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車工班共有十六個人。三女十三男。班長史大尚四十八歲,是車工班中年齡最長者。再就是素有酒徒之稱的李存剛,四十三歲。剩下我們這些年輕人,用班長的話說都是“小生幫子”。
十六個人中,十五人都是班長史大尚的徒弟。我們都在他手下認認真真地學了三年徒。我們車間主任說,車工班老史就是個老母雞,一天到晚抱著一群雞崽子。這話到了別人嘴里就成了護犢子。
二姐張翠蘭和我還有毛亮是一茬兒出來的。張翠蘭二十五歲,僅次于李存剛,所以大家都叫她二姐。師傅史大尚屬于父輩,就連和他僅差五歲的李存剛也不敢管師傅叫哥。我呢,比張翠蘭小兩個月,大家都叫我二哥。由于二姐和我是一批出徒的,而且關(guān)系不錯,也有人管我叫二姐夫或者管張翠蘭叫二嫂。整個廠子的人都熟悉,大家一天到晚低頭不見抬頭見,經(jīng)常開個玩笑打個諢啥的沒有人在意。我呢,不管別人叫二姐夫還是當著我面叫張翠蘭二嫂,都覺得不吃虧,就任憑他們叫。張翠蘭呢,也只是笑笑,沒有急眼生氣,頂多也就是揮拳打叫的人一兩下兒。叫的人也心甘情愿讓她打。
我們車工班除了活兒干得利索,還有一件全廠聞名的事情就是都能喝酒。我們在一起吃飯喝酒不管大小也無論男女,一人一瓶六十度小燒,誰也別打酒官司,也不用杯碗,就那樣握著酒瓶子喝,喝光拉倒。尤其是大哥李存剛,一天三頓飯,頓頓離不開酒。每天中午吃飯時,他總是一個人躲在角落里獨自吃,怕師傅看到罵他。其實他那點兒小九九師傅早就心知肚明,只是睜只眼閉只眼而已。但是,下午他的活兒干不利索那是絕對不行的。所以,李存剛自己也有控制,一般也就二兩酒。
為了不斷提高我們的技術(shù),師傅會時不時搞個小比賽啥的。一到這時候我們都格外上心,生怕有個閃失影響名次。其實即使名次在后面師傅也不會說什么,但是,他會不用正眼瞧你,那是最讓人受不了的。
平時,師傅動不動就會從我們車出的產(chǎn)品中挑出他認為不合格的,扔到一邊,“當啷”一聲,警報一樣讓大家都聽到。這時候,被扔者真恨不得找個洞鉆進去。以后會加十二分小心。
有時車間為了搶活兒讓我們車工班計件算酬。第二天,車間會把頭一天每個人車了多少掙了多少錢張榜公布。每到這時,那個車得最少也掙得最少的一準兒是師傅。為什么?還用說嘛,不是師傅干得少,而是他把他認為不合格的產(chǎn)品撿出來,都算在他頭上。我們當然不干,我們沒車好的活兒怎么能算到師傅頭上?可師傅卻說,你們都是我的徒弟,我的徒弟活兒沒干好自然是師傅的錯。
別看李存剛好酒可手里有活兒。我們搞技術(shù)比賽,差不多每次第一名都是他。車工講究三力,心力、眼力、手力。用師傅的話說,就是心思在、用好眼、掌準力。站在機器旁邊,左手搖搖把右手控制零件,最關(guān)鍵的是得掌握好“勁道”?!皠诺馈币话闳瞬幻靼?,用大眾的話說就是功夫。我們師傅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就是勁道,如果哪個人沒干好活兒,師傅一準兒會說,說多少次了,怎么還是把控不好勁道?如果哪個人做了不好的事情,師傅也會說怎么就是把握不好勁道?這樣一個詞,只有我們車工班的人最明白。說是明白,可真讓我們用一個準確的詞來解釋,還真找不到那個詞。我們只能解釋為功夫。我曾經(jīng)問過師傅,用功夫解釋勁道行不?師傅總會說差不多吧,是那么回事但又不完全是。我說那不完全的部分是什么?師傅這時候總會看著我說其實就是勁道。勁道不僅僅是功夫,人生大事小事就在于個勁道,把握住勁道凡事都不是事,把握不住啥都是事。
有一次,師傅和我單獨喝酒時說,你們一天到晚總問我勁道,其實勁道就是一種火候,就像喝酒,酒這東西喝多了難受,喝好了舒服。這喝多喝少的把握度就是勁道。但是,有時候勁道還和人的情感有聯(lián)系。我?guī)煾?,就是咱廠廠長,當年他的車工手藝在全廠都沒的說。有一天,他突然覺得自己右肩膀子疼,疼得他整個右胳膊都抬不起來。大醫(yī)院都看了也不見效。我?guī)煾稻妥聊ィ趺椿厥履??這其中一定有磨磨。半夜睡不著覺,他突然一拍腦門子,想起來了。前一段時間,忙活一批活兒時,也是上邊催得太緊,手中的活兒就有些粗,沒有把握住勁道。是不是那批活兒出了啥毛???第二天師傅就去了一家用戶。沒承想一進去就見人家圍著機器正鬧心。機器啥毛病沒有卻不能好好工作,總聽到有“啪啪啪”的聲響。我?guī)煾刀挍]說就把機器拆了,從里面把一根軸拿了出來,那軸是他車的?;氐綇S把那軸放到機器上又瞇著眼睛盯緊了車了幾下子,再回到用戶單位安上之后,一切都順順當當,工作時,機器再沒有了“啪啪啪”的聲響。說來奇怪,我?guī)煾祻哪侵螅壹缫膊惶哿?,掄起大鐵錘又是呼呼生風。這就是勁道,就差那么一點點。凡事敗就敗在那么一點點上,不僅僅是我們車工,世事都是,你琢磨琢磨是不是這個理兒?
二
所謂嚴師出高徒。有師傅這棵大樹,我們一幫徒弟都好乘涼。由于我們車出的活兒精細精準,市工業(yè)局經(jīng)過幾次抽檢,認定我們的產(chǎn)品合格率百分之百,頒發(fā)了產(chǎn)品免檢證書。我們廠長樂得嘴都合不上。
我們名聲大了,可省工業(yè)廳技術(shù)部不干了,說怎么會有車工產(chǎn)品免檢的,這玩笑開得是不是有點兒大???
有一天,突然就呼啦啦來了一大幫人,說是省技術(shù)評審鑒定委員會的,要對我們的車工產(chǎn)品進行抽檢。我們廠長嚇得臉兒都白了,手里拿著市免檢證書,一個勁兒地點頭哈腰恭維人家。人家根本不看廠長手中的證書,說我們不看那個,只注重現(xiàn)實質(zhì)量。
這時候,最安心的是師傅。廠長看人家鑒定團的人不搭理他,就找到我?guī)煾?,問他有沒有把握?師傅說,有沒有把握人家也來了,讓他們檢查就是,你一個大廠長得把握住勁道。
據(jù)說省技術(shù)評審鑒定委員會成員都是全省最著名的挑刺專家,沒毛病都能找出毛病,何況哪個生產(chǎn)班組沒有這樣那樣毛病呢?可是,在我們車工班,鑒定團成員東檢西找南看北挑,就連我們的垃圾箱和放邊角余料的地方都看了,愣是一點兒毛病沒找到,得出結(jié)論說我們車的每個零件完全合乎標準,就連使用料的時候都是最佳選料算計。就是說,我們在一整塊料下切我們使用的小料時,都是經(jīng)過非常科學的計算才下刀的。如果說,一塊整料可以下十個小料的話,那么,我們能下十二個或十三個。
那年全國車工技術(shù)表演賽在北京舉行,我們省舉行了選拔賽,結(jié)果,我們班四個人參加全部被錄用,還又從我們班選了兩個人,一共六個人代表省參加全國比賽。我的車工水平在班里不算最好也不算孬,有幸參加了比賽。
其實那次我們得了總分第一名??墒怯腥伺e報說,我們在那天下午比賽前,中午有人喝酒。評審專家說,喝酒只會影響比賽,不會提高比賽成績。但是人家強調(diào)車工是個精細活兒,很難說不受影響。經(jīng)過查實,大哥李存剛的確在中午吃飯時喝過酒,因此我們那次比賽屈居第二。
雖然是第二名,別說在我們市,就是全省也已經(jīng)是破天荒的事情了。我們省主管工業(yè)的副省長說,咱們省車工參加全國大賽拿第二,從有文字記錄以來還沒有過。尤其參加比賽的六名工人都是出自同一個工廠,這在全國所有參賽團隊中都是絕無僅有的。全省車工最好全國成績是一九六三年第九名。那時候,東北工業(yè)在全國是響當當?shù)?,鉗工在全國拿過第三,鉚工拿過第四。因為車工是精細活兒,需要個巧勁兒,東北人粗手大腳,干粗活兒體力活兒最厲害,干精細活兒差點兒勁道。
由于這個全國第二,我們廠在全省乃至全國名聲大震,活兒干不過來了,訂單雪片般向我們廠子飛來。我們廠長的臉像花兒一樣燦爛地開放著,尤其是一進到我們車工班,見誰都先點頭然后笑。不消說,我們的獎金漲上來了。一到月底發(fā)工資,我們車工班每個人的兜兒都比別人鼓溜,所以,下班喝酒成了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三
那天一上班,我們幾個就開始謀劃晚上喝酒的事情,因為那天是我們師傅的生日,這樣一個關(guān)鍵日子我們絕對是天天想夜夜盼的。二姐張翠蘭說她已經(jīng)訂好了飯店,就在“人間花園”,她說那地方菜飯做得地道,東坡肘子全市聞名,是我們師傅的最愛。酒她也準備好了,兩瓶正宗五糧液,是她姐姐的對象當年孝敬老丈人的好東西。一聽說五糧液,我們幾個哈喇子都流出來了,一個個搓手心晃腦袋嘴巴也咝咝哈哈的像馬上就要喝到嘴里一樣。
看到我們這個樣子,張翠蘭嚴肅地說,哎哎哎干嘛呢,熊樣吧,五糧液可是給師傅準備的。瞧你們那下賤饞猴樣兒!我們幾個哼著鼻子說知道知道,聞聞味兒還不行嗎?張翠蘭笑笑說,這還差不多。身邊有人拉拉我衣襟壞笑著問張翠蘭,二姐,大姐夫孝敬老丈人用的是五糧液,二姐夫拿的是什么呀?張翠蘭臉有些紅,指指我說,問他去問他去。大家伙兒就瞅我,我說瞅我干甚,肯定是茅臺啦!聽我這樣說,有人說二姐偏心,這么大的事情不給師傅把茅臺拿來,怎么就拿五糧液呀?張翠蘭說那還得問他,又指指我。我說那酒還在釀造廠呢。大家伙兒就笑,總之那天的氣氛相當好。
下班后,我們十六個人坐進了張翠蘭事先訂好的“人間花園”包間里。
我們把師傅團團圍裹在中間,大哥李存剛說,?!!獛煛怠濉蟆獕?!李存剛是一個字一個字迸出來的。話音未落,我們趕緊一起也學著李存剛師兄說,師——傅——生——日——快——樂!
