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新城
每到十月份上下,繁花縣境內的天空多數(shù)時間會呈現(xiàn)一種灰黑色,沒有成朵的哪怕是黑的云,而是那種深淺不一的混沌樣子。燕子飛得很高,應該是在策劃南下的路線。氣溫并不是那種冬季的嚴寒,但這種屋里屋外都無法躲藏的陰冷,總會讓人生出一種莫名的煩惱與慍怒。
這天一大早,鎮(zhèn)派出所所長王木多來到辦公室,正猶豫要不要打開一扇窗戶透透氣,眼見紅旗村的李月琴走進派出所大院,那個時而囫圇半片地向上提一提褲子的動作他很熟悉,為此他總會在頭腦里畫魂:為什么她的褲腰帶就不系緊一些。
這個世界上總有這樣一些人,就好像是劇作家有意創(chuàng)作出來的一樣,耳聞他們的故事、目睹他們的樣子,你會感覺到他們完全始終處于種種不幸之中。就好比一個艷陽高照的大晴天,那他們也是處于陰影底下的。李月琴就是這樣的人,好像活到現(xiàn)在壓根兒就沒順過,王木多對她一大早就從村里跑來鎮(zhèn)上表現(xiàn)得很淡然。
李月琴站在王木多的辦公桌前,手心握手背貼于小腹以下的位置,一副標準的、樣板式的受氣包做派。王木多抽出一支煙示意她,她搖搖頭說戒了,隨后拋出她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為你家牛的事兒來的吧?”王木多笑了笑,“你不來,我都得去?!?/p>
三天前,時辰接近午夜,因為李守常出去玩還沒回來,李月琴也沒關燈睡覺。這邊管出去打麻將打撲克都叫玩,玩四圈、玩兩把,說是玩但誰也不會白磨手,雖然隨著時令的變化、手頭的松緊而賭注大小不一,但錢兒還是要動的。李月琴正倚著她給李守常卷起來的鋪蓋卷刷手機,恍惚聽到院子里牛棚處有人說話,兩歲半的牤牛鋼蛋還叫了一聲。李月琴趕緊放下手機,趿拉上鞋子,出門借著窗戶發(fā)出的光亮一看,孫桂枝已經(jīng)把牛韁繩解開了。面對李月琴的發(fā)問,她準備充分地壓著對方問話的尾音說,這牛是她的了,李守常剛剛輸?shù)袅怂?,輸給了她掌柜的孫總茂。跟李守常與李月琴一樣,孫桂枝兩口子也姓同一個姓,當?shù)睾軙r興這樣干: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這頭牛,用李月琴的話說,是她的命。知情的人都知道,她這么說并不是在形容它是她的寶貝疙瘩,而確實是真的性命。當年,這頭牛還是個牛犢子,一歲多光景。那天上午,李月琴沖著玩了一宿趴在炕上睡覺的李守常嘟囔了兩句,到廚房拎起筐打算去地里摘豆角。天下著蒙蒙細雨,雨絲飄到雨衣和筐上沙沙作響。李月琴耷拉著腦袋走到院門口時,突然覺得屁股被一個熱乎乎軟中帶硬的東西頂了一下,她一個箭步跳出老遠,提了提褲子回頭看時,用石頭和磚塊壘起來的大門垛子就歪了下來,砸在地上轟然作響,細雨中破碎的石頭磚土竟騰起了一大股黃煙。李月琴目光所及,小牛鋼蛋揚起尾巴跑開的樣子如同仙物。事后有老年人跟她講,其實是她眼睛看花了,這事就是仙人干的,一頭牲畜能有這樣大的造化,這個時代是不可能的。但李月琴不這么認為,她堅信那熱乎乎軟中帶硬的東西就是那小牛的嘴巴,對的,它沒用頭去頂她,而是用的嘴巴。她的寶貝鋼蛋啊。然而,這命一樣的東西,居然被掌柜的給輸?shù)袅恕?/p>
“這日子沒法兒過了,鋼蛋要不回來了?!崩钤虑偬崃颂嵫澴?,揚起一只手,朝著王木多頭頂方向指指點點。
王木多再次遞給李月琴一支煙。她猶豫了一下,接了過去,用手指夾著叼在嘴里,俯身就著王木多打火機的火焰猛吸一口:“孫總茂人還行,那個孫桂枝蠻不講理?!?/p>
李守常輸?shù)襞#怯玫膿淇耍罢ń鸹ā蓖娣?,就是交?zhàn)雙方一人三張牌,輪番往上押錢賭輸贏,最后誰的牌大,所有的賭注全部歸誰。當然,孫總茂也押上了他家的牛。雙牛對壘,翻蹄亮掌,開牌:孫總茂是三張A,李守常是三張K,雙方傾囊而出的賭注,加上兩頭牛,就都歸了孫總茂。仨K也能輸牌,唯獨是遇到仨A,這牌局,在紅旗村“炸金花”歷史上尚屬首次,估計全世界也不多。不要談論是不是出了老千,在場的六七個人誰也沒抓到孫總茂的手脖。牛都押上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大家回憶起來,這應該就是一把真牌,天意。
從某種意義上說,手里掐著三張K的李守常眼睛紅了是可以理解的,兜里的五百多塊都押在了局子上,一呂二趙三典韋,我趙云難不成真真就遇到了呂布?不要說是一頭牛,押房子也在所不惜。好在雙方約定,雙方各押一頭牛就開牌。雖然在李守??磥恚靡活^牛的代價面見了呂布真容,是值得的,也是必須的,但他還是愣眉愣眼地死死盯著那三張A一分多鐘,然后在人群里發(fā)藍的煙霧中起身而退,跺著腳離開了那里。他任意選擇了一個不是家的方向離開了村子。
目送孫桂枝牽著鋼蛋遠去,李月琴跑到“福成”小賣店,里間屋里,發(fā)藍的煙霧依然濃郁,人還都在。雖然李守常本人不在場,但很快就證實了他果真輸?shù)袅伺?,確有其事。
孫總茂似乎對當下手中的牌更為關注,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李月琴搭著話,話里話外流露出關于那頭牛,無所謂的事,倆人既然已經(jīng)杠上了,就像兩頭牛頂架,誰也不可能松下勁來認輸。但規(guī)則就是規(guī)則,背面都長一樣的撲克,翻過來就有大有小,有輸有贏。當聽說孫桂枝已經(jīng)把牛牽走了,孫總茂這才將目光從牌局轉到李月琴臉上:“這老娘兒們,她咋知道的?”
