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曉華
(鎮(zhèn)江市高等專科學校人文與旅游學院,江蘇鎮(zhèn)江 212028)
歷史上大運河是輸送漕糧到京師的主要通道。漕糧是封建制國家維持運轉的糧食保障,明朝大學士徐階在其《漕運新渠記》中稱:“國家建都燕薊,百官六軍之食咸仰給于東南。漕運者,蓋國之大計也?!泵髑鍍纱匿钸\面臨多方面的問題,史書記載浩繁。相較于史書記載,作為文學的明清小說具有語言通俗、故事性強、容易接受等特點,且多現實主義作品,反映社會全面而深刻。文史互證可補史闕。通過研究發(fā)現,明清小說中關于江南漕運的問題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明清時期江南是重賦之地。據史料統(tǒng)計,明代的漕糧數額,宣德年間最高時達到674萬石,成化年間規(guī)定了歲運400萬石的常額,主要征自南直隸和浙江,約占全國漕糧的六成。此外,還有白糧約21.4萬石,由蘇州、松江、常州、嘉興和湖州供納。[1]這些是額定的數量,征收時還要考慮運工損耗和其他各項附加費等。這使得東南財賦重心地區(qū)百姓負擔很重,東南農村經濟破壞嚴重。
明清小說里,多有江南一帶因賦稅家破人亡者。陸人龍是明代著名的小說撰寫者、評點者和刊刻者,他的話本小說集《型世言》中《八兩銀殺二命,一聲雷誅七兇》敘述了蘇州農民阮勝一家的悲劇,阮勝全家人每日辛苦勞作,卻因為“蘇松稅糧極重,糧里又似老虎一般嚼民”,妻子被迫改嫁,阮勝與母親皆被害死。書中嘆道:“嗟晴苦雨愁滿懷,直是勞心復勞力。布為他人衣,谷為他人殖。”陸人龍作為刻書商,他的小說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
謝肇淛《五雜俎》中寫道:“三吳賦稅之重甲于天下,一縣可敵江北一大郡,破家亡身者往往有之。”歸有光曰:“凡今之選為令吳中者,人之憂之,未嘗不以賦稅之難。夫以天下財賦,悉在東南,欲其辦集,誠難矣。田租之入,率數十倍于天下……此皆生民之膏脂也?!盵2]馮夢龍也提及明代縣令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收繳錢糧。袁中道《珂雪齋集》云:“千古中原路,蕭條似大荒。朝廷急賦稅,刺史嘆流亡。”明代松江府戲曲家何良俊在《四友齋叢說》中道:“自(嘉靖)四五十年來,賦稅日增,徭役日重,民命不堪,遂皆遷業(yè)。今一甲所存無四五戶,吾恐地方將有土崩瓦解之勢矣!”[3]明末遺民文秉在《烈皇小識》中記載“是歲(1641),江南大旱,自春及夏無雨,高區(qū)竟未及插蒔,貧民嗷嗷……各縣苛征漕糧如額,斗米至三錢,民不堪命?!弊髡呶谋俏尼缑鞯乃氖缹O,此筆記小說系其隱居山林時,與舊友交游而一一記述。
這些記述都反映了江南漕賦過重致民力枯竭、百姓流離失所的悲慘狀況。
清代漕糧征額沿襲明制,江南蘇松常鎮(zhèn)太和杭嘉湖仍是主要征收區(qū),占全國份額的61%。[4]雖然數額與明朝相當,但是自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黃河完全由淮河入海后,江蘇境內大河眾多,水災頻繁,到清朝時更是泥沙淤積、河床高抬,河道工程也年久失修,導致連年災害,民生艱難。晚清小說《林公案》[5]詳細記錄了清代道光年間江蘇因漕賦過重致國弱民貧的情況,“江蘇為產米之區(qū),漕額為各省之冠,但每年實征漕銀總數,水旱調勻的大熟年成,只有八成半,遇到水旱災荒,只有五六成?!