師傅站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師傅已經(jīng)兩眼含淚了。就見他抖嗦著眼皮,舉起手中酒杯,沖我們伸了伸,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一仰脖倒了進去。
大家坐下后,師傅指了指張翠蘭,他說翠蘭呀,這酒好啊。張翠蘭急忙站起來說,師傅,必須的呀!
師傅又把目光轉(zhuǎn)向鄭欣,對她說,小鄭,你得學學翠蘭,你看人家,天大的事兒,一哈哈全沒了。瞧你,一天到晚愁愁個臉兒,能過就過,不能過就散,有什么?
鄭欣老公是個酒徒,不喝酒時比誰都好。一喝酒就變了個人,回家不是摔東西就是打老婆。談戀愛那陣兒,他對鄭欣那個好,讓我們車工班每個人都羨慕嫉妒恨。鄭欣模樣好看,平時又不多言多語,干活兒還有眼力見兒,是我們廠人見人愛的小姑娘。和老公結(jié)婚后,那家伙現(xiàn)了原形,先是三天兩頭找由子喝酒,后來鄭欣說他,不讓他那么喝,他便動手打鄭欣。開始,鄭欣不告訴我們,臉上有了疤,不是說碰了就是說撞了。時間長了大家才看出端倪,不可能三天兩頭總是碰或撞呀。聽說老公時不時打鄭欣后,我們幾個小生幫子想去揍那小子一頓。師傅堅決阻止了我們。再后來,鄭欣臉上不再有疤了,可臉上的笑容也沒有了。人也瘦了,本來鄭欣個頭就不高,一瘦,整個人一下子矮了下來,先前花兒一樣的鄭欣快變成黃臉婆了。
鄭欣拿著酒瓶子走到師傅旁邊,她說師傅,我祝福你五十大壽!隨著一大口酒下肚,眼淚也跟著下來了。師傅眼睛也紅了,他也站起來咕咚灌了一口酒,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把酒瓶子放下,用手拍了拍鄭欣的腦袋。
氣氛有點兒沉悶。
官菊站起來打圓場說,師傅我唱首歌吧。
大家明白了她的意思,跟著拍手叫好起哄。
官菊歌兒唱得好,曾經(jīng)獲得過市業(yè)余歌手大賽一等獎。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我們大家也跟著唱了起來。
兩瓶五糧液大家喝了一瓶,剩下一瓶是師傅的,我們每個人一瓶六十度東北特產(chǎn)小燒。
大家的話多起來。李存剛赤紅著臉站了起來,清了清嗓子說,大家靜靜,大家靜靜,我有話說。大家一看是大哥要說話,自然都靜了下來。
他先灌了一口酒,又打了個酒嗝說,今兒是咱師傅五十大壽,大家高興我也高興,而且我比你們誰都高興,不服你們起來讓我看看,看看誰比我更高興?
自然沒有吱聲的。
他看大家都沒吱聲,來了精神,揚了揚頭說,我有個好消息告訴大家。
師傅一直沒說話,低著頭聽他說。這時候,李存剛側(cè)身看了一眼師傅,說咱師傅為了咱兄弟姐妹操勞了一輩子?,F(xiàn)在我們也都老大不小了,該回報師傅了。
見大家還是沒吱聲,他放大了聲音瞪圓了眼睛說,是不是?
大家說是。
好,既然大家都覺得我的話有道理,我就告訴大家回報師傅的方法——
他又側(cè)身看了看師傅,又用目光掃了掃我們大家,終于說,我的一個朋友介紹給我一些活計,明天開始,我抽出四個人專門干我朋友介紹過來的活計,那四個人的活兒我們大家?guī)椭?。一個月下來,多了我不敢說,保證可以讓大家收入翻番。
那時候,我們每個月也就二三百塊錢工資,如果翻番的話就是四百多甚至五百元。一聽他這樣說,我們都把眼睛瞪圓了。
突然,我覺得一下子靜了下來,再看,才發(fā)現(xiàn)問題。師傅低著頭一直無語,明顯對李存剛的說法不滿意。大家趕緊拿起筷子假裝吃菜,一個個卻都用眼睛瞄著師傅。
李存剛雖然也發(fā)現(xiàn)了氣氛不對,但是他那時候眼睛血紅,已經(jīng)喝高了。許是在酒精作用下,他壯了壯膽子又說,師傅,我這樣做也是為大家好,就說你……
師傅截斷他的話,我挺好,有活兒干有班上有房住,我很滿意現(xiàn)在的生活,你別喝點兒酒就瞎咧咧。
四
現(xiàn)在得說說我?guī)煾盗恕?/p>
我?guī)煾底≡谝惶幋蠹s五十平方米的老房子里。一間屋住著師傅、師母和一個讀高中的兒子。另外一間屋里住著兩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一個是師傅的母親一個是師母的母親。兩個老人身體都不太好,尤其師母的母親,前幾年患了腎病,先是透析,然后做了換腎手術(shù)。為這,師傅拉了一屁股饑荒。可以說,師傅是我們這些人中生活最緊巴的人??墒菐煾祻膩聿唤锌嗾f窮,兢兢業(yè)業(yè)工作,老老實實做人。早些年就有人私下找?guī)煾担屗絼e的地方干,明確告訴他,過去后,收入不止翻一番。師傅一口回絕,一丁點兒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我們知道師傅和工廠有感情。師傅從十六七歲就進廠當學徒工,已經(jīng)在工廠工作了三十多個年頭,他把廠里的每一根釘都當寶貝,身邊的工具箱里面全是別人丟掉的東西,我們叫破爛,可師傅卻撿回來當寶貝。哪個機器出了毛病,從廠里備料庫里找不到配件時,都可以從師傅的工具箱里翻出來。這就是我?guī)煾?,不僅我,全廠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人不尊重他。
現(xiàn)在,聽李存剛說出干私活兒掙錢的話,師傅肯定堅決反對。就聽師傅又說,存剛,你得當心點兒了,咱們老廠長眼瞅要退休了,聽說要調(diào)來一個年輕廠長,研究生畢業(yè),又去過國外,見多識廣,準備對咱廠進行現(xiàn)代化管理,你的酒得收收了,中午再喝酒恐怕要挨罰。
本來李存剛是想在大家面前顯擺顯擺,大哥嘛,總得有個大哥樣兒,看自己多有門路,可以為大家?guī)眍~外收入。不想被師傅打斷了話,影響了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就覺得憋屈。一聽師傅這樣說,“當”的一聲把酒瓶子往桌子上一蹾,又把衣袖往上擼擼說,我倒要看看那個新來的年輕廠長怎么管理我,老子愿意干就在廠里干,不愿意干……他看了看大家,當然主要是看了看師傅,借著酒勁兒說,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休了口吧!師傅沖李存剛說,我看你是剛過了兩天好日子不知道北了。轉(zhuǎn)頭又對我們說,為人,不管吃飯喝酒還是交友干活兒,都得講究個勁道,如果沒有個勁道,這天底下就沒有了王法,你自己也沒有個準星兒了。是,咱們車工班為廠里爭了榮譽,老廠長寵著咱,可咱自個兒得有個勁道不是,如果咱把握不住這個勁道分寸,在廠里張牙舞爪的,最后吃虧的肯定是咱自個兒。別看現(xiàn)在有老廠長在,咱獎金收入高人家沒說什么,你知道現(xiàn)在廠里有多少人對咱車工班收入有意見?都在心里憋著沒機會說出口罷了。如果我們自個兒不收著點兒,不知道個勁道,到時候吃虧一準兒是咱自己。
這時候,就見師傅把酒瓶子往桌子上重重地蹾了兩下兒,大家明白這是師傅將要收酒了。師傅說,今兒就到這兒吧,謝謝你們給我過生日!
五
正如師傅所說,老廠長退休了。臨走時,他來到了我們車工班,和我們每個人握手,我感覺到了老廠長的眼睛里的光,是淚水。老廠長是車工出身,他走到師傅那臺機器旁站下了,像看自己親孫子一樣將目光籠罩在那臺雖然油光锃亮卻分明斑駁老化的機器上。好久好久,拍了拍機器操作臺,轉(zhuǎn)身走出廠房。
新廠長真年輕,剛滿四十歲,斯斯文文的,戴著無框眼鏡,穿一身銀灰色西服,還扎著紅顏色領(lǐng)帶。
沒幾天廠里就有了新精神,對工廠管理有了具體條文。而且非常細,先是對干部,哪級干部什么工作標準,然后是車間,主任副主任一般干部技術(shù)干部,連小工長都有具體要求。最后是工人,哪個工種有什么要求,寫得詳詳細細,密密麻麻打印在紙上,訂成了一個小冊子,發(fā)給我們,并要求我們每個人都得倒背如流。
那天,師傅拿著小冊子對李存剛說,存剛,看到了吧,這第三款第五條就是專門說喝酒的。那條是這樣說的:無論干部職工,進到工廠內(nèi)不管有什么理由,決不允許喝酒。
李存剛中午喝酒是人人皆知的事情。我?guī)煾狄仓?,開始說過他,不管用,沒有酒他像沒了魂兒一樣,整個兒下午沒精打采的,什么活兒都干不了,后來師傅就隨他去了。
可這次,李存剛在劫難逃。
人事主任找到我們車間主任,車間主任找我們工長也就是我?guī)煾?,說如果李存剛再中午喝酒的話,按照廠里新規(guī),將扣罰當月獎金。如果還喝,就停止工作到學習班學習,學習期間只發(fā)基本工資。還不思悔改的話,開除廠籍。一點兒含糊都沒有,工人在工廠喝酒屬于最嚴重違紀行為。
李存剛我們再了解不過了,讓他中午不喝酒比登天都難。因為喝酒他和他老婆差一點兒就離婚了,不是我?guī)煾禈O力相勸,他媳婦早夾包跑路了。
李存剛天天照喝不誤,只不過更隱蔽了些。他的工具箱里有個十斤裝的塑料桶,每月兩桶,長年如一。有一天中午,不知怎么就被人事科干部陳君抓了個現(xiàn)行。后來才知道,人家跟蹤他好幾天了,這是廠長的主意,廠長早就放出話,對工廠職工喝酒他是深惡痛絕,這個隱患不徹底根除,工廠將何談安全?
