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現(xiàn)海
關鍵詞:世界史;“明清學”;李洵;明清時代;臨界點
李洵,字仲符,1922年7月出生于遼寧省北鎮(zhèn)縣,1946年畢業(yè)于北平臨時大學史學系,1948年赴東北師范大學歷史系任教,1985年創(chuàng)建明清史研究所,任所長。1995年9月,因病去世,享年74歲。先生是我國著名歷史學家,明清史學科的奠基人之一。先生自幼受到家學的良好熏染,進入大學后,得到包括謝國楨先生在內的眾多名家指導,學術博大精深,研究自成一家。
先生在為研究生授課時,提出我國的明清史研究路徑凡分兩種,一為“漢學傳統(tǒng)”,由孟森先生所開創(chuàng),以實證為主;一為“社會學傳統(tǒng)”,將社會科學理論引入研究之中。1至于先生,在我看來,則融合兩種傳統(tǒng),游刃其間。先生一方面著有《遼宋金三史纂修考》《明史食貨志校注》等書,并主持點?!稓J定八旗通志》,合作整理《清代東北阿城漢文檔案選編》;另一方面在1956年,年方34歲時,便運用馬克思主義,撰成《明清史》一書,開始建立明清史研究理論框架與學術體系。先生的學術考證嘉惠學林,綿澤延長,理論闡述更是影響深遠。趙毅、羅冬陽老師在《李洵先生的生平與學術業(yè)績》一文中,2便指出先生的研究充滿了“通史感”、“全史感”、“整體感”和鮮明的理論特色。
先生在馬克思主義指導下,從中國本土立場出發(fā),建立起一套具有很強解釋力的學術體系,對明清史眾多重大問題展開了深入探討,對明清中國與歐洲歷史的關聯(lián)與差異做出了自己的解釋,并提出了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新的明清史敘述體系?,F(xiàn)結合本人對先生著述,尤其是即將出版的《李洵全集》第五卷《中國的明清時代——李洵明清史講義》一書的閱讀感受,談一點粗淺認識,敬請各位方家批評指正。
在中國古代歷史研究中,相對于其他斷代史,明清史起步較晚,孟森、謝國楨、吳晗等對明清史研究有開創(chuàng)之功的學者,在相當程度上承繼了清代以來的樸學傳統(tǒng),在考辨明清史料的基礎上,對受到普遍關注,但懸而未決的重要問題進行了深入研討。但時代形勢對于明清史研究的期望并不止此。新中國建立后,如何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從世界史的視角,揭示古代中國的發(fā)展道路,審視其成就與挫折,闡釋新政權合法性的歷史基礎,就成為中國古代史,尤其距離當代最近的明清史研究的發(fā)展方向。正如先生所說:“這兩個王朝統(tǒng)治的大約5個半世紀,是距離我們現(xiàn)在這個中國社會最近的歷史時期,現(xiàn)代中國的許多東西,是從明清時代延續(xù)過來的?,F(xiàn)代中國的國情,其實主要是明清中國的歷史遺產?!?圍繞“資本主義萌芽”的討論,就是這種時代背景的產物。相應,如何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在實證史學的基礎上,建構出明清史學科體系與解釋框架,便是擺在明清學人面前的歷史使命。
先生的《明清史》一書,就在馬克思主義指導下,將明清時期作為一個完整的時代,審視在帝制晚期,中國各方面所呈現(xiàn)的發(fā)展、所面臨的危機、相應的解決方案,以及未來的歷史出路?,F(xiàn)在來看,《明清史》一書雖然如當時那個時代的許多研究一樣,具有明顯的時代烙印,但全書視野之開闊、史料之豐富、問題之明確、邏輯之縝密、論述之簡潔,都堪稱一時之典范,初步構建了明清史學科體系與解釋框架,對于引領學界研究之潮流、培養(yǎng)年輕一代學人,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堪稱明清史研究的里程碑式著作。該書所倡導的打通明清兩朝,整體研判這一時期重大問題的內在延續(xù)性、時代變革性,有助于深入揭示在世界近代史開啟之初,中國所呈現(xiàn)的歷史取向與發(fā)展道路,相應生發(fā)出諸多重大的問題意識,推動了先生后來眾多研究的全面開展。
