人還不夠一口的。那會兒大哥和二哥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母親有時蒸饅頭,一鍋剛出來,第二鍋還沒蒸好,大哥和二哥就把第一鍋饅頭消滅掉了。我們家的糧食經(jīng)常不夠吃,還沒到月底,米缸和面缸都空空如也了,害得母親經(jīng)常提著一個面口袋,去李嬸家借米或借面。也許這會兒的父親,已經(jīng)后悔當年生一個排的豪言和壯志了。

        白叔經(jīng)常把食堂的硬菜端回家,一家四口其樂融融地享用,而我的父親只顧他一個人,有時加餐還喝酒,回來后就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沖我們大喊大叫。后來,我們都有點怕父親了,怕中還有些嫌棄。從那以后,只要聽到父親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我們就逃也似的躲回到各自的房間中。父親看不見我們,往往會消停一些。

        宋大川高中畢業(yè)的那一年,不出意外地選擇了參軍。拉新兵的卡車就停在部隊院內(nèi),當大川一身新軍裝,背著背包登上卡車的一瞬間,我看見白叔流淚了。他沖車上的大川揮著手,哽咽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當接新兵的卡車啟動時,白叔還從人群中沖出來追了一段。他不停地沖大川揮手,還喊了一嗓子,要大川到了部隊來信。這種場面,讓許多見證的人也都感動不已。

        我后來聽母親說,李嬸嫁給白叔后,曾想把大川的姓改成白。李嬸當初堅持讓大川姓宋,想給前夫留下個紀念,后來兩人真的生活在一起,李嬸又改變了主意。白叔堅持不肯,白叔沖李嬸說,要讓孩子知道他爹是個英雄,是烈士。在白叔的堅持下,大川的姓一直沒改。

        我還知道,大川參軍時原本是要去邊防團的,因為這批接兵的名額就是邊防團的。白叔知道邊防團艱苦,他找到武裝部,和別的區(qū)接兵名額作了調(diào)換,讓大川參加了空軍。小時候我們就知道,空軍的待遇比陸軍的要好,光伙食費空軍就要比陸軍每人每天多上一角錢。每年都有接兵的來我們院里征兵,適齡青年都會打聽是什么兵種,凡是聽到陸軍來征兵,都不斷地搖頭嘆氣。

        大川一走,家里就只剩下立春一個孩子了,白叔的神情就有些落寞,經(jīng)常抬頭望天。我不知道此時的白叔是在思念大川還是另有原因。

        一年多后,大川第一次探親回家,白叔把自己的吉普車派到了火車站,接大川回家。有人私下里議論白叔搞特殊化,白叔當時就梗著脖子說,大川是烈士的兒子,他爹是英雄!坐回吉普車又有什么不妥?人們這時似乎才發(fā)現(xiàn)大川姓宋,也就不說什么了。

        記得大川參軍后,白叔還專門帶著李嬸到大川的部隊上去了一次,除了看望服役的大川,還和航空兵師的領導會晤了。不知是白叔起了作用,還是大川自己努力,總之,大川當滿三年兵之后,便提干了。他的職務是航空兵某場站的機械師,通俗地說就是維修飛機的一名空軍干部。

        似乎到這時,白叔才松了一口氣。不論什么場合,一有人提起大川的進步,白叔就會眉飛色舞起來,然后一口一個我們家大川的。

        了解白叔的人便私下里說,老白這人真可以,老宋在天有靈,也會幸福得笑開花的。

        李嬸也是幸福的,人前人后總是把笑掛在臉上,經(jīng)常拉著母親的手說,白大剛是個好人,當初俺沒看錯他,和他在一起俺知足。

        李嬸每次這么說,似乎都心有戚戚焉。然而每每這時,李嬸便又反應過來,伸出一只手安撫母親說,對不住了妹子,要不是因為俺,白大剛就是你的了。母親這時便換上笑臉道,他李嬸,這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還提它干啥?這都是命。

        李嬸就又補充道,老石這人也不錯。

        母親就強打精神,沖李嬸又笑了笑。

        從我記事開始,李嬸總稱呼我為“俺家女婿”。每次見到我,李嬸總是笑瞇瞇的,臉上綻出一抹喜色,然后深情地說,俺家女婿又長高了。

        記得上小學時,我每天都要站在李嬸家的樓門洞前等立春出來。等不了一會兒,立春就會隨著母親從樓門洞里走出來。李嬸一手提著飯盒,一手牽著立春,見到我后,她又一次把笑綻在臉上,變戲法似的從飯盒里拿出半塊餅或一個饅頭塞到我手里。起初我不肯接,李嬸就摸著我的頭說,李嬸給你的,你就拿著。李嬸是長輩,我覺得應該聽長輩的話,就接過來了。從那以后,李嬸總是隔三岔五地塞給我一些吃食。我接過去之后,李嬸就用手撫著我的頭輕輕地說,吃吧,俺家女婿該長高了。我一邊吃著李嬸給我的食物,一邊和立春走上去學校的那條路。李嬸沖我們的背影揮了揮手,就轉(zhuǎn)向另一個方向去上班了。李嬸上班的地點是部隊院門口的軍人服務社,就是專門為院內(nèi)軍人開放的商店。

        我家孩子多,大哥二哥人高馬大,正是吃死老子的年齡,所以我家的細糧總是不夠吃。母親每月去糧站買糧,經(jīng)常用米面換玉米 子或高粱米這些粗糧。母親說過,一斤細糧能換一斤半粗糧,這樣一倒騰,每個月都可以增加不少斤兩,能勉強從月初吃到月末。我們家的伙食大都是粗糧,每次吃飯時,大哥和二哥就唉聲嘆氣,跟母親提意見,媽,咱家能不能蒸一次白面饅頭吃?母親就板起臉說,咱們家的糧食不夠吃,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想吃細糧,你們就早點長大參軍去。大哥二哥聽了這話,便不再多言了,埋下頭,艱難地吃著粗糧做成的飯。

        而我呢,每天去接立春上學,總能得到李嬸的饋贈。久了,這就成了我接立春上學的動力。有一天在上學途中,立春紅著小臉沖我說,你知道我媽為什么對你這么好嗎?我看著立春不假思索地說,因為咱們兩家關系好。

