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德岷
《華陽國志》是晉代著名史學家常璩畢一生精力撰寫的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地方志專著,記載的是四川、云南、貴州全境以及陜西、甘肅、湖北部分地區(qū)的歷史、地理、人物、經(jīng)濟文化,因其地處華山之陽而取名《華陽國志》。該書體制完備,內(nèi)容豐富,考證確鑿,史料可靠,是研究古代西南地方史和西南少數(shù)民族史以及蜀漢、成漢史的重要史料。
其自成書以來,一直受到歷代學者的高度評價和推薦。唐代著名史學家劉知幾在《史通·雜述》中說:“郡書者,矜其鄉(xiāng)賢,美其邦族,施于本國,頗得流行;置于他方,罕聞愛異。其有如常璩之詳審,劉之該博而能傳諸不朽,見美來裔者,蓋無幾焉?!北彼螌W者呂大防在《華陽國志序》中贊為:“蜀記之可觀,未有過于此者?!庇萍际穼W者李約瑟在《中國科技史》中譽之為“中國地方志中一顆耀眼的明珠,是中國古代文化遺產(chǎn)的精華之一?!逼湎鑼嵉氖妨细鼮榉稌系摹逗鬂h書》、裴松之的《三國志注》、李膺的《益州記》、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以及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等大量采用。《華陽國志》被譽為? “方志初祖”是當之無愧的。
《華陽國志》不僅是一部史學價值巨大的史著,其文學價值也是十分耀眼的,其文學性大大增強了該書的形象性、生動性和可讀性;可惜至今對其文學性的論述,尚不多見。本文略作闡述如下。
一、神話傳說闡釋了民族的創(chuàng)世與發(fā)展
神話是遠古先民集體的口頭創(chuàng)作,表現(xiàn)了先民對超能的崇拜以及對理想的追求。馬克思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里說:“任何神話都是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奔词钦f,神話是通過人民的幻想用一種不自覺的藝術方式加工過的自然和社會形態(tài)。傳說是民間長期流傳下來的對某些人、事的敘述與評價,有的是特定人事的演繹,有的是虛擬的。神話是傳說的故事原型,傳說是神話的具象化;神話具有非理性的色彩,傳說則蘊含著人間的行為準則。二者有一定的區(qū)別,但又密切地聯(lián)系在一起。在“常志”里,作者多處采用神話傳說來追溯民族的起源和創(chuàng)世的業(yè)績。比如,《巴志》中引用東漢初年的一種讖書《洛書》說:“人皇始出,繼地皇之后,兄弟九人分理九州,為九囿。人皇居中州,制八輔。華陽之壤,梁岷之域,是其一囿,囿中之國則巴蜀矣?!比嘶?、地皇均為遠古神話傳說中的人物,歷來所指不一,這段引文追溯了巴、蜀兩族的起源及人皇對巴、蜀兩地的治理?!妒裰尽分羞€有關于杜宇化鵑;魚鳧王田于湔山,忽得仙道;石牛便金;武都一丈夫化為女子,美而艷,蓋山精之說;五婦冢山;李冰治青衣沫水時,鑿山崖,“水神怒,冰及操刀入水中與神斗”等記述,特別是《南中志》中關于夜郎竹王和哀牢沙壺的神話傳說最為完整。這兩則神話傳說既說明了夜郎族和哀牢族起源于神竹與神木,以及后來稱王者對夜郎和哀牢的治理,更表明夜郎、哀牢兩族對竹、木的崇拜,是以竹木為圖騰的民族。
二、歌謠表達了先民的真實情感與對民族精神的贊頌
