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謝 倫
我大姐的婆家在興隆鎮(zhèn)黃家寨,離我們村有30里地。我母親不同意這門親事,和父親慪氣。說太遠了,說大丫頭腦筋呆,眼睛不好使,小時害過眼病,要來不得來,要去不得去的,夠不到,不放心。我父親卻說好。我父親說她將來的老婆子(婆婆)是她的姑媽哩——父親的一個遠房姐,親上加親的,還能虧待了她?我從沒見這個姑媽到過我們家,姑父來過一次,也是前不久為了托人說這門親才來的,跟媒人一起,拄著拐杖,穿黑色的長袍子,瞎一只眼,很怕人。話倒是說得好聽,說他們那里有桃園、梅園,還有一個叫520的工廠,還有火車,火車成天昂昂地打村前的油菜地里跑過去跑過來。我就記住了火車。
大姐出嫁的那天母親在柴房里哭死過去,我姨慌慌地掐她人中,掐得我姨自己也哭起來,弟弟妹妹也跟著哭起來。大姐就在一片哭聲中被前來迎親的人接走了。那時候我們那兒還沒有通往興隆鎮(zhèn)黃家寨的沙石大道,我母親醒過來追到村子后面,只見一條白茬小路空無一人地漫過高岡去,她喊了一聲大丫頭,就又哭過去了。
想不起那一天我父親在哪里,還有我大哥、二哥,他們都在做什么呢?多年后我想努力地回憶起,可記憶到那兒就像是斷裂了,那一天,還有后來那么多的日子,都成了恍惚的時光碎片,如瓦礫,鋒利、尖硬,扎在我的生活里,遍地疼痛。就常常在睡夢很深的時候,聽到了一個人呼喚的聲音,極微弱的,縹緲在遙遠的地方。
記得接大姐回門(三天后回娘家)時,是鳳姐姐和我大哥,我賴著也要去。母親不讓,大哥也不讓。大哥很惱煩的樣子說,你跟著干什么呢,絆腳啰嗦的。我眼淚就出來了。還是鳳姐姐打圓場,說要去就去吧,三兄娃兒能走得動的。鳳姐姐叫謝倫鳳,是我堂姐,大伯的二丫頭,按鄉(xiāng)俗接回門是要娘家屋里去一個閨女才好,我母親就叫鳳姐姐去。
我說我要去看火車。大哥白我一眼,一臉不屑。
去黃家寨的路真難走,全是翻黃土岡,我沒見過這么多的黃土岡,翻過了一條又有一條,少有村莊,雖然是春天了,但給人的感覺仍然是很荒涼。走到大半晌的時候,遇到一道像河一樣又寬又深的大溝,不過溝里沒水,我們下到溝底,就看到了兩條锃亮的伸向遠方的鐵軌。大哥說,這就是火車路。因為大哥不樂意我跟來,一路上臉色難看,我就很小心,走路腿走疼了也不敢吱聲兒,是怕他生氣。但一聽他說這兩條鐵軌就是火車路時,我著實吃驚不小,一時沒管住嘴巴,失口道:“咦,原來火車是在大溝里跑的呀!”沒想到還是惹得大哥生氣,他劈頭蓋臉地訓斥我:“不懂胡說個啥,丟人現(xiàn)眼!”
看到了火車路,沒見火車,我就站在鐵路上磨嘰著不想走。我瞪著一對大眼睛,把頭偏過來偏過去地朝鐵軌兩邊的盡頭望,可盡頭空空茫茫,啥也沒有。這時鳳姐姐和大哥已經(jīng)上到對面溝坎上了。就聽到喊:“三兄娃兒,三兄娃兒!”我以為是鳳姐姐叫我,不是的,是我大姐。我大姐說她一早就在火車路邊等我們了,等很久了,我猜你們就該到了。她從坡沿兒上走下來,牽住我的手。我問她火車呢?咋沒見火車?大姐說,這會兒沒火車了,已經(jīng)過了,回家吃晌午飯吧,以后會有你看的。
黃家寨是個大村莊,但我大姐家卻是單門獨戶地住在村子外面,三間舊茅屋帶個小偏廈,歪斜在一面土坡上,四面不靠,顯得孤零零的,極矮,進門時得彎腰低下頭。鳳姐姐皺著眉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就出來站到場子里了,她說她在屋里憋悶得慌,透不過氣;她說,把大姐嫁到這樣一個鬼都不下仔兒的人家,我小爹(我父親)他也狠得下心!