        立春抿著嘴說,不是,是因為我媽想讓你當我們家女婿。

        立春說這話時,我剛上小學二年級,對女婿這個詞還沒有更確切的理解。我當時以為女婿和干兒子、干女兒沒什么區(qū)別。父親有個戰(zhàn)友姓馬,聽說因為戰(zhàn)爭受了傷,一直不能生育,父親就領著二姐讓馬叔認了她當干閨女。每到周末,馬叔的愛人總是來我家,把二姐當寶貝似的接到自己家里吃上一頓飯。每次二姐回來都舔著油油的嘴唇說,我在干爹干媽家吃肉了,紅燒的。我看著二姐很幸福的樣子,覺得她有干爹干媽真好。

        李嬸把我當成了女婿,所以李嬸才對我這么好。我放學回家后,也顯擺地沖二姐說,我是李嬸的女婿了,她每天都給我一個白面饅頭,可香了。二姐當時就不懷好意地沖我笑。不過,那時的我不明白二姐笑容的含義。

        后來又大了一點,突然明白女婿含義的我,不再等立春上學了。每天早晨從樓門洞里出來,我頭也不回地向?qū)W校跑,見到立春也不敢正眼看她。以前我們這些男生經(jīng)常和女生玩在一處,什么跳皮筋、踢毽子之類的。不知從何時起,所有男生似乎一夜之間就和女生拉開了距離,女生們眼睛也遠遠地躲著我們。

        有一天放學的路上,立春本來和幾個女生走在前面,卻不時地回頭用眼睛瞟我,瞟得我渾身很不自在。立春突然蹲下身去系鞋帶,我走到她身邊時,發(fā)現(xiàn)她的鞋帶根本沒有開。見我走過來,她立起身,從書包里掏出用白紙包著的半塊餅,匆匆地塞到我手里,說這是我媽給你的。我發(fā)現(xiàn)立春的臉紅了,塞給我之后,她頭也不回地向前跑,追趕那群女生去了。

        后來只要立春拿眼瞟我,我就知道李嬸又給我?guī)Ш贸缘牧?。弄得我和立春跟特務接頭似的,又緊張又神秘地對暗號。有時課間休息,再回來時,我會發(fā)現(xiàn)書包里多了一個饅頭或半張餅。有次放學回到院里,往我居住的那棟樓走時,我見立春身邊沒人,故意放慢腳步等著立春。等她走到我附近,我小聲地說,跟你媽說一聲,以后不要再給我?guī)С缘牧?。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立春在我后面嘀咕了一句,你以為我愿意呀?要不是我媽逼我,我才不會給你帶呢。

        從那以后,立春果然不再給我?guī)С缘牧恕C刻煜抡n再回到座位上,摸一把空空蕩蕩的書包,我的心里也空空落落的。

        有一天早晨,我從樓門里出來,看見了等在樓門口的李嬸。我叫了聲“李嬸”,就想從她身邊走過去。李嬸卻一把抓住我,不由分說地把半張?zhí)秋炄轿业氖稚?,然后說,立春這個死丫頭就是不聽話,我讓她給你帶吃的,她說什么也不肯。我說,是我不讓她帶的。李嬸認真地盯了我一會兒,在我頭上輕拍了一下說,老三,你咋把李嬸當外人了?以后可不許這樣。不知從何時起,李嬸不再叫我“俺家女婿”了,而是叫上了我的小名。那會兒每家孩子都多,多到似乎父母連乳名都懶得起了,就老大、老二、老三地這么稱呼。

        有時路過軍人服務社,只要李嬸不忙,她總會從里面沖出來,塞給我?guī)最w糖果或者一個蘋果什么的,而我每每能從李嬸的目光中看出些喜歡和愛憐。

        一直到我上了初中,那會兒大哥參軍,大姐下鄉(xiāng),家里只剩下了二哥二姐。母親不再用細糧換粗糧了,我們家經(jīng)常能吃上饅頭和烙餅,有時還能吃上一頓餃子。李嬸停止了對我的接濟,但每次不論在什么地方看到她,她總是會停下腳步,把我叫到面前,出神地看上一陣子,然后拍一拍我的后背或肩膀,才意味深長地離開。

        母親經(jīng)常和我說,你李嬸從小就喜歡你,以后你不能忘了你李嬸。

        我知道李嬸對我的好,每次母親說完,我都會認真地點點頭。

        高中畢業(yè)前夕,有一天放學,我看見李嬸來我家了。我推開家門進去時,李嬸和母親兩人正小聲嘀咕著什么。見我進門,兩人都噤了聲,把目光投到我的身上,似乎她們剛才說的話與我有關。

        我已經(jīng)長得人高馬大了,比李嬸和母親都高出一頭。李嬸仰著臉沖我說,一晃老三都長這么高了,真好。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剛把書包放下,就聽母親喊,老三你出來一下,陪你李嬸說說話。我只好從屋里出來,立在李嬸面前。此時,母親和李嬸已經(jīng)坐到了沙發(fā)上。李嬸把探尋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我臉上,道,老三,馬上要畢業(yè)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們那會兒畢業(yè),沒有更多的選擇,就業(yè)比登天還難。下鄉(xiāng)會吃很多苦,參軍是最好的一條出路,就是不在部隊提干,當幾年兵,回來按政策總能安排一個工作。我把我的想法沖李嬸說了,她眼里一亮,拍了一下大腿說,你要是決定參軍,我們也打算讓立春參軍。你們最好能在一個部隊,相互也好有個照應。

        李嬸這么說,我腦子里馬上閃過立春的身影。即將高中畢業(yè)的立春女大十八變,長成大姑娘了,身材飽滿又結(jié)實,和上小學初中時判若兩人。以前立春被同學們起了個外號,叫“小辣椒”,因為她的身子干干瘦瘦的,就連頭發(fā)也稀疏泛黃,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勺詮纳狭烁咧校⒋核坪踝兞艘粋€人,不僅長高長胖了,還越來越漂亮了,惹得不少男生偷偷給她塞紙條。我前桌的朱革子和后桌的林小兵,都給她塞過紙條,接到紙條的立春就跟沒事人似的,該干嗎干嗎,目不斜視地在教室里進進出出,似乎沒有興趣搭理我們這些男生。這時又有同學給立春起了個外號,叫“大白鵝”,因為立春長得又高又白,與當年干瘦的“小辣椒”不可同日而語了。

