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無所謂卑微與高貴,生命就是生命,都是寶貴的。
想起蟲子,該是始于驚蟄。春雷響動,藏蟲驚醒;蟄蟲驚而出走矣。其實,它們都是些“瞌睡蟲”。即便到了驚蟄時間點,也常“賴床”不起,是睡了一冬,眼皮太沉、身子太重?還是睡久了溫床,弱不禁風(fēng),懼怕不期的倒春寒?
果然,驚蟄當(dāng)日我俯身大地尋了再尋,也未見蟲子的蹤影。可稍不注意,天暖地暄,綠生紅放,蟲子們竟“哄”地不知從哪兒全出來了,讓我吃驚不小。原來,它們也是禁不住塵世誘惑的嘛!蟲子朋友,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之所以稱之為朋友,是因為它們幾十年都是這副模樣,從未變過。貌似仍是兒時那只,可又不是,它看我這只龐然大物也是否眼熟?我看它們?nèi)绯跻?,想必它們看我卻已不再是少年。也罷,既然有老交情,湊前敘敘舊也未嘗不可。時光正好,我愿與你浪費這點兒時間。
即使敘舊,蜂兒也不肯停歇片刻。它是住在村里老張家舊蜂箱的同鄉(xiāng),還是天南海北趕花期至此的來客?我揣度我的,它忙它的。鉆進香艷肥碩的花蕊間,伸長腿腳掃呀掃,沾呀沾,紡錘形的花粉球子墜著,讓它飛得很吃力,連“嗡嗡”聲也不再明快,悶聲悶氣的,招呼也不打,徑直飛回蜂巢釀蜜去了。而后又一只,又一群。我下意識地退后幾步,生怕惹怒這些“小氣鬼”。
其實我并未想冒犯,只因它們太敏感。不就是折了一枝杏花、一串槐花嗎?同是愛花人,值當(dāng)你用毒針刺我?害得我小手兒腫成饅頭,連筷子、鉛筆都握不住,還“嗷嗷”叫著。以至于很多年都不敢去老張家串門兒,更別說偷摘一個李子了。直至那次我生病,張嬸端來一碗香甜的蜂蜜給我,才算平復(fù)了這心結(jié)。“為誰辛苦為誰甜”,還不是是為了我,好吧,原諒你了。
同樣高傲的,還有蝶兒。繽紛嬌花憑風(fēng)而舞,同樣美麗的蝶兒自己便可翩然起舞,勝似一籌。花開縱然驚艷,化蝶更是壯麗。這一過程何時何地完成,從未得見,或許蝶兒也不愿示人,只將美好奉上便是了。如此,蝴蝶更勝一籌,配得上“高傲”二字?!肮碌∨腔?,翩翾粉翅開”(出自唐代李商隱《蝶》)。不論是花樣的,還是純色的;是在花叢,還是在菜園;一舞一歇,一張一翕,皆楚楚動人。
花迷離,蝶迷離,我亦迷離。恰似莊周一般,忽而“栩栩然”如蝴蝶暢然快意,忽而“蘧蘧然”是自己靜立花間。我固然想得沒那么深奧,只是一時沉浸于蝶舞翩躚的美景之中,片刻恍惚罷了。蝶兒越是飄然不定,我越想捕在手上。無奈常是疾走追蝶,最終無處尋它。偶有捕到的時候,縱使沾了一手蝶翅鱗粉也愛不釋手,最終放置盒中,風(fēng)干成標本陪著我。罪過!可留住了美麗,也聊作安慰吧。蝶兒又來,我只靜看“蝶戀花”,沒了一絲捕捉的沖動。
還有蛾,卻沒蝶兒討喜。體型肥碩,色彩黯然,飛起來也沒蝶兒般嫻靜輕盈,“撲棱棱”忽而撞燈,忽而撞窗,是個“愣頭青”。蝶兒向花,與花共美;蛾子趨光,擾了清雅。它是怎么來的,來干什么,我都無心過問。無奈它強行闖入,我也認了。