廠長到廠后,了解到李存剛是個多年酒徒,決定從他開刀,在工廠徹底根絕酒風。
那天,車間主任、我們師傅和李存剛都被叫到了人事科。人事科長說,李存剛,你中午喝酒怎么處理?李存剛說,我是喝酒了,而且我從來廠第一天就喝酒,從來沒有耽誤過工作,也沒有出現(xiàn)任何事故,我的工作能力、我的工作表現(xiàn)、我的工作業(yè)績、我的工作態(tài)度,全廠不說第二也是第三。
他又補充說,第一是我?guī)煾?,誰都比不了。不管人事科長怎么說,李存剛都是一句話,我喝酒了,但是我沒耽誤工作也沒出現(xiàn)過任何安全事故。
三說兩說,人事科長急眼了,李存剛也急眼了。他歷數(shù)自己在工廠工作二十年來做出的成績,然后問人事科長,你到廠不到十年,你都干啥了?工廠的哪塊鐵是你搬的,哪個零件是你車的,哪項銷售業(yè)務是你拉的?問得人事科長干張嘴說不出一句完整話。
我?guī)煾颠@個時候當然得站出來,他狠狠批評了李存剛,又勸人事科長別和李存剛一般見識。卻沒到道李存剛突然大喊大叫,聲稱要找廠長,要和廠長當面對話。車間主任和我?guī)煾第s緊三扯兩拽把李存剛拉回到車間。把我?guī)煾禋獾靡魂囮嚳人裕囬g主任和我?guī)煾的鞘菦]說的,因為他還指望我?guī)煾到o他出活兒呢。他看人事科長沒有再找,說了說李存剛,又安撫安撫我?guī)煾盗耸隆?/p>
沒想到第二天一上班李存剛就被叫到人事科,把他關(guān)進一間屋子里學習新廠規(guī)。李存剛說我不用學,這個鳥本子我都背下來了,我還學什么學?人事科長說,光背下來不行,你得把精神全面理解吃透。李存剛覺得也好,一個人在屋子里坐著抽煙不用干活何不享受?卻不想,中午讓人送來盒飯,就連上廁所都有人跟著。李存剛這下兒不干了,他推門出來要回車間,陳君說不行,科長讓你今天在這里學習一整天。李存剛說我犯了哪條法律,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你們這樣做是違法的知道不?這時候人事科長走過來說,你當班喝酒就是嚴重違紀行為,今天讓你在這兒學習新廠規(guī)我們做得一點兒不過分。李存剛說,監(jiān)獄都讓犯人放風,怎么我中午活動活動不行呀!人事科長說可以,但是不能回車間。他對陳君說,和李存剛出去走走。
兩個人來到外面,李存剛對陳君說,我去廁所尿泡尿。陳君說去吧,管天管地不管拉屎尿尿。我在這兒等你。哪想李存剛從男廁所進去,翻墻進了女廁所,然后偷偷從女廁所溜出來回到車間。
陳君左等右等不見李存剛出來,知道上當了,進到廁所哪里還有他的影子?于是跑到車間找到了車間主任,車間主任又找到我?guī)煾?,三個人共同找到了李存剛。
李存剛正大口喝酒,見三個人走過來,沒有含糊,嘴對著塑料桶“咕咚咕咚”又喝了起來。三個人上前將塑料桶搶了下來。酒灑了一地,李存剛身上也全是酒。
三個人中最生氣的要屬我?guī)煾盗耍謩×业乜人云饋?。李存剛害怕了,一邊摩挲著我?guī)煾档暮蟊?,一邊師傅師傅地叫。過了一會兒,我?guī)煾悼蠢畲鎰傔@狀態(tài)不能再回人事科了,因為他全身都是酒氣,這要讓人事科長看到了,不是又要罪加一等嗎?
我?guī)煾岛蛙囬g主任合計了一會兒對陳君說,小陳啊,今天下午就讓李存剛在車間學習吧,別讓他去人事科了。陳君也是聰明人,這他還看不出來嗎?他說好的,我回去和科長匯報就說車間主任下午要在車間開會教育他。
這事還是被人事科長知道了。第二天,李存剛再一次被叫到人事科,還是一個人在屋子里學習新廠規(guī)。中午的時候,人事科長對李存剛說,今天中午吃完飯,不許再出去走了。就在屋子里休息。李存剛沒有想到的是,車間主任和我?guī)煾狄脖唤羞^來和他一樣吃的盒飯,吃完盒飯三個人一起坐在屋子里不讓出去。李存剛再想出去上廁所,車間主任和我?guī)煾刀几谏砗?,真就是寸步不離。
這下兒李存剛沒招兒了,他在屋子里一會兒站著一會兒坐著,抓心撓肝哈欠連天哼哼唧唧無所適從。一直到下午兩點半,誰都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只見李存剛一頭栽倒在地,口吐白沫渾身抽搐不省人事。這下兒可把大伙兒嚇壞了,尤其是我?guī)煾担恢览畲鎰傔@是怎么了,和他在一起二十多年還是頭一次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人事科長急忙讓人找來廠醫(yī),又派人把廠長和書記請過來。廠醫(yī)過來后,又是掐人中又是雙手壓胸,忙活了好一陣子,才見李存剛長吁了一口氣,明白過來。可是,只一小會兒又迷糊過去。不斷有白沫沫從他口中往外冒,渾身發(fā)抖不停。廠醫(yī)對人事科長說,科長,快打120吧,可別出啥意外。廠長的小白臉更白了,說還猶豫啥快打呀!人事科長急忙讓陳君打120。
廠長在屋子里轉(zhuǎn)圈圈,轉(zhuǎn)得整個屋子里的人一個個都慌慌的。還是我?guī)煾道潇o,他把人事科長拉到一邊耳語了幾句。就聽人事科長說,那就快點兒吧,千萬別出啥大事呀!
我?guī)煾底屛野牙畲鎰偰莻€塑料桶拎到了人事科,我?guī)煾荡蜷_桶蓋,聲音很大地對李存剛說,存剛呀,來,張開嘴我給你灌點兒藥吧。李存剛開始還不配合,過了一會兒也許他聞到了酒精味兒,張開嘴“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
真是神了,120救護車鳴著刺耳的笛聲開進了工廠,來到人事科時,只見喝了幾口酒的李存剛睜開眼睛晃了晃腦袋,望著周圍的人問,我這是怎么了?
后來,經(jīng)人事科長和廠領(lǐng)導商量決定,李存剛每天中午可以喝適量的酒。他們對外的答復是,李存剛有病,中午喝的是藥。
師傅背后囑咐我,一定要看住李存剛,千萬不能再有任何閃失。他有什么新情況一定要第一時間盡快告訴他。我說好。
結(jié)果,李存剛還是出事了。
李存剛和外面一些小工廠有聯(lián)系,那天給師傅慶賀五十大壽時,他說想讓我們車工班分出幾個人賺點兒外快,師傅堅決不同意??伤嶅X之心不死,他早上把小工廠的鋼料帶進工廠,利用工休時間按照要求車出來,下班時再帶出去。他這樣做我一點兒沒發(fā)現(xiàn),還向師傅報告說李存剛現(xiàn)在干活勁頭十足呢。
那天下班走到廠門口,李存剛被保衛(wèi)科幾個人截住,從他隨身攜帶的拎兜中查出車好的鋼料,他被帶到保衛(wèi)科。這可是大事,不同于中午喝酒那么簡單。如果證實是偷竊,那可就全完了。
我?guī)煾道∥叶Z幾句后也跟著去了保衛(wèi)科。我找到車間主任把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和我?guī)煾档脑捲斣敿毤氝M行了匯報。主任大驚失色,臉立時拉長了,讓我叫來車間黨支部書記,兩個人小聲嘀咕了一陣子,大步流星地朝廠保衛(wèi)科走去。
那天,我?guī)煾蛋沿熑螕诉^來。他說是外委活兒,由于著急就沒在車間開手續(xù)讓李存剛帶了出來,這事情車間主任了解。保衛(wèi)科長盯著我?guī)煾?,明明知道是瞎編,但也沒有辦法。等車間主任和車間黨支部書記過來時,廠長把他們叫進了廠長室。車間主任和車間黨支部書記的說法和我?guī)煾嫡f的一致,廠長把咬碎了的牙強咽進了肚子里,指著門對車間主任和車間黨支部書記吼出了一個字:滾!