        那年的秋天,我和立春一起參軍。那一年,我們部隊院里一共有七名新兵,只有立春一個女兵。這幾個人,都是我們同屆的高中生,雖然有的不在一個班,但相互之間也都算熟悉。一路上,我們幾個人說說笑笑,唯有立春從來不搭理我們,目不斜視地望著綠皮火車的車窗外,樣子傲氣得很。

        立春有理由不搭理我們,我們幾個男兵都是自己要求來的,唯有立春,是被李嬸逼來的。白叔和李嬸一共有兩個孩子,宋大川七年前已經(jīng)參軍入伍了,在一家空軍機場當?shù)厍?。我記得大川一共回來過兩次。第一次是參軍一年多后的一個夏天,大川穿著兩個兜的戰(zhàn)士服裝,提了只土黃色的提包,綠衣藍褲,精神抖擻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兩年沒見的大川,似乎比以前成熟多了,我們圍在大川身旁打聽空軍部隊,還有飛機場里那些神秘的飛機。我們雖然生在部隊、長在部隊,但每天看見的都是清一色的陸軍,槍呀炮的都不稀奇了,對天上的飛機,尤其是戰(zhàn)斗機卻充滿了好奇。當我們東問西問時,大川的一句話就讓我們徹底斷了電。他先是微笑著面對我們,然后輕輕淡淡地說,保密。說完這話時,臉上的笑容都消失了。

        白叔為了歡迎大川探親回家,在家里請了一次客,特意叫上父親去作陪。那天父親很晚才回來,酒氣熏天,明顯是喝多了。回到家里父親仍沒有睡覺的意思,而是坐在沙發(fā)上,還讓母親給他沖了一杯茶。父親拍著大腿說,大川這小伙子成熟了,進步快,將來一定是個人才。那晚父親把這句話翻來覆去地說了好幾遍。

        那些日子,白叔也喜不自禁的樣子,目光里流露著說不盡的幸福,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祝福。這個說,大川這小子出息了,將來一定錯不了。另一個也說,老白,大川這孩子還是你教育得好,剛當兩年兵就出息成這樣,你還有啥放心不下的……戰(zhàn)友們越是這么說,白叔臉上的笑越是抑制不住,都快掉到地上了。

        大概是一年后吧,大川又一次回到家里,果然是出息了,兩個兜的軍裝換成四個兜的了。我們聽說大川現(xiàn)在是正排職機械師了,而且還是修理飛機的機械師,我們覺得跟工程師和科學家也差不了多少。大川不僅穿上了四個兜的干部服,還穿上了三接頭皮鞋,鞋跟釘了鐵掌,走在院內(nèi)的水泥路上,一路咔咔作響,威風凜凜的樣子。提干后大川的氣場已把我們拒之千里之外了。白叔的戰(zhàn)友們,包括父親,對大川也是客客氣氣的。大川很會來事,遇到會吸煙的叔叔,從兜里掏出煙盒,畢恭畢敬地送上一支,然后說些成年人的話;碰到不吸煙的叔叔阿姨,大川也會真誠地客氣上一句,叔、嬸,有空到家里坐呀。

        那會兒,我就把大川當成了自己的奮斗目標,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穿上四個兜的干部服,皮鞋釘上鐵掌,挺胸抬頭地走路。

        因為大川參軍的緣故,再加上白叔和李嬸只生了立春,家里就只有立春一個孩子,按當時的政策,只要提出申請,立春不用下鄉(xiāng)也不用參軍,可以直接在城里安排工作。后來不知白叔李嬸怎么商量的,還是給立春報了名,讓她順利成為了一名女兵。

        我們這批新兵出發(fā)的前一天,我從武裝部領回新軍裝,躲在房間里試衣服。穿上新軍裝,雖然還沒有領章和帽徽,但看見鏡子中的自己,我覺得自己離大川又近了一些。我正胡思亂想著,有人敲門,李嬸來了。李嬸和母親小聲說了幾句話,母親就推開我房間的門把我叫了出去。李嬸熱情地拉過我一只手,上下打量著我穿上新軍裝的樣子,嘴里不停地發(fā)出“嘖嘖”之聲,然后把我拉到沙發(fā)上,才說,老三,俺家立春也參軍了。我說,立春從報名到體檢,到最后接到錄取通知書的事我都知道。李嬸又說,老三,你和立春打小一起長大,到了部隊上,你要多幫助她。你是個男孩子,許多事都比她方便。我望著李嬸,又想起了小時候,每天在樓門洞里等立春上學的情景。那時立春奉母親之命,經(jīng)常給我?guī)б粋€饅頭或者半塊白面餅,有時我沒有馬上吃,就把饅頭或餅放到書包里,熱熱的溫度透過書包又傳遞到我的屁股蛋子上。直到現(xiàn)在,每每回憶起來,這種感覺還有。李嬸說到立春,我心里頓時涌出許多仗義豪情。我斬釘截鐵地說,放心吧李嬸,立春有困難,我肯定幫助。直到這時,李嬸似乎才松了口氣,立起身上下打量我,還伸手整理了一番我的衣領,又在我的手臂上輕拍幾下,才轉(zhuǎn)身告辭。

        李嬸走后,母親盯著我的眼睛說,你李嬸一直很喜歡你,她托付你的事,你可千萬不能忘了。我點點頭說,不會的,哪能呢。我們這個院一起參軍的,誰有困難我都會幫的。母親又強調(diào)了一句,立春和別人不一樣。我再看母親,她就噤了口,不把后半句話說出來了。

        幾年之后我才明白,李嬸和母親一手策劃我和立春一同參軍,是真心希望我們能夠走到一起的。李嬸和母親從認識到老一直是最要好的姐妹,她們相互串門,湊在一起說些只有她們自己知道的家長里短。包括她們退休后,仍然是形影不離的。不知是兩家的特殊關系,還是李嬸對我特別滿意,總之,她們希望我和立春能成為一家人,來延續(xù)兩家人的友誼。