李月琴從小賣店出來,徑直去了孫總茂家。進了院子,看到他家牛棚里,鋼蛋拴在食槽子后他家的牛旁邊,正一起吃草料呢。這個時間段沒誰喂牛,應該是孫桂枝的安撫措施。鋼蛋抬頭看了李月琴一眼,便低頭繼續(xù)吃它的草料。
“這么招人欣賞的人,也能登我的門啊?!睂O桂枝像鋼蛋看李月琴一樣,抬頭看一眼便低頭繼續(xù)刷手機,“你來也沒用,下跪都不好使?!?/p>
李月琴低著聲音,說大家一個村住著,都是幾輩子一起過來的,比親戚都親,誰家有個難處還都出手相幫呢,可不能抹下臉來不講情面,有些事哪能那么較真。孫桂枝手指肚飛快地刷著小視頻,內容秒變,但她眼睛始終盯著手機屏幕,語氣堅定地表示,如果輸牌的是孫總茂,她肯定不會攔著李月琴牽她家的牛。她說,這事又不是沒有先例,蔣胖子家的拖拉機就被孫二拐開家去了,一年多了,現(xiàn)在還開著呢。又說,她也生氣孫總茂好賭,可賭場無父子,愿賭服輸,天經(jīng)地義。李月琴說,如果贏的是李守常,她百分之百不會來牽牛,她可不是那樣的人。孫桂枝嘴一撇,說這跟啥樣人沒關系,現(xiàn)在這社會,要說誰都會說,得看事究竟攤誰身上?!澳悴粻浚惚WC李守常不來牽?”
“人家孫桂枝沒蠻不講理啊,”王木多扁著嘴盯著李月琴,“我聽著都在調上?!?/p>
李月琴提了提褲子,眼淚下來了。她用袖口胡亂地抹著眼睛,既然李守常失蹤了,她的鋼蛋也歸了人家,命都沒了,她也不可能再活下去了。王木多聽著,把兩條腿從桌子下邊伸出來,翹起二郎腿。見李月琴沒了音,便沖她昂了昂頭,示意她繼續(xù)。李月琴長出一口氣,說她沒啥要說的了,也不知道還能說啥,反正日子是沒法兒過了。王木多問,閨女好不容易供上大學,也不要了唄?李月琴說,顧不上了。
“那你上我這兒來干啥?通知我一聲村民李月琴即將自殺?”王木多滿面笑容,“我看蠻不講理的不是孫桂枝,是你?!?/p>
沉默了片刻,王木多低垂眼瞼,翻著眼珠說:“李月琴你回去吧,聽信兒?!币娎钤虑僬局鴽]動,王木多吹了吹褲子上的煙灰,“咋的,還想留這兒吃午飯?。俊?/p>
王木多悄悄進村,進了孫總茂家里屋了,正在大吵大鬧的兩口子都沒發(fā)現(xiàn)。是時,孫桂枝正把一個枕頭砸到孫總茂頭上。
“暖瓶離那么近,拿枕頭干啥?”王木多一邊點煙,一邊一屁股坐到旁邊的凳子上。
突然進來個人,著實把兩人嚇了一大跳。孫總茂見是王木多,趕緊繞過媳婦走上前來。孫桂枝回過身,兩只手不知往哪兒放才好。
“我咋沒見李守常家那頭牛???”王木多旁若無人地順著窗戶往外邊張望,“就你家那一頭啊?!?/p>
“王大所長你可嚇死我了。”孫桂枝瞬間魂歸身體一般,小碎步跑過來,拿起暖瓶和杯子給王木多倒水,“這不正罵他呢嘛,他不跟我商量就把牛給賣了!”
“牛賣了?”王木多目光隔著孫桂枝看向孫總茂,“賣給誰家了?”
孫總茂從孫桂枝手里奪過水杯,雙手遞給王木多:“兩個小時前,好么央的鄭大屁股就來村里了,我就……”
王木多騰地站起來:“我的車停在西頭村口了。你趕緊去鎮(zhèn)上找鄭大屁股,那頭牛要是已經(jīng)沒命了,你他媽也別活著回來?!?/p>
孫總茂動作夸張地接住王木多扔給他的車鑰匙,一時沒領會他的核心要義,卻又不敢問。從王木多少見的怒氣上邊,他能感到事態(tài)應該很嚴重,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不讓那頭牛被屠宰掉,于是他出了屋就小跑起來。
孫桂枝也搞不清楚王木多的一把火為啥被瞬間點燃,她跟孫總茂大鬧完全是因為他賣了牛卻不跟她商量。當他跟她說他把兩萬三千塊錢存進了他的卡里,她一個嘴巴就扇到了他的臉上。在王木多進屋之前,她實際上是瞄到了暖瓶的,但還是轉念抓起了炕上的枕頭??墒牵麄冑u了牛,他一個派出所長發(fā)哪門子怒呢,而且牛還必須不能死?