李存剛躲過一劫。
誰都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李存剛讓別人給廠人事科帶來一封辭職書。連工具箱里的東西都不收拾,也沒和我們?nèi)魏稳苏f句什么,連師傅都不見,就走了。
那時候還沒有手機,李存剛一走,我們無從找到他,更沒有辦法和他聯(lián)系。
六
新廠長到廠先是制訂規(guī)章制度,然后是人員調(diào)整,接下來就進新設(shè)備。本來這是好事,可是,我?guī)煾祬s像和自己的親人生離死別一樣,臉上整天愁云密布。
聽說車工班的機器全部更新的消息后,師傅找到車間主任說,能不能把他現(xiàn)在用的這臺機器留下來?因為這是老廠長曾經(jīng)用過,而且也是代表工廠發(fā)展的一個印跡。車間主任找了廠長,廠長聽完后,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不行。他一連說了三個不行,之后揮揮手讓車間主任出去了。
師傅用的那臺機器已經(jīng)跟了他整整三十年。師傅剛進廠時才十六歲,帶他的師傅就是剛剛退休的老廠長。師傅太重感情,搬機器那天,師傅早早來到工廠,把那臺機器擦拭得像新廠長腳上的皮鞋一樣油光锃亮。那天我一進車間覺得面前什么東西耀眼,一看是師傅那臺機器擦得太亮了,像一塊發(fā)光的珍寶,任誰進來都會被吸引住眼睛。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因為站在它旁邊的師傅,眼睛紅得像水蜜桃。
廠長到我們車工班的時候,看到我們都在擦機器,現(xiàn)出不高興神情,他急吼吼地對車間主任說,怎么還不抓緊把舊機器拆了抬出去,干那些沒用活兒做什么?說完轉(zhuǎn)身出去。我?guī)煾底妨诉^去,用很小的聲音對新廠長說,廠長,這些機器能不能留下一兩臺,以后興許可以用。廠長頭都沒回,一直往前走去。
不一會兒,來了十幾個人,進來就拆機器,稀里嘩啦地舉起大鐵錘就砸。我?guī)煾怠班弧币宦晸溥^去,用身體擋住那些人砸來的鐵錘,要不是離師傅近的一個工友雙手托住,那一錘子砸下來就要出大事兒了。
我頭一次見師傅發(fā)這么大的脾氣,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
那些人被師傅的舉動嚇傻了,他們當然不可能理解這些機器在我?guī)煾敌哪恐械姆至俊?/p>
聽說那些機器都當廢鐵賣了,當大卡車把機器零件拉出工廠時,我看到師傅眼睛里流出了淚水。
新設(shè)備上來后,我們車工班的地位明顯下降,因為新設(shè)備都是外國進口的,而且工藝先進,想車什么零件只要按尺寸調(diào)好放到機器上就車出來了。我?guī)煾岛臀覀冞@些年勤學苦練出來的功夫全廢了。我們一下子都成了機器人,不用動腦不用操心不用再想如何節(jié)約用料,一切都是全自動。
那天在車間領(lǐng)料時,看到師傅在前面走,我突然發(fā)現(xiàn)師傅的膀子側(cè)歪得更厲害了,本來側(cè)歪膀子就是我們車工的職業(yè)病,成天用左手搖搖把,積年累月下來,沒有一個人能夠幸免。可是現(xiàn)在,師傅左半邊膀子和右側(cè)分明已經(jīng)成了下劃線,右邊肩像被什么東西吊了起來一樣,有些走形。瞬間,我知道師傅老了,好像是一夜之間師傅就老了,老得如此突然。就像我九十多歲的爺爺,我一看到他就能感覺到什么叫滄桑。
七
后來才知道,我們車間進的那些設(shè)備是新廠長把我們廠的一個足球場、兩個籃球場和三排舊廠房還有那么多空地和無數(shù)棵高高的樹木賣掉之后換來的。
先是一些廠職工代表不干了。他們說,工廠這么大的事情必須要經(jīng)過職工代表大會通過的呀,怎么我們都不知道說賣就賣了?賣了多少錢,賣給了誰,又花多少錢買回的機器設(shè)備,經(jīng)過招標和價比三家沒有?
我管不了那么多,只是看到以前的運動場被鐵絲網(wǎng)網(wǎng)上了,內(nèi)心深處的憋屈不是用一兩句話能說得清的。
更讓我憋屈的是二姐張翠蘭告訴我的一條消息。那天,她神秘兮兮地走到我旁邊說,有個事兒你知道不?
啥事?我說。她看著我不說話。我這些天正為“鐵絲網(wǎng)”的事鬧心,不想和她耍貧嘴,就說快說快說,我正煩著呢!
她說你煩什么呢?
我說,你沒看我們的足球場和籃球場都沒了嗎?你沒看咱們廠北面后院的大樹都被砍倒了嗎?你沒看……
她說那有什么?還有比那事更煩的呢。
我說還有什么?
她湊到我旁邊對著我耳朵小聲說,陳曉群知道吧?
陳曉群,她怎么了?
急什么,我說陳曉群你干嘛這么急?
索性不理她。我說我忙著呢,沒時間搭理你。
好,你小子有鋼,有能耐你就別問。
不問就不問。我哈腰繼續(xù)干活兒。
張翠蘭我太了解她了,她心里憋不住話,不讓她說出來,她啥都干不了。
哎,我告訴你吧,陳曉群調(diào)到廠辦給新廠長當秘書去了。
這一驚不小。我站起身盯著張翠蘭說,真的?
真的。剛才看她和廠長一起坐著小汽車出廠了,穿得鮮鮮亮亮的。
我站在那里老半天沒緩過勁兒來,要不是張翠蘭連喊我兩聲,不知道我會站多久。
陳曉群是我在市工業(yè)局文藝匯演時熟悉的一個女孩兒。她是我們廠鑄造車間的核算員,以前不怎么熟悉,所以和她沒怎么接觸。但是,我知道她是我們廠最漂亮的一個女孩兒。直到市工業(yè)局搞匯演,我才知道她不僅長得好而且小提琴也拉得好,一曲獨奏《梁祝》曲驚四座。
那天,我倆一起到市工業(yè)局報到時,她說我以前怎么沒見過你。我說我就是一個小工人,你怎么會眼皮往下瞭我?她紅了臉笑著說,我也就是在廠慶時上臺拉過小提琴獨奏大家就都認識了我,是不是?我說不是。你在廠慶時上臺拉小提琴那天我參加一個技術(shù)表演賽,沒趕上。但是,我早就知道你。是嗎?你知道我什么?我說我知道你是鑄造車間的核算員。她就笑了,笑得很開心。過會兒又說,行了,這回我也認識你了,聽說你小說散文詩歌樣樣精通。我說可不能那么說,那不是折殺我嗎?她說這不是我說的,是車間主任說的,他說咱廠就抽我和你,說你是咱廠著名的大作家。我說快別這么說了,我還不知道去了以后能不能寫出人家滿意的東西呢!
陳曉群長得好看眾所周知,她可以算得上我們廠的廠花,她的皮膚特別好,不僅白皙,而且油汪汪的泛著光澤。她那時也就二十一二歲,纖纖秀秀,有點兒亭亭玉立的感覺。眼睛里閃爍著青春的光芒,那種清澈不是一般的透亮。
我和陳曉群在一起待了近一個月,只是這一個月,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而且我還隱隱察覺出她對我的好感。
那一個月我寫了不少歌詞、節(jié)目串連詞還有對口快板、對口詞什么的??墒?,陳曉群獨獨對我寫的一首叫作《橋墩》的小詩感興趣。而且還背了下來。有一次,演出空閑時,她走過來,望著我抑揚頓挫地背《橋墩》:
位于相鄰橋孔之間,支承橋身的建筑物叫橋墩,這是辭典的解釋——
都是一些曾經(jīng)被撞擊的生命
都是一些曾經(jīng)被輾軋曾經(jīng)被焚燒的生命
此刻挺立在波濤的洶涌中
赤裸著累累的傷痕
連接兩岸卻又不是屬于兩岸
緘默著以不動承負著眾多的流動
不問那些遠去近來的汽笛
是贊嘆還是憐憫
終將自己無數(shù)心酸往事
混凝成《辭?!分羞@條簡短的條文
而我常常因它們愴然涕下
為它們的命運
更為它們的使命
我吃驚地問她,都背下來啦?
她說真好,我喜歡!
我的心動了一下,看著她姣好的面龐,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我不知道當了新廠長秘書的陳曉群會不會像有些當了秘書的女孩子一樣,白天是秘書晚上做情人。那么冰清玉潔的女人不會那樣吧。我在心里說。
八
時間像水一樣流走了,一晃就到了春節(jié)。我們一大幫師兄弟每年都給師傅拜年,師傅請我們吃喝一頓。在我的印象中,這樣的春節(jié),從我當徒弟開始就已經(jīng)形成一種不成文的規(guī)定。今年過年我們照例來到師傅家。我離師傅家近,自然來得比別人早。一來就幫師母擇個菜跑個腿什么的。師母和我熟,使喚我方便。
沒想到,今年我到時,比我小兩歲的劉小雨已經(jīng)到了,他坐在我?guī)煾蹬赃叄砼苑胖鴥善棵┡_酒和兩條軟中華香煙。我看他們似乎不太高興,兩個人悶頭坐在那里不說話。我說小雨,你今年咋來得這么早?和我搶活干??!小雨并沒有像以前那樣和我斗嘴。只是抬眼瞅了瞅。我剛想說你裝啥呀裝,抬眼看到師傅苦著個臉,覺得不對勁兒,趕緊出來和師母說話。
師母小聲對我說,存剛今年不過來了,讓小雨給你師傅捎來點兒東西,你師傅見物不見人心里不熨帖。我說存剛大哥現(xiàn)在在哪兒,我們大家都找他找不到呢。師母說我們也不知道,你師傅問小雨,看那樣子小雨還不想說。我說小雨咋這樣,有話還敢不和師傅講?師母說你沒看你師傅不高興嗎。我不敢再說話,只是跑來跑去幫師母干活兒。
大家陸續(xù)都來了,就缺李存剛。張翠蘭嘴賤,看大家圍著桌子坐下了說,存剛大哥也是,平時不著個面也就算了,過年了怎么也不過來看看師傅?
剛剛大家拿碗擺筷端菜盛湯,招呼著開酒的樂呵場面,像個大氣球一樣,被張翠蘭這句針一樣的話給刺破了。張翠蘭吐了吐舌頭,忙用手捂住了嘴。
鄭欣走到師傅身邊對師傅說,師傅,他愛來就來不來拉倒,您看,他不是給您捎來了煙酒嘛,說明他心里還有您。師傅看了看鄭欣,覺得鄭欣今天這話說得似乎和平時不一樣。她從來不會在眾人面前給任何人解釋什么或幫助誰說什么解圍的話。這時候,唐光和王會東也走過來坐到師傅身邊勸師傅不要想那么多了,我們大家都過來給您拜年您就高高興興過年吧。師傅瞅了瞅他們兩個又看了看大家說,好吧,咱們開吃開喝吧!又轉(zhuǎn)過頭對我說,你還愣著干什么,還不趕緊把存剛捎來的煙酒打開,今天咱們就喝了吧。我說師傅,那是存剛大哥給你捎來的,你留著慢慢自己用吧。咱們今天的酒和煙都準備齊啦。師傅說不行,今天必須聽我的,咱先把這兩瓶酒喝了,然后再按老規(guī)矩一人一瓶二鍋頭。大家伙兒還想說什么,就見師傅已經(jīng)把兩瓶茅臺酒打開了。又撕開一條中華香煙,“唰唰”地拋給我們。
別說,茅臺酒真不錯,師傅一打開,那種濃烈的酒香味兒便將師傅家的房間填充得滿滿當當。
兩瓶茅臺,我們十多個人一人一杯差不多就光了。等再打開我們帶來的二鍋頭的時候,酒桌上的氣氛就被我們酒瓶子的碰撞聲和吃菜嚼肉的吧唧嘴聲改造得一塌糊涂。
最先喝高了的是鄭欣。我覺得她今天有點兒反常。鄭欣愛人一喝酒就打她,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后來,她不僅瘦了也沉悶下來,很少看到她在眾人面前說話。瓶里還剩不到三分之一酒的時候,就見她趔里歪斜地晃到師傅面前說,師傅,我敬師傅酒。平時師傅對我好,總在背后幫襯著我,像爹一樣疼我,我也一直把師傅當?shù)?。今天,今天,今天我……嗚嗚嗚,她竟然哭了起來。師母過來拍拍她后背說,小欣你不能再喝了,已經(jīng)多了。邊說邊搶她手中的酒瓶子。鄭欣哪里肯松手,她說師母,我沒喝多,真的沒喝多。我今天有話要對師傅說,我心里難受,說不出來,可我還是想說說。這時候,劉小雨過來把鄭欣手中的酒瓶子奪下來,對著瓶口“咕咚咕咚”將酒喝了個一干二凈。喝完,他把酒瓶子蹾在桌子上,用一雙有些發(fā)紅的眼睛盯著鄭欣說,你想和師傅說什么,啊,想和師傅說什么?鄭欣“哇”的一聲哭起來,邊哭邊說,我要說,我就說,我一定說,不說我對不起師傅!劉小雨像是要吼了,他對著鄭欣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說,你說什么你說,我告訴你,今天是過年,我們來這里是給師傅拜年的!然后又一字一頓地重復道,拜,年,的!