詩言志,歌詠情。歌謠是先民口頭傳承下來的最早的詩歌。所謂“謠為民聲,聽謠知政”,歌謠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常常用以揭露和批判社會的不平與丑惡,抒發(fā)自己的愛恨情仇以及對民族的共同愿望和對信仰的贊頌。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常璩在《華陽國志》里采用民間歌謠21首,其中《巴志》13首,《漢中志》1首,《蜀志》2首,《南中志》1首,《大同志》4首,《李特雄期壽勢志》1首?!栋椭尽犯柚{最多,是因巴人自古以來就是能歌善舞的民族?!栋椭尽份d周武王伐紂巴人參戰(zhàn)時,“巴師勇銳,歌舞以凌殷人”。到春秋戰(zhàn)國時,巴人的歌謠更是盛傳于楚地,《古文觀止》載《宋玉對楚王問》,在楚都郢唱“陽春白雪”之歌,“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shù)十人”,而唱“下里巴人”之歌,“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千人”,可見常璩多采錄巴人歌謠是十分自然的。這21首歌謠集中展現(xiàn)了各族先民的史事、情感、愿望、意志與精神。
(一)表現(xiàn)巴人質(zhì)直好義的民族性格和敦厚好德的民族精神。比如《巴志》載:“川崖惟平,其稼多黍。旨酒嘉谷,可以養(yǎng)父。野惟阜丘,彼稷多有。嘉谷旨酒,可以養(yǎng)母?!薄叭赵旅髅鳎辔┢湎?。誰能長生,不朽難獲。惟德實寶,富貴何常。我思古人,令問令望?!边@些歌謠表現(xiàn)了巴人質(zhì)直好義、土風敦厚、好古樂道、敦厚好德的民族性格和精神。
(二)揭露和控訴封建統(tǒng)治者敲詐勒索,橫征暴斂的罪行?!栋椭尽份d:“狗吠何喧喧,有吏來在門;披衣出門應,府記欲得錢。語窮乞請期,吏怒反見尤。旋步顧家中,家中無可與。思往從鄰貸,鄰人言已匱。錢錢何難得,令我獨憔悴。”這首飽蘸血淚的歌謠,深刻地揭露了貪官污吏的貪婪與兇殘,展現(xiàn)了老百姓在徭役重賦之下的悲慘命運和強烈的控訴。
(三)表彰剛直不阿、敢于勸諫、為民減負、體恤百姓的良吏。如,巴郡人陳禪,漢安帝時任漢中太守司隸校尉,嚴明正直,敢于勸諫。永寧元年(公元120年),撣國(今緬甸)獻音樂及幻人(魔術師)獻技,吐火肢解,易牛馬頭。安帝一直過著好逸荒淫的生活,時與群臣共觀。陳禪獨拒往視,還直言反對。巴人作歌謠贊之:“筑室載直梁,國人以貞真。邪娛不揚目,枉行不動身。奸軌辟乎遠,理義協(xié)乎民?!保ā栋椭尽罚τ谀切╆P愛百姓、體恤民苦的官吏,老百姓又作歌謠進行贊頌。如新都人王渙字稚子,擔任河內(nèi)郡溫縣令時,使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百姓以歌謠頌他:“王稚子,世末有,平徭役,百姓喜?!保ā断荣t士女總贊·中》);東漢綿竹人縣令閻憲,政治賢明,不僅減輕百姓的徭役賦稅,還善于“以禮讓為化”,令社會風氣大為好轉(zhuǎn),百姓以歌謠贊之:“閻尹賦政,既明且昶;去苛去辟,動以禮讓?!保ā断荣t士女總贊·下》)漢順帝永建年間(公元126—132年),巴郡太守吳資體恤百姓,輕徭薄賦,遂使全郡“屢獲豐年”,百姓以歌謠贊頌:“習習晨風動,澍雨潤禾苗。我后恤時務,我民以優(yōu)饒。”(《巴志》)這些歌謠是老百姓愛憎情感和心聲的直接表露。