王木多坐下來噓噓呼呼地喝水,不時地看看手機上的時間,一句話也不說。孫桂枝的茶壺里就煮上了餃子,她腦子飛快地運轉,把思路從跟老爺們兒干仗上硬拽出來,努力分析王木多突然來家里的目的。雖然這個王所長大家都不陌生,但這個出了名的腦路甩所有人八條街、干事說一不二、惹到他就一定吃不了兜著走的人,她還是非常懼怕的。一個公務繁忙的一所之長,神不知鬼不覺地突降到家里,這事應該小不到哪兒去。而王木多進了屋開門見山就提到李守常家的牛,顯然他是得知了“炸金花”贏牛事件,他此行的目的,八成就是沖著這頭贏來的牛??墒牵谒麄冞@里,倆大老爺們兒喝酒打賭都能把閨女輸給對方當兒媳婦,吐口吐沫是個釘,只要有人見證,耍賴那是要群毆的——這賭牛不也一樣嗎?孫二拐去蔣二胖家兌現(xiàn)拖拉機,蔣二胖還教他咋打火更省力呢,這事約定俗成,并沒見派出所干涉。或許,這個王木多另有來頭。這樣想著,孫桂枝茶壺里的水就不怎么沸騰了,有點兒平靜了。但想是這樣想,面對眼前這個不動聲色的人物,孫桂枝還是覺得后脊梁骨發(fā)涼,鼻尖冒虛汗。
“王所長你來,一定有啥事吧?”孫桂枝瞥到王木多鞋邊沾上了稀泥,靈機一動扯過掛在桌腿上的抹布,湊過來打算給他擦鞋。
王木多咕咚咽了一口水,連連朝她擺手,態(tài)度堅決。孫桂枝突然毫無征兆地把頭發(fā)湊近王木多,讓他鑒別一下在鎮(zhèn)上焗油的效果咋樣。王木多哈哈大笑,說:“你膽兒也太大了,這樣的劣質貨,還是省省吧?!?/p>
“直接說結論,”王木多收起笑容,緩緩地掏出煙盒,從里邊捏出一支煙,點著深吸一口,“這牛得還給李守常家。”
“直接說結論”,是王木多被街談巷議、廣為流傳的口頭禪,前面說過,這就是他的說一不二。這似乎有些霸道,但問題是,事情最終總是會落實到他的這個結論上,無論經(jīng)過怎樣的波折,無論他的這個結論在一開始令人多么難以理解,最終總會不打任何折扣地被人信服,連那些頭腦活泛、深諳世故的聰明人都得笑著搖頭復點頭。
于是,這句“直接說結論”令孫桂枝的腦袋嗡了一下,這回輪到她這兒了。但是,孫桂枝的“無理鬧三分難纏之主”也是被街談巷議、廣為流傳的,她的口頭禪是“我現(xiàn)在就死給你看”,用她那把剪刀抵在脖子上,剪刀鋒利處確實見血,也是令別人腦袋嗡嗡的。誰又豁出去證實一下,如果跟她頂著干,那剪刀會不會真就繼續(xù)往肉里扎呢?
“怎么可能還呢?”孫桂枝擺弄著手里的抹布,隨后兀自擦起自己的鞋,“又不是借的,談不上還?!?/p>
“你差不多到了吧?”孫桂枝剛一開口,王木多就按開了手機免提鍵,看上去他根本就沒聽她說什么,他的問話是重疊著她的話發(fā)出的,“那還行,你的命挺大。”
在電話里,王木多交代孫總茂,牛就先放鄭大屁股那里,牛錢先不必退,但必須精心飼養(yǎng),到時候他會親自去處理。他讓孫總茂把原話傳達給鄭大屁股,然后把車開回來:“就說是我說的。”
王木多朝孫桂枝笑了笑,毫不掩飾他一顆石頭落了地的情緒。這可是跟時間賽跑,時間可不聽誰的。他放下手機,抬眼看了看電視機上方墻上掛著的石英鐘,清了清嗓子,給孫桂枝講起了《打金枝》的故事?!洞蚪鹬Α犯鞔笄N都有,王木多講的是京劇版,大家都知道他好這一口。王木多聲情并茂,時而站起來搞幾個疊袖、撩掌、搓步,時而用手指敲打桌面來幾句經(jīng)典唱段,“既與臣子來婚配,為論什么高來論什么低”,手機震動他只是看一眼,并不理會。
孫桂枝顯然不知道王木多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她之前知道一點兒《打金枝》,這次倒是聽懂了講的是一個什么故事。但是,她不能不隱約感到,這樣一個人人皆知的人狠話不多的人物,哪怕就是等車閑極無聊,這么大篇幅地給自己講故事,也實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還有,在他那里,故事多了去了,為啥要專選這樣一個曲目?她一邊聽一邊溜號,越聽越感到一種不祥之兆。而同時,她穿插想到蔣胖子的拖拉機,想到自己那把剪刀……又暗暗挺直了腰板。直到看到窗外王木多的汽車停在了大門口,這難捱的二十多分鐘終于是到頭兒了。
“你別送我?!蓖跄径鄾_著從炕沿兒上站起身的孫桂枝一立掌,然后拾起桌面上的手機,“我單獨跟孫總茂說兩句話?!闭f著,大步流星出了屋,“駙馬暫且回府往,公主賠罪到汾陽”。
孫桂枝透過窗戶看到孫總茂打開車門下了車,王木多在院子里揮手示意他在車那兒等他,然后走過去鉆進了駕駛室,放下車窗玻璃。她清楚地看到,王木多一眼也沒看孫總茂,眼睛始終看著前方擋風玻璃,像是說了幾句話,車子就啟動了。孫總茂一直目送車子開走,然后才轉身進了院子。
進了屋,孫總茂只是拿杯倒水,不吭聲。孫桂枝問王木多跟他說了啥,孫總茂回答說:“啥也沒說,就是讓問問你,他剛才的結論是什么?!?/p>
“門兒都沒有。”孫桂枝一屁股坐到炕沿兒上。
“啥玩意兒門兒都沒有?”孫總茂瞇起眼睛看著她,“王所長來,啥事?”
