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克明(北京)
鐵錘起落,日子火花四濺,
爐火正旺,旺盛的爐火把鐵的欲望燒得彤紅。
趁熱打鐵。你把彤紅的鐵擱在鐵砧上,狠狠地砸下去,鍛打成各種器具:鋤頭、鏟子、剪子、鍘刀、鐮刀、斧頭……
在你眼里,飛濺的火花像春花秋葉一樣絢爛。
好鋼用在刀刃上。你把閃亮的鋼條精心地嵌在器具前端,就像把自己精湛的手藝嵌在生活的指尖。然后在水里淬過,在汗里淬過,只見鋒刃一閃,板結(jié)的生活便被切成各個節(jié)氣;立春、雨水、驚蟄、春分……田野里麥苗青青,稻谷金黃,大豆飄香。
你繼續(xù)舉起鐵錘,一下一下,錘打著傳承千年的民間,鍛打著自己鋼鐵般的生命。
刪繁就簡,大樹已成木頭。
——粗糙、堅韌的木頭,就像你粗糙、堅韌的生命。
你細細地打量著木頭,在你眼里,木頭幻化成桌、椅、床、柜……幻化成新娘的整套嫁妝;你仿佛聞到了嫁妝上鮮紅油漆的香味。
于是你拿起斧、鋸、鑿、刨……將木頭鋸短、劈開、刨光,然后組合成生活的各種模樣。
你依稀覺得,人的一生也像塊木頭,被時光的利刃分解成一個一個日子,然后又被命運打造成各不相同的人生。
鐵鋸,在木頭的弦上拉響千年的傳承,也拉響手藝人的辛勞與自豪。那揮灑的汗水,好像飛揚的音符。
可是,當(dāng)鋸齒深深地咬進木頭,你是否感到了歲月的疼痛?
而當(dāng)刨花一簇簇地鋪展在你的腳下,你似乎看見山野里盛開的百合花。
鐵錘起落。鐵錘高高掄起,狠狠砸下,仿佛與石頭結(jié)下了前世的仇恨、今生的冤孽。
再硬的石頭,在你的錘下也會裂開,破碎。因為你的命比石頭硬,你的命在淚水里浸過,在汗水里泡過,在生活的鐵砧上鍛過,在祖先的目光里淬過。
因此,石頭在你的眼里像面團一樣柔軟,任你捏,任你揉,任你搓,任你削,將石頭打鑿成石磨、石碾、石磙、石槽、石墩、石臼、石柱,石鼓,石階,栩栩如生的石獅,慈眉善目的石佛,美如新月的石橋……
石頭是你的孩子。你唯一的心愿就是讓石頭成材,讓石頭撐起堅固的屋宇,筑牢人生的旅途,寄托生命的愿景。你將兒童的憧憬、青春的希望、中年的疲憊、老年的嘆息都注入石頭了;將一生的愛與恨、苦與樂、悲與喜都嵌入石頭了;將每一個艱辛的日子都刻進石頭了。
一錘一鑿,支撐起你堅硬的脊梁,也鍛打著你鋼鐵般的意志。
鐵錘起落,聲震曠野。你依稀看見遠古的祖先高擎石斧和石箭在叢林里矯健地奔跑。
鐵鑿撞擊石頭,濺起的火星像漫山遍野的山花在你眼前蓬勃燃燒。
時光是可以裁剪的嗎?你不知道,也無暇去想。
你把剪子伸向時光深處,從一塊獸皮開始,裁剪秦磚漢瓦,唐風(fēng)宋雨;裁剪富貴貧賤,霓裳羽衣。而歲月的底色只是一塊棉麻土布,你把它裁剪成春夏秋冬,使寒涼的人世有了溫暖。
季節(jié)是可以縫補的嗎?你也不知道,無暇去想。
你將縫針插進人生的肌理,將粗糙的生活,貧寒的光景,殘破的日子,灰暗的嘆息以及明亮的愿望細致地縫成春衫秋褲,夏衣冬襖,縫制成季節(jié)的色彩和人間的風(fēng)景。
量體裁衣。你用卷尺,丈量著人們的高矮胖瘦,丈量著歲序的長短深淺,也丈量著世上的冷暖炎涼。然后拿起粉筆,在布料上橫平豎直,左拐右彎,認真地描畫著顧客光鮮的形象和嶄新的笑容,也劃出了自己一生的軌跡。
你把自己的心愿像紐扣一樣牢牢地釘在每一件衣服上,然后把手藝人的熱忱裝進熨斗,將衣服上的褶皺輕輕熨平。
但是歲月的褶皺可以熨平嗎?
心里的褶皺呢?
你不知道,也無暇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