馬克思主義傳入我國后,推動了我國學術研究的極大發(fā)展。在史學領域,雖然在特殊時期,一度陷入“以論代史”的困境,存在僵化、教條化的弊端,但整體而言,推動了我國史學研究進入到全新的局面。老一輩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指導下,結合我國歷史實際,積極推動馬克思主義史學中國化,展開對我國歷史上重大問題的全面研究,推出了一系列重要成果。在這一學術思潮中,先生也站在馬克思主義史學中國化的立場上,反對生搬硬套馬克思主義,主張運用馬克思主義的思維方式,揭示中國歷史的內在邏輯。他曾說過:“中國史的問題,中國史的理論問題,馬克思跟恩格斯都沒有多少研究,這是實際。即使有研究,也不一定完全符合實際情況。因為中國古代史研究中有它本身的理論問題,這些理論問題在任何經典著作當中你都找不出來。馬克思給你做現(xiàn)成的結論?沒有。你學習馬恩理論的意義在什么地方?這正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是掌握其觀點、立場、方法,這個很重要。但它僅僅是一個武器,去指導你怎么樣進行研究,應該研究什么問題,哪些問題是典型的,應該進行研究的。
先生一生致力于明清史研究,用力甚深,但在論文發(fā)表時,卻十分謹慎,這其實也是那個時代的風氣。先生對明清時代諸多重大問題都有涉獵,其具體觀點體現(xiàn)于一篇篇專論中,先生晚年多將其收入《下學集》。“下學”之名,取自《論語》“下學而上達”之義,彰顯了先生通過開展堅實研究,獲得深刻義理的學術追求。
先生推動馬克思主義史學中國化的旨趣與訴求,通過論文集《下學集》所收篇目,便可見一斑?!稄耐醯?lt;農書>到徐光啟<農政全書>所表現(xiàn)的明代農業(yè)的生產力水平》一文應受到了馬克思關于生產力論述的啟發(fā)。《從明代商品種類和價格變動看商品生產的發(fā)展》一文應受《資本論》一書的影響,先生在《下學集》自序中就自承:“我讀馬克思的《資本論》,對他研究資本主義歷史的方法,得益最深?!薄豆?、十七世紀的北京城市結構》一文應受到了馬克思關于市民社會的研究的啟發(fā)?!墩撁鞔系貐^(qū)士大夫勢力的興衰》《明末東林黨的形成及其政治主張》二文應受到了馬克思關于政黨理論的啟發(fā)?!睹魑渥诤退淼姆饨ㄙF族階級》《公元十五世紀到十七世紀中葉建州女真族社會性質問題的探討》《明末農民戰(zhàn)爭歷史作用初探》等文,也都可以視為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指導進行的具體研究。先生積多年之力,苦心孤詣,所撰成《明史食貨志校注》一書,顯然是在馬克思主義影響下,從經濟基礎角度,從整體上審視明代歷史的嘗試。由此可見,先生深受馬克思主義影響,生發(fā)出眾多極為重要的問題意識,推動了明清史眾多重大問題的研究進展,許多主題至今仍是當前明清史研究的熱點問題,比如關于明代火器、“倭寇”的研究,無論從研究視角還是研究結論來看,仍然十分新穎。