我姐夫慌忙搬出椅子讓鳳姐姐坐,鳳姐姐不理他。
母親生病很突然。我記得剛剛過完春節(jié),母親去鋤春麥地,就暈倒在麥地里了。衛(wèi)生所醫(yī)生說是心臟病,做活累的。母親卻說不是。母親說,做活哪能累得成???是操大丫頭的心操的。那一年我讀小學二年級。開學了,我沒去。沒誰說不讓我上學,我父親沒說,母親也沒說。母親說,這兄弟幾個,就小三兒和我親近。還真是這樣兒。我一聽到母親難受的呻吟聲,就挪不動腳了。有幾回我已背著書包走出院子門了,還是退回來。我想我要是走了,母親躺在床上連個叫嘴的人也沒有,連口水都喝不上。那時候大哥好像已經(jīng)參軍走了吧,二哥讀初中,也不怎么上課,但成天個兒跟著老師們不是學工學農(nóng),就是上街開批判會、游行,不落屋;父親起早摸黑兒下地做活,弟弟妹妹還太小指不上,就剩下我了。母親問我,咋不上學去?我說不上了。母親也沒再堅持,只是嘆一聲氣,說,要是大丫頭不嫁那么遠就好了。
大姐懷云舉時我成了母親的通信員。一天早上,母親叫我到夏店子喊我二姨家的四老表,是要他和我一起到大姐那兒給還沒出生的小外甥送尿布。母親說,你大姐快生了。就把我們兄弟幾個穿的爛得不能再穿的舊衣服,都用剪子剪開,裁成了一塊塊破布片兒,要我下河里用棒槌捶洗干凈,晾干,再燒開水燙一遍,再晾干,就成尿布了。包了一大包。
我說我記得路,我一人去就行。
插圖:齊 鑫
母親不干,說那么遠,荒岡野洼的,怕碰上毛狗(野獸),還是喊個伴兒她心里要踏實些。四老表比我大兩歲,長得壯壯實實,但個子反而比我矮,上學跟我讀一個年級。開始他有點不愿意。后來我突然說,還能看到跑火車。他一高興,就跟我去了。
我不知道那會兒我是怎么想起火車的。其實,這些日子我只顧照顧母親,火車,這個被我想象過無數(shù)次的無比威武的大家伙,我已經(jīng)忘記很久了。路上四老表問了許多關于火車的問題,比如說,它長的是什么樣子,有嘴巴耳朵嗎?是不是真像傳說的龍一樣長,風一樣快,是不是真跟蜈蚣似的有數(shù)不清的腳?我一樣也答不出來。但我不想掉面子,不想跟他說我上回只看到了鐵軌,而沒看到火車。就說,走快點,馬上看到了你不就曉得了嘛!
其實我是鐵了心的,這回,哪怕等再晚,就是等到天黑了,也一定要看上。
快到我上次翻過的那個“大溝”時,遠遠的,我指給四老表看,說那溝底下就是鐵軌。這時已經(jīng)到正午了,太陽頂著腦門兒曬。我肚子餓了,四老表的肚子也餓了,餓得腿腳發(fā)軟,但都沒說出來,還堅持走。是不是決心下大了,反而得來容易?甚至沒讓我們好好地等一下,準備一下,火車就沖過來了。先是聽見它震耳欲聾的昂叫聲,轟隆聲,接著就看到了從那個“大溝”里冒出的滾滾白煙??蛇@時候我們離“大溝”還有好幾百米的距離,而“大溝”又太深了,只看見白煙冒出。不見火車,我倆就拼命地朝溝沿兒上跑,我們分明已經(jīng)感受到了車輪滾動時給腳下的路帶來了震顫,但結果還是晚了一步,只看了個火車尾巴。我恨自己背了包袱,沒跑快。四老表倒是顯得特別激動,站那里望著早已沒了蹤影的火車,大發(fā)感慨:“哎呀呀,不得了,光個尾巴就那么長啊!”
