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榮本愛子?譯/李日月

“哼，我才不想回家呢！”

放學(xué)后，阿明一個人孤獨地走在路上，口中嘀咕著。他猛踢一腳路邊的石子，躍起的石子翻滾著，“撲通”一聲跌落到路邊的水渠里。阿明注視著水面的波紋，忽然想起媽媽昨天說的話。

“阿明，爸爸和媽媽，你喜歡哪一個？”

是在昨晚爸爸和媽媽吵架之后。

“如果媽媽離開這個家，阿明愿意跟誰過？”媽媽哭著抱緊阿明問。

阿明沒有回答。其實，他看到媽媽孩子般哭泣的樣子，就心疼地想安慰媽媽說“我要跟著媽媽”，可想到一說出口就等于背叛了爸爸，硬要讓他在喜歡的爸爸和媽媽兩人里選一個，他做不到。所以，阿明只能默然無語，乖乖地在媽媽的懷里一動不動。

媽媽看著一聲不吭的阿明，“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彼寻⒚鲝膽牙锿崎_，冷冷地說，“你不回答我是吧？那好，媽媽就一個人走?！?/p>

阿明被孤零零地留在昏暗的房間里。他思前想后還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對，確定無疑的是，他讓媽媽傷心了。

“都怨我?！卑⒚鳘氉猿槠饋?。

想著昨天的事情，阿明心情憂郁。他從雙肩包里掏出鑰匙正要開門，一個又黑又小的鳥的影子像風(fēng)一樣掠過視野。

“咦？”阿明抬頭看去，發(fā)現(xiàn)那是小燕子在大門前的屋檐下筑巢。之前他一直都沒留意，居然有燕子來筑起了巢。

他正奇怪地仰頭看時，住在附近的松井奶奶走過來。

“啊，是燕子。阿明，你知道嗎，燕子可是幸福之鳥?！?/p>

“幸福之鳥？”阿明反問了一句。

松井奶奶微笑著說：“是的，都說小燕子來筑巢說明家有好事，圓滿幸福。”

阿明聽了，突然想到，也許是上天為了讓爸爸媽媽和好如初，才派小燕子到家里來的吧。他在心里恭敬地感謝上天：“謝謝！小燕子，加油！”

阿明一直守在那里，看著小燕子忙著筑巢，直到太陽落山。

這是阿明和媽媽早上一起出門的時候。

“哎呀，太討厭了。把門前搞得臟兮兮的?！眿寢尠欀颊f。

小燕子的白糞像弄灑了的顏料，讓大門前的地面沾上斑斑點點。

“真臟，在這里做什么巢嘛，搗亂的小燕子?！眿寢尶粗喑矅@息。

準(zhǔn)備上班的爸爸也走過來，一邊穿鞋，一邊說：“挺好嘛，多可愛，小燕子吃蟲子，都說是益鳥呢?！?/p>

媽媽聽了，揚起眉毛，“和你又沒有關(guān)系，你當(dāng)然覺得好，畢竟打掃衛(wèi)生的是我。”媽媽從一大早情緒就不大好，“在你上班的時候我要掃除、洗衣服，要做小時工去照顧別人的孩子，要給你做飯，難道還要讓我打掃小燕子的糞便不成？”

爸爸默默穿好鞋，也不看媽媽一眼，說聲“我走了”，走前撫摸了一下阿明的頭。

媽媽朝爸爸的后背滿是厭惡地扔過去一句：“不高興的時候總是對我不理不睬的?！?/p>

爸爸也不愉快地回了一句：“你就會這么說，難道就說不出別的？”

阿明慌了，連忙來到兩人中間，“爸爸，媽媽，你們別吵了，我來照顧小燕子還不行嗎？”

爸爸和媽媽吃驚地看著阿明，“你說你來照顧？阿明，打掃鳥糞你也行嗎？”

阿明點點頭。

“那你每天早起掃除吧。”

“不過，現(xiàn)在燕子窩連一半還沒筑好呢，干脆弄壞它算了?！?/p>

阿明用力搖頭，“求求你們，千萬不要破壞它?！?/p>

看見阿明如此堅決，爸爸和媽媽臉上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從來都老實聽話的阿明還很少這樣堅決呢。但阿明并沒有解釋為什么。

小燕子一定會讓家庭圓滿的。他想，這個心愿一說出來就不靈光了。所以他笑笑說：“我一直都希望有自己的寵物呢?！?/p>

從此阿明就開始打掃門前衛(wèi)生。燕巢下鋪上報紙，每次掃除都換上新的。

“燕巢很快就筑好了吧，加油啊！”阿明每次打招呼，小燕子都會歪著頭，好像能聽懂似的做出撒嬌的動作，阿明高興極了，像交上了好朋友。

燕巢終于筑好了。幾天后，燕子下了灰色的蛋。又過了些日子，在阿明高興地凝望燕子窩的時候，松井奶奶走了過來。

“阿明，小燕子還好吧？”

