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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亞小說三題

        2022-01-01 00:00:00非亞
        南方文學 2022年4期

        懸浮在夜空中的行走者

        我離開地鐵站的時候,看到前面有個人在行走,身體比別人高出一大截。開始我以為是一個巨人,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我扭過頭,把目光越過前面的行人,才注意到他整個人處于一種在空中懸浮的狀態(tài)。

        我不知道這個人行走時為什么會飄浮起來,也許他行走得太快,以至于看上去就像整個人的腳尖彈起在了空中。我加快腳步,從后面有點好奇地快速跟了上去,最后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因為快步走導致自己從地面向上彈起,而是整個人懸浮于地面至少三十厘米,這使得他一米七以上的個子,從周圍看上去就像瞬間超過了兩米似的。我當時看到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想到也在這個城市生活的巨人姚明,但那個人的身體,遠沒有姚明那么魁梧。我在這個城市生活將近兩年,在地鐵和大街上,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人行走時能整個地懸浮在空中。這真的是太有趣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并且讓我大開眼界。

        我跟在那個人的后面,悄悄從褲袋里掏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我把照片發(fā)到“爛單車詩群”的時候,說:“你們相信么?我在新天地地鐵站,看到一個可以懸浮在空中的家伙,簡直是太神奇了?!?/p>

        后來有幾個朋友,在“爛單車詩群”里,一致說我吹牛和瞎掰。因為從圖像上,完全看不出那個人確實就是懸浮于空中。我想也許是我手機的鏡頭為了拍到他的腳部,從上往下有一點點傾斜與俯視的緣故,當然也可能就是因為角度的原因,使得“爛單車詩群”里的人沒有一個相信我說的話,他們覺得最近一個時期我有點瘋瘋癲癲的,經(jīng)常說些沒用的廢話,或者故意開大家玩笑。那種缺乏幽默感的無聊,實在是太讓人討厭了。

        我低頭發(fā)完短信,再抬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懸浮在空中的那個人,已經(jīng)走到了前面。今天正好是周末,晚上下班的時間,我想多走一段路作為鍛煉,就選擇在新天地站下車。我沒有什么別的特別重要的事情需要馬上去做,出于一種好奇,于是加快腳步,穿過周圍的行人,一路朝那個懸浮于空中的人快步追了過去。

        那個人進了電梯,我也迅速地閃了進去。我戴著口罩,假裝沒注意到他懸浮這回事。他比我高出一大截,站電梯的中間,我故意把頭部低下來,用眼角的目光掃了一下。我發(fā)現(xiàn),他的鞋子確實是快到我小腿的中部。

        我有點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這個人為什么會懸浮在空中,并且自始至終他表情平和,神態(tài)自如,看上去完全不像在暗中使勁往地面上默默發(fā)力?;蛘咴谌巳豪?,他故意去展示一種自己具有的瞬間懸浮的本領。我小時候曾經(jīng)和同學在空地或操場上打過賭,做一種誰飛離地面最久的游戲。我們站在原地,然后身體盡量地往上跳,手臂也隨之向上揚起,彈跳力最好、滯空能力最強的那個,他懸浮于空中的時間確實比我們中間任何一個人都要長。但那個游戲,我們都知道僅僅能維持幾秒和很短的一個瞬間,我們最終總會落到地面,能夠這么長時間懸浮于空中,并且行走自如的人,我真的還是第一次見,就好像真的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把他靜靜地托舉在空中。而他并非節(jié)日里在街頭、小廣場表演特技的小丑,穿著一條又長又寬、褲腳拖到地面的褲子,遮擋住他雙腳所踩的高蹺,他穿的那雙波鞋,完全展露在人們的眼前,他確實就是懸浮在地面之上。

        “爛單車詩群”里的家伙,紛紛猜測那個人可能是掌握了一種身體的輕柔術,那種輕柔術,可以讓人把肉體的重量全部從身上卸掉,而只剩下靈魂的質量,因此人體得以持續(xù)地在空中不斷飄移。但他并非那種令人恐懼的妖魔與鬼怪,他只是掌握了一種將重量卸到地面的方法,這樣他行走的時候,不需要再氣喘吁吁地攜帶著沉重的肉身,而只有靈魂的輕松自如以及身輕如燕。以前我見過那種在竹林里也是懸浮于空中,行走自如的游俠,但他們的行走自如,更多是借助一種閃電般的飄移速度,借助竹子和腳步的彈力,穿行在竹林里。我沒有否定人體可以把重量卸到地面這一點,我也聽說過有人具有一種健步如飛的輕功,甚至可以在水面上快速自如地行走。如果他身體的重量不卸掉,他一定會瞬間沉入水底。我知道,在我了解到任何具體的答案之前,“爛單車詩群”里所有的一切猜測,都有其存在的可能性。

