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北海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大約是在3年前一個悶熱的傍晚,在下城6號地鐵第3節(jié)車廂,剛離開28街站可是還沒有進入23街站,背靠著中間車門,正沒有什么目的也沒有任何意識地抬頭遙望對面車頂之下一張張醫(yī)治腳氣、隆胸、減肥廣告的一剎那,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其中兩行詩:先生,你也兇悍我也兇悍/可是誰來寫誰的墓志銘?
這首詩的作者是198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約瑟夫·布羅茨基。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一首經過本人特許之后首次在紐約地鐵上發(fā)表的詩作。
我同時發(fā)現(xiàn),這些車廂中一系列的詩歌還有一個稱號:流動的詩。它們是紐約市捷運公司和美國詩會合辦的,要獻給所有的乘客。連我這個從來沒有寫過詩,而且只不過極其偶然才讀幾首詩的乘客,都感動地設法利用乘車的有限時間,去看、去默記幾首短詩,或者一首較長詩作之中的幾個短句:你問我在想什么/在我們是情人之前/答案很簡單/在我認識你之前/我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想。
地鐵和公交車上有詩,我覺得這是紐約市捷運公司將地鐵和公交車全部冷氣化之后所做的最偉大的貢獻。在紐約市所有的地鐵和公交車輛里面,每一個月都有兩首不同的詩,而且它還出版了《流動的詩》選集,共100首。
紐約市民的反應好像非常好,地鐵乘客好像也很高興。想想看,在世界各地都放映的好萊塢電影的描繪之下,紐約地鐵簡直是通往地獄的運載工具。因此,當我們在地鐵里看到但丁在《地獄》中說“在我們生命旅途的中間/我發(fā)現(xiàn)我迷失在一座黑暗森林之中/找不到那條大路”的時候,不論我們多么失意失落,我們都不會感到孤獨,因為我們有一種被理解的慰藉,何況還有兩站就到家了。
還有兩站就到家,這也許是你我看了但丁那首詩后在地鐵上的反應。
詩人和愛詩的人也許早就認清了一點——詩的確要比散文更能不浪費任何文字而抓到重點。我卻是在紐約地鐵上受到這些“流動的詩”啟發(fā)而明白這一點的。你看斯蒂芬·克萊恩的《一個人對宇宙說》:一個人對宇宙說/先生,我存在/但是/宇宙回答說/這個事實并不使我產生任何義務感。
我們二人的差別不光是他是生活在19世紀的人,我是出生于20世紀的人,而且他是先知,我是后覺。然而,就在我發(fā)現(xiàn)我之存在與否,對宇宙來說完全沒有意義之后不久,我在地鐵上又發(fā)現(xiàn)了比他晚一代的埃德娜·文森特·默蕾的頌歌:我們很累,我們非??鞓沸腋?我們整晚來回乘坐擺渡/從我們不知哪里買的各一打里/你吃了個蘋果,我吃了個梨/天空泛白,冷風呻吟/太陽冉冉升起,一桶黃金。
不知道這一對顯然正在熱戀中的情侶,有沒有讀到與其創(chuàng)作者同時代的另一位詩人多蘿西·帕克的《不幸的偶然》:當你顫抖嘆息地/發(fā)誓說你屬于他/而他也聲稱他的熱情/無限而不朽/夫人,請注意/你們有一個在說謊。
在紐約坐了這么多年地鐵,我發(fā)現(xiàn)我除了擔心被偷、被搶,最近又多了一個煩惱——是吃蘋果的在說謊,還是吃梨的在說謊?又因為發(fā)現(xiàn)了我之存在與否,對宇宙沒有絲毫意義,那我只能暫時忘記存在和愛情,而回到更基本也更迫切的現(xiàn)實:在悶熱的夏夜搭乘紐約地鐵,我要冷氣,不要詩。
什么?你說我小看詩人?瞧不起詩?先生,你也兇悍,我也兇悍,可是誰來寫誰的墓志銘?
(尚 雯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一瓢紐約》一書,連培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