“當(dāng)然，快看，快看呀，孵出了三只小燕雛呢?！?/p>

松井奶奶陪著阿明一起瞇縫著眼睛抬頭看。

“啊，太可愛了，都是阿明細(xì)心照顧的結(jié)果呀?！?/p>

母燕也自豪地上下擺尾。

“阿明，小燕子以后更要費心照看了?！彼删棠掏蝗缓車?yán)肅地說，“這一帶烏鴉很多，以前我娘家那里就有很多小燕子都被烏鴉吃掉了，必須做好對付烏鴉的準(zhǔn)備，不然小燕子就很危險。”

“烏鴉？”阿明驚訝地反問了一句。在阿明的記憶中，烏鴉是啄米吃的鳥，他從來沒想過它還會襲擊別的動物。

“烏鴉很聰明，早早就把小燕子當(dāng)作襲擊目標(biāo)，專等燕雛長到適合吃的大小再襲擊它們?！?/p>

“如果這樣，該怎么辦呀？”阿明發(fā)愁了。

松井奶奶想起什么似的拍起手來，“有了！我家有在旱田用的防烏鴉的東西，我這就給你找來，你先等一下?！闭f完，奶奶就小跑著回家了。

不一會兒，松井奶奶再次出現(xiàn)在阿明面前，手上拿著一塊貓形狀的黑木板。

“這是什么？”

“烏鴉怕貓。把這個放在燕巢附近怎么樣？能起到農(nóng)田里稻草人的作用吧。”

在貓眼睛的位置鑲嵌著兩個玻璃球，閃閃發(fā)光。

“松井奶奶真棒，謝謝您！”阿明連忙敬個禮，松井奶奶慈祥地笑著，眼角聚攏起皺紋。

“阿明，只要小燕子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p>

在大門前掛上貓狀的木板之后，又過了幾天。

那東西是從天棚上用繩子吊下來的，風(fēng)一吹就晃來晃去。當(dāng)作貓眼的玻璃球隨之閃閃發(fā)光，像一個忠實可靠的值守者。

“大門口掛上這個東西太難看了！”

雖然媽媽這樣責(zé)備，阿明還是心滿意足，被貓守護(hù)著的燕子們看起來很平靜——三只張著大嘴的燕雛和一只給燕雛喂食的母燕。對阿明來說，每天能看到一天一天長大的燕雛，心里就喜滋滋的。

托了幸運燕子的福，阿明感覺媽媽和爸爸吵架也比以前少多了。

生活如此平靜地繼續(xù)著。

一天，采購回來的媽媽說：“剛才門前的黑貓板上面落了一只大烏鴉?！?/p>

“什么，烏鴉？”

“是啊，就站在木板上，一動不動地往燕巢里看。我揮動手里的雨傘才把它趕跑。真討厭，都沒什么好心情了。”

阿明想起松井奶奶說過：烏鴉很聰明，它是想等燕雛長到適合它吃的時候再下手呢。

阿明搖頭說：“沒關(guān)系，有貓板在呢。烏鴉怕貓，不敢近前?！?/p>

但是，第二天，擔(dān)憂變成了現(xiàn)實。

阿明放學(xué)后回家，發(fā)現(xiàn)母燕發(fā)瘋似的飛來飛去。他抬頭看燕巢，里面只剩下一只燕雛了，另外兩只都被烏鴉叼走了。

阿明好像聽懂了母燕的悲鳴：“我的孩子去了哪里？我的孩子！”

靠不住的貓板在風(fēng)中搖擺，好像在說“對不起”。

阿明在這意外的打擊之下，呆住了。他想：“也許不把貓板放在那里就好了，它成了烏鴉立足的地方，反倒便于它觀察燕巢的動靜。都是因為我，燕雛才被叼走的?！卑⒚饕е齑剑杏X自己太無能了。

這天晚上，時隔多日，爸爸和媽媽又大吵大嚷起來。憤怒的聲音傳到阿明睡覺的房間。

“你說都是你干的，為什么言而無信？”

“別指責(zé)我呀，我忙了一天工作，不過是忘記了，你別抓住不放！”

“我也去做小時工了，還要做家務(wù)、照顧孩子，難道你就當(dāng)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不問？”傳來媽媽的大嗓門。

“你別狂喊亂叫了，會吵醒阿明的。你到附近問一下好了。”爸爸低聲說。

媽媽卻爆炸般喊：“我也不想生這種氣！如果沒有阿明，我早就和你一刀兩斷了，孩子是大事，我一直為了孩子忍氣吞聲沒有離開這個家！”