        以前我對立春真的沒什么特殊的感覺,就是鄰居加同學。如果說到特殊關系,也完全是因為我們兩家的父母走動頻繁,相互要好。就在上高中二年級時,立春一下子鮮亮起來,由“小辣椒”變成了“大白鵝”,男生的目光被她吸引了大半。男生們議論立春的話題也漸漸多了起來,總是“大白鵝”長、“大白鵝”短的,語氣充滿了模糊不清的曖昧。立春吸引的男生目光中,當然也包括我的,我常回憶起立春小時候又瘦又干的身子,還有滿頭的黃毛,兩個影像不停疊加在我的腦海里。

        新兵連訓練結(jié)束后,立春就被分到了軍部的通信連,我則被分到了警衛(wèi)連。通信連住在軍部旁的配樓里,我們警衛(wèi)連營房離軍部還有一段距離。

        立春到通信連之后,做了名話務員,負責接轉(zhuǎn)電話。因為總機在軍部大樓里,她平時總是在軍部大樓里進進出出,我見到她的次數(shù)就明顯少了起來。

        不知怎么,立春自從參軍后,就很少搭理我們一起參軍的同學。有一次我們大院的林小兵找到我,把我拉到僻靜處,翻著眼皮說,立春也太牛了,下午我在軍人服務社碰到她,上前和她打招呼,她鼻子里哼了一聲,就像不認識我似的。

        我有些吃驚,問,真的?

        林小兵說,騙你干啥,不信你下次和她打個招呼試試。

        剛到部隊時,我們和立春都在一個新兵連,她們在女兵排,住在新兵連后院的兩間平房里,除了訓練時大家在一起,平時互不往來。在女兵宿舍和男兵院落之間,還設了一道崗,不讓我們男兵進入女兵排駐地。訓練完之后,我們很少能見到女兵排的人,當然也包括立春。

        剛分到軍部時,我倒是見過立春一次。當時我在軍部門口的哨位上站崗,立春從軍部院里走出來,經(jīng)過我面前時,她眼睛都沒朝哨位上看。我見是立春,在哨位上制造出了一點動靜,立春把目光投了過來,見是我,臉上瞬間掠過一絲笑意,但很快就不見了。她輕聲說了一句,是你呀。然后一陣風似的從我面前走過,空氣中留下一股紫羅蘭擦手油的氣味。

        立春回到院里時,我還沒下崗,她手里拿著兩根冰棍,一支已經(jīng)咬了三分之一,另一支是完整的。路過我面前時,她把腳步停了下來,伸出那支完好的冰棍。手舉了一半,又縮了回去,她自顧自地說,你在站崗,不能吃東西。說完轉(zhuǎn)身走了。軍裝穿在她的身上,絲毫沒影響她好看的身姿。

        那次聽林小兵說完,我也覺得現(xiàn)在的立春有些冷。這種冷說不清道不明,和上學時的冷還有點不一樣。我在腦子里想著詞匯來比喻上高中時的立春,對,就是高冷?,F(xiàn)在這種冷,不是高冷,就是冷。兩種冷不一樣。似乎她是在刻意疏遠著我們。

        到了新兵連半年后,我接到了母親寄給我的一只包裹,是一袋棗,還有一小袋冰糖。包裹里有一封信,母親告訴我,棗和冰糖是李嬸寄給立春的。當時我不明白,李嬸要給立春寄東西,為什么要經(jīng)母親的手寄到我這兒呢?我認為母親有些糊涂,還專門寫信把我們軍大院描述了一番,再次強調(diào),立春的通信連在我們軍大院的西南角,和我隔得很遠。當然,棗和冰糖寄到我這兒了,我就得把它們完璧歸趙。那是我第一次來到通信連。通信連的女兵多,她們的宿舍在配樓的二層。這里果然和我們男兵宿舍不一樣,在樓道進門處,掛了一個白布簾,簾上印了一行紅色的字:女兵宿舍,閑人勿進。因為我來之前和立春電話有約,顯然不是閑人,于是我長驅(qū)而入了。立春的宿舍在門口左側(cè)的第二間,我輕敲了幾下門,門立馬就開了,映入眼簾的是立春睡眼惺忪的樣子——昨天晚上她在總機值班,白天在補覺。我把棗和冰糖遞到她手上,她歉然地說,班里人都在補覺,就不讓你進去了。說完她就退回了宿舍。關門的一瞬間,我看見宿舍的窗簾是拉著的,房間里有四張床,幾個人都在蒙頭大睡。

        母親又來信說,讓我多關心立春,女孩子臉皮薄,讓我主動一些,不要等立春上門求我。母親幾乎每封信都會提立春,這讓我心生反感。她又不是個孩子,有手有腳的,還關心什么呢?況且,我能見到立春的次數(shù)很少。

        有時早晨出操,在通信連的隊伍里我會見到立春的身影。她個子高,在女兵隊伍里的第一排。通信連和我們警衛(wèi)連出操的隊伍,經(jīng)常擦肩而過。每次和通信連的隊伍碰到一起時,我們的口號聲都異常響亮,像和誰比賽似的。

        直到宋大川有一次休假時,來到我們部隊,我才有機會和立春正兒八經(jīng)地接觸了一次。

        大川來的那天是個周末,我正在水房里洗衣服,通信員喊我去連部接電話,電話通了才知道是大川打來的。我吃驚大川為什么會來我們這里,揣著濕手來到了軍部招待所。大川正和立春站在招待所門口的臺階上,見我過來,快步迎過來,抓過我的手狠狠握了一下。我感受到了大川的力氣。他上下打量著我,最后把目光定在我的臉上道,老三長高了,也壯了。大川比我大哥還高出兩屆,我對大川有印象時,他已經(jīng)是大人模樣了。雖然我們曾住在一棟樓里,但平時接觸得并不多。大川依舊穿著上綠下藍的空軍服裝,在我們陸軍院內(nèi)顯得很扎眼。和前兩次探親比,大川更顯老練了。他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立春道,走,吃飯去。