泵袂泛品保搨劾?,年復一年,漕額越大的州縣,虧墊越多,且有一批胥吏把持。林公只好設法挽救,嚴查舞弊的胥吏,最大限度地給百姓實惠,遇災荒年份,則努力奏請蠲免。盡管如此,漕賦之重和征繳之難依然無解。清代無錫人錢泳說,“蓋農之一事,算盡錙銖。豐收年歲不過每畝一二石不等……加之以錢漕差徭諸費,計每畝所值已去其大半,余者無幾?;蛴鰞礆q偏災,則全功盡棄。然漕銀豈可欠耶?差徭豈可免耶?總而計之,虧本折利,不數年間,家資蕩盡,是種田者求富而反貧矣?!盵6]這幾乎是當時許多小戶的寫照。小說中如此,實際情況更加慘烈。道光年間江蘇省有若干因未能如數上繳錢糧而被參革的縣令,如震澤知縣張亨衢、周恭壽,溧陽知縣周煒、丁在卯等皆因未完漕銀被撤任、革職和追繳,而安東知縣馮立嶸因將漕銀用于當地緊急救災,只落得“人死產絕”,徒給其子留下一萬七千兩錢漕債務的下場。[7]下層官員猶不能保全,小戶之境可想而知。
明末清初鎮(zhèn)江人吳拱宸的小說《鴛鴦針》中多次提到漕船從杭州至天津途中順便載人、并讓搭船人帶米幫工等事,且言來回乘坐便利,幾乎成為慣道,也是江南漕賦重、漕船多、往來頻的表現。[8]
而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明清封建王朝時期,江南一帶商業(yè)興隆,賦稅的沉重也是一個助推力,一些民眾不得不以手工業(yè)或販綢賣布等經商活動來維持生計或買米交糧納稅,明清小說與史籍中多有記載江南人士到沿海一帶貿易、以經商貼補衣食和從湖廣江西一帶米商手中買米的情形。
漕糧既為朝廷經濟命脈,那么運途中翻船或失火至損毀漕糧,或侵占、拖欠漕糧,都是重罪。《鴛鴦針》中寫到杭州府仁和縣的秀才徐鵬子謀了一個在糧船上做幕賓的活路,跟隨糧船進京,原指望吃幾頓飽飯,誰知“不上月余,糧船到了臨清……不期醉了的人忘記吹燈,燈火直燒了船篷……糧船又重滯,急切不能開動……那運官遞了失呈,地方官就拘了他候旨?!薄霸缤硪徇M京問罪哩”。徐鵬子妻王氏擔心丈夫,也搭糧船北上,到了臨清去打聽,有人告訴她:“去年曾有一幫糧船,在這里失了火,運官羈候這里半年。后來,提到北京,坐通天牢去了?!薄耙矇牧藥讉€人……卻不知得他姓張姓李?!边\官因不慎燒了漕糧,第一時間被拘捕,羈押了半年作為朝廷欽犯被押往通天牢,顯見罪重。小說還寫運糧船上管船的李麻子侵占漕糧,被抓獲后即認罪伏法,“情愿就死”,可知也是一樁重罪。后來他得到了已是刑部官員的徐鵬子的搭救,徐鵬子力勸漕船上的運官旗甲等湊錢補上虧空,勿使事發(fā),最后李麻子只是被問了個“雜犯”,“白白的趕了出京”。小說贊揚徐鵬子寬厚仁恕、以德報怨,能為犯了侵占漕糧罪的仇家開脫的高貴品質,卻也保留了當時涉漕案件的一些情形。
明清時期拖欠漕糧乃是大罪。明代小說《說聽》[9]記述了明代正德年間鎮(zhèn)江通判張遠因事被捕入獄,有三位因拖欠錢糧死于獄中化為鵲鳥的長鄉(xiāng)賦(糧長)跪求張遠代為呈狀申冤,而張遠出獄后因害怕未能做到、旋即病死的故事。小說顯示出小民之怨恨。據載,明代的糧長制度始于洪武初,本來是有些好處和特權的代為收運稅糧的鄉(xiāng)官,但是到明中晚期時卻成了民畏之如虎的一個差事,多有因此破家者,只因賦重難收,糧長只好自己墊賠,往往傾家蕩產。晚明筆記中有一個故事,長洲知縣郭波因私憤報復已致仕的朝廷元老劉纓,“編其家糧長七名”,劉纓得知后竟被氣死,而其家也果然因為糧長事敗落,“其孫不能承役,逃離四方,家立破矣?!盵10]
