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九歲的表弟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僅僅好奇一抬頭，同學的一塊鐵片恰好落進他眼里。鐵片很輕薄，卻像塊巨石砸下，緩緩進行中的生活霎時兵荒馬亂。漫長的治療展開了，從福州的部隊醫(yī)院到上海、北京、廣東的名醫(yī)，時光水一樣流著，他個子長高長大，左眼卻凝固在九歲秋天的那一刻：失去視力，僅剩模糊光感。他的人生也凝固了，所有的可能性都被那塊鐵片帶走。初中畢業(yè)就招工進廠，然后結婚，然后幾十年始終丁克著。時代飛速旋轉變幻，他卻在這一切之外，不用智能手機，不進家族微信群，不湊任何紅白喜事。偶爾出現(xiàn)，臉上雖仍掛著溫和笑意，但縮在角落，不搭腔、不插話、不開懷，不主動提起自己任何生活情況。我注視沉默的他，一遍遍暗暗揣測他內心的波紋。以僅剩的一只眼看到的世界，與別人完好的兩只眼所見截然不同，他貌似平靜的背后，沮喪會在什么時刻突如其來？疼痛又會以什么形式密布全心？

這場變故曾是家族中次第而至的話題，長輩們在眉頭緊鎖中連綿唉聲嘆氣著，卻沒有一個人提到“報仇”或“賠償”這樣的字眼。他自己更沒有，他失去了一只眼，漫長的時光里似乎只忙著一件事：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默默把傷口舔出盔甲般堅硬的疤，以此罩住自己。生活予他以淋漓鮮血，他卻扔下刀槍，連進攻的姿態(tài)都絕然放棄，后退，萎縮，淡得像煙，輕得如風，至于今。當年無意間失手將鐵片扔進他眼里的那個同伴現(xiàn)在怎樣了？他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樣的家境？他不記得了。我的想象正是從這里出發(fā)的。如果那人有著與他截然不同的絢麗多姿人生呢？如果隔著漫長歲月兩人重新面對呢？小說里我讓這個叫徐明的男人有個做過報社記者的兒子。洞明世事的兒子與父親的生存態(tài)度完全不同，他以現(xiàn)代手段完成了一次非正常意義的報復，不料竟使徐明再次受傷——這次不是九歲時的外傷，而是傷及內心。偷窺與舉報，這樣的行為遠遠超出他的認知底線，當年傷害并改變他以及全家一生命運的人，頓時反轉成他所負疚的人。他一直縮緊身體卑弱地活著，哪里能習慣禍及別人？蕓蕓眾生，大部分都不過是庸常的個體，從牛鬼蛇神叢中穿過，能活得無害，默默揣一份善良敦厚的本分，至少就有了螢火蟲般的光，雖微弱，卻也撕開暗夜，閃閃發(fā)亮。

林那北，女，作家。

已出版長篇小說《每天挖地不止》《風火墻》等二十九部著作及九卷本《林那北文集》?，F(xiàn)居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