        來到飯館我和立春面對面坐在一張桌前,大川忙著叫服務員點菜。我望著對面的立春,突然覺得有些陌生。這種陌生感不知從何而來,似乎是她身上散發(fā)出的一股成熟氣息讓我感覺陌生。大川很快點完了菜,扭過頭問我喝不喝酒,我忙搖頭。我下午還有一班崗。

        菜很快上來了,大川給自己點了一袋啤酒。盛啤酒的容器是塑料袋,所以被稱為一袋。大川瀟灑地把袋里的啤酒倒在碗里,又用三個指頭把碗勾起來,喝了口酒才道,我休假回家,順道來看看我妹和你。

        我把目光掃向立春,立春似乎不太高興,用筷子在菜中間撥拉著,沒有食欲的樣子。后來大川又和立春說了幾句,什么父母來沒來信之類的。一頓飯吃完后,大川又把我們帶出飯店,三人一起往軍部走。這時我才問他,大川哥,你在這里待幾天呀?大川抬起手腕看了下表,似乎表上寫著他離開的時間。在我們部隊有資格戴表的人不多,按規(guī)定,干部才允許戴表。大川看完時間,很干部地說,我這次就是路過,我媽來信說一定讓我看看立春和你,我看到了,放心了,坐明天一早的火車走。說話間我們就回到了招待所的門前。大川立在臺階上,又伸出手和我握了握,然后把兩只手指頭在太陽穴處揮了一下說,老三,好好干,再見了。我也揮手向大川告別。

        這是我這么多年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接觸大川。大川一下子走到了我的心里,他的成熟、穩(wěn)重,以及渾身上下的風范,在我的眼里顯得那么與眾不同。我覺得大川就是橫在我面前的一座高山。

        從那次開始,我就下決心提干,然后成為像大川一樣成熟的男人。大川成了我的榜樣,他的談吐和作派都深深吸引著我。

        第二天中午,我接到了立春打到連隊的電話。她告訴我,大川走了。我“哦”了一聲,立春就掛斷了電話。立春是冰冷的。

        不久后,母親給我來信說,大川回家探親,她去看過大川,大川說我一切都好,讓她不要惦念。然后母親又喜氣洋洋地在信中描述,大川定親了,女方是醫(yī)院的一名護士,當年曾經(jīng)是大川的戰(zhàn)友,后來復員回去在醫(yī)院當上了護士。母親還寫道,那姑娘她見了,長得可叫個俊。言辭之間透露著羨慕。母親最后說讓我和立春在部隊互相照顧,抽空一起回家探親。母親在信中的思維無比地跳躍。

        立春依舊高冷,走在任何地方都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漸漸地從通信連傳出了她的新外號,不知是誰給她起了個又貼切又形象的名字:雪糕公主。我第一次聽到她這個綽號時,在心里笑了。又白又冷的立春,真的像塊雪糕一樣。

        我又一次見到立春,是她打電話約我在她們通信連門口等她。我趕過去時,她已經(jīng)在那兒了。見到我,立春從身后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包裹遞到我面前說,這是我媽給你寄來的。我想起上次母親寄來的紅棗和冰糖。她看了我一眼,說了句,沒事我就走了。我看著她挺直腰板走到通信連院里,連頭也沒回一下。我拆開包裹,是李嬸寄給我的幾雙鞋墊。我又想到了李嬸慈祥的笑容,還有她早年間一次次塞給我的饅頭和糖餅,心里就又熱了一次。

        參軍一年半之后,我第一次回家探親。早在探親之前,母親就一次次來信讓我和立春溝通,最好能倆人一起休假。我休假的時間確定下來之后,給立春打過電話,當時她正在總機房里值班。做了話務員的立春練就了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聽起來就跟收音機里傳出的聲音一樣。我說了自己的休假時間,她沉吟了一小會兒,告訴我她休假的時間還沒定。

        那次我是一個人回去的?;氐郊依锲ü蛇€沒坐熱,李嬸就趕來了,風風火火的樣子。她急切地說,立春那丫頭怎么沒回來?李嬸似乎真的有些生氣了,又是拍腿,又是跺腳的。李嬸說出去給立春發(fā)電報,然后就匆匆地走了。

        我的假期還剩下三天時間,立春終于在李嬸三封電報的催促下回來了。立春回來的當天晚上,李嬸就在外面飯店訂了一桌菜,約上我父母和我一同前往。席間,父親和白叔是少不了酒的,兩個人先是感嘆我們的孩子一個個長大了,自己老了。酒又喝得深入一些,就一起回憶起當年,某一次戰(zhàn)斗,哪個戰(zhàn)友犧牲了。父親和白叔的回憶像電視連續(xù)劇,翻來覆去總也演不完的樣子。母親、李嬸、我和立春很快就吃完了。李嬸和母親聊著家長里短,李嬸突然看見我和立春無事可干,便沖我們說,你們先回去吧,沒事就在外面走走。

        我和立春就告辭了。走到外面的街上,我們一直無話??熳叩讲筷犜洪T口時,立春突然停下,她沒看我,低著頭,用腳尖碾著地面,半晌才說,我知道我媽和你媽的意思。我一驚,不知她指的是什么。她突然抬起頭,冷靜地望著我說,咱們之間沒有可能。我突然明白她的意思了,心快速地跳了幾下,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她。

        她又說,我和你不一樣,你想留在部隊和我哥一樣干大事,我明年就想復員,然后上班。

        立春從參軍之初就不情不愿,要不是她母親逼著她,她一定不會參軍的。

        我和她慢慢往部隊院里走,她又說,要不是因為你,我媽不會逼著我參軍。在燈影里,立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快步向她家走去,扔下呆若木雞的我。直到這時我才明白,她把自己被母親強迫參軍的恨都歸結(jié)到了我頭上。那天晚上,我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沒想。過了許久我都不明白,李嬸和母親為什么那么希望我和立春走到一起。