“他就是沖著牛來的,結論就是得把牛還給李守常家?!睂O桂枝瞄了眼炕柜旁邊針線笸籮里的剪刀,“還跟我唱京劇《打金枝》,門兒都沒有。那里邊不也唱‘清官難斷家務事’嘛,他以為他是誰?”
“他以為他是誰?”孫總茂白了一眼孫桂枝,“你以為你是誰?王所長是在提醒你,公主都照打不誤,你傻啊還是彪?”
“走著瞧?!睂O桂枝摔摔打打地去廚房,“你怕我不怕,咋不抓走你呢。”
王木多回到辦公室,剛準備給副所長馬伯樂打電話詢問進展,馬伯樂就推門進來了。他告訴王木多,他剛從鄭大屁股那兒回來,這小子平時刺頭一個,但這次很乖,不知打哪兒搞來了一袋豆餅,還有幾袋粉碎過的苞米秸稈,把那頭牤牛蛋子伺候得相當可以。王木多說:“用到他是他的造化,這小子大事沒犯過,但小擦邊球不少,他的賬先記著?!?/p>
王木多看了眼門口,低著嗓音對馬伯樂說:“你跟幾個人布置一下,分頭給李守常的親戚好友打打電話,就問一件事,這兩三天李守常管他們借錢了沒有,急事快辦,今天下班前一定要找到這個李守常?!?/p>
馬伯樂說:“對,必須抓住李守常,這件事簡單著呢,人證物證俱在,把在場的都拿下,該罰款罰款,該拘留拘留。平時小打小鬧,打哈湊趣也就算了,這回的數(shù)額可是夠了,所長你就放心吧。”
“就你這樣還放啥心。”王木多把目光從馬伯樂臉上移開,“事情要是都這么簡單,要我們警察干什么?你跟我辦了那么多案子,格局還是打不開。”
見馬伯樂沒動地方,王木多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刷地扔向他。馬伯樂一側身,同時伸出右手,煙卷牢牢地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俺們要是都有你那腦洞,都成了王木多了。所長,我這身手你總該滿意了吧?”
“趕緊去?!蓖跄径嘧テ疝k公桌上的簽字筆,做出要打他的樣子。馬伯樂撇嘴縮脖,三步并作兩步跑向門口。
王木多弄了一會兒“學習強國”,馬伯樂再次推開他的辦公室房門。馬伯樂一邊遞過來一張清單一邊匯報說:“掌握的李守常的親戚朋友,都打了個遍,有五人承認李守常兩天前打電話或者發(fā)微信借過錢,但是,誰都沒借給他。消息傳得快著呢,這當口誰也不會借給他錢,再說現(xiàn)在這幫人手頭也沒幾個錢。”
王木多瞄了眼清單:“李守常讓這五個人給他轉多少?”
“這個沒問?!瘪R伯樂一拍后腦勺,“我只落實了管誰借過錢?!?/p>
“你這身手,你這身手你自己滿意啊?”王木多一臉皺紋地拿煙點煙,嘆了口氣說,“李守常要是借一千,那就是真沒錢吃飯了;借兩萬,那就是要贖回他的?;蛘呦敕?借十萬,那就是要遠走高飛;借一百萬,那他媽的就是美國了啊?!瘪R伯樂一聽,撲哧一聲樂了。
王木多說:“你還別笑,啥叫辦案子?下棋不看五步以上,咋將人家的軍?走一步算一步,人家不牽著你的鼻子走?”
說著,王木多指著清單上“馬文才”的名字問:“你們這個一家子的,他也說他沒借給李守常?”
馬伯樂說:“說到這個馬文才,還真是我親自打的電話,這小子比別人都痛快,一口咬定,沒借?!蓖跄径啾亲右煌?,問馬伯樂知道不知道為啥他更顯得痛快,馬伯樂說這個他真不知道,應該是心里沒鬼唄。王木多又嘆了口氣說:“我們去吃飯,你把馬文才調過來,吃了飯他應該也就到了。”馬伯樂問:“打算吃啥?”王木多說:“吃面啊,電影里一到重要時刻,警察都吃面。”
吃過了面條回到派出所,馬文才正好剛到。王木多讓馬伯樂回避,自己單獨跟馬文才聊聊。
王木多把馬文才讓到辦公桌前的長條椅子上,自己繞過辦公桌還沒等落座,馬文才那邊站起來了。
王木多揶揄說:“怎么的,有釘子?”