這在明代還只是局限于少數人。清朝順治年間的“吳下錢糧案”波及面就非常廣了?!皡窍洛X糧案”即是因未完成錢糧而起,也稱“江南奏銷案”“哭廟案”等。《研堂見聞雜記》載:順治十七年(1660),吳郡諸生不滿吳縣縣令任某嚴刑收繳漕糧、進而倒賣中飽私囊、賄賂巡撫等的惡行,數百人抗糧哭廟,陳述冤屈和譴責暴政,敦促官員采納建議,嚴懲貪官,這在明朝視為正途的舉動,卻被當時的江寧巡撫朱國治以謀逆罪論處,“即以鋃鐺系諸生,閉之獄……諸生十八人皆械訊,箠數十,夾幾棍,幽系牢中。獄就,駢斬于市”。此案的結果是江南蘇、松、常、鎮(zhèn)四府并溧陽一縣的官紳士子包括吳偉業(yè)等一萬余人被清廷黜革;以金圣嘆為首的文士十八人被殺害,十八人及被牽連的顧予咸家“(被)一一抄沒,男女啼號奔走……縛之無一免”“財盡入官……家人皆流上陽堡”;“江南十案”數百人于辛丑七月“決于江寧市,血流成河,無不酸鼻”。這些大案在清朝的小說中很少見到,即使有也常諱言,只將責任推至貪官身上,但究其實還是清廷對于錢糧的迫切需求和對抗糧哭廟等事件的憂懼難容。直到民初才刊刻發(fā)行的《研堂見聞雜記》記載甚詳,并極諷當時促成此案的撫臣倉皇逃離蘇州的情景:“撫臣朱國治,既以錢糧興大獄,株連紳衿萬余,又殺吳郡諸生一二十人,知外人怨之入骨……(新?lián)犴n世琦)尚未蒞任,朱恐吳人為變,倉猝離任,輕舟遁去,吳中為幸?!盵11]
封建統(tǒng)治者的經濟剝削和政治壓迫令江南百姓備受熬煎。而這些記述只是千百萬農戶的一個縮影。
《醒世姻緣傳》封面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
明末清初小說《醒世姻緣傳》里第五回說到在何處做官好的訣竅:“梁生道:‘老爺說的極是!但不知要哪一方知州?’晁知縣道:‘……這太倉、高郵、南通州倒好,又就近;但地方忒大……況近來聞說錢糧也多逋欠,常被參罰,考不的滿……若是北通州,我倒甚喜。離北京只四十里,離俺山東通著河路。又算京官……你到京再看,若得此缺方好。’”[12]
這段話表明江南漕賦的深重,已對官員的考核產生很大影響,且成為官員選擇何處做官的重要參照。
“朝廷歲漕江南四百萬石,而江南歲出一千四百萬石……江南州縣且日就貧瘠,小民逋負不已,勢必逃亡,逃亡不已,且有不可言者?!盵13]“農民尤其是江南農民不堪忍受,‘眾怨沸騰,紛紛滋事’,鬧漕、告漕、哄倉、毀倉、抗糧乃至起義層出不窮”。[14]清代僅道光年間就有饑民大鬧松江府、蘇州府、常州府案件,句容人民抗漕事件,以及浙江、湖北、河南、安徽等的搶糧和搶劫官府財物案件等。[15]這些具有造反性質的事件在明清小說中敘寫不多。只如明末山東梁山泊的李青山因災荒聚眾在東平湖運河船閘處哄搶漕糧起義的事,宋起鳳《稗說》中有載;《施公案》里有德州殷家堡因水災歉收而搶截漕糧的故事等。即使這些較少的記載,也隱晦地表達出了民憤和民怨。
明清兩代,都城基本設在北京,而財賦重地在江南,運途遙遠,運送成本高。據統(tǒng)計,從嘉慶到光緒年間清政府每年用于河工搶修疏浚等的耗銀從100萬兩到上千萬兩不等,數百萬兩乃是常態(tài)。[16]明清二代“治河方略”卷帙浩繁,不計其數。清代錢泳說,“國家修治黃河,費無所惜,修治運河,費無所惜者,為轉漕故也。漕從何來乎?江、浙之賦為重也?!盵17]蔣攸铦說:“竊照江蘇首以漕務為急……丁力久疲,所領行贈錢糧,本有扣款,而長途挽運,必須多雇人夫以及提溜打閘,并間有遇淺盤剝,人工倍繁,物價昂貴,用度實屬不敷……勢不能不向糧戶浮收?!盵18]被浮收的糧戶是最底層的受剝削者,不論是“數百萬兩”還是“無所惜”的費用,也還是出自老百姓。長途挽運的高成本轉嫁使百姓生計愈發(fā)變得艱難。