還是師母把鄭欣拉走了。
鄭欣哭得我心里不好受。本來存剛大哥沒來大家就覺得缺了點兒什么,現(xiàn)在,鄭欣這么一哭,劉小雨又這么一吼,我心里就像被窗外的寒風灌進去了一樣,拔涼拔涼的。
往年,我們在師傅家吃完飯,一般都是張翠蘭、官菊和鄭欣幫助師母收拾??山裉煳覀兂酝旰?,鄭欣對張翠蘭和官菊說,你們倆走吧,今天我一個人和師母收拾。沒想到的是她這話一出口,劉小雨、唐光和王會東三個人一齊反對。讓我都有點兒暈頭轉(zhuǎn)向,這是怎么了,這三個人怎么會出來管鄭欣幫師母收拾東西,這有點兒不著邊際。
我喝的有點兒多,平時一瓶二鍋頭我都強整,今天又加上一杯茅臺,腦袋瓜子有點兒沉。最后誰幫師母收拾的我一無所知,回家就睡覺了。
過完年上班時才知道,我們車工班的劉小雨、唐光、王會東還有鄭欣四個人同時向廠里遞交了辭職書。就是說這四個人工齡、工資、檔案等組織手續(xù)全都不要了。辭職書是別人捎來的,四個人連工廠都不喜得來,就像當年李存剛師兄一樣。
這件事像一顆炸彈在廠里炸開了。
春節(jié)后上班第一天,本來情緒就低沉,又聽到這樣的消息,還有哪個人干活兒?大家仨一群倆一伙聚在一起議論這事兒。
先是有人說李存剛在外面給人干活發(fā)了。一個月多少多少錢,甚至還有人說不是一月多少錢,是一周多少多少錢,一周掙的錢比咱一個月掙的都多?,F(xiàn)在劉小雨等人是被李存剛說服過去掙大錢的,人有了錢才是大爺,誰還在乎什么檔案工齡啥的,有個屁用啊!
師傅先是被車間主任叫過去,后來又跟著車間主任去了廠部。我們幾個都垂著腦袋,像是師傅犯了什么大錯誤。整個一上午我們沒有一個人有心思干活??熘形缌瞬乓妿煾岛蛙囬g主任從廠部回來。師傅臉色非常不好看,眉頭團成個疙瘩。我過去試圖和師傅說句什么,見師傅一臉愁容什么都沒敢說。
下午三點鐘召開全廠廣播大會,廠長宣布了關(guān)于開除李存剛、劉小雨、唐光、王會東和鄭欣廠籍的決定。
憑什么開除他們廠籍?張翠蘭沖著廠部廣播大喇叭喊了一嗓子。我們幾個也跟著張翠蘭喊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
我們車工班這幾個兄弟要去找廠長理論理論。我們想,如果廠長不撤回這個開除決定,我們整個車工班就都不干了,看工廠那些任務誰去完成。說走就走,我們?nèi)颊玖似饋恚踔劣腥藬]胳膊挽袖子了。
師傅叫住了我們。他沒有像以前那樣和我們發(fā)脾氣,而是心平氣和地說,你們別去了,該說的我都說了,不好使。
其實我們大家心里都明白,這個時候,最難受的是師傅。他這樣說我們還有什么不聽的?我們紛紛回到了自己的機器旁。
不一會兒,車間主任來到我們車工班,說要開個小會。我們停下手中的活計,一個個怒目圓睜看著車間主任。車間主任在說話前先是想笑笑的,卻沒有笑出來,他清了清嗓子,干咳了兩聲才說,我知道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其實我比你們更不好??墒抢畲鎰偹麄冏龅靡蔡^分了,怎么能說走就一走了之呢?他抬頭看我們一個個態(tài)度都不大好,怒目圓睜直勾勾地盯著他,轉(zhuǎn)了語氣說,當然啦,誰不想多掙錢呀,掙錢沒毛病。誰不想多掙錢呀,我也想呢!他的話說得重復又饒舌,比語無倫次強不了多少。他看了看師傅,然后說,鑒于你們班組一下子少了五個人,如果你們生產(chǎn)任務不減少的話,廠部決定從這個月起,給你們提高百分之三十的獎金。
張翠蘭說不行!你把我這話捎給廠長,如果廠里不把給他們五個人的開除廠籍決定取消,我們就不干活了。我們不要那百分之三十提高的獎金,寧肯餓死!
對,我們大家齊聲附和。
車間主任說,你們爭這事有什么用,他們已經(jīng)寫出了辭職信,就已經(jīng)不是廠里職工了,廠里的這個決定只是想給廠里挽回點兒面子,對他們來說根本沒有用的。對沒有用的事情大家何苦去爭呢?如果真是對他們有什么影響的話,我也不會同意的。不信你們問問師傅,當時我是不是和廠長表的這個態(tài)?
師傅不得不說話了。
他說大家別再提這個事了,已經(jīng)過去了,爭來爭去一點兒用不頂。既然廠里同意給咱提高獎金了,大家就好好把活兒干好,啥也別說了,干活兒吧。天大的事也得講究勁道,今天這事我全清楚,你們的心思我也全明白,大家散了干活兒吧。
車間主任又補充說,還有就是廠里決定把全廠職工的夜班費翻一番。廠長還說,明年初召開全廠職工代表大會時,重點研究一下提高全廠職工福利待遇這一塊。
這是廠里怕職工再辭職,用小恩小惠拉攏人心吧。不知誰在下面小聲嘀咕了一句。
九
那天我想去找陳曉群的時候,她卻來找我。走到廠部門口我們相遇。
一見到她我劈口就問,開除我們師兄妹的事你都知道吧?你怎么不管管,你怎么不說說,你怎么就任著廠長的意思這么隨意亂來?
她可能被我問蒙了。睜著那雙“干凈”的眼睛吃驚地望著我。
不夸張地說,她現(xiàn)在更美更好看了。一件普普通通的我們大家都有的工作服穿在她身上卻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許是她內(nèi)里一件粉紅色襯衣襯托的緣故??傊褚欢浠ㄒ粯泳`放著,不由得人們不想多看幾眼。我也是被她的美迷住了,把目光放在她的臉上好久。自從匯演結(jié)束后,我們有好幾個月沒見過面了。
她終于說二哥,怎么了?你干嘛用那種眼光看著我。
我說全廠開會宣布開除我?guī)熜置玫氖虑槟悴恢溃?/p>
她可能看我的情緒非常激動,就說二哥,我今天找你有別的事情,我們不談那事好不?
我沒好氣地說,我今天來廠部找你就是想和你說說這事,如果這事你不想聽,不想讓我說,那我回車間干活兒去了。說完我轉(zhuǎn)身就往回走。
二哥,她跑過來拉住我說,要不這樣,今晚我去你家找你,我有事和你說。
我沒答應也沒不答應,甩開她大步向車間走去。
晚上她還是來了。
我家住兩間平房小屋。父母住一間我自己住一間。陳曉群是個懂事的女孩子,她一來先去我父母那屋,并且還買了水果。進到我屋之后,她把屋門拉上說,二哥干嘛那么大脾氣?廠里開除你的師兄妹其實就是個樣子,他們都寫了辭職信,你想想,這么大個廠,讓小工人給炒了,再不做點兒姿態(tài),那工廠還有點兒權(quán)威沒有了?從某種程度來說,現(xiàn)在是工廠掉價,你的師兄妹提氣呀。你干嘛總糾纏工廠做出的這個開除決定?今天干嘛在廠部門口那樣對待我?說著眼睛紅了,言語中有了哭腔。
我最見不得女孩子哭,一見她那樣子,馬上說,行了行了,瞧你那樣,怎么還哭了?她過來用拳頭“啪啪啪”一連擂了我后背幾拳才說,你還哪有個哥樣兒?
那晚她找我是想讓我?guī)退薷膹S長參加一個酒會的發(fā)言稿。
一想到廠長把我們北面的大空場地賣了我就憋屈得慌,我說這是你們大秘書的事情,我改不了。我一個小工人干好自己的活兒就行了,改不了廠長大人的講話稿。
陳曉群說,稿子已經(jīng)寫好了,你幫我看看,有不合適的地方幫著改改,就這事兒有什么?
我說不行我真改不了。
那晚我不知怎么來了那么大的犟勁兒,就是不干,而且一個勁兒地強調(diào)我一個小工人。
后來陳曉群也生氣了,她說,其實我已經(jīng)和廠長說了你的情況,廠長對你都有了好印象,而且下一步對你也有想法,你這樣子怎么行?
她不這樣說還好,這樣一說我更來勁了,我說我不想當御用文人。我在車工班干得開心舒服得勁,哪兒都不想去,誰也甭想收買我!
聽我這樣一說,陳曉群眼睛紅了??赡芩詾槲以谟吧渌彀皖澏栋胩鞗]說出話來。
十
清明一過天就暖和起來。廠區(qū)四周的桃花爭相斗艷,這兒一團白那兒一片粉,吸引著職工紛紛過去拍照。
那天晚上,劉小雨打電話給我說想聚聚。我說都誰?他說就咱倆。我說干嘛就咱倆,多沒意思呀,把大伙兒都招呼過來唄。劉小雨說,先別了,今晚我有點兒事想找你幫忙。我說有事說事,別整沒用的,有話就說有屁快放!