馬文才說:“我借錢給李守常了?!?/p>
王木多再次示意馬文才坐下,打開筆記本,摸過一支筆,做出要記錄的樣子,說:“馬文才你的聰明勁兒用錯了地方,今天你也別跟我玩避重就輕,我現(xiàn)在是以工作身份跟你談話,你也別跟我提你二大爺,沒用?!?/p>
一聽這話,馬文才又站起來,他剛好正想提這個人。
馬文才的二大爺叫馬占邦,系繁花縣水利局農(nóng)村水利水電科原科長。這個職位在繁花縣這個以農(nóng)業(yè)為主的縣很有實權,但兩年前被人舉報并查實有受賄行為,因數(shù)額不夠巨大只做了行政處理,科長被免,仍留在水利局工作。即便如此,馬文才這一介農(nóng)民仍然搶手如往,他二大爺明面上被罷官,但人脈猶在,辦事仍然好使。
“我提他干嗎,”馬文才掏出他的好煙,從煙盒底彈了彈,一支煙就從隊伍里凸顯出來,“在王所長這兒,他算個啥。”
“我不抽你那個,我抽細桿的。”王木多還是示意他坐在長條椅上,“馬文才你坐那兒說,因為可能時間得挺長?!?/p>
馬文才訕訕地收回煙,放進左褲兜,從右褲兜掏出自己抽的煙,點著猛吸一口,說:“咋會時間挺長,除了跟馬副所長撒謊以外,我真沒什么好說的?!?/p>
王木多齜牙一樂,撒謊事兒小,跟警察撒謊事兒也不大,但為什么撒謊才是他更感興趣的?!榜R文才你失去了我考慮你態(tài)度的機會?!蓖跄径嗳恿斯P,站起身,側轉身望向窗外,“給你個結論吧,今天下午五點前你把李守常領我這兒來。搞好了,我再考慮你跟孫桂枝和李月琴的事情;搞不好,我連你二大爺一塊兒押?!?/p>
馬文才手一抖,汗下來了。
孫桂枝與馬文才的事,整個紅旗村大家都心照不宣,包括孫總茂在內。比整個村每個女人腰都細、屁股都圓的孫桂枝,一直無人撼動其村花的地位:年少時美麗清純、敢唱敢跳,小姑娘們全部俯首稱臣;青年時大膽多情、敢愛敢恨,女青年們皆望塵莫及;中年時風韻不減、敢想敢做,老女小女一概望其項背。孫桂枝家里大面積播種水稻,什么種子、化肥呀,水利、銷路呀,孫總茂辦不成的事她一句話就好使。顯然,這里邊要承蒙馬文才的關照。至于怎么獲得的關照,沒有任何人得以當面撞見,更沒有任何人拍照留了念,但整個紅旗村的上空,一直氤氳著馬孫之間和諧共利的熱氣。事實上,紅旗村播種水稻的人家占七成以上,那么得以廣泛性地受到馬文才的恩澤,孫桂枝功勞不小,這七成的莊戶人家顯然知道該如何維護好這張網(wǎng)。另外的三成,敢怒不敢言的原因在于,前邊說過,孫桂枝擁有一把關鍵時刻能抵于脖頸上面,且鋒利之處能滲出血花的剪刀。
然而,誰都沒想到,尤其令孫桂枝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個在全縣各鎮(zhèn)各村啥樣女人都見識過的馬文才,一年前突然被李月琴所俘獲。用孫桂枝在大庭廣眾之下都毫不避諱的說法是,李月琴根本就是一個除了女人味以外什么都有的女人,那個馬文才一定是喜歡男的了。而關于這一點,馬文才也不隱藏,有一次他跟李守常喝酒喝多了,當面直言不諱地評價李月琴,說李月琴是唯一反復三次拒絕他的女人,這很了不起,這才是他真正欣賞的女人,至于孫桂枝,腚舔多了反倒遭人膈應。李守常面對馬文才這樣的傾情表白,不但沒有翻臉,還以惺惺相惜的態(tài)度連敬了他三杯,白的。李守常心里清楚,他家播種水稻的畝數(shù)并不亞于孫總茂家。
總之,不管馬文才口述孫桂枝的舔腚是形容詞還是動詞,也不管李月琴究竟是否真的三次拒絕了馬文才,反正野味難尋的李月琴被興趣逆反的馬文才“欣賞”了。而以6G速度在全村迅速傳播的這一消息,理所應當?shù)亓顚O桂枝無地自容,咬牙切齒,天崩地裂。沖突也確實爆發(fā)了,據(jù)在場六七人內容一致的說法是,那一天,孫桂枝當眾面對馬文才,從他買給她的坤包里抽出剪刀抵住脖子,要求給她一個明確的說法,否則“我現(xiàn)在就死給你看”。六七人都其言鑿鑿地證明,剪刀鋒利處有血花滲出。馬文才當即軟了下來,連說三遍“完了再說”。