        那次回到部隊后,連隊就把我當成留隊骨干報到了上級機關。三年義務兵服役期滿后,與我同年的兵大部分都復員了。立春也在那一年復員了。我去車站送戰(zhàn)友,看到了同樣來到車站的立春。摘去領章帽徽的立春,背著行李,樣子跟參軍時差不多,但又不一樣了。三年過去了,立春更成熟了。這次她見到我卻異常的熱情,主動打著招呼道,老同學,我走了,家里要幫忙帶話嗎?面對她的熱情我還有些不適應,忙笑笑說,沒有。一路平安。

        立春復員后不久,母親來信說,她去服裝廠上班了。不知為什么,從那以后,母親很少在信中提及立春了。

        我提干一年后休假回家,學著大川的樣子,穿了一身新軍裝,把部隊配發(fā)的三接頭皮鞋釘了鐵掌,鏗鏗鏘鏘地回到部隊院里。走在路上,我的腦海里不斷出現(xiàn)大川成熟老練的樣子,不知在別人眼里我又是什么樣子的。

        回到家不久,我就聽說立春找了男朋友,是服裝廠的一名技術員。有兩次,我還在部隊門崗處見過這名技術員。他穿著中山裝,衣服兜里別著鋼筆,臉孔白皙,戴著一副眼鏡,靦腆地在和立春告別。

        李嬸和我見面,是在軍人服務社門口。見到我路過,她驚叫一聲從門里跑了出來,看見我,不知為什么竟紅了眼圈。李嬸上下打量著我,喚了聲,老三,便哽咽了。見李嬸這樣,我心里又熱了一次,我往前走了兩步,盯著李嬸說,嬸,你都有白頭發(fā)了。李嬸哽著聲音說,老三你出息了,和我們家大川一樣了。我不是滋味地沖李嬸笑了一笑。

        那次母親對我說,立春為了找這個男朋友,和李嬸大吵了幾次,最后揚言要搬去外面租房子,李嬸才妥協(xié)。

        我回到部隊半年后,母親在一封信中告訴我,立春結(jié)婚了。她和父親都參加了立春的婚禮。從此,母親在來信中再也沒有提過立春。

        李嬸還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她的生命通過各種管子和儀器維持著。母親告訴我,李嬸入院后就這樣了,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

        白叔決定在李嬸咽氣前帶大川回一次宋營長的老家,找當?shù)卣?lián)系讓李嬸和宋營長合葬一事。他的決定是和我父親說的,父親不說話,很嚴肅地望著白叔。白叔拿出煙來吸,吸了幾口把半截煙摁滅在醫(yī)院門外的垃圾桶里,干吐了一口,低聲沖父親說,我這嘴里一點味也嘗不出來了,都是苦的。

        父親終于說,老白,這事關乎兩家人,你再想想。

        白叔和父親都已經(jīng)不年輕了,兩個頂著花白頭發(fā)的腦袋湊在一起,似乎是在研究一場重要的戰(zhàn)役。

        白叔說,不把大川的娘送回老營長身邊,我心不安。這陣子我總是做夢,夢見老營長說他冷,說一個人太孤單,連個陪他的人都沒有。

        父親抬起頭,兩人的眼里都含了淚。父親下定決心似的說,那就按你的意思辦。等咱們有那一天,再相互陪著。白叔聽了父親的話,臉上涌出一片暖色,彎下去的腰還往上挺了挺。

        白叔要帶大川出發(fā)的那一天,母親沖我說,老三你也跟著去吧,他們爺兒倆有事,興許你能幫上忙。我想到病床上插滿管子的李嬸,腦子里李嬸年輕時的樣子連成串地在我腦子里閃現(xiàn)出來,就沖母親點了點頭。

        白叔先是帶我和大川來到了宋營長的墓地。這是一座小縣城外的一片山崗,山上坐北朝南地修了一座墓,水泥修成的,碑上有行字:宋清河烈士墓。有條小路通往山下,年代久遠,石階已有些破損,兩旁長滿了蒿草。有幾朵變了顏色的紙花在墓地旁的雜草里飄舞。

        白叔一上山,便蹲在了墓地旁。他打開隨身帶的包,提出一瓶酒,又拿出了一只碗。白叔把酒倒?jié)M,又點燃一支煙,插在墓地前的土里。他緩緩地坐下去,啞著聲音說,老營長,白大剛來看你了,這一晃,好久沒來了。

        白叔抹了把眼淚。我知道,父親和白叔以前每隔幾年就要到這兒來看看,每次父親回去都要沉默好幾天,經(jīng)常望著什么地方發(fā)呆。記得父親離休后,搬到了干休所,有一次他和白叔又一次來看老營長,回去后他莫名其妙地問母親,人是死了舒坦還是活著幸福?這句話讓母親和我都大吃一驚。母親呆怔半晌,小心地望著父親說,咋,你中邪了?父親揮揮手,恢復常態(tài)說,我就是琢磨一下。過了幾天,父親才從他的魔怔中醒過神來。

        此時白叔把手搭在宋營長墓地的碑上,似乎扶著宋營長的肩頭,他喃喃地說,我知道你孤單,沒依沒靠。我還記著當年對你的承諾,這輩子我沒和小花紅過臉。大川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了,在民航機場當機械師,修飛機。小花快不行了,我合計著,把她給你送回來,以后你身邊就多了知冷知熱的人,再也不會挨冷受凍,也有個陪你說話的人了。

        白叔欠起身子,扶著墓碑站了起來,招呼站在一旁的大川。大川低著頭走過去。白叔在墓地前讓開身子,沖大川說,來,和你爹說幾句話。

        大川面對親生父親的墓,頭更低了一些。記得大川高中畢業(yè)的那一年,白叔就帶大川來過這里,那時我是聽立春說的。立春說這話時,語氣輕飄飄的,她說,我爸帶著大川哥去看他親爸了。那會兒我已經(jīng)知道了大川的身世,也能從立春繞口令似的話語中明白來龍去脈。雖然知道大川的父親成了烈士,但聽立春這么一說,又總覺得大川的父親還活著。

        立在父親墓前的大川叫了一聲,爹。不知為什么,大川每次都叫白叔為爸,而且每次都叫得親切自然。我第一次聽見大川這么稱呼自己的親生父親。這叫聲,有些艱澀,難以出口的樣子。大川的身子抖了一下,應該是落淚了。半晌他又說,我爸非要把我媽百年后給你送來,讓我講真話,我不同意。