劉小雨說,我們這兒吧,有臺機器壞了,我們都找不出到底哪兒出的毛病,想請師傅過來幫襯一下兒,不知道師傅會不會過來。
我說請師傅找?guī)煾等?,和我一毛錢關(guān)系沒有呀。
劉小雨說別介呀,這事直接找?guī)煾禍试遥l不了解師傅的性格。我是想求你和師傅說說,師傅喜歡你,啥都聽你的,我們大家誰不知道?你想想辦法請他過來一下。我們都停了三天工了,真是修不了,哪怕再有一丁點兒辦法也不會麻煩咱師傅呀!
我說好吧,但是不能白讓師傅過去修,告訴你們那個老板,維修費可要加倍喲。劉小雨說那還用說嘛,不僅師傅,你也有份?。∥艺f我那份就免了吧,主要是師傅,你懂的。劉小雨說放心吧,一點兒問題都不會有。
星期六下班后,我跟在師傅后面,沒往家走。師傅回頭沖我說有事?我說也沒啥事兒,陪師傅走會兒。師傅說怎么樣,這一段你覺得大家情緒好些沒有。我說好些了,尤其開錢時比以前多了不少,誰看見錢不高興呀。
快到家時,師傅說還跟著我干嘛,你家往那邊走。我就把劉小雨想請師傅過去幫忙修機器的事情說了。師傅聽了后半天沒吭聲,我說師傅看在我那五個師兄妹的份兒上,過去幫幫他們吧,他們也不容易呢。
師傅說哪臺機器?我說就是師傅用的那臺。師傅一聽是他曾經(jīng)用的那臺機器壞了,先是一愣神,隨后便再不說話,一直到了樓門口才說好吧,就明天吧,你也陪著過去。我說好好好沒問題。
那天是李存剛開著車過來接師傅的。一見面李存剛就給師傅深深鞠了一躬,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面。快一年沒見面了,李存剛瘦了一圈兒。師傅的眼睛也紅紅的,什么都沒說就上車了。汽車開了一個多小時,東拐西轉(zhuǎn)進入到一處廠房里。劉小雨、唐光、王會東和鄭欣都出來圍住汽車,鄭欣將師傅攙下來。一個中年胖子伸出手,點頭哈腰地說師傅好師傅好,鄙人姓孫,孫吉義,歡迎師傅歡迎師傅!眾人介紹說,師傅這就是我們的孫老板。師傅和孫吉義握了握手說,孫老板我的這幾個徒弟全憑你多照應,有不周的到地方多多擔待。哪里哪里,孫吉義說,他們在我這里是幫助我呢。幾個人客氣一番進到廠房里。
沒想到廠房內(nèi)這么干凈整潔。都是我們用過的機器,一臺臺雖然很舊,但擦拭得干干凈凈,無論是工具臺還是地面都一塵不染,所有物品擺放得整整齊齊。我不得不佩服他們這里的管理。
師傅一看到他的那臺機器就走過去用手輕輕拍打,像是兩個老伙計久別重逢一樣,有淚從師傅眼窩里流出來。我走過去叫了聲師傅,掏出一張紙巾遞給師傅,師傅沒接,還是一個勁兒地拍打他的機器。好半天,見師傅查看機器,眾人才圍過去。師傅小心翼翼地打開機器開關(guān),機器像個痙攣的羊角風病人,間歇性地“嘟嘟”響著。師傅急忙拉斷開關(guān),一邊擦拭一邊拆卸了機器。我們幾個都想過去幫忙,全被師傅搪開,師傅一干活就不說話,招呼我們?nèi)醚凵窕蚴謩荨N覀兌几麑W徒三年,他的一舉一動我們都心領(lǐng)神會。
大滴大滴的汗珠從師傅臉上流下來。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敢上前幫他擦。大概三四個小時,師傅將機器重新組裝后,再開動機器,那種非常熟悉的運轉(zhuǎn)聲音傳出來,像是一個初愈的病人,可以行走了,卻明顯腳步不如從前。但過了一會兒后,就和以前一模一樣了。
誰都沒有想到的是,修好機器的師傅并沒有罷手,而是找來零件車了起來,不一會兒,幾件車好的零件就擺在了機臺上。李存剛拿起來和地上擺放的成品零件一對比,一點兒不走樣兒。師傅只是瞄了兩眼就完全無誤地車了出來,實在令人佩服。那個姓孫的老板眼睛睜得溜圓,半張的嘴半天沒合上。
師傅把那臺機器擦了又擦看了又看,對李存剛說,它也老了,再使喚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其實它什么毛病都沒有,就是太老了,用一段時間就得給它擦擦土上點兒油。
臨走時,師傅讓人給他照了張相,師傅站在那臺機器旁邊,一只手撫在機器上面。
孫老板熱情地邀請師傅吃飯,師傅拒絕了,又要給紅包,師傅堅決不收。我們大家都讓師傅收下,師傅鄭重地說,這個我肯定不會收,因為一旦讓廠里知道,我就不僅僅是過來修機器了。
李存剛送我和師傅回家。
誰都沒想到,星期一一上班,人事科長就把我?guī)煾到凶吡?。不一會兒,陳君又叫我也到人事科。人事科長嚴肅地對我說,有件事問一下,昨天你和你師傅干什么去了?星期天我在家休息呀。我說。知道你休息,上午干什么去了?我明白了,他是想問我和師傅去李存剛那里修機器的事情。我知道這事隱瞞不住,就說想起來了,我和我?guī)煾等ダ畲鎰偰莻€小廠修機器去了。師傅以前使的那臺機器不知被誰賣到私人企業(yè)了,那些機器其實都挺好的,而且能用,為什么就賣了呢?人家可用得好好的,車出的東西比咱新機器都好。真敗家!人事科長說我沒問你這個,我問你修完機器是不是又干活兒車零件了?我說是呀,得車呀,必須得車呀,不車怎么知道機器修好沒修好?人事科長半天沒說話,他緩了緩語氣又說,其實廠里對你印象一直不錯,你工作干得好,還能寫文章,我聽說你寫的散文在咱們省報上都發(fā)表了,咱廠這樣的人才少有啊。我們做人事工作的已經(jīng)掌握。下一步就要看你的表現(xiàn),我們不是沒有考慮。
我的心動了一下,想起陳曉群對我說過的話,覺得兩個人的話對上號了,心里還是有些激動。可是,我明白,這是人事科長想收買我啊。
人事科長突然問,到底收了多少錢?
老半天我才把頭轉(zhuǎn)過來。沒有聽清楚人事科長的話。他又問一句,你不知道?我說我什么不知道?人事科長說收了多少錢啊。我說那天人家大老板真要給我?guī)煾靛X,我看有這么厚一摞,我用手比量了一下,把自己都嚇了一跳,那厚度得有兩三萬,說全都是百元大鈔。人事科長的眼睛都瞪圓了,收了?我說什么收了?人事科長說錢呀。我說我?guī)煾凳悄菢拥娜藛??我?guī)煾狄菒坼X的話早成富翁了。我說我?guī)煾档募揖橙珡S沒有不知道的,科長你也知道吧?他兒子念高中,家中還有兩個老人,師傅的岳母有腎病,你知道花了多少錢?多少錢?他問。我說這得問我?guī)煾?,他不告訴我們,我們大家都想給他點兒錢幫幫他,可他硬是不要,你說有什么辦法。那天我?guī)煾悼吹浇o那么些錢,都沒正眼瞅,甩甩手就走了。不像有些人做點事兒就想著收錢,而且什么錢都敢收,也不怕報應。
人事科長問我說,這么說昨天你師傅沒收維修費?我說科長,請你們不要用燕雀的目光看我?guī)煾岛貌缓?,我?guī)煾的菢拥娜?,才是咱廠真正的奇缺人才!
人事科長看了我半天說,告訴你,今天咱們的談話是組織找你談話,你說的每句話都要負法律責任的。我說當然。不過,我說你們?nèi)耸驴茖ξ規(guī)煾堤涣私饬?,這是你們的最大失誤!而且你們還如此不相信我?guī)煾?,還做調(diào)查,我告訴你,背后打小報告的人,你們才應該好好調(diào)查調(diào)查,看他打這么卑鄙的小報告究竟是什么意思?
聽我這么說人事科長也煩了,說你回去吧,不過你得為你今天說的話負責。我說當然負責,我說的每句話每個字都是真實的。
回到車間,師傅已經(jīng)在干活兒了。我想過去和師傅說說話,但發(fā)現(xiàn)師傅沒有想和我說話的意思,便回到了機器邊也干起活兒來。
人干活心卻在想,誰這么缺德打師傅的小報告?那天就那么幾個人,除了李存剛他們五個就是我和師傅,那又會是誰呢?師傅是不是會認為是我呢?越想越心煩,越想越覺得窩囊。對了,我忽然想起來了,那天他們那里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人,會不會是他們呢?可他們和我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打這個小報告有什么用處呢?那還能是誰呢?我走過去問師傅,這個疑問不解除我干不下去活兒。
快走到師傅工作臺時,我看師傅正和車間主任說話,便停下腳步。車間主任比師傅高不少,他低著頭和師傅說話,聲音很低,我只能看到他們比畫著說,卻聽不到說什么。我懷疑他們是在說我,一定在分析誰打的小報告。我的臉無來由地紅了,心“咚咚咚”跳得邪乎。
兩個人還在說,不行,我得和他們說明白了,不然我還怎么在師傅面前做人?我走上前,打斷他們說,師傅,去小工廠維修機器的事不是我匯報的。
車間主任和師傅都愣了一下兒,詫異地看著我。我鼓起勇氣又說,那天去小工廠維修機器不是我匯報的,我沒那么缺德。師傅瞧著我說,誰說是你匯報的了?沒人說呀。我說那還能有誰,那天就是咱們兩個去的。
師傅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好好干活,啥也別想,師傅還不了解你呀!
師傅這么一說,我釋然了。師傅這個人我最了解,他不會裝假,更不會逢場作戲,一是一二是二,啥話都說在頭里,他說話我從來不用琢磨。
十一
那是一個冬日的午后,不到四點鐘車間里的燈就全部打開了。我正在車一個零件,就覺得呼啦啦過來一群人。抬頭一看,好家伙,廠長在前,后面跟著廠黨委書記、兩個副廠長、總工程師、廠辦主任、技術(shù)科長、技術(shù)員,還有我們車間主任和黨支部書記,一大幫人直奔師傅而去。
看得我一頭霧水,這是怎么了?