媽媽的話像刀子刺在阿明的心上。

媽媽因為我才沒有離開，有我在，所以才……那該怎么辦？阿明在床上睜大雙眼，凝視著窗外昏暗的天空。媽媽哭泣的樣子與失去燕雛狂飛不停的母燕形象重疊在一起。阿明無可奈何，感覺精疲力竭。

啊，還有呢，剩下的那只燕雛在燕巢的一角蜷縮成一團(tuán)，瑟瑟發(fā)抖，可憐極了，不知怎么辦?，F(xiàn)在可好，自己的家、燕子的家，都在風(fēng)雨飄搖之中。想著想著，眼淚就止不住流出來。阿明把臉埋在枕頭里，克制著不哭出聲音來。

好不容易來家門口筑巢的燕子，明明是上天送來的幸福之鳥，我卻沒有保護(hù)好，真是沒有用！

第二天早上，阿明一如平常背起書包出了家門。但在途中脫離了上學(xué)的路，走進(jìn)一條行人很少的小巷。昨天哭過，眼睛還在紅腫。他不想就這個樣子去學(xué)校，但也不想留在家里。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走累了，就在沒有幾個人的小公園的長椅上坐下，天空晴朗，陽光涂抹在他紅腫的眼睛上。

這是他頭一次曠課，感覺自己做了壞事一樣。同時也有一種輕松的感覺：我自由啦！

媽媽和爸爸知道會生氣，因為我的原因，又要開始吵架了吧。“你的教育有問題?！薄笆裁矗磕悴荒芏脊治?！”他們會如此這般地爭執(zhí)不休。不過，也好，至少今天，誰也管不著我了。

阿明在椅子上端坐了一會兒，然后把額頭貼到膝蓋上，把臉埋住，閉上雙眼。

他維持這個動作一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阿明，阿明！”直到有人拍他的肩，他才醒過來。不知什么時候他竟睡著了。

關(guān)切地望著他的是松井奶奶，“阿明，你怎么了，沒上學(xué)？”

阿明搖頭。

“你媽媽知道嗎？”

阿明還是搖頭。

“那，不管怎么說，還是先回家吧，肚子也餓了吧？”

“我不想回家?！?/p>

松井奶奶露出吃驚的表情，但口中還是不慌不忙地問：“和媽媽吵嘴了？”

“哼，吵嘴的是媽媽和爸爸?！?/p>

“那你為啥要離開家呀？”

“因為……”說到這，阿明欲言又止了。昨天晚上好像把眼淚都哭干了，現(xiàn)在忽然又流出淚來。他心里想說“我成了媽媽的負(fù)擔(dān)”，可卡在嗓子的話卻變成了哽咽聲。都是自己一個人悄悄哭的阿明還不習(xí)慣在人前哭，明明想大聲哭出來，結(jié)果卻是抽抽嗒嗒地哭泣。

松井奶奶微微點頭，撫摸阿明的后背，“我知道了，阿明。如果沒問題，就到我家好了。我們一起吃午飯，我正好剛剛做了蘋果蛋糕。”

松井奶奶的家是一幢獨立的小房子，阿明頭一次來。坐在餐桌邊，兩人吃過午飯，松井奶奶離開了，說要給阿明家打電話。

阿明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環(huán)視房間，看見角落里有一架鋼琴，蒙著帶花邊的布罩，上面放著木制的照片架。照片上是一個和松井奶奶酷似的年長女性，優(yōu)雅地微笑著。

“我已經(jīng)給你家里打過電話了。”松井奶說著回到房間，“你媽媽嚇壞了，不過，她知道你沒事就放心了。晚上就回家，好嗎？”

阿明點點頭。他問：“松井奶奶，照片上的那個人是誰呀？”阿明用手指著鋼琴上的照片。

“啊，那是我的母親，去年生病去世了，和我很像吧？”

“松井奶奶的媽媽真慈祥?！?/p>

“是的，可是我小的時候，媽媽對我非常嚴(yán)厲?！彼删棠绦χf，“在我小時候，爸爸媽媽離婚了，是她一個人把我們幾個孩子撫養(yǎng)大。媽媽從早到晚工作，很少能跟我們說幾句話?！?/p>

“那您很寂寞吧？”