(四)歌謠記載了華陽地區(qū)的史事,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如,漢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西漢朝廷分割巴蜀,設置廣漢郡(今四川綿陽地區(qū)及溫江、南充兩地區(qū)各一部分)。漢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又置犍為郡(今四川內(nèi)江、樂山、宜賓三地區(qū),以及貴州畢節(jié)、遵義和云南昭通地區(qū)各一部分),其中除云、貴之地外,其余都是巴郡、蜀郡分出去的。常璩引歌諺加以說明:“分巴割蜀,以成犍廣?!保ā栋椭尽罚┰偃缧⑽鋾r,“通博南山(今云南永平縣),渡瀾滄水、耆溪(今怒江之流),置巂唐(今云南云龍縣)、不韋(今云南保山市)二縣”。這段史事,常璩則采用“ 漢德廣,開不賓。渡博南,越蘭津。渡蘭滄,為他人”(《南中志》)的歌謠來加以說明。
常璩在《華陽國志》里采用民間歌謠來敘事,說理,言情,述志,開創(chuàng)了以文學筆法來寫“史志”的先河,為“史志”的撰寫提供了一條新的思路。
三、揚善懲惡和為先賢士女塑像
在《華陽國志》里,常璩秉著“博考行故,總厥舊聞; 班序州郡,區(qū)別山川;憲章成敗,旌昭仁賢; 抑絀虛妄,糾正繆言;顯善懲惡,以杜未然”的宗旨,除排列各州,區(qū)分山川,絀虛妄之文,糾荒謬之言外,更突出仁人賢士,揚善懲惡,為眾多先賢士女塑像。
(一)廣搜博采,人物眾多。常璩在《華陽國志·序志》中自述,他“援筆執(zhí)素”,不顧“流離困瘵”(?。?,“方資腐帛于顛墻之下,求余光于灰塵之中”,雖“磨滅諸多”,但仍有眾多人物入列。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除各“志”綜述中的人物外,僅《先賢士女總贊上、中、下》三卷中計有:蜀郡士女55人,巴郡士女(缺),廣漢士女57人,犍為士女30人,漢中士女34人,梓潼士女18人,共194人;《后賢志》中計有:27人,《益梁寧三州先漢以來士女目錄》和《益梁寧三州兩晉以來人士目錄》中的人物計有333人。《華陽國志》共評人物計554人。常璩在《益梁寧三州西晉以來人士目錄·撰》中說:“凡此人士,或見《漢書》,或載《耆舊》,或見郡記,或在《三國書》,并取秀異,表之斯篇。”可見常璩廣采博咨之眾,深入查訪之多。這種潛心篤志于史學之精神,令人驚嘆與崇敬。
(二)詳略有別,各具風采。首先按職務、職業(yè)、成就或操守進行分類,計有:政事、德政、經(jīng)治、太守、常侍、侯伯、將略、尚書、隱遁、義士、高尚、美秀、節(jié)士、義烈、文學、道德、至孝、忠正、壯烈、文才、善績、述作等上百種;其次,有“洪伐弘顯者并附載者齊之”,即事跡突出顯著的人物,列小傳以詳記;“但見名字而不詳其行故,或以有傳無珍善,缺之。以副直文,為實錄矣”,即事跡不突出、不完備的人物,則缺或只列名字。比如《后賢志》中的人物均有小傳和事跡的介紹,《先賢士女總贊》中的人物事跡則少得多,而“益梁寧三州”先漢及兩晉以來士女、人士目錄中則只列人名、籍貫、職務,不見行故事跡。盡管如此,但人物的個性風采在“高尚”“仁義”“忠正”“美秀”等的“品題”中均作了提示。
(三)眼光獨具,為婦女立傳。自從孔子提出“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論語·陽貨》篇)之后,隨著儒學的不斷發(fā)展,逐漸形成了“三綱五常”的等級觀念和男尊女卑的倫理道德,婦女一直處于男權社會的底層,為人所忽視。常璩卻沖破這一思想藩籬,為婦女立傳。他在《華陽國志》的“先賢士女總贊”和“士女目錄”中贊頌蜀、巴、廣漢、犍為、漢中、梓潼六郡婦女49人。她們可分為以下幾個類型:
1.孝惠賢淑型,計有13人。這類婦女賢惠忠孝,多有淑德,在家孝敬父母,出嫁侍奉公婆,尊重丈夫,終日操持家務,不倦于子女的教育培養(yǎng)。如廣漢郡王遵之妻張叔紀,“至有賢訓,事姑以禮。……少則為家之孝女,長則為夫之賢婦,老則為子之慈親。終溫且惠,秉心塞淵”的淑女賢婦。紀常,江原常侍常洽女,其父遇害長安,二兄皆歿。她遣父的門生翟登、張順去迎喪。時寇賊蜂起,晝夜悲哀,二人終將迎還,“時人皆以紀常精誠所感”也。
2.堅守貞節(jié)型。女子品行端正,未嫁而能自守,謂之貞;已嫁從一而終,夫死而不改嫁謂之節(jié);遇暴凌辱以死相拒,或夫死自盡殉身謂之烈。在封建社會,這種貞節(jié)觀長期成為束縛婦女的精神枷鎖。這類貞節(jié)之女自然得到常璩的關注,計有34人。如元常、靡常、紀配、周度、貢羅、李進娥等,不惜自殘或自殺以明志,或“斷發(fā)割耳”“引刀割喉”“斷指明情”“祝刀誓志”“自沉于水”“不食而終”“自縊而亡”,以示清白忠貞之身。
3.才能卓異型,計有2人。一是《先賢士女總贊中》之陽姬,出身寒門,但卻敢于到尚書郎面前為父抗爭,最后洗雪了父親的冤屈。二是《后賢志·李毅傳》中寧州刺史李毅抗拒叛軍,“薨于窮城”之后,其女李秀,有才智,被州“文武推領州三年”,為保一方平安,建立了功績。
這些婦女為維護自身貞操,堅守忠貞信念,繼承父志表現(xiàn)出的果敢決絕之勇氣、采取方式之壯烈,實世之少有,不愧為巾幗之典型。
四、文學語言準確、鮮明、生動
語言是文學的第一要素。(高爾基)語言是一切事實和思想的外衣,著作者理應精挑細揀恰切的語言來敘事、議理、述志、抒情。《華陽國志》雖然是“史著”,但作者常璩不像一般的史家,只是平靜地述說史事,而是采用準確、鮮明、生動的語言來述史、寫人、言情、狀物,從而增強了《華陽國志》的文學色彩。
準確,字、詞、句規(guī)范、簡練恰如其分地表情達意?!度A陽國志》中每“志”后面的“撰曰”就是準確語言的范例,比如《巴志》的“撰曰”:“巴國遠世則黃、炎之支封,在周則宗姬之戚親,故于《春秋》班侔秦、楚、示甸衛(wèi)也?!倍潭桃痪?,就把巴人的遠祖是黃帝、炎帝的支系,與周王室有姻親關系,所以在《春秋》里才會將巴國與秦、楚同列,隸屬于周王朝的九服范圍之事,交代得清清楚楚。
鮮明,明白流暢、突現(xiàn)客觀事物的特征。如對各民族的描述,巴人“質(zhì)直好義,土風敦厚”(《巴志》),蜀人則“君子精敏,小人鬼黠”(《蜀志》),牂柯郡之民 “少威棱、多懦怯”,“俗好鬼巫,多禁忌”(《南中志》);又如對望帝的記述:“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務農(nóng),一號杜主?!邍Q王,杜宇稱帝,號曰望帝,……其相開明決玉、壘山以除水患。帝遂委以政事,法堯、舜禪授之義,遂禪位于開明,帝升西山隱焉。”如是,便鮮明地表現(xiàn)了望帝的賢能政績,遂為巴蜀之民常祭之由。
生動,具體形象、可感可觸。如《蜀志》中對“五婦冢山”的描寫:“惠王知蜀王好色,許嫁五女于蜀,蜀遣五丁迎之。還到梓潼,見一大蛇入穴中,一人攬其尾掣之,不禁,至五人相助,大呼抴蛇,山崩。時壓殺五人,及秦五女并將從。而山分為五嶺,直頂上有平石。蜀王痛傷,乃登之,因命(曰五婦冢山)?!蔽闹械臄埳?、抴蛇、山崩、人死的情節(jié)具體清晰,如在目前。
總之,《華陽國志》準確、鮮明、生動的文學語言,隨處可見。常璩由此開創(chuàng)了以文學筆法撰寫“史志”的先例。富有審美價值的《華陽國志》確系“方志之初祖,文采亦裴然”的史著,為后來的史學著作鮮有企及的。
作者:重慶工商大學教授(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