        白叔聽到了大川的話,身子一震,踉蹌地走到墓地旁,沖大川叱道,這是我和老營長之間的事,你不同意沒用。從小到大,我第一次見白叔這么和大川說話,像吵架。

        記得大川上高一那年,在學校里和人打架,打斷了別人兩根肋骨,自己的腦袋也被打破了一條口子。那天,大川捂著血葫蘆似的腦袋走回來,只見白叔連滾帶爬地從樓道里沖出來,一驚一乍地喊道,大川你有沒有事,腦子還清楚不?不等大川答話,白叔跑到自行車棚里推出自行車,馱著大川就奔到了門診部。第二天,大川頭裹著紗布去上學,白叔把大川的書包背在自己身上,陪著大川一直走到學校大門口,才把身上的書包遞給大川。一連幾天都是如此,直到大川頭上的紗布拆去,大川身后才不見了白叔的身影。

        當時立春告訴我,大川哥不讓我爸送,說怕人笑話,我爸非得送。

        后來我又聽母親說,因為那一次大川和同學打架,李嬸給那同學賠了雞蛋、白糖,還有五斤豬肉才算過去。大川闖了這么大禍,白叔都沒大聲地和大川說過一句批評的話。

        大川見白叔這么說,低著頭不再說話了,沖他父親的墓地鞠了三個躬就把墓地交給白叔一個人了。大川把我拉到一邊,我們倆坐在山坡上,大川嘀咕著,一個快死的人還爭來奪去的,有啥意思?我知道大川說的是病床上的李嬸。大川幾年前就從部隊上轉(zhuǎn)業(yè)回來了,他在部隊干到了機場場站站長,正團級職務。他轉(zhuǎn)業(yè)后到了民航,現(xiàn)在是民航維修站的站長。人到中年的大川,鬢角已經(jīng)能夠看到絲絲白發(fā)了。李嬸沒生病前,他每周都會帶著老婆孩子回到干休所,陪白叔和母親吃頓飯,有時在晚飯后,還會陪著白叔在干休所院里散步。爺兒倆走在一起,雖然長相相距甚遠,但他們的神態(tài)又是如此相似。

        有一次母親立在窗前,看著樓下白叔和大川走過,母親就咂著嘴說,雖說大川不是老白親生的,但他們走在一起,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是一家人。父親坐在沙發(fā)上正在泡腳,聽了母親的話,把腳拿出來甩了甩道,別忘了,大川一歲半就和老白生活在一起了。這么多年,他對大川比親爹還親。母親不言語了,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落到父親身上。一時間,母親的神情有些恍惚。從小到大我多次暗自設想,要是白叔當年不娶李嬸,母親就會嫁給白叔,那又會是一番怎樣的情形?

        我想象不出,生活沒有假設。

        那次我陪著白叔和大川從宋營長的墓地回來,還沒進家門,大川的手機就響了。我清晰地聽見立春在電話里沖大川說,哥,咱媽醒過來了。

        我們趕到醫(yī)院時,奇跡真的發(fā)生了。不僅李嬸醒了過來,她身上插滿的各種管子也被醫(yī)生撤了下去,只有監(jiān)測生命體征的儀器還連在李嬸的身上。醫(yī)生說,各項指標都很平穩(wěn)。

        我們再見到李嬸時,她的臉上恢復了血色,睜著眼睛,異常清醒地打量著我們。白叔一個踉蹌奔到李嬸床前,捉住了李嬸的一只手道,小花,你可算醒過來了。

        李嬸奇跡般地康復了,并且很快出了院。母親跟我說,宋營長顯靈了,在佑護李嬸。

        大病初愈的李嬸,又恢復到了往常的狀態(tài)。最高興的還是白叔,他的精氣神似乎又回來了,張羅著全家一起聚餐。白叔自然又叫上了父親、母親和我作陪。

        平時沉默寡言的大川哥,聚餐時話很多,不停地起身,端起酒杯敬白叔和父親,也敬李嬸。他和在他父親墓前的狀態(tài)判若兩人,心里有什么東西似乎放下了。他的眼里閃著光,不時地還沖我說,老三,你多喝幾杯。父親和白叔明顯不勝酒力,喝了幾杯后就紅頭漲臉,話也稠了起來。唯有李嬸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不時地把目光定在每個人的臉上,然后笑瞇瞇地說,活著真好,因為有你們。說這話時,李嬸的眼里閃著淚花。眾人聽了李嬸的話,就一片唏噓之聲。大川帶著我和立春,以及立春的丈夫,我們一起敬四位老人,參差地說著祝福健康、長命百歲之類的話。

        李嬸最后把目光定在我的臉上,片刻,又把目光定在立春的臉上,她的目光不停地在我和立春臉上游移著。我明白李嬸想的是什么,立春自然也明白。除了進門時我們打過招呼,立春便一直低著頭,不時地給身邊的丈夫搛菜。昔日的服裝廠已改成制衣有限公司,立春丈夫已成為副總經(jīng)理了。雖然人老了一些,但依然是當年的風格,消瘦,戴著眼鏡,說話總是慢吞吞的,永遠熱烈不起來的樣子。

        見李嬸不停地把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站起來沖李嬸端起杯,再次祝她康復,然后又說了些花好月圓的話。我看見李嬸的目光里又閃出了淚光,唏噓了半晌道,我沒想過,老三還能回來看我。沒等我回答,母親搶過話頭道,他李嬸,老三能不回來嗎?從小到大,你對他那么好,老三嘴上不說,心里記著呢。

        我望著李嬸那張蒼老的臉,想起小時候她對我的種種好處,眼睛也有些發(fā)熱了。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女人對我最好,一個是母親,一個是李嬸。

        在晚宴上,白叔還意外地站起來敬了母親一杯酒。他站起身來時,手里的酒杯顫抖著,有幾滴酒還灑了出來。他盯著母親叫了聲,小菊。母親聽了,把笑掛在臉上,開玩笑地道,老白,咱倆咋還客氣上了呢?母親意外地嫁給了父親,在家里每每說到這一段時,她都以開玩笑的口吻沖我們說,媽這是傻人有傻福,要不是當年找到部隊,我上哪兒能找到你父親,又怎么能有你們?