“是啊，也沒少一個人哭鼻子。那時我想，別人都有父母，我為什么沒有父親？我非常羨慕別人?！彼删棠痰难凵裼行└袀?。

“我倒是有爸爸媽媽，可是他們一點也不好，總是吵個沒完?！卑⒚魅滩蛔≌f，“昨天媽媽說，如果沒有孩子，她早就離婚了，都是因為我，媽媽才失去了自由?！?/p>

松井奶奶坐在阿明身邊，默默地抱住他，“阿明，你要忍耐，你是一個不希望父母吵架的乖孩子吧？”松井奶奶的懷抱很溫暖，“見了媽媽，想哭就哭，想說什么就說吧?！?/p>

“但是，想說什么就說，媽媽會生氣吧？說不定媽媽真的扔下我出走了?！卑⒚餍÷曕止局?。

松井奶奶撫摸著阿明的頭發(fā)說：“都是你太任性了?，F(xiàn)在這個時候，你要相信，他們一定會接受你。不管孩子懂不懂事，爸爸媽媽都會接受，絕不會嫌棄，更不會離開孩子！所以，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哭就哭，不要怕他們?yōu)殡y，這些都是孩子該對父母做的?！?/p>

松井奶奶的話一點一點滋潤著阿明的心田。阿明雙眼滾動著淚珠，不知不覺哭出聲來。聲音很大，哭得像個嬰兒。多少年他都沒有這樣放聲大哭過。松井奶奶緊緊地抱著阿明，衣服被阿明的眼淚和鼻涕濡濕了一片。盡管如此，松井奶奶的手也一刻沒有松開。

過了好一會兒，阿明停止了哭泣，松井奶奶這才微笑著說：“來，吃點蘋果蛋糕吧。在紅茶里是加點牛奶還是加點糖呢？”

黃昏回家時，媽媽從大門里迎上前來，緊緊抱住阿明。她幾次向松井奶奶點頭致謝。

松井奶奶抬頭看見門前的燕巢，遺憾地說：“到底被烏鴉叼了。”

“是很可惜，阿明一直努力照顧來著?！眿寢岦c頭說。

“阿明媽，你知道吧，都說燕子是帶來家庭幸福的幸福之鳥呢……”松井奶奶盯著媽媽的眼睛說，“以前我就跟阿明說過，從那天起阿明就說，一定要把小燕子照顧好，讓燕雛快快長大?！?/p>

“真的？”媽媽吃驚地問。

“阿明媽，你知道阿明為什么那么認(rèn)真對待小燕子嗎？請你一定理解孩子的心情。”松井奶奶說著，朝阿明微笑。

阿明想，松井奶奶像懂魔法，她怎么知道我的心思呢？

松井奶奶向睜大眼睛的阿明和無言以對的媽媽說了聲“再見”，就轉(zhuǎn)身回自己家了。

當(dāng)晚，媽媽與從公司下班回家的爸爸進(jìn)行了一番長談。和平常的吵架不同，沒有爭吵，也沒有哭聲。阿明吃驚的是，自己竟然沒有因為逃學(xué)而受到呵斥。他在暖暖的被窩里香甜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雖說是星期六，阿明還是被爸爸早早叫醒了。

“你穿好衣服，到外面來一下。”

阿明急忙洗了臉，來到戶外，只見爸爸和媽媽拿著梯子在燕巢前忙碌。

“你們在干什么呢？”阿明吃驚地問。站在梯子上的爸爸回答：“為了保護(hù)燕子，我們要在燕巢的前面架一張用來防烏鴉的網(wǎng)子。我問了公司的人，說這是最好的辦法?！?/p>

在下面扶住梯子防止它搖晃的媽媽高興地說：“阿明也來幫個忙，壓住這里?！?/p>

好久沒見過爸爸和媽媽兩個人樂呵呵的模樣了，阿明心里喜滋滋的。

“還剩下一只燕雛了，一定要讓它安安全全地長大?！卑职忠贿叞惭b網(wǎng)子，一邊說。

“你也希望這只小燕子明年還能回到這里筑巢吧？那該有多好??！”媽媽笑著說。

“怎么回事，爸爸和媽媽怎么突然就喜歡上小燕子了呢？”阿明這樣問。

爸爸從梯子上俯視阿明，眨著眼睛開玩笑地說：“阿明，你看，小燕子一定能給我們帶來家庭圓滿的好運氣。人們都叫它幸福之鳥，對吧？”

“哦，母燕子在低空徘徊，明天一定會下雨。”

“你擔(dān)心你喜歡的棒球隊會輸?shù)舭?？?/p>

“你是說燕子棒球隊？你可真會開玩笑?！?爸爸和媽媽一邊安裝防盜網(wǎng)，一邊像說相聲那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個不停，聽得阿明忍不住笑出聲來。也許是受到阿明的傳染吧，爸爸和媽媽也不約而同地笑起來了。

阿明心想：小燕子，謝謝你，祝你順利長大。明年、后年還要到我家里來。

一家人的笑聲乘風(fēng)飄蕩，飄向晴朗的天空。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