先生的著述,無論從問題切入、敘述方式、研究結論,都注重從中國本土出發(fā),揭示中國歷史的固有脈絡。比如先生結合我國的具體歷史實際,對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形態(tài)論進行了一定的辨析,在此基礎上,將中國的封建社會定位為“后封建制”形態(tài)?!暗菤W洲與中國孕育資本主義因素的封建制母體有很多的差異。中國歷史上如果曾經存在過封建社會的話(中國的中世紀),那么它應該叫做“后封建制”(大約在秦漢以后逐漸形成的)。中國的后封建制區(qū)別于歐洲的中世紀,有如下特點:1,土地私有制和地主經濟早已出現(xiàn),土地家庭(私人)繼承制已經確立。2,全國較早出現(xiàn)統(tǒng)一的賦役制,地區(qū)割據(jù)封閉早已打開,與之相比,公元15世紀末法國、西班牙才完成了封建統(tǒng)一,當時意大利、德國還分裂為許多小國。3,大一統(tǒng)的郡縣制和中央集權國家在公元前即已確立,領主已不存在。4,直接農業(yè)領域的生產者早已不是農奴,租佃關系確立較早。5,商品貨幣經濟比較發(fā)達,地方經濟的封閉、割據(jù)狀態(tài)早已清除,地區(qū)經濟之間的局部阻隔不是社會制度原因造成的,而是經濟發(fā)展滯后的結果。6,科舉制度使得步入政界不必有貴族身份,貴族已失去血緣地位。7,宗教并不干預政治,有高度發(fā)達的文化、藝術、文學、人文(哲理、哲學),有四大發(fā)明、醫(yī)學、天文學,有唐詩、宋詞、漢文章,有官私學校承擔教育功能。后封建制=發(fā)達封建制≠歐洲的中世紀≠所謂五種社會形態(tài)學說中的封建制。后封建制自身的歷史發(fā)展趨向,應該是什么樣的社會形態(tài)?1,完全西方式的資本主義社會?2,日本式的資本主義?3,有中國特色的資本主義?4,發(fā)展成新民主主義或社會主義社會?5,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1由此可見,先生認為中國與西歐擁有不同的發(fā)展道路,雖然都可以運用馬克思主義進行闡釋,但在歷史內涵上卻可能大相徑庭。這反映出先生追求揭示中國歷史道路獨特性的學術旨趣。
世界各文明在歷史發(fā)展中,一方面伴隨生產力的發(fā)展與相互交流的日益開展,呈現(xiàn)出相似的歷史現(xiàn)象;但另一方面卻由于彼此地緣政治、文明傳統(tǒng)、政治體制的不同,形塑出截然有異的歷史道路。世界各文明之間同中有異,聯(lián)系之中又有區(qū)別的特征,無疑是吸引無數(shù)歷史學家為之孜孜不倦的興趣所在。
秦漢以后的帝制中國,逐步形成了較為完備的國家治理方式。東亞大陸自然環(huán)境為中華文明的長期延續(xù)提供了地緣條件,黃淮平原、長江中下游平原肥沃的農田為中華文明的經濟發(fā)展提供了強大支持,長期的國家統(tǒng)一為中華文明的內部交流提供了廣闊市場,多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為中華文明的文化繁盛提供了歷史動力。如果將此時的中華文明,與同一時期的歐洲文明、阿拉伯文明相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帝制中國在政治體制、經濟方式、思想文化、對外模式各方面,都形成了獨自特點。這一時期的中國,不僅內部充滿了活力,而且通過絲綢之路,積極開展與外界的交往,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層面,都保持著相對于其他文明的優(yōu)勢。
反觀同一時期的歐洲,一度建立起強大的羅馬帝國,與西漢帝國交相輝映,但卻很快分裂,西羅馬帝國所屬領土,更是長期被所謂的“蠻族”占領、分割。此后的歐洲文明,雖然也有歷史新因素的不斷產生,而非一般意義上的“黑暗的中世紀”,但長期處于宗教控制下的歐洲中古時期文明發(fā)展的暗淡,是顯而易見的。