父親早晨起來去灶屋煮稀飯,然后喂豬,掃院子。我早晨起來第一件事是給母親熬草藥,把草藥和水裝進藥罐里,用手指比一下(水要漫出草藥二指高),泡一會兒,就抱來剝過皮麻的白麻桿,開始熬。中午熱一次,晚上熱一次,倒掉。倒藥渣兒有講究,要在天色黑定之后倒在村前的十字路口,倒時不能讓人看見。說不清為什么。母親的病終于有好轉(zhuǎn),天氣好的時候,能起床坐屋檐下曬曬太陽了。姐夫來家報喜,說老娘您得了外孫子呀!母親喜極而泣。沒想到我這個通信員更難當了。
母親淌著淚說,不曉得大丫頭這會兒是咋兒在過,她老婆子睜眼瞎(患嚴重白內(nèi)障),我又病在床上,合該她命苦,坐月子也沒人幫。姐夫趕忙寬慰母親,說不咋的,有我哩。
但姐夫走后,第二天母親還是叫我去了黃家寨,一是帶半斤紅糖(家里只有半斤了),捉只老母雞補大姐身體;二是讓我代她看看大姐到底好不好。我回來就說好。母親問哪兒好?吃得下飯嗎?娃兒呢?是胖還是瘦?我低頭不語。我心想,這些姐夫來報喜的時候不都告訴你了嗎,怎么還要問?母親就生氣,罵我:“指不上的東西!”
大姐在生病,臉白得像張紙,連和我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小外甥餓得哇哇叫,姐夫使土方子給大姐發(fā)奶,可是越急奶越不下來。但這些我都不能說,姐夫、大姐都不讓我說。
我猜母親一定是看出了名堂才生氣罵我,因為她從來沒有這樣罵過我,這是第一次。辛辛苦苦跑路還挨罵,我心里委屈,就耍橫頂撞母親:“有本事你自己跑去黃家寨看?!?/p>
我自然不知道這句話的分量有多重。一個還不懂歲月風塵和人生多艱的孩子,一下子把母親氣得說不出話,她虛弱地坐在病床上,抬手指了指我,臉色發(fā)白,渾身打顫。
這可把我嚇壞了,卻不知該如何做才好,急得直喊媽、媽、媽……扯著母親的衣袖哭起來。
黃家寨的春天多霧,卻也不特別濃。沒風的時候,這些霧就像是生了根,一縷一縷從地里長起來,二尺來高,繚繚繞繞。地里是麥子,是油菜。麥子也才長到二尺高,油菜要高些,有半人高。油菜花都開了。清晨起來開開門,撲面而來的全是花香。
姐夫說,屋子孤零有孤零的好處,周圍都是莊稼地,清靜。不像他們(寨子里的人)住在大村里,那么多人都擠在一坨坨兒,臭烘烘的,還三天兩頭不是你的鼻子就是我的眼睛。來黃家寨時候多了,住時間長了,經(jīng)常聽到村人罵仗,對姐夫的話逐漸認同。
我以往來黃家寨最多住一天,自打有了云舉,母親就交代我要幫大姐做點事,別急著回。一住三五天是經(jīng)常的。但我在大姐家除了照看一下云舉,卻也沒有多少事要做。反而每每擔心母親,抽空跑回家看,母親還好好的。母親說,只要你大姐那兒好,我就好。
