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zhí)浩
我越來越害怕在家人面前
伸出手來,這雙手過于白皙
時常插在充滿歉疚的口袋中
因無能為力而無力自拔
有一天晚上
全家人都圍坐在爐火旁
只有我兄弟還在戶外
就著尚未結冰的水清洗藕泥
直到我出門解手才順道
把他喊進屋
天寒地凍,卻并未下雪
我們哆嗦著
在水龍頭下面洗凈手
回到火爐邊烤火
白熾燈靜靜地照著
六七顆親人的頭顱
熱氣在我倆的指縫間纏繞
仿佛小時候我們共用過的那塊毛巾布
我兄弟突然伸出手來
拉過我的手,輕輕摩挲
而后笑道:“這才是手。”
可惜了
這么一大盒土雞蛋
大多都壞了
白天敲開幾個后
就認定了的事情
居然又出現(xiàn)在了夜晚的夢中
真討厭啊,一整晚
我都在敲打這些臭蛋
明明知道接下來
仍舊是壞蛋
為什么我還是忍不住
去逐一敲碎它們
最近時常夢見父親,一個
恐高的男人昨晚又爬上了
年久失修的屋頂
他要搶在下一場暴雨來臨前
撿拾瓦漏。那些灰白的瓦片
一塊一塊摞在椽梁上像一片片
風干的魚鱗,事實上它們
就是魚鱗,在無盡的旱季等候雨水
父親的工作是將那些散落
缺損的鱗片一一修補完整
我站在木梯下面,瞇眼望天
只見父親顫顫巍巍
手腳并用爬到了煙囪附近
瓦片在他身下發(fā)出嘩嘩啦啦的
響聲,而他在響聲中
突然直起身來,半截身子
高過了煙囪——這是我記憶里
父親最高大的一次,只有這一次
他是完整的,從頭到腳
都顯現(xiàn)在藍天白云下
但很快,就淹沒在了
母親點燃的炊煙之中——
我在夢醒后推攘著身邊的黑暗
感覺剛剛消逝的這一幕
來去無蹤,卻別有深意
他們生了太多的兒子
名字不夠用了
就依次叫:
金、銀、銅、鐵、錫……
他們生了太多的女兒
名字不夠用了
就依次叫:
芳、秀、花、梅、菊……
他們和他們一起下地干活
婚喪嫁娶,苦不堪言的時候
就用順天由命來稀釋
我們看鐵銹,梅落
我們看越來越空曠的家鄉(xiāng)
叫不出名字的人偶爾從草叢中躥出來
叫得出名字的人都在墓碑上沉默不語
欲望減少后身體會變輕
宿醉者知道,第二天
自己會厭世惡生
窗前有蝴蝶飛過,一只
追趕著另一只
操場上有一群蜻蜓
薄翼無聲地震顫
活著美好緣于你想得美
生活不幸,你
在胸口畫十字
朝沒有蓋子的井下扔石子
石子越小回聲越清凈
直到你扔完了身邊的所有
才想起天上還有
月亮,和星星
你活在夠不著
天空與井底的地方
上升的梯子
下放的繩索
你夠不著我。那時候
我多么清冽
時常在井沿旁探頭探腦
下面的天空等于上面的天空
我活在其間
看浮云來去匆匆
來來去去都與我毫無瓜葛
要下雨了
我獨自在家
唯一的一把傘歪靠在天井一角
我思忖著是否要搶在下雨前把它送出去
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分散在房前屋后
我拿起傘站在屋檐下
烏云在天空中翻卷
過了一會兒就堆積成山,再也不動
風也停了,站穩(wěn)的樹枝上只有蟬鳴聲
我走上開闊的土臺四處張望
隱約看見家里的人都分散在房前屋后
我拿定主意把傘送到芝麻地里
姐姐正在地頭彎腰鋤草
我拿定主意的時候
雨已經(jīng)落了下來
豆大的雨點把我趕回了家中
撐開的雨傘好幾天沒有收攏
上花坡
拳參、柴胡、漏蘆、毛建草和麻花頭……
我叫你們的時候,你們驚訝地望著我
我叫你們的時候,你們要簇擁我
緊隨我去世界的盡頭生活
藍天、白云、陽光和月亮,還有風
我叫你們的時候,你們要
同時出現(xiàn)在這面山坡上,你們要
相互包容,彼此印證和成就
我們在世界的盡頭同織一床百衲被
我們在光天化日下各做各的夢
也將因為這些夢的圓滿、遺憾和殘破
而豐饒,而配得上曾經(jīng)受過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