同一時期的阿拉伯半島,伴隨伊斯蘭教的崛起,借助歐洲的衰落,開始在亞、歐、非展開長期的擴張,形成了古代世界新的一極,充當了東、西方交流的媒介或者阻礙者的角色。但地處東、西方中間地帶的地緣形勢,一方面刺激起強烈的擴張欲望,另一方面由于成為游牧民族西進的必經之路,以及內部崇尚強力人物、深受宗教派別左右的政治觀念的影響,帝國體系較為脆弱,不斷處于分裂、混戰(zhàn)之中。
先生對帝制中國“后封建制”的論述,顯然關照到了這一時期中國相對于其他文明,在各個層面所呈現(xiàn)出的歷史進步,反映出他在注重世界不同文明聯(lián)系性的同時,也充分注重中國歷史具有自身的獨特道路,對古代世界做出的獨特貢獻。但另一方面,不同時期的王朝政權,在當時世界所處的地位、所扮演的角色,顯然是明顯不同的。也正是由此出發(fā),先生開始嘗試區(qū)分不同的時代,并審視其所產生的不同影響。
在世界范圍內,關于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爭議仍然存在,但不可否認,馬克思主義史學倡導從世界史的立場,審視不同文明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與不同命運,從經濟基礎的角度出發(fā),考察社會的整體變遷,無疑極大地拓展了史學研究的寬度,深化了史學研究的深度,推動了世界范圍內史學研究的開展。伴隨時代的變遷,馬克思主義仍然有很強的生命力,這不僅表現(xiàn)在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西方馬克思主義仍然不斷推陳出新,而且20世紀眾多的史學思潮,比如年鑒學派、全球史觀,都與馬克思主義具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學術旨趣上具有相當?shù)墓餐ㄐ浴?/p>
馬克思主義本身所蘊含的多學科性、整體性、辯證性,無疑十分有助于推動理論框架與學術體系的建立。先生在馬克思主義影響下,十分注重對中國古代歷史,開展宏觀性、理論性思考,這體現(xiàn)在他突破了傳統(tǒng)的王朝史觀,十分注重“時代”這一概念,將具有獨特內涵的時代,作為一個獨立單元,開展獨立研究。“歷史上的朝代興亡是一回事,具有特定歷史過程內涵的時代是另外一回事。
先生將我國古代歷史分為:春秋戰(zhàn)國時代、秦漢時代、南北朝時代、隋唐時代、兩宋時代、明清時代。這種時代劃分,貌似與學界流行的一般劃分,并無二致,但事實上先生對每一時代的劃分,都是從宏觀視角出發(fā),對該時代在中國歷史,乃至世界歷史上所扮演的角色,具有高度的概括與定位。他是如此概括不同時代的歷史定位的:
一、春秋戰(zhàn)國時代:中國遠古歷史之結束,前封建制(奴隸制)之開端;
二、秦漢時代:中國大一統(tǒng)時代的繁榮時期,中國文化定型時期;
三、南北朝時代:中國的民族大遷徙、民族文化融合成中國的中國化時期;
四、隋唐時代:中國型封建制繁榮時期,東西文化交匯點之結成;
五、兩宋時代:后期中國型封建制時期(近世封建后期時期)成熟期;
六、明清時代:晚期(16世紀)中國型封建制時期,資本生產形態(tài)萌生時期,中國近代社會的雛形,不完整的封建制時期。
先生并未對不同時代給予等量齊觀的評價,他更為重視的是秦漢時代、隋唐時代、明清時代,乃至由此提出了時代學的概念?!皾h學應該有所革新了。新漢學應該是中國學。中國學當中應該有民族學、秦漢學、隋唐學、明清學,秦漢、隋唐、明清都應該成為專門的學問?!?雖然只是講稿,但先生仍然言簡意賅地指出為什么要專門建立這3種學科。
例一,秦漢時代數(shù)百年,經歷了秦、西漢、東漢幾個朝代的興亡,但它是“中國”這個歷史概念形成的最關鍵的歷史時期。中國和中國模式的形成,中國社會從經濟基礎、階級關系、上層建筑、國家形態(tài)、文化形態(tài)的定型是在這個時代。儒學的完成也在這個時代。