大姐的屋子東邊有20多棵梅子樹,都在結指頭蛋大的青梅了。這就是幾年前我姑父(大姐的公公)到我家提親時所說的梅園吧!但他所說的桃園我沒見到過;520工廠在村北半里地,我時常背著云舉到廠里面去看外國人,外國人大鼻子凹眼的看多了也沒啥意思了,就去村南頭。村南頭有明清時期殘留下來的黃家寨的古寨墻,墻外一片金色的油菜田,稍遠是鐵軌。只是寨墻已經(jīng)沒有了墻的輪廓了,落一截一截長長的土堆,土堆下擺放著幾排蜂箱。在天氣又好,又沒有火車過的時候,天地安靜,坐那里看蜜蜂們嗡嗡融進陽光,恍惚身在別處。我那時尚在少年,并不知這就是寂寞、孤獨,或者傷感所至,總感到心里很空,總想哭。
云舉極聽話,不吵不鬧,我若想自己出去逛一下,不想抱他的時候,就把他放在門前的場子里,對他說,別動啊。他就不動。我走的時候他坐在那里,我回來他還是坐在那里。印象中那時的云舉只有一歲多點吧?往往大姐在做活的間隙回家發(fā)現(xiàn)我不在,便大聲喊:“三兄娃兒,三兄娃兒!”而我一定是坐在寨墻頭、或別的什么地方發(fā)呆。
那段時間,我最盼望的就是我二姨家的四老表來。我母親也怪,我要是來黃家寨一晃就回去,她就說我怕給大姐做事,偷懶;若要是住的日子稍長,她又操心大姐這里會不會有別的啥事兒,就會派四老表來察看。好在四老表說他喜歡到黃家寨來,不用上學,還能看火車。不知為什么,那時候,我和四老表都對火車表現(xiàn)出了特別的迷戀。已經(jīng)看過無數(shù)回了,還是迷戀。不管是拉人的還是拉貨的。我們遠遠地坐在溝坎上,數(shù)火車的節(jié)數(shù)。拉貨的火車總要長些,最長一回我們數(shù)到過78節(jié);而拉人的就少多了,一般就12節(jié)、13節(jié)。我們喜歡火車開過來的那種壓倒一切的威猛無比的力量,喜歡它咆哮時掀起的無形的沖擊浪,喜歡它刺耳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和迅疾的飛馳速度。火車一過,我倆立刻就跳到鐵路上去,跟著火車跑一陣,直到火車跑遠了,什么也看不見了,才停下來,喘粗氣,望著兩條溜光锃亮的鐵軌,空寂地伸向遠方?;疖囈_往哪里去?。坑袝r四老表會很無助地問我。其實,他更像是自己問自己。我說,哪兒遠它就開往哪兒吧?哪兒遠有多遠呢?我們無從知道。但朦朦朧朧的,那時候,它成了一個巨大的誘惑,我們心中的永遠的疑問。跑累了,我和四老表就坐在鐵軌上歇一會兒。偶爾還碰到一個穿工作服的鐵路工,背一個帆布挎包,拿一個鐵錘子,在鐵軌的這邊敲敲,那邊敲敲。其實我們經(jīng)常碰到的是另一個人,是個中年男人,穿一身破舊的黃衣裳,黑色臉,頭發(fā)亂蓬蓬的。他缺了一條腿,拄著雙拐,一動不動地站在鐵路邊上的一個三岔路口處。我們發(fā)現(xiàn)他每回都是站在那一個地方,一動不動,眼光迷離。有一次,我和四老表沿著鐵路走,撿到幾大坨煤塊(后來知道那是焦炭);又一次撿到了20多個大蘋果。蘋果多得抱也抱不下,不曉得如何才好。四老表就脫了褲子當布袋,只穿個褲衩走回來。我姐夫說,你倆的膽子可真大。你們曉得那個缺腿的人是誰嗎?我問是誰?姐夫說,是白灣兒那邊的一個飛車賊,專門扒火車偷東西的。
這東西是他偷的嗎?四老表擔憂地問。