男人就是男人,馬文才的緩兵之計完勝?!巴炅恕币簿屯炅?,還“再說”什么?!袄ぐT”事件以后,興趣逆反的馬文才反而顯性地跟李月琴好起來,而且與李守常倆人越走越近,甚至到了“李守常說一,馬文才不說二”地摟脖抱腰的地步。至此,全村七成的種稻戶,都陸續(xù)地愛戴起了李月琴。作為七成之一的孫總茂,更像是因禍得福,異常欣慰地由終日悶悶不樂變得性格開朗,他確信雖然馬文才甩了孫桂枝,但他能感覺到在馬文才那里,買賣不成仁義在,老情分未減,至少排在七成人家里邊的最上游。
“得了王所長,不用聊時間太長,坐也不用坐了,我現(xiàn)在就把李守常給你帶來?!瘪R文才擦了把汗,將只抽了一口的煙扔在水泥地面上,挺長一大截,用腳狠狠踩滅,轉身跑出王木多辦公室。
下午時分,天空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隨風飄灑在窗戶玻璃上的雨絲像蒙上了一層霧,又一陣風過玻璃就又清晰了。本來就涼颼颼的,這下更涼了。
王木多披上外衣,叫來馬伯樂。馬伯樂渾身上下哆哆嗦嗦的,略顯夸張,問王木多打算怎么個抓捕方案。王木多說:“就憑所里這幾個人,這么短時間去大海撈針那無異于臭棋簍子,過一會兒李守常自己就會找上門來。”馬伯樂對王木多的話一點兒也不懷疑,朝他豎了豎大拇指,然后問是不是要把孫總茂一起抓過來。王木多說:“是要把他弄來,但不是抓,是調?!瘪R伯樂領會兩個動詞的差異,說這事交給他就是了,說完轉身走了,途中還特別打了個冷戰(zhàn)。
門口,馬伯樂跟內勤潘紅差點兒撞了個滿懷,她來通知王木多,縣里臨時召集開會,內容是推進落實為群眾辦實事的,要求派出所主要領導參加。王木多說那剛好讓教導員去,這個會他參加不上。
潘紅答應著轉身離開。王木多看了看她的背影,看到她的兩只褲腳都埋了咕汰的,皮鞋也沾著泥巴,心想這孩子造的,這一定又是去哪個村干活了,該每人發(fā)雙靴子,再發(fā)個手杖。這當兒,馬文才把李守常領到了門口,眼見王木多臉沖著門,兩眼發(fā)直跟尊佛像似的,搞不準這門該不該敲了。王木多突然騰地一下站起來,嚇倆人一大跳。
王木多招手讓兩人進屋,然后指點著長條椅,示意落座。馬文才走在前頭,輕輕地坐下,一左一右往下抻了抻褲子,咳嗽了一聲。李守常跟著走過來,站到馬文才身旁立那兒了。王木多看到,這兩個人的頭發(fā)眉毛上都毛茸茸地沾著水星。馬文才說:“李守常你倒是坐下啊,王所長不‘打兌’站客。”
“他站一會兒行,這兩天又躺又歪的逍遙。”王木多坐到椅子上,“直接跟你說了吧,你家的牛孫總茂賣了兩萬三?!?/p>
“哎呀,賣得不賤?!瘪R文才看了看李守常,“這陣子生豬生牛都掉價。”說著伸出手想拍一下李守常的屁股,很快又把手縮回去,“這跟你也沒啥關系了?!?/p>
“關系大了?!蓖跄径嘁谎瞿?,“兩萬三,數(shù)額夠了。”
李守常一聽這個,頓時反過味來。他猛地抬起一直半耷拉著的腦袋,嘴里囁嚅著說:“王所長我反思了,我干錯事了?!蓖跄径啾强壮鰵夂吡艘宦?,說:“你要是跟我拍桌子瞪眼,我還真拿你當個爺們兒,你應該跟我辯論,牛是你自己家的,又不是公家的???在自己家是喂料,在別人家也是飲水?。孔约杭业臇|西,自己說了算?。磕阏Σ晦q論呢?”
馬文才瞪著眼睛一會兒看看王木多,一會兒看看李守常,他覺出這事兒要大。誰都知道這個王木多,你聽著他跟你講話,你都來不及細品,聽起來如果像是有道理,那就一定沒道理;聽起來如果像是沒道理,那一定就是他要講的道理。但是,剛才這段話,聽著既沒道理,又滿是道理,那八成是要壞菜。
“王所長你別說了?!崩钍爻1翘榱髁讼聛?,真哭了,聲音低垂又厚重,完全是一種膛音,“我不是糊涂人,那牛不是我給的,是賭博輸?shù)?。?/p>
“哎呀,沒看出來啊?!瘪R伯樂扯著孫總茂走進屋,用力把他推到墻角,“李守常你咋凈說明白話,辦糊涂事呢?”