就見廠長在我?guī)煾得媲氨犬嬛f什么,說了老半天,又看看車間主任,車間主任又比畫著說著什么。
后來才知道,廠里接了一款單子??衫锩嬉筌嚬さ幕顑何覀儸F(xiàn)有的機器車不了。廠長接下活兒想干,只好找我?guī)煾怠N規(guī)煾狄幌驅(qū)︻I(lǐng)導的要求無條件服從,再大的苦他一個人咽進肚里,不會對別人吐一個字。
那些日子我發(fā)現(xiàn)師傅明顯瘦了。一天到晚糾纏著眉頭在那兒搗弄。我知道他在琢磨那東西,走過去說,師傅,能干就干不能干拉倒,犯不上為這事熬心血。師傅白了我一眼,沒吱聲。過一會兒說,你看這新家伙完全是整體的,想要換個車頭都不行,要換就得換整機。
師傅的話讓我靈機一動,我說師傅,我有個主意,師傅說你說。我說如果用咱以前的機器,車那東西肯定沒問題。師傅的眼睛亮了一下兒,只一下便又暗了。搖了搖頭,像在自言自語,你覺得他們肯允許嗎?我說不管黑貓白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只要能車出東西就是好機器,怎么不允許?師傅說現(xiàn)在咱那機器在私人手里,是人家的財產(chǎn),用人家的東西車咱的活兒掙錢人家能干?私企的目的就一個,掙錢。我說那就沒招兒了,誰讓他把好好的機器給賣了?
往回走的時候我想,能不能兩家干,利潤分劈?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興沖沖跑到師傅面前和師傅說。師傅聽后說主意倒是個好主意,可和私企聯(lián)手怕廠長不干。
我直接找了車間主任說了這個主意。車間主任說主意倒是不錯,可我得和廠長匯報一下。不一會兒車間主任就從廠部回來了,他說廠長不干,他說他有主意。我說他有主意倒早說呀。
廠長也沒什么好主意,他是聽了我們車間主任匯報后,想再買臺我們以前那樣的舊機器干這活兒。
機器終于買來了。我一看差點兒笑噴了,新買的這臺機器比我們之前賣掉的舊一百倍不說,而且銹得簡直沒法用。
那天廠長讓人小心翼翼地把這臺機器抬進車間時,真讓我們車工班的兄弟姐妹大跌眼鏡。這臺機器比我們當時賣掉的全部機器都貴,當初我們好好的機器廠長找人用大鐵錘叮當一頓狂砸,現(xiàn)在卻用高價買回這么個東西,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可這機器不能用啊,銹得都掉渣兒。車間主任圍著轉(zhuǎn)了兩圈兒就走了。我估計他是找廠長匯報去了。果不其然,不一會兒廠長就來了。他一邊往上推眼鏡一邊對我?guī)煾嫡f,師傅!放輕了聲音又叫了一聲師傅,這機器修修可以用不?
我?guī)煾档拿碱^皺得更緊了,他問廠長,就這東西花了兩萬?廠長說我算了,如果它能干活的話,和咱的利潤比起來是小錢,小錢。
我?guī)煾禌]再說什么,他用手輕輕摩擦摩擦機器,鐵屑“嘩嘩”的往下落。廠長的眼睛暗了,他知道自己買了個廢物,轉(zhuǎn)身就走。想當初我?guī)煾的敲辞笏粝乱粌膳_機器,他硬是不同意,怎么樣,現(xiàn)在后悔了吧?該,活該!
第二天上班,我一走進車間就見師傅哈著腰在那臺舊機器旁忙活著。我走過去一看,那機器變樣兒了。再一瞅我?guī)煾?,雙眼通紅,不用說師傅整整干了一夜。我說師傅,我的聲音已經(jīng)帶了哭腔。師傅對我說去換兩盆水,再把汽油桶拎過來。我沒動,我說師傅你還沒吃早飯吧,吃完飯再說。師傅有點兒不高興地說,讓你干啥就麻溜兒去,順就是孝呀!我沒再堅持,扭身去打水拎油桶??裳劬镆呀?jīng)蓄滿了淚水。
廢機器可以干活兒了。這消息讓車間主任都樂開了花了。他搓著雙手在我?guī)煾岛蜋C器旁邊轉(zhuǎn)了又轉(zhuǎn),之后便去廠部向廠長匯報去了。
這活兒幾乎都是我?guī)煾狄粋€人干的,我們想干卻插不上手。那臺舊機器師傅用著還行,我們一上去就出毛病,即便不出毛病,車出的東西也不合格。
一個多月,我?guī)煾狄惶鞗]休息,他車出的零件經(jīng)廠家嚴格檢查沒挑出任何毛病。
據(jù)說這活兒人家找了好幾家廠子都沒敢接,我?guī)煾稻陀媚桥_廢舊機器干出了最難干的活兒。新廠長對師傅改變了態(tài)度,一進車間先到師傅面前叫兩聲師傅。我?guī)煹荞T亮對廠長說,哎哎哎,你沒資格管我?guī)煾到袔煾抵啦??我?guī)煾凳悄憬械膯??廠長也不生氣,對馮亮說,師傅就是師傅誰都得叫師傅,是你們師傅也是我?guī)煾担@個師傅我認!呸!馮亮在他后面吐了一口,現(xiàn)在知道叫師傅了,當初瞧他那熊樣,牛哄哄的。
行了。師傅沖馮亮皺了皺眉頭。
十二
師傅岳母住進醫(yī)院的時候,師傅的母親也病得不輕。沒辦法,兩位母親同時住進了醫(yī)院。開始師傅誰也沒告訴,只有師母一個人照顧。兩個人得的是不同的病,住在不同病房,這個需要喂飯,那個得看點滴,師母難以分身。師傅不想請假也得請假了。師傅只是和車間主任打了個招呼說自己有點兒不舒服去醫(yī)院開點兒藥。車間主任一聽說師傅不舒服,趕緊就要找個徒弟陪著,師傅堅決反對,他說不用不用,我開點兒藥就回來,不要人陪。車間主任說也好,不過有什么情況或需要幫忙時一定打電話過來。師傅說好好好,不過主任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和徒弟們就說我出去為工廠辦點兒事兒,千萬不要說別的。車間主任說行行行,你快去吧。
不想師傅一進醫(yī)院就看到鄭欣、劉小雨、唐光和王會東都在,問他們你們怎么來了?鄭欣說師傅回去吧,這里有我們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快回去吧。師傅說那哪兒行,你們快回去,你們是私企,容不得請假的。劉小雨說師傅你看這是誰?師傅一抬頭就看到那個胖胖的老板孫吉義也在,就說你們怎么都來了?孫吉義說師傅這里有我們你就放心吧,一切都會辦好的。
正說著,師母把師傅拉到一邊兒說,孫老板剛剛把住院費交了,還存了一萬元醫(yī)療費。師傅說不行不行,這個肯定不行。孫老板說有什么不行的?這個錢不是我給你的是我先墊付上的,等兩位老人出院再還我不遲。
師傅還想說什么,鄭欣等人將師傅擁出了醫(yī)院。
臨行時,師傅拉住鄭欣千叮嚀萬囑咐告訴她一定要記住花錢的詳細數(shù)目,在這個問題上絕對不能有一丁點兒馬虎。鄭欣說師傅放心吧,我會處理好的。
整整半個月時間,師傅都是白天照常上班,下班后才去醫(yī)院,工廠沒有一個人知道師傅家兩位老人生病的事,就連我這個和師傅走得最近的人也沒有絲毫察覺。
師傅岳母和母親出院的時候,孫吉義讓鄭欣她們把兩位老人接到了他們小工廠附近的一處房子里。這個孫吉義有頭腦懂政策敢操作,他覺得辦工廠太辛苦,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城里老年人多,而且大多數(shù)人家照顧不了老人,尤其當老人生病的時候,更是分心乏術(shù)。覺得這是個大有發(fā)展前途的產(chǎn)業(yè),于是,他想把工廠旁邊的廢廠房利用上,改造之后辦個養(yǎng)老院,第一步先把師傅家的兩位老人接了過去。他還將師母也接過去讓她當工作人員。這樣不僅可以照顧兩位老人而且?guī)熌高€有了工作收入。
可是我?guī)煾祱詻Q要求師母和兩位老人回家。
我?guī)煾祻泥嵭滥莾毫私獾?,兩位老人住院共花了一萬多塊錢,都是孫吉義付的。如果再去人家那里,欠人家的錢會越來越多,這樣一來就等于自己被人家收買了,今后,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他那里干活兒了。我?guī)煾凳莻€拎得清的人,他不干這種糊涂事。
星期天,我?guī)煾到猩衔?,又雇了輛車,來到孫吉義的養(yǎng)老院。一下車,我被眼前景象鎮(zhèn)住了。前些日子還是幾幢舊房子,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像模像樣的養(yǎng)老院了。
大門上方五個紅色大字非常顯眼:綠色養(yǎng)老院。幾排房子粉刷一新,后面是成片的蔬菜園子,還有適合老年人活動的運動器材和方桌、小凳等等。我不能不佩服那個胖胖的孫老板了,他肥肥大大的腦袋里全是鬼主意。
師傅把師母和兩位老人接回家后,應該說最累的就是師母了。師傅每天正常上班,家里的事情只有師母一個人操持,她對師傅的意見全都憋在心里,她知道說也沒用,師傅決定了的事情十頭牛都休想拉回來。
十三
就在人家孫老板的生意風生水起的時候,我們廠卻凋零了。我們車間的活計越來越少,連正常的工作量都保不準了。連著兩個月我們沒有了獎金,有消息說,從下月開始,工資也只能開百分之八十五。
我們廠以前是每月市局計劃性下?lián)芄ぷ魅蝿瞻俜种迨?,我們自己從市場上挖來百分之五十。可現(xiàn)在,計劃性的那百分之五十只剩下了不足百分之三十,而我們自己從市場上挖的那塊也減少到不足百分之二十了。人心惶惶,都四下找門路想離開工廠。我們師兄弟中有人找李存剛想去他們那里,可是,回話是他們那邊也不如從前,暫時不想再招人了。
陳曉群那天偷偷告訴我,現(xiàn)在工廠真的是越來越難辦了,廠長一天到晚為訂單著急,弄不好一部分職工就得放假了。放假?我問她,放假誰給開工資?放假還開什么工資?她一臉驚詫。我說這么說的話,工廠把工人往家里一推啥都不管了唄?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工廠沒有訂單,工人沒有活兒干,上哪兒開工資去?