姐夫說,不是他偷的,可也算是他的。他的腿那年被火車軋了,不能再飛車了。但他們有一伙子人。公安局天天逮,逮了好幾個坐監(jiān)去了,還沒逮完。這蘋果,還有上回你們撿拾回來的焦炭,都是他們夜里扒車時落下的。
原來我只在說書匠那里聽說過飛車賊,感到他們都是武功非凡的人,很神奇,佩服得五體投地;可真的碰上了,又葉公好龍地害怕起來,嚇得好幾天沒敢再到鐵路上去。
大姐常常在夜里哭泣,聲音很小很小,早晨起來好好的,像啥事都沒發(fā)生過。大姐和姐夫吵架不讓我看到。聽說有幾次吵得厲害,還動了手腳。大姐眼神不好,有回我見她左邊臉腫得青一塊紫一塊,問她,她說是夜里起來上茅廁摔的。我也沒懷疑。是住在同村的姐夫的妹妹李光珍知道了來找姐夫,說哥,你不能對嫂子那樣!姐夫黑著臉,一聲不吭。
當春天的腳步一天一天走向縱深的時候,油菜花開始凋謝,田壟上一同開始調(diào)謝的還有其他許許多多我不知名的小花朵,它們都成了火車奔馳途中的匆匆過客?;疖囋谝归g的吼叫聲特別瘆人,巨大的鐵輪撞擊鋼軌的聲音比白天要響過幾倍。我開始睡不好。
我床鋪鋪在堂間里,屋子進深淺,我頭對門,腳就抵著了砌在北墻的雞舍了。老鼠一點不怕人,半夜跳上我床頭,打我被子上沓沓沓跑到床尾,再鉆進雞舍里。老鼠不敢吃雞,但雞們以為是黃鼠狼,驚慌得咯咯一陣亂叫。我用被子把頭捂起來。
第二天大姐給云舉喂奶時,我對大姐說,我想回家去。
她抬臉看看我,又看看懷里的云舉,半天不說話。我發(fā)現(xiàn)大姐眼里有淚光。
我的心就軟了,就說,我不回了,也行。可大姐又說,還是回去好,眼不見心不煩。只是這兩天天還有點冷,再等等,等天氣暖和了你把云舉帶到他姥姥身邊去。
可沒過多久,就聽說那個缺腿的飛車賊被火車軋死了。是后半晌,村里那么多的人涌過去看熱鬧,把鐵路都阻斷。大姐囑咐我,三兄娃兒帶著云舉,可不敢去。我就沒去。據(jù)回來的人講,那個飛車賊是自殺。的確是自殺,還是在那個三岔路口,有人親眼看見火車開過來了,他扔掉雙拐,一只腿彈跳起,像只大鳥一樣飛進火車的輪子里。等火車停下來,他的頭在鐵路的那一邊,身子在鐵路的這一邊。也有人說他并不是有意去自殺,他成天站在那里,是在等一個叫江紅梅的姑娘。說那是個有一對長辮子的漂亮姑娘,他的相好,幾年前被一輛到北京的火車卷了衣裳,碾死了。從此他成天就站在那里,眼都不眨一下地朝鐵路上看,這不,眼睛看花了,把火車看成是江紅梅姑娘了,便不顧一切地撲過去。
這真是一個讓人憂傷的噩夢。一連多少天,黃家寨的人都在議論這件事。我心里越發(fā)不安定。那顆亂蓬蓬的頭,那雙迷離的眼神,那只被風甩動的空褲腿,總是閃現(xiàn)在我眼前。姐夫喜歡上了喝酒,沒醉的時候誰也不在他眼里,醉后見著誰都笑。有一天又喝得搖搖晃晃回來,大姐去灶房舀一碗酸白菜水給他醒酒。他卻歪坐在堂間的椅子上,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看著我笑,突然就冒了一句:“火車路的三岔口,就是一個死人的地兒!”