馬伯樂繞過李守常,走到辦公桌前,伸手從王木多煙盒里捏出一支煙,點著,然后坐到馬文才身旁,蹺起二郎腿說:“什么叫賭博?從根上說,物質上講,能量守恒:賭博之前,它們都在;賭博之后,它們也都在,只是發(fā)生了位移。無論它最后到了誰的兜里,錢還都在。但是,雖然都是自愿的,愿賭服輸,問題就在于,誰都非常想用自己兜里的錢去把別人兜里的錢搞到自己的兜里,而不是非常想讓自己兜里的錢跑到別人的兜里,那樣的話……”馬伯樂聽到王木多咳嗽了一聲,轉臉觀察王木多。王木多一臉嚴肅,仰頭示意馬伯樂繼續(xù)。馬伯樂轉過臉,忘了要說啥,就接著說,“你看那牛,表面上看,是你李守常家的牛被牽到了孫總茂家,但問題就在于,你李守常本來想用自己家的牛把孫總茂家的牛搞到自己家,結果反而被孫總茂用他家的牛把你李守常家的牛搞到他家,這樣一來……”馬伯樂咳嗽了兩聲,臉憋得通紅,“這樣一來就是賭博了?!?/p>
“我聽懂了?!瘪R文才興奮地站起來,“那數(shù)額,就不是一頭牛了,是兩頭。四萬六。”
“我家那頭賣不上兩萬三,過口了?!睂O總茂在墻角冒出一句。
“你滾一邊去?!瘪R文才大叫道,“你還敢說話?你他媽手里掐著三個A,保贏的牌,差不多就得了唄,押啥牛啊?!闭f著他轉過臉看著王木多,“王所長,我看要拘就拘他。”
李守??拗屏送岂R文才:“我掐著三個K,也不信他真就是三個A?!?/p>
“你也是該!這三個K就是人心不足,蛇吞……”馬文才還想接著說,被坐著的馬伯樂一腳踢中腳后跟,也就住了嘴。
“要不要點兒臉?”馬伯樂高聲喝道,“上這兒來談論撲克牌來了,三個A三個K的,一個個的。要不是所長一直壓著,這兩年我都拘你們五次了?!?/p>
這時,王木多開口說話了。聲音不大,但房間內一下子就安靜下來。王木多說:“大家說的都挺好,特別是伯樂副所長,說得很透徹,但估計有人未必能聽明白。沒關系,回頭伯樂副所長專門下去,挨個村走一走,做做普法宣傳。理不辯不明,這樣一說,道理就明擺著了。繁花鎮(zhèn)派出所管轄的這幾個村子,人不多,事不少,尤其是玩撲克玩麻將這事,最招人膈應,必須要治理。但是,如何治理是我的事,我不會跟你們講。”說到這兒,王木多點名李守常,說:“李守常我饒不了你就在于,牌局上倆大老爺們兒杠不杠的我沒興趣,但是,事情搞砸了,難道結果沒辦法扭轉、性質沒辦法改變嗎?當然都有,但你逃了。從家庭角度,結果不努力去扭轉,你叫逃避;在我這里,性質不努力去改變,你這叫逃跑。聽懂了嗎?”然后,又招手把墻角的孫總茂叫到辦公桌前說,“孫總茂我更饒不了你就在于,牌局上倆大老爺們兒杠不杠的我還是沒興趣,我想說的是,你比逃避和逃跑還可恨,為什么我特別惱怒你賣牛?你一步一步地,把你倆的賭氣變成了真正的賭博。聽懂了嗎?”
“你倆都他媽聽懂了嗎?”王木多突然抬高嗓音,“我現(xiàn)在就簽字把你倆拘起來,夠不夠?”
李守常從王木多第一句問話開始就一直點頭,所以針對兩句問話的點頭,連在一起了。孫總茂可能還在琢磨王木多為什么惱怒他賣牛,所以一時沒反應過來,當馬文才踢了他一腳,他才趕緊連連點頭。
“那么,孫桂枝夠不夠?”王木多拿起煙盒甩出一支煙,點著,瞇著眼睛抽起來,不說話了。
馬伯樂想了想,站起來一拍桌子:“她去牽的牛,就是同案犯?;蛘哒f,她不牽牛,可能也就哈哈一笑了事了。她最該拘!”
孫總茂一聽,猛地一抬頭:“王所長,馬副所長,你們都不用動,我去把這個娘們兒帶來,算個自首就行?!?/p>
“我跟你去!”馬文才扯著孫總茂的脖領子就要往外走。
“得了?!蓖跄径噍p聲叫住他們,“孫桂枝比你們都聰明。孫總茂你回去把剛才這里的情況講給她聽,她自己就知道咋辦了?!?/p>
王木多接著布置:“孫總茂你回家之前,帶李守常去鄭大屁股那里,如果帶了卡,半道上把兩萬三取了,退給鄭大屁股;如果沒帶卡,就先把牛賒出來,回頭再給他錢。鄭大屁股要是反對,就說這都是我說的?!睂O總茂和李守常齊聲說了句明白,轉頭要走,又被王木多叫?。骸拔疫€沒說完呢,從鄭大屁股那兒出來,你倆牽著鋼蛋,步行回村里。一步一步走,要是圖省力用車拉,別怪我不客氣。”倆人這才互相推搡著,出了屋。
辦公室靜了下來。馬伯樂和王木多先后坐回原處,剩下馬文才看看這個,瞧瞧那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過了大約一分鐘,馬文才磕磕巴巴地說:“我知道,你們找我,不光是因為我撒謊。信兒,是我,給孫桂枝報的?!?/p>
馬伯樂沒明白咋回事,看了眼王木多。
“該干啥干啥去吧?!蓖跄径喑R文才一擺手,“你最不是啥好餅。”
小食堂開餐前,王木多跟教導員談論縣里下午的臨時會議。末了,教導員問王木多打算怎么處理紅旗村這起賭博案。
王木多長吁一口氣說:“賭博呢,上綱上線地講,關于這東西,特別是農(nóng)村這種地方,還真是要在遵守法律、把握政策的基礎上靈活掌握。我們總念叨要注意執(zhí)法的社會效果,但遇到具體問題就又一股腦都忘到腦瓜子后頭了。再往大了講,罪與罰這東西,咱官話說,要考慮出發(fā)點和落腳點,說白了呢,就是咱們得琢磨到底啥叫罪,啥程度的危害需要咋罰,而且罰的目的到底是啥,要我看應該是罰了以后最終要讓他們長啥記性,知道以后該咋做人。要不然,都是整擰歪了:無論你執(zhí)法執(zhí)得有多么合乎法條,有多么威風凜凜,往淺了說是為了執(zhí)法而執(zhí)法,往深了說正是一種不負責任,往更深了說反而是一種危害都不為過。”
教導員一年前從縣局宣傳科調來任職,是學哲學專業(yè)通過省考入警的大學生,聽了王木多這番話,他沖著王木多連豎大拇指:“今天下午你要是不忙,這個會議正該你參加,我覺得你講得比他們誰講得都好?!?/p>
王木多哈哈一笑:“你這大學問就別恭維我了。得了,我估計紅旗村那邊該給我打電話了?!?/p>
孫總茂的來電,正是壓著王木多說話的尾音打進來的。
王木多聽著手機,一陣嗯嗯嗯,一邊嗯一邊攬著教導員走出辦公室。到了走廊,王木多摁掉手機,說他要帶馬伯樂去趟紅旗村,教導員說:“整吧,我全力支持你?!蓖跄径喔呗暯旭R伯樂:“備車!”馬伯樂在辦公室高調應答:“好嘞!”