我覺得自從到廠部后,陳曉群真的變了,她說話完全站在廠長的角度,根本不考慮職工的生存狀況。我說你在廠長身邊你得給他出好主意,讓他把思考問題的角度向下,向最基層的工人,不要一開口就是什么工廠工廠的。這樣想的時候,就覺得她以前那么姣好的面容一下子變得丑陋起來。那種白也是缺少血色生病的樣子,吸引我忍不住總想靠近她的那誘人的身子也變成了齷齪的陷阱。
陳曉群說,你不知道,廠長這些日子因為訂單的事求了好多人,都累病了,他不是不想讓工廠好起來。是咱們整個東北甚至全國都出現(xiàn)了國企不景氣。你沒聽說嗎,民生機修廠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
我說你今天找我就是想說這些?
她感覺出了我的不快,想了想說,你現(xiàn)在別和他們一樣說東說西的,照常上班下班,有活兒好好干,沒活兒躲一邊休息,千萬別亂說話。
我說怎么著,還要抓現(xiàn)行反革命咋的,你說的他們指的是誰,是不是我們的工友?我盯著陳曉群說,你還是回去和那個廠長好好說說,讓他想方設(shè)法把活兒弄來,這樣職工才能安心,才能不說東道西。
那次和陳曉群不歡而散后,我自己也反省了自身的毛病,覺得人家本來是一片好意,不應該那樣對待她??墒?,一見面一聽她說話我就來氣,從心里覺得她變化太大了,一說話肯定就是站在廠長的立場上,根本不從基層職工利益著想。
沒到月末我們廠就有好幾個車間放假了。我們車工班雖然還在上班,但工作量明顯不飽和。一般情況下,干個大半天就沒活兒了。師傅一如既往地嚴格要求我們,車出的活兒差一點兒也不行。下午干完活兒后,也不讓我們休息,而是打掃衛(wèi)生。拿我?guī)煹荞T亮的話說,我們車間的地面清掃得像廠長的臉,光滑潔凈,沒有一點兒死角;物品擺放得就像廠長的頭發(fā),一絲不亂;機器擦拭得就廠長的皮鞋,油光锃亮,沒有一點兒灰塵。
后來,廠部通知全廠職工回廠,告訴大家工廠將要變賣所有設(shè)備和廠房,然后用賣東西的錢買斷工齡。也就是說,按照工作年限給我們一定補償后,我們將回家自謀職業(yè)。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我們的紅星機械廠黃了。
那晚,鄭欣和劉小雨來到我家,一進門就說,廠里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今晚來就是想和我一起去師傅家,告訴師傅,孫老板說了,不管現(xiàn)在我們廠子如何,一定得把師傅和我安排好,讓我和師傅明天辦完廠里的事就去他那上班。我說這事不知道師傅能不能應允。他倆說,應該沒什么問題,以前是因為有工廠,師傅拉不下面子,現(xiàn)在工廠黃了,師傅也成了自由身,愛上哪兒干上哪兒干,誰也管不著了呀!我說雖然是這么回事,可咱師傅的秉性你們應該知道。
看他二人愣在那里,我說這樣吧,咱們一塊兒去師傅家,和師傅好好說說,聽聽他的意見。行就行,不行咱也別多說話,現(xiàn)在師傅心情壞透了。鄭欣和劉小雨說好好好,一切聽你的,咱快走吧。
正如我所料,和師傅一說,師傅堅決不干。師傅說,現(xiàn)在工廠遇到困難,興許過些日子會好起來,咱擱家歇幾天也好。鄭欣說,要不師傅先過去干著,等工廠好了,讓回去干活時師傅再回去不遲。師傅說,我肯定不能去,我現(xiàn)在家里一大攤子事情,走不開啊。
我們仨走出師傅家,鄭欣感慨說,師傅這個人真是太執(zhí)著了,全天下也難找出第二個。
十四
沒有想到的是,工廠黃了之后不長時間,我被安排到市工業(yè)局任辦公室秘書。報到那天,陳曉群一見到我眼睛一亮,她一句話也不說,就那樣看著我,我被她眼睛放射出來的光芒照耀得接連打了好幾個嚏噴。
后來才知道,我們廠有五個人被安排到了市工業(yè)局,除了我還有技術(shù)科科長等四個人,陳曉群暫時在工業(yè)局負責我們?nèi)藛T安排。我問她下一步歸屬,她說還沒最后定,但肯定地告訴我,讓我放心,她也會安排得不錯。我問她廠長呢?她的臉似乎紅了一下,只一下就轉(zhuǎn)白了,顯出無所謂的樣子,但我還是感覺出她是想遮掩。隨后她淡淡地說,也暫時沒安排呢。
晚上,陳曉群又來到了我家,還是像以前一樣,給我父母買了水果。進我屋后,她先是說東扯西,我不見她有主題,就說,告訴我你安排到哪兒了?她說真沒最后定呢,下一步,下一步嘛,我自己也在憂慮。我見她不想說,便也不再細究。我們說了一會兒話,她站起來說,我求你一件事。我說什么事?她說,把你的那首《橋墩》詩好好抄一遍送給我好不好?我說那干什么,我一不是書法家,二不是名人,三不是政要,你要我的手抄詩有什么用?她的眼睛里好似一下子就波濤洶涌起來。我說曉群,你怎么了?你怎么突然一下子讓我有點兒害怕?聽我這樣一說,陳曉群眼睛里的波濤涌了出來。
那天晚上她是哭著從我家走的。把我給她抄的《橋墩》詩揣到懷里的一個小兜兒里走了。
她走以后,我一直睡不著覺,覺得她有些異樣,卻又想不明白她到底怎么了。
沒過幾天,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傳出,陳曉群和我們廠長兩個人雙雙飛出國境,去了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國度。據(jù)說兩個人走之前把一大筆變賣工廠和給我們職工買斷工齡的錢劃到了國外一家銀行。
不久,我們以前的工廠變成了一處荒草叢生誰都不想去的地方。而我們廠北面賣掉的那地方,建起了一座化肥廠。據(jù)說那家化肥廠想花很少的錢把我們廠再買過去。
雖然我仍不時去看師傅,但和以前相比已經(jīng)少得不能再少了。師傅先前的精氣神全都沒了,我勸師傅去李存剛那地方干,師傅說我不能去,我的一切都是工廠給的,包括我的技術(shù)我的能力和我的住房。如果我去了李存剛的工廠就等于把我自己像咱廠子一樣也賣給人家了。以前我不去,現(xiàn)在也不去,以后也一定不會去。我這輩子都是咱廠子的人。
聽了師傅的話,我的眼睛濕潤了。我的師傅啊,你以一己之力和整個社會頑強抵抗,輸贏顯而易見,你何苦呢?我知道我勸不了師傅,我能做的就是力所能及地幫助師傅,還不能讓他看出來。比如,我和我的師兄妹們籌錢寄給師傅的上大學的孩子,把家里發(fā)生的事情詳詳細細告訴了他,告訴他,就說在學校有獎學金,而且自己也在勤工儉學,上大學的一切費用不要家里管了。開始,師傅的兒子不肯接受。直到我說,你先用,把賬記好,就當是我們借給你的,等以后你掙了錢再還給我們,他才接受。
一年后,有一次我和局長出去辦事,在小汽車里,我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不遠處一個修理自行車的攤子前蹲著修車的身影很熟悉,我不禁一驚,那不是師傅嗎?師傅正佝僂著身子為一輛自行車上后帶。汽車一瞬間就過去了,而且已經(jīng)拐彎,可我仍然不住地回頭看。
星期天,我騎自行車找到了師傅的修車攤。修車攤前圍了很多人,師傅被眾人包圍著,益發(fā)顯得瘦弱矮小。我的師傅,還是像在工廠一樣,精心細致地干著活兒。修完車還給人家免費上油、擦拭,直到人家滿意為止。我走過去,也不和師傅打招呼,啥都沒說,也像師傅那樣蹲下身子,給人家修車。師傅發(fā)現(xiàn)了我,他也只是抬頭看了一下便又低頭修車。
我們車工班的人,別說修車,就是把整個兒車拆了,也能在很短時間內(nèi)裝上。所以,我不一會兒就把眼前幾個人的自行車修好了。直到人都走了,師傅才說你怎么找來了?其實我的眼里已經(jīng)滿是淚水了,我一邊修車一邊流淚,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了師傅。師傅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啊,可是當工廠沒有了,工作沒有了,師傅就成了一個在大街上隨便可以找到的老人。
師傅察覺到我在哭,直了直身子說,哭什么,師傅自食其力,沒什么了不起的。
好久我才控制住自己,我說師傅,在這里和去存剛那兒有什么不一樣?師傅說不一樣,這怎么能和去他們那兒一樣,不一樣呀!我一直沒明白師傅在街邊修自行車和去存剛他們工廠有啥區(qū)別。
后來,我寫的一篇稿子被主管工業(yè)的副市長看好,把我調(diào)過去給他當秘書。再后來,副市長扶正當上了市長,再再后來,我也升任市政府辦公廳副主任。
盡管這樣,一到星期天,只要沒事我一準兒去師傅那兒和師傅一起修車。那天,我和師傅收拾完之后已經(jīng)很晚了。師傅說,咱倆喝一盅?我說好啊!吃飯時,師傅說,你現(xiàn)在官兒當大了,有一點我得說,還是那兩個字,勁道。當年老廠長因為車零件時沒把握好這兩個字,胳臂疼得抬不起來。新廠長這兩個字把握不好跑出國了,早晚是事啊。我對你的要求就兩個字,勁道。你知道吧?我說師傅放心,我知道的,這兩個字我已經(jīng)融化到血液中了,這輩子我什么都能忘就這兩個字忘不了。師傅已經(jīng)沒有以前的酒量了,反正那天他喝了不少酒說了不少話,我也喝了不少酒。在市政府工作不像在工廠,哪敢多喝酒多說話呀!和師傅在一起喝酒就像和自己的父親在一起吃飯。那天我和師傅一樣,也喝了不少酒說了許多話,酒醒后想想,究竟和師傅說了些什么,師傅和我說了什么,早忘得干干凈凈。只記得師傅時不時說的“勁道”這兩個字。
楊天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廣州文藝》《莽原》《廣西文學》《鴨綠江》《湖南文學》《滇池》《北方文學》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狀態(tài)》,長篇小說《延伸線》《亂世神偷》,散文集《看火車》。多次獲得省部級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