說得我身上的汗毛直豎,頭皮發(fā)麻。
那天大姐屋里屋外忙,姐夫坐那兒自言自語,直到我上床睡覺了也沒停下。
等我?guī)е婆e回到吳店,已是初夏了,云舉的到來,給母親帶來安慰。我重新上學去。這一年是1970年。如果我沒記錯,1968年、1969年、1970年,這三年應該是我去黃家寨最勤、也是滯留時間最長的三年。后來大姐生云五時,母親就沒再叫我去黃家寨了;再后來大姐又有了云川、老四兒、小五、小紅,我去黃家寨越來越少,以至于終于止步。認真回憶一下,我對黃家寨最早、最多的記憶,也就是我的大姐。
還記得云舉才來吳店的頭兩年,大姐每次回老家來看父母和云舉,走時都是我送她。我每次送她都要送到一里外的板頭井;而每次她上到板頭井的井坡上,總還要回頭呼喚我:“三兄娃兒、三兄娃兒,還要來黃家寨呀,還要去看火車!”我覺得我已經(jīng)不小了,她還當我小,還當我是那么迷戀火車的小時候。記得有一次大姐站在板頭井的井坡上大聲地呼喊我,后面的話沒喊出口,就彎下腰哭泣。大姐口里的“三兄娃兒”,已不止是指我這個小弟弟,而是她這些年孤獨遠離的整個家。那種無奈的心底蒼涼,也是我多年后才漸漸明白的。
在過去的40多年里,我父親去世,母親去世,二哥去世,后來大姐也去世了。大姐的孩子一個個長大,但都成家立業(yè)在別處,黃家寨的日子,他們是回不去了。
何止是他們。2007年冬,我出差從武漢回襄陽,走316國道,經(jīng)過興隆鎮(zhèn)時,心頭忽然一酸,已經(jīng)是黃昏了,我讓司機把車子往岔道上拐一拐,拐過520工廠,到黃家寨村外停下,我一人摸進去。我輕手輕腳,左顧右盼,就像個不小心掉了東西又回來尋找的人。我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一陣仔細尋覓之后,才發(fā)現(xiàn)我要找的東西早沒有了,找不見了。村莊已不是原來的村莊了,原來的村莊是一個規(guī)整的長方形,很緊湊,現(xiàn)在是東一戶西一戶的散亂;道路也改變了;最讓我懷念的是爬上去過多次的黃家寨的古寨墻,不知何時也被夷為平地,上面建了好幾幢二層的小樓房;我大姐的那座老屋自然是沒有了,好不易找到原來的房基處,那里現(xiàn)在是搖曳著一片枯草的黃土坡……我曾經(jīng)來過這里,在這里生活過,而生活過的一切,好像從來就沒有存在過,這里從來就是一片黃土坡。
“三兄娃兒,還要來黃家寨呀,還要去看火車!”
記憶里那天晚上風很大,黃家寨冬日的老北風,夾雜著大姐帶哭腔的呼喚,吹進我的耳朵,我的骨頭。但我看不到那列火車了,我站在村前的鐵路上,鐵路依舊,那列載著我大姐的黃家寨,也載著我昔日在黃家寨那段生活的火車,開走了。
最后來說說我喜愛的一位詩人吧,他叫邰筐,可我們并不相識。有一個時期,我特別迷戀他的文字,充滿困惑、孤獨、掙扎,就像是一把把粗糙的刀子,扎進時間深處。他寫過一首《猜火車》的詩,我一直記得。我是在網(wǎng)上讀到這首詩的,竟以為是專門為我寫的,只不過讀過幾年之后,又一個幾年之后,就當它真是我寫給我自己的了——
一列火車開走了
它從未知之地來
開到烏有之鄉(xiāng)去
車次不明,速度不定
恍如一條
細長的影子
從我身體的針孔中穿過。可是
我的身體是時光里那一座荒涼的小站
我骨骼的道軌
我身體的枕木,至今
依然還承載著
曾經(jīng)的每一次顫栗、轟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