一叫一答,聲音空曠悠遠,久久回蕩。
路上馬伯樂駕駛著汽車,問王木多為啥那么重視那頭牛不能被殺。王木多說:“你是老師你還問我,你下午講授的那套位移理論,可別光是嘴皮子功夫啊。先不說牛,先打個比方,一個人正手持一把刀對準另一個人,我們是盡全力阻止他捅進去,從輕處罰呢,還是等著他捅進去,然后嚴厲處罰呢?”馬伯樂突然大叫,由于聲太大嚇得王木多騰地往后閃身。馬伯樂說:“懂了懂了,牛還在,無論拴在誰家,他們農(nóng)民之間整巴整巴就能拉倒了,變成兩摞錢就變味了。”
“變成錢也不是就退不回去,但一定不行。其實,牛再牽回李守常家,也不咋行。得了,反正這事就這么整了。我沒學問,不是專家。”王木多幽幽地說,“可鋼蛋是一頭小神牛啊,李月琴真不能沒有它?!?/p>
“所長你這個人,”馬伯樂興奮得直拍方向盤,“你這個人是真好啊?!?/p>
車子開到孫總茂家大門口,兩口子站在那兒等著呢。
院子里挑著桿掛著大燈泡,明顯能看出孫桂枝滿眼的淚。車剛一停下,她就小跑著迎上來,一把抓住王木多的手:“王所長我全懂了,他們這倆大老爺們兒都是混球。尤其是我,更混?!?/p>
王木多抽出手,笑了笑:“我還琢磨,你會不會拿把剪子迎接我呢?!?/p>
孫桂枝騰地紅了臉,轉過臉抬頭看天,這個女人還真是挺好看的。王木多的目光從孫桂枝的臉轉向院子,看到牛棚里鋼蛋還是拴在孫總茂家的牛旁邊,低著頭吃草料。
孫總茂順著王木多的視線看了看牛:“我的卡就在兜里,錢退給鄭大屁股了,又多給他二百牛飼料和油錢,他沒收?!?/p>
王木多仍然看著牛:“你跟李守常牽回來,沒直接牽他家去啊?”
孫總茂回答說:“你沒那么說,我倆沒敢。”
在馬伯樂的高聲大笑中,孫桂枝又伸出手扯住王木多的衣襟:“這牛得我牽,得我給人家還回去。算不算自首,王所長你說了算?!?/p>
孫桂枝牽著牛走在前頭,三個人跟在后面,很快就到了李守常家大門口。遠遠地,大家都看到李月琴站在那兒了,至少間歇性地提了三次褲子。
孫桂枝走到李月琴跟前,把牛韁繩遞給她:“快把你家鋼蛋領家去吧,姐們兒對不住你啦?!?/p>
話音剛落,倆女人嗚嗚哭上了。
這一哭,馬伯樂受不了了,臉一扭抹上眼淚了。
王木多歪過頭,問孫總茂:“你咋還打上媳婦了呢?”
孫總茂愣眉愣眼地說:“我跟李守常走一路,說到你上午給孫桂枝唱《打金枝》來著,說著說著我就悟道了。沒事,就是用拳頭。一邊打我一邊說‘打金枝’,她就沒敢還手?!?/p>
王木多嘴一歪,樂了。他沖著正在拴牛的李月琴高聲問:“怎么不見李守常啊?”
院里高聲回應:“在里屋哭呢。他猜出鋼蛋得回來,哭半天了?!?/p>
王木多拉了一把馬伯樂的胳膊,損他大老爺們兒淚窩子太淺,吩咐他去小賣店買副撲克牌。馬伯樂正要去,孫總茂攔住馬伯樂說:“王所長你要撲克干啥,李守常家應該就有。”
王木多說:“走,你們帶我進去,找李守常去,這事打死你們也不能說出去。只是,撲克牌得動動手腳。”孫總茂眼睛一亮,說明白了,但指定是他最后一次,再玩就是全中國人的孫子。
在李守常家里屋,在王木多、馬伯樂的見證下,孫總茂跟李守常玩了一把“炸金花”。之前講好的,就玩一把,啥也不押,就比大小。
于是,在兩個人同時翻牌的那一刻,大家同時看到,李守常贏了孫總茂。牌面不是什么三個A、三個K,反正李守常是真贏了。
放下牌,李守常仰著一張胡子拉碴的臉,放聲大哭。那哭聲好像把外邊的樹葉都震落了。
責任編輯/張璟瑜
插圖/馮功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