例二,公元8世紀中葉正值大唐王朝由于安史之亂而走向衰亡的時期,但同時又是中國社會由前封建時期向封建制后期邁進的時期。
例三,公元16世紀開始,是大明王朝步入衰亡的時期,但同時又是中國社會發(fā)展變化最為快捷、廣泛的時期。目前所了解到的中國社會出現(xiàn)最多最持久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萌芽,正是大量出現(xiàn)在明王朝最危急和動蕩的正德、嘉靖、萬歷時期??梢?,與一般研究往往關注輝煌盛世不同,先生即使關注的是輝煌的王朝,比如秦漢、隋唐,也并非注重其輝煌本身,而是強調其在歷史上承前啟后,創(chuàng)建制度、推動變革的歷史嬗變。
正如朱熹所說:“讀史當觀大倫理、大機會、大治亂得失?!?朱熹又說:“讀書之法,有大本大原處,有大綱大目處?!?又如黃庭堅說:“讀書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絡脈?!?而秦漢、隋唐兩個時代,便是這樣的研究對象。秦漢結束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混戰(zhàn)狀態(tài),通過推行中央集權制度,將中國凝聚為一個強而有力的統(tǒng)一國家,極大地增強了中國的國家實力,從整體上推進了國家建設與邊疆開拓,推動中華文明進入到一個嶄新的歷史階段。隋唐時期,漢民族與北方民族的整合,重新煥發(fā)了中華文明的強大活力,推動中國進入鼎盛時期。但“安史之亂”的爆發(fā),卻成為帝制中國的分水嶺。伴隨于此,不僅中原王朝、北方民族的地緣政治都呈現(xiàn)出巨大變化,而且導致此后南北沖突加劇,漢族政權開始走向文弱一脈。由此可見,先生關注這兩個時代,實準確掌握了上古、中古時期中國歷史變遷的大關節(jié)與主脈絡。
先生對于明清時代的關注,尤其呈現(xiàn)出這樣的學術旨趣。在部分學者的眼中,明代長期被視作一個平庸的時代,明清時期也被人們從整體上視作傳統(tǒng)中國逐漸衰落,被西方開始趕超的分水嶺。而對于這一時期,先生卻表現(xiàn)出超乎尋常的極大興趣,認為明清時代是中國歷史的總結時期、關鍵時期。他指出:“明清時代是中國古代歷史的總結時期,是古代幾千年歷史癥結、矛盾、問題暴露最為明顯的時期。矛盾最尖銳、激烈、表面化的時代,正是歷史家最容易分析判斷的最佳時代?!?“明清兩王朝的歷史大致上構成了中國封建社會的一個單獨的歷史階段,這是中國封建社會最后一個關鍵時期,是中國社會向近代社會的漸變時期?!?先生先是將明清時代作為單獨的歷史單元來看待,繼而將之定位為中國開始從古代走向近代的歷史轉型時期,揭示出其與其他時代完全不同的歷史內涵,從而開拓了深入研判的學術視角。
先生在《下學集》的自序中,自承在撰寫《明清史》之后,便開始“逐漸形成自己的一種理論體系”。這個理論體系具體而言,便是將明清作為一個時代,即“明清時代”,將之放到世界近代史的視野中,審視明清中國與西歐文明的歷史分途。在先生看來,明清時代與此前的時代,內涵具有本質的不同,明清時代是:“晚期(16世紀)中國型封建制時期,資本生產形態(tài)萌生時期,中國近代社會的雛形,不完整的封建制時期。明清時代應該是中國歷史上一個‘獨立’
的概念。它是中國古代社會與近代社會的結合部。在這個時代發(fā)生了中國古代文明與近代文明接軌的嘗試,中國與世界接軌的嘗試,東西文明文化統(tǒng)合的嘗試,以及新舊社會相遞變的嘗試。這個時代的歷史不應該僅僅被理解為明清兩個朝代的歷史,也不是習慣上常說的那種‘斷代史’,而是一個特殊的作為一個整體的時代的歷史。歷史上的朝代興亡是一回事,具有特定歷史過程內涵的時代是另外一回事?!?簡而言之,先生認為明清時代是我國古代社會與近代社會的接合時期,也是中國近代社會的形成時期。