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沛
1 ▲ 大部分人都知道:幾何中,直線是兩點之間最近的距離;大部分人也知道:生活中,看起來兩點之間最近的距離,有時恰恰最遠。而大部分人可能不知道:幾何與生活,它們的距離到底有多遠?
2 ▲ 你在黑夜中想著光明的顏色、迷宮的路徑和嘆息的力量;你還想著一個少女的身體,以及她轉過身去時纏繞三匝的音樂的腰帶,讓你怎么也解不開心中的疙瘩——為什么我們總是黑夜和愛情的苦役犯?
3 ▲ 我獨自一人走在白石鋪322國道邊的一排樟樹下,這里的整潔令人吃驚。當然,這是起風以前的事兒。起風之后,樹葉會無聲地飄落在地上,既像無限的思想里難以收拾的無望,又像有限的愛情中難以舍棄的悲傷。
4 ▲ 當我們一再仰望天空,期冀在雷電雨雪的注腳之外,讀懂光明真正的秩序。也許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漸漸成為它的一部分。直到死后化為一顆星辰閃爍,也許才能突然明了其奧義,并把它的秘密保持到時間的盡頭。
5 ▲ 當你使用一個詞,另一個詞便下意識躲開你;當你說出一句話,就會感到有更多的話無法說出;當你有意去探尋藏匿很深的事物,無意中你把自己也遮蔽甚至是藏匿了,最終在從未發(fā)生過的事物中消失了自己。
6 ▲ “兄弟,正寫什么吶?”詩人甲問。
“寫鳥比子彈飛得更快?!痹娙艘覕蒯斀罔F地說。甲感到語塞。詩人之間,出現了交談的啞語。甲情不自禁抬頭眺望窗外,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鳥瑟縮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像一片隨時都會飄落的枯葉。這時,一陣寒風暗暗吹過,甲打了個冷顫,一俟乙掏出槍來,真的就展翅飛了起來,逃向空中……
7 ▲ 戰(zhàn)前,一個士兵跟一個護士相愛。他們都有一張蒼白的面孔,像冬天的月亮。戰(zhàn)后,他們邂逅在勝利廣場,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卻怎么也記不清對方的音容笑貌——那不是健忘,而是夢想的烈馬,早已被深不可測的思念埋葬!
8 ▲ 那是在黎明坐火車經過華北平原時,我深陷于煙卷的裊裊思緒中。有人湊過來:“勞你駕,借個火?!蔽疫f過煙頭,他接了火,客氣地問我貴姓。我回答:“免貴姓聶?!彼f他也姓聶。“姓聶的人有三只耳朵?!彼麎旱吐曇?,近乎神秘地說。我略略一怔,還來不及回味他的話,他便消失了。之后,我像白癡一樣傾聽著……漸漸地,車輪撞擊鐵軌的轟鳴沉寂下去……如同天啟,我真切地聽到了大平原上此起彼伏的、遼闊的雞鳴!我趕緊記下這樣的詩句:“在哲學和雞鳴之間,我愈來愈傾向/后者——那黎明非凡的事情”。
事后我很清楚:當時,我并沒有聽到什么雞鳴,也沒有什么姓聶的陌生人跟我借火。那不過是個錯覺罷了。
9 ▲ 記得小時候在外婆家的深宅大院,見過高高的天窗。蟋蟀心不在焉地把四周的幽暗彈奏得很深。一只貓從天窗上一躍而過,在我幼小的心靈投下一道濃重的陰影。如今,當我置身戶外的明亮,看到頭頂的一只禿鷹或一架飛機掠過,內心常常仍然感到莫名的戰(zhàn)栗,和無端的惆悵。
10▲樹根必須在地下忍受;道路必須在車輪下忍受;房頂必須在暴風雨下忍受;而一個人必須忍受,頭頂的天空!
11▲讓我們來玩一玩簡單而有趣的終極:這一滴水不是那一滴水;所有的水又都是一滴水。這一粒沙子不是那一粒沙子;所有的沙子又都是一粒沙子。沙子就是水;水也就是沙子……以此類推:男人就是女人;女人就是男人——天啦,好像不對!一個無性的世界,還有什么意義?
12▲一扇門和一扇門的影子,讓我不斷接近又不斷遠離;一扇邇近和遙遠之門,讓我不斷出現又不斷消失;一扇打開和關閉之門,讓我不斷穿越又不斷阻隔;一扇自我和他人之門,讓我不斷熟悉又不斷陌生;一扇上至天堂和下至地獄之門,讓我不斷神往又不斷恐懼……
13▲1926年12月29日,偉大而優(yōu)雅的萊納·馬利亞·里爾克逝世。比他幾乎少一輩的女詩人茨維塔耶娃在這一年最后一個深夜寫信給天堂中的里爾克:“你,是我可愛的成年孩子。萊納,給我寫信!”
十二月的水晶,在誰的心里,還滴鈴鈴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