盡管如此,運道還是狀況頻出。
運道時常擁堵。明代小說《初刻拍案驚奇》中《烏將軍一飯必酬,陳大郎三人重會》里先說了一個王生出門做生意屢次被盜的故事,王生第二次乘船從蘇州到南京去時:“到了常州,只見前邊來的船,只只氣嘆口渴道:‘擠壞了!擠壞了!’忙問緣故,說道:‘無數糧船,阻塞住丹陽路。自青年鋪直到靈口,水泄不通。買賣船莫想得進?!盵19]王生乘坐的船因此繞道孟河結果遇盜。北運糧船之多,容易造成交通堵塞,運河艱難地發(fā)揮著它本來的功能。而糧船千艘,擠滿運河,也是慣常所見。
漕船爭道搶行。漕糧重運交倉有固定期限,逾期受罰很重;漕船回空時帶有北貨,急于脫手換錢;且船要檢修,下年漕糧要催趲……所以船幫往往爭先恐后,互不相讓。清代小說《林公案》里記載,南漕水手計一百幫,四萬多在冊水手,領四千多號糧船,無一不由江南經過,是為多事之地。林則徐擔任江蘇巡撫,為使糧船減少爭斗和順利回空,親自到鎮(zhèn)江督察:“帶著一班文武隨員,乘轎出胥門,登船取水道向鎮(zhèn)江進發(fā)。那一日,無錫河中船只極多,就中紅旗高插,隨風飄揚的,卻正是糧幫船只?!币蜻\河潮枯水淺,京口沙灘涸露,糧船難以通行,改由橫閘出入。哪知江潮低落,橫閘口也不能進船。于是林則徐指揮各級官員設法將附近運河的積水引灌入閘口,多雇夫役拉船撈淺,正在竭力挽回水勢之時,天又降大雪,糧船皆凍在河中,仍是無法航行。《林公案》寫林則徐多次到鎮(zhèn)江江河交匯處催趲糧船、調解糾紛、制止械斗的故事,與《林文忠公政書》等史料相互參證,多相吻合。
重運牽挽北上。運河地勢高低不同,裝滿漕糧的漕船從江南沿途北上殊多艱辛。清代小說《小豆棚·李五:蓋為運河牽夫立傳》云:“糧艘至,起板迎溜以上,千夫牽挽,聲振斷流,如聞鼛鼓……餓鬼道中,往往托生于此。” 小說中纖夫李五是一個因搶劫被人打殘致有家難歸的賭徒,于走投無路之際才選擇這樣一個營生,備言拉纖之苦。此段雖寫濟寧閘,然觀整個運河一線,從江南至北方,需要纖夫牽挽漕船過閘越壩或在淺水中艱難行進的河段很多,拉纖的都是最底層的勞動者。龔自珍南歸途中在江蘇淮浦看到漕糧北運、船夫拉纖過閘的情景時感慨寫道:“只籌一纜十夫多,細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穈太倉粟,夜聞邪許淚滂沱!”鄒在衡則有《觀船艘過閘》:“一船萬斛重,百夫不得拽……閘吏奉令行,鞭棒亂敲擊??蓱z此民苦,力盡骨復折。”運河上至今有古石橋和古纖道等遺存,如蘇州漕運纖道上的寶帶橋、垂虹橋,紹興的鐵鏈橋、石板纖道等,都是運河上拉纖的遺跡。臺兒莊月河古運道及其沿線的纖夫村古村落,則被譽為“活著的運河”。文學、繪畫、實物和史書等相結合,為后人還原了明清時期這個特殊群體的部分生存狀況。
有的小說里還記述官府為了保障漕道用水禁止百姓用河湖之水澆灌田地而時起爭端的事,并有運河限行等多種禁令,種種困境,無法想象。
明清小說因其容量大,反映社會面廣,具有現實主義精神,近百年來為研究者所看重。古人寫小說往往“以補史闕”,研究明清小說,對于研究明清漕運史是有益的補充。從明清小說中,我們能夠感知到大運河是如何以衰憊之軀常年運載著漕糧,艱難地維持著封建社會的經濟運轉。我們也深刻感受到封建統(tǒng)治階級對江南的剝削和壓迫,以及這種剝削和壓迫給人民帶來的沉重負擔。作為物質的大運河完成了其在封建社會的歷史使命,而作為文化遺產的大運河,則見證了歷史的興衰更替,承載著民族記憶,昭示著過去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