他的這一觀點,與近些年來學界的主流觀念相一致,但先生“明清時代”概念的獨到之處,是他十分強調消除斷代史的觀念,將明清整合在一起。這在明清資本主義萌芽、社會轉型、前近代化研究中,尚未見到如此的注重與強調。在先生看來,明清時代處于我國社會性質即將發(fā)生巨變的“臨界點”。“明清時代是中國古代社會到近代社會的一個‘臨界’時期,是中國古代社會解體與中國近代社會孕育的時期?!R界’指由一種狀態(tài)或物理量變?yōu)榱硪环N狀態(tài)或物理量的點或角。臨界不等于轉折點。在明清時代可能找到這個臨界點或者臨界角的具體內涵。這個臨界點至關重要,它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諸特點形成的歷史根據(jù)。長期以來,史學界流行一種觀點,認為中國古代史和近代史的分界線是鴉片戰(zhàn)爭。這是一種革命或政治角度的看法,而非學術或科學性的論點,是有偏頗之處的。中國近代史的開端,似應從15、16世紀起始,幾乎與歐洲同步?!?但與秦漢創(chuàng)建帝制中國、隋唐推動歷史巨變,中國歷史相應實現(xiàn)了內在嬗變不同,先生對明清時代能否實現(xiàn)本質性的跨越,并不樂觀,這也就是所謂的“臨界點”不同于轉折點的深刻判斷。關于“中國近代史的開端,似應從15、16世紀起始,幾乎與歐洲同步”的判斷,并不意味著先生主張從15世紀,中國就開始進入與西方一樣的近代時期,而是將這一時期視為近代化的前奏。那么,明清時代所塑造的社會形態(tài),應該是一種什么社會形態(tài)呢?先生并未明言,但從他所主張的:“每個民族不必都須經過那所謂五種社會形態(tài),也不必經過任何所謂典型的社會形態(tài)。社會形態(tài)很少有純粹的,絕大多數(shù)是不純粹的,有時甚至難分主次,是‘復合’在一起的。”3那么明清時代應該是既有轉型,又有傳承的一種復合狀態(tài)。先生指出:“明清時代應該是中國歷史上一個‘獨立’的概念。它是中國古代社會與近代社會的結合部。在這個時代發(fā)生了中國古代文明與近代文明接軌的嘗試,中國與世界接軌的嘗試,東西文明文化統(tǒng)合的嘗試,以及新舊社會相遞變的嘗試?!?這種認識反映出,先生主張明清時代的發(fā)展方向,有可能異于西歐歷史道路,彰顯出他對于明清中國歷史道路具有自身的內在邏輯,與西歐存在明顯差異的獨特領悟。而這也反映出,先生一方面運用馬克思主義分析世界文明的近代變遷,但另一方面對中國文明發(fā)展的內在理路與具體道路,具有充分的注重與清醒的判斷,呈現(xiàn)出堅持中國本位的學理訴求。
在明清時代長達500多年的歷史發(fā)展中,先生最為關注的是位于中間的16至18世紀200多年的發(fā)展道路。這是因為,從16至18世紀,資本主義興起并開啟了全球擴張,開始將越來越多的國家和文明卷入其中。那么,中國在這一時期呈現(xiàn)了何種歷史面相,這便是先生倡導的研究重心?!拔矣譃槭裁丛诿髑鍟r代研究中把公元16至18世紀作為重點?從方法論角度說,這是從人類歷史的總體趨勢和新的階段性征角度來審視中國歷史發(fā)展的同期狀況。公元16世紀前后是人類社會歷史的一個轉折點。人類發(fā)達的生產力社會(近代社會)在這個時期誕生,表現(xiàn)為所謂資本主義的出現(xiàn)。這是一種帶有普遍意義的歷史過程和趨勢。其后來的發(fā)展表明這場變化是意義深遠的:幾乎全世界所有的國家、民族都要主動或者被動地卷入這一歷史趨勢中。順應這股歷史潮流的地區(qū)、國家、民族依據(jù)自身的條件,發(fā)展程度大有不同。”1而中國正是在這一歷史階段,開始從領先于西方,到逐漸被超車,這種歷史轉變的原因是先生關注的焦點所在?!霸谶@場世界性的變化中,中國歷史的所有值得研究的問題,集中在16至18世紀這200多年中。這既是世界資本主義制度由出現(xiàn)到確立的時期,也是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的前奏。我們有責任研究它,搞清它?!?只有回到16至18世紀中國的歷史情境,才能真正了解先生所說的“所有值得研究的問題,集中在16至18世紀這200多年中”,也才能真正理解先生重點關注這一時段的深意所在。