        長大后,我私下里也問過母親,你和白叔一共就見了兩面,又好幾年不聯(lián)系,你咋想起來部隊找人家了?母親聽了這話,收起臉上的笑,盯著我道,我們當年是訂了婚約的,答應人家的事就要兌現(xiàn)承諾。

        后來我又和母親探討過,白叔和父親兩個男人,在她心里誰更好?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臉紅了一下,說,你這孩子,有跟媽這么說話的嗎?她沒有直接回答我誰好誰壞,只是補充了一句,你白叔真心不容易,對你李嬸和大川真是一百個好。他是個男人,答應人家的事就得兌現(xiàn)。

        雖然母親沒有和白叔走到一起,但多年后的母親也理解了白叔所做的一切,平時兩人之間的關系也多了許多親切。他們經(jīng)常在院里碰到,都會打招呼。母親稱呼白叔為老白,白叔則稱母親為妹子。遇到變天時,都不忘提醒對方一句,多穿衣服呀,身子骨可不比年輕那會兒了。有時白叔還熱情邀約道,妹子,去我家,讓他嬸做好吃的。母親也說,來我家吧,我給你們整下酒菜。我一直認為白叔和母親的關系很溫馨。

        此時白叔抖著手敬母親酒,母親也大方地端起杯子,看了眼李嬸道,老白,這么多年你辛苦了,謝謝你對李姐的照顧和關心。

        母親剛說完這句話,李嬸突然用手把臉捂上,放聲大哭起來。全桌的人都驚詫地把目光投向李嬸。我看到李嬸的淚水順著指縫流了出來。又過了一會兒,李嬸才止住哭聲,把手掌從臉上移開,紅著眼睛站了起來,端起一杯水道,我當著大家的面,敬老白一杯。這么多年委屈老白了。李嬸雖然年齡比白叔大兩歲,但在人前她一直稱白叔為老白。說完她真誠地把水杯和白叔的酒杯碰了一下。這回輪到白叔手足無措了,他用手指著李嬸道,這是咋了,當著孩子們的面說這話,好像不是一家人似的。白叔雖然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很受用,坐下之后,臉上仍帶著一種成就感。

        離休后的白叔和父親,經(jīng)常聚在干休所的涼亭下。不論冬夏,他們都端著一個保溫杯,先是和戰(zhàn)友們扯上一會兒天高云淡的話,嘮著聊著,話題又繞到了當年,最后就說到了鐵原阻擊戰(zhàn)。宋營長是繞不開的話題,每每這時,白叔就戚然地沖父親說,也不知咋了,這幾年老是夢見宋營長,在夢里他不是說自己渴了,就是餓了,要么就說自己冷。他走時,穿著單衣……每次話題說到這兒,就打住了。父親也戚然,兩人的情緒都低落下來。沉默了一會兒,不知誰說一句,回吧。兩人就立起身,端上各自的保溫杯,佝僂著身子向各自的樓門走去。以前父親和白叔是鄰居,到了干休所,兩家仍只隔了一個樓門。

        我又一次接到母親電話時,她哽著聲音沖我說,昨晚你白叔走了。我一驚,好好的白叔怎么就走了?后來母親跟我說,那天傍晚看見白叔還好好的在院里散步,碰到母親還問父親為啥沒出來遛彎。母親告訴白叔,父親得了感冒,在家里發(fā)汗呢,白叔就嘲笑父親的身體中看不中用。入夜,父親和母親突然被救護車的聲音驚醒,兩人扒著窗子向外看,只見醫(yī)護人員把白叔抬出樓門,放到救護車上,一溜煙地又開走了。父親和母親趕到醫(yī)院時,白叔已經(jīng)走了。后來李嬸說,白叔半夜去洗手間,最后就跌倒在了洗手間里……

        我趕回來時,白叔的骨灰已經(jīng)裝在了骨灰盒里。李嬸整理白叔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他的一個日記本。那日記本上記錄的都是他這幾年做的夢,每個夢都和宋營長有關。兩人在夢里有對話,一問一答的,就跟活著時一樣。后來我看過白叔的那個日記本,白叔記錄的是夢又不是夢,他反復地提起自己走了之后,一定要把自己葬在宋營長的墓地旁。說宋營長活著時他沒陪夠,下輩子還要去陪他。

        大川、立春遵照白叔的遺囑,捧著白叔的骨灰盒,要去安頓下葬。父親也要送白叔最后一程,被我們攔下了。父親無奈地沖我說,那你就替我送你白叔最后一程吧。

        我又一次來到了宋營長的墓地前,把白叔葬在了距離宋營長不遠處的一個山包上。兩人相距不遠,像鄰居,小聲聊天都能聽到。當我們走上通往山下的那條小路時,我回望了眼山頂,宋營長和白叔的墓地一左一右,我突然想起鐵原阻擊戰(zhàn)。當年兩人堅守的陣地,是不是這個形狀?時隔多年,兩個當年并肩戰(zhàn)斗的戰(zhàn)友終于又走到了一起,他們在另外一個世界不再孤單了。

        白叔走后,李嬸總是說夢話似的喃喃自語,他比我還小兩歲,怎么就走到我前頭去了?疑問與不解寫在李嬸的臉上,她逢人就說,老白這輩子對我好著呢,沒跟我說過一句重話,就連臉也沒紅過一次。老白是個好人,他對得起他的宋營長,更對得起我和大川娘兒倆。

        大川葬了白叔之后,拍了一張照片,兩個墓在一個畫面里。大川把照片放大,沖洗出來交到了李嬸手上。李嬸呆呆地看著兩個墓,里面葬著她最親近的兩個男人。久久,淚從李嬸臉上流了下來,她指著兩個墓中間的空地沖大川說,我死后就埋在這兒,到另一個世界我還要去陪著他們。

        我看見大川的淚從臉上流了下來。

        原載《清明》2021年第6期

        原刊責編? 許含章

        本刊責編? 吳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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