曾點盞煤油燈或一只蠟燭,坐在昏暗里夜讀,祈愿這一豆燈火照亮我的前路。正當(dāng)專注之時,常有飛蛾忽地沖來,雙翅掃過,扇得火焰抖動;偶爾穿焰而過,火光加劇,原來是燒了蛾翅,“啪嗒”落在桌上,滾動幾下死去。即便有了電燈,不忍其擾的我也常端盆水在燈下,引蛾入水以滅之。我猛然想起了“飛蛾撲火”,并引發(fā)了蛾是自尋死路、自取滅亡之“庸”,還是毅然決然、不怕犧牲之“勇”的思索。有時,玻璃窗外會有幾只飛蛾徒勞地沖鉆,我沖它們苦笑幾下,算是打過招呼,然后忙去,無意再傷它們性命。
蟬也有透明的薄翼,算是飛蟲,但恐是因太過肥胖,總是棲在林梢不動,“微形藏葉里,亂響出風(fēng)前”(出自唐代李世民《賦得弱柳鳴秋蟬》),煩人地“知了知了”叫個不停,叫了整個夏天。蟬始鳴愈噪,預(yù)示夏來;蟬息聲漸咽,宣告夏去。蟬似是夏的主角,別的一切皆成配角。不知它哪兒來的興致和精力,沒完沒了地唱起來,擾了無數(shù)慵懶的夏日午后。逮它不著,哄它無果,也只得由它去了,困得難受了也便睡去。醒來,蟬還在呼朋引伴地合唱,毫無散場之意。
也有大意的蟬失足掉在地上,我抓起來狠狠地想堵住它的嘴,可竟找不到這聲響出自何處。捏著它在耳畔搖呀搖,它依舊“嗚哇嗚哇”不消停。后來,干脆下了油鍋,入了灶膛,剝吧剝吧吃了,現(xiàn)在想來有絲絲惡心,兒時卻吃得很香呢。頭頂稠密的蟬鳴在林間漫步,時??吹胶稚南s蛻掛在樹皮上,尖尖的蟬爪死死摳住,不知經(jīng)歷了何等撕心裂肺才換得了蟬的成長、重生,換得又一陣的枝頭歡鳴。蟬蛻是味中藥,有鎮(zhèn)靜解熱之效,我曾摘了不少,換錢買零食。老北京人還取蟬蛻的頭、四肢,配上辛夷(玉蘭)花骨朵,用白芨(現(xiàn)用膠)粘成可愛的傳統(tǒng)工藝品“毛猴”,妙趣橫生,將蟬留在了時光博物館,留在了胡同記憶中。
夜里,蟬終于退場,可蟋蟀又登場了。它不是合唱演員,卻是獨奏高手。沒有燈光,沒有配樂,獨自隱在菜畦、花圃間,蹬腿,展翅,振動摩擦出“唧唧吱吱”的旋律。“曉夜鳴不已”(出自宋代仇遠《蟋蟀》),單調(diào)是單調(diào)些,甚至有些乏味,可這歡愉、雄壯的旋律足以生出“鳳求凰”的浪漫故事,也算得上是美妙天籟了。我也曾打開手電,鉆入花草間照來照去,卻找不到那個“演員”,還被蚊蟲叮了幾個大包,悻悻離去。想必全情投入的蟋蟀定是看到我了,用更響亮的“吱吱”嘲笑我的不解風(fēng)情,我分明聽出了幾分得意與狡黠。
被蚊蟲吵得睡不著,不如搖著蒲扇在庭前納涼。紛繁的世界被蟋蟀的獨奏簡化,房屋、山河、樹木、人兒都虛化了,我也生出難得的超然,有了些睡意。令我又打起精神的,是夜幕中閃亮的點點螢火。它們是在為蟋蟀造氣氛嗎?一點、數(shù)點黃綠的熒光,似是夜的眼,匯集成墜落的星河,在村子里飄游。飄游累了,是不是要重回天上?我怕不再得見,揮扇逐光撲打,抓住了,攥在手里一閃一閃的;再抓幾只,裝在玻璃瓶中,美美地放在枕邊,斑斕了我的夢。