明朝取代元朝后,并未追隨蒙元帝國的世界征服腳步,而是退回到了傳統(tǒng)中原王朝的歷史定位。不僅如此,明朝由于崛起于貧窮落后的淮河流域,朱元璋本人貧困窘迫的青少年經歷、從軍以后屢遭內訌的軍事經歷,促使其形成的缺乏安全感的性格,都導致明朝的政權性格呈現(xiàn)出進一步保守的特征。按照朱元璋的設計,明朝所要建立的是一個皇帝強力控制的,政權體系分散的,全社會由分散的自耕農組成的,對外采取防御立場的國家。明前期的社會,在政府的竭力控制下,在各個層面都呈現(xiàn)出保守的氣象。
大體在16世紀,明朝步入了后半段,政權對于社會的控制逐漸松弛,不僅東南海疆,甚至北部邊疆,許多民眾開始脫離控制,走向海洋與草原。尤其東南沿海的居民,開始大規(guī)模地開展走私貿易,加入到早期全球經濟一體化的歷史進程之中。在這種時代背景下,明朝越來越呈現(xiàn)出政府與社會脫離的歷史態(tài)勢。明后期,一方面是民間由于商品經濟與海外貿易的日益發(fā)達,而呈現(xiàn)出富庶而有活力的景象;另一方面卻是明朝仍然以農業(yè)稅作為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國家日益貧困,最終在內外交困之下政權滅亡。繼明朝而起的清朝,雖然通過重新整肅政權,在相當程度上解決了明朝所面臨的政治危局,并運用北方民族的傳統(tǒng),在邊疆開拓與治理中取得了巨大成功,從而看似一時解決了明朝所面臨的時代危機;但清承明制與內亞傳統(tǒng)仍然促使清朝并未轉向海洋,在政權控制力逐漸衰弱的18世紀,重新面臨類似于明朝的困境,這一次卻由于西方國家已經強勢崛起,再無明朝那樣擁有可以迂回的空間,中國從而開始直面資本主義國家的大規(guī)模沖擊。
可見,16至18世紀的中國,雖然面臨著與西方國家具有類似的發(fā)展機遇與時代挑戰(zhàn),但所走的歷史道路,卻內在地具有中國本身的獨特性。一方面,這導致中國錯失了率先進入資本主義,領航全球一體化的歷史機遇;另一方面,中國所采取的謹慎政策,卻也在另一層面,維護了區(qū)域發(fā)展不平衡中國的統(tǒng)一局面,并未如西歐為發(fā)展資本主義,走上了民族國家之路,造成了歐洲的持續(xù)分裂與長期戰(zhàn)爭。今天,歷史再次走向了大變局的十字路口,對于明清中國的歷史選擇,應是做進一步反思的契機。無論我們如何評價,明清中國的歷史選擇,對于中國乃至世界近代歷史,都產生了深遠影響。
在先生看來,中國是一個大國,比整個歐洲還要大,存在著明顯的地區(qū)性差異。相應,在研究中,應該選擇典型地區(qū),重點突破。他首選的典型地區(qū)是江南?!敖洗碇袊鴰浊陙斫洕l(fā)展的水平,也代表著中國歷史發(fā)展的一個方向,那是發(fā)展中與時代變遷關聯(lián)最密切的地區(qū)?!?江南也是最先產生資本主義萌芽的地方。這一觀點也符合自資本主義萌芽研究以來,明清經濟史界的主流研究模式。但這種研究模式存在很大的問題,那就是中國疆域遼闊,只研究發(fā)達地區(qū),而不研究落后地區(qū),難于得出歷史的真相。