螞蟻就安靜多了。不飛不跳,不吵不鬧,成群結(jié)伙地排著長隊,不知從哪兒來,也不知到哪兒去,就那樣憨憨地邁著輕快的腳步在大地上奔忙。似是在完成一項重大使命,是要趕在大雨來臨前,遷徙到更安全的新家?是要發(fā)揮團隊的力量,搬運偵察兵發(fā)現(xiàn)的一大片饅頭屑?還是組團去參加螞蟻界組織的一場趣味運動會?它們的世界豈是我能猜透的?也好,我就似巨人般地蹲在旁邊,看個究竟??床怀鏊匀?,捉弄一番也算是有個收獲。
我橫了一根樹枝,擋住它們的前路,不遠處又堆了幾塊石子,劃了一道深溝。于它們而言,這無疑是天險。我以為它們會繞道或退回,卻只見它們開始爬越“山脈”,有的甚至尋得樹枝與地面的孔隙鉆了過去。片刻又混成一隊,有的攀越“山峰”,有的穿越“峽谷”;繼而整隊越過“壕溝”,踏上坦途。這一路,她們驚心動魄,我也由暗自取笑變得心生敬意起來,但愿我的惡搞沒誤了人家的大事?;蛟S螞蟻才沒工夫想太多,只管向前便是了,哪管前方是否還有一攤水、一堆泥,甚至頑皮孩子的一泡熱尿在等待……如此看來,倒是我有些無趣了。有性格!這朋友我交定了。
在村里生活久了,蟲子朋友真交了不少。蚯蚓是泥里的隱者,柔弱的身軀何以能在地下自由穿行?當(dāng)然,也常被我挖出來做了魚餌。瓢蟲是葉上的道人,單星、七星、多星布于鞘翅之上,似是暗藏玄機,它只靜停在那里不露絲毫。甲蟲是勇猛的斗士,黃的、綠的、黑的鎧甲披上身便無所畏懼,有時撞在窗上、燈上,摔落一隅休整片刻,又翻身起來“嗡嗡”亂飛,撞得“叮當(dāng)咣啷”。蜘蛛是從容的軍師,“擺好八卦陣,穩(wěn)坐中軍帳,但等飛來將”,論手段,論智謀,真的堪稱“蟲中小諸葛”;當(dāng)然有時也將蜂蝶、蜻蜓擄了去,害我慌忙前去營救。
有些蟲子面相丑陋,暗藏殺機,打過了,相識了,也從未想過要做朋友。誰愿和令人作嘔生厭的蟑螂、臭蟲,令人毛骨悚然的蜈蚣、馬蜂做朋友,想必它們也不想和我做朋友呢。正好,各走各的,互不干涉,如此甚好。如若再冒犯,那只有互相傷害了,從此敬而遠之。
之所以愿意浪費點兒時間,與這些蟲子朋友敘敘舊,是因我慢慢想明白了一件事。生命無所謂卑微與高貴,生命就是生命,都是寶貴的。有益還是有害,只是按人的標準評定罷了。其實,它們已經(jīng)用身姿、色彩、味道、機能暗示過了,能否成為朋友,它們似乎毫不介意,就在各自領(lǐng)地默默綻放著短暫的生命,完成自然的托付,重復(fù)下一個輪回。
故而,我愿心懷唐僧“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的慈悲善念,與蟲子們和平共處,進而推及所有生命,這何嘗不是一種世間至美。
蟲子朋友,我將在每個驚蟄開啟的時光長河的源頭等你,即使我成熟得令你再也認不出,抑或你根本就不是舊年的你,我也分外珍惜這段共渡的緣分,記下這份美好,以慰浮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