在19至20世紀社會科學形成之時,在不同學科呈現(xiàn)分化、獨立的時代潮流中,萌發(fā)于德國的現(xiàn)代地理學卻不合時宜地強調消除學科界限、綜合不同方法,學科地位從而大受影響,受到其他學科的普遍漠視乃至放棄,時間而非空間,成為社會科學研究的思考維度。1同樣,長期以來,歷史研究也呈現(xiàn)出獨重時間,而忽視空間的“去地理化”(despatializing)取向。??略趯徱暳私鷼v史研究取向與潮流之后,指出:“空間被當作是死亡的、刻板的、非辯證的和靜止的東西。相反,時間卻是豐富的、多產的、有生命力的、辯證的?!?其實地理不僅是空間的舞臺,更在其中扮演著能動角色,甚至從長時段而言,決定著歷史的基本走向。在一定意義上,統(tǒng)治是一門空間的藝術。伴隨統(tǒng)治疆域的擴大,統(tǒng)治規(guī)模會呈現(xiàn)幾何級增長,國家治理難度相應也會呈現(xiàn)幾何級增長。
與在西歐誕生出來的近代民族國家不同,古代中國是長期保持了廣疆域、多族群、多文化的“王朝國家”,具有遼闊的疆域與龐大的體量,相關制度都是基于這一體量之上,綜合、統(tǒng)籌考慮而設定。相應,對于古代中國的研究,不僅應從時間維度上,審視不同時代的“時差”,還應從空間維度上,從具有不同生態(tài)環(huán)境、歷史道路的區(qū)域社會分別出發(fā),審視不同區(qū)域的“域差”與互動,而非單純地從某一區(qū)域社會出發(fā),這樣才可以得出完整而客觀的歷史圖景。以往的中國歷史研究,在審視中國歷史時,大都并非是從中國整體地理空間出發(fā),而是從僅占中國一小部分空間,經濟、文化較為發(fā)達的中原、江南出發(fā),強調這一核心地區(qū)對于中國歷史的引領、推動作用;事實上,中國廣大地區(qū)經濟并未有中原、江南那樣發(fā)達,甚至十分遼闊的邊疆地區(qū),一直在拖拽著中國歷史發(fā)展的步伐。不同地區(qū)歷史力量的彼此牽制,相互抵消,彼此互動,才構成了中國歷史發(fā)展的最終合力。
對于明后期中國近代因素的歷史審視,也應該從當時中國的整體背景,加以考量。十分顯然,這一歷史變化基本發(fā)生在經濟、文化最為發(fā)達的江南地區(qū),而不是普遍存在于其他更為廣闊的地區(qū),尤其邊疆地區(qū)。與熱鬧的江南相比,整個明代中國的國家面貌,并未實現(xiàn)整體變化。以江南一隅牽引龐大的中國,和英國在資本主義興起的過程中,全國實現(xiàn)了整體動員相比,完全不可等量齊觀。近代化在英國是驚濤駭浪,而在中國只是廣闊大海的一片浪花。先生便十分難能可貴地提出在地方史研究中,應充分注重全局性問題。他指出:“但是搞典型研究要避免以偏概全的做法。因為典型不等于全體,典型研究也不能代替整體研究。比如對中國經濟的研究,你光有江南地區(qū)經濟的研究,而沒有其他地區(qū)經濟研究的對比,你不會得出中國16、17世紀經濟發(fā)展水平的整體概念,也不能說明江南經濟發(fā)展還要受到怎樣的一些限制?!?不應以偏概全,以局部代替整體?!耙驗橹袊艽?,不能說中國當時整體上是一個資本主義已經發(fā)展的社會,或者是整體性地進入資本主義萌芽階段的社會。一個國家的經濟發(fā)展是有整體性的。用江南地區(qū)的某些東西來說明全國,那會差得很遠。”
李洵先生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結合我國歷史實際,積極推進馬克思主義史學中國化,從世界史的視野下,打破斷代藩籬,提出了“明清時代”的概念,倡導對明清中國,尤其是16至18世紀的中國,展開整體考察,從經濟、政治、軍事、社會、文化各方面,尋找明清中國與西歐產生歷史分途的根源,這種研究被稱為“明清學”。雖然百年來,明清史研究領域研究成果十分豐碩,也有一些理論探討,但李洵先生從世界史視野出發(fā),站在明清史全局的基礎上,通過全方位、整體性、專題性的深入研究,對于明清歷史問題的揭示,仍然有空谷足音之感。他的相關研究理念將會極大地推進明清史研究的開展,并為理解當前的中國提供十分有益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