        曾經(jīng)做過街頭表演,浪跡過天涯,精通各種手藝,養(yǎng)著幾條狗的詩人周獨獨,對這個千奇百怪的世界有任何稀奇古怪的事情發(fā)生,都不會感覺到有什么神奇和不可思議。他說他今天中午的時候,剛好看到一個印度的視頻:一個少年,男孩,在舞臺上,不但具有懸浮于地面的表演能力,而且還可以讓身體呈現(xiàn)水平的狀態(tài),在一塊垂直的墻體,或者垂直的木板上,上下行走,移動。他的身體極其柔軟,但他既不是雜技演員,也不具備任何特異功能,僅僅就是對于身體的自我掌控,和一次又一次對重力的快速克服。他甚至還可以讓自己的身體不停地彎曲,在地面上飄起。甚至在空中,來上一個360度的旋轉大回環(huán)。我想起以前小時候,我們受美國黑人歌手杰克遜影響,紛紛學起了太空舞步。我們的雙手、下肢以及腰部,通過一種左右的滑動和搖擺,能夠讓身體看起來仿佛就像是完全脫離了地面一樣。杰克遜迷人的太空舞步以及鮮明的歌曲節(jié)奏,曾經(jīng)風靡我們整個縣城,街頭與學校的空地,經(jīng)??梢钥吹讲簧倌贻p人和學生圍在一起模仿杰克遜的太空舞步。他們以身體仿佛能夠在地面飄移起來為榮,相互進行各種比拼。周獨獨后來把那個視頻發(fā)到群里,我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印度那個男孩確實如此。我百思不解,非常納悶這些可以懸浮在空中的陌生人,到底是通過什么方式或者本領,讓自己的身體上升到這種令人不解的境界。

        “爛單車詩群”的老熊,說那種現(xiàn)象屬于“克服重力讓身體飄浮”。他說太空中的宇航員,是可以做到人體懸浮的。這種人體在太空因失重導致懸浮的物理現(xiàn)象,在大量科學研究資料和有關太空探索的影像里,已經(jīng)得到證實。一想到“太空重力克服”,我就突然想到剛才懸浮于空中的那個人,會不會是剛剛結束太空探險,回到地球不久的宇航員。長時間的外太空生活,早已讓他養(yǎng)成了太空行走的習慣,以至于他的身體,從骨骼到大腦,從大腦到意識,到每一個細胞,都已經(jīng)完全適應了懸浮在空中不斷行走的狀態(tài),以至于回落到地面之后,在日常生活里,仍然保持這種習慣,并不由自主地飄浮起來。

        “那個懸浮的人會不會是一個宇航員?”我在“爛單車詩群”里,再一次傻乎乎地發(fā)問。

        正在和朋友喝酒的周獨獨回應說“有可能”,另一個詩人原配則說“那是個氣功師”。玩搖滾和吉他彈唱的低腰則認為,“那個人肯定是飛了葉子”,也就是吸食了大麻,因此產(chǎn)生了自我飛翔起來的幻覺。心理醫(yī)生韋小楠說:“那是人處于極端狀態(tài)下,大腦皮層某種中樞神經(jīng)亢奮的表現(xiàn)?!焙脤I(yè)的名詞啊,我差點被她專業(yè)的解釋繞得有點頭暈腦脹。最近剛生了個兒子,正在家?guī)Ш⒆拥乃?,?jīng)常會用很專業(yè)的名詞,給我們解釋這個世界的人和事。而超現(xiàn)實主義者、“萬物坑”詩人大雁,則在西鄉(xiāng)塘的一間房子里證明,這是量子力學在某個瞬間作用于人的具體表現(xiàn)。我聽他和另一個詩人王大力說過很多次量子力學,神神秘秘,玄玄乎乎,但直至今日,我依然對這門學科一竅不通,始終是不知所云,難以入門。

        我跟隨懸浮在空中的那個人出了電梯之后,轉眼就來到了復興中路與馬當路交叉的大街上。我故意放慢腳步,跟在他的后面,夜幕此時已經(jīng)完全籠罩住了這個超級城市的夜空,路燈和高樓大廈的霓虹燈將新天地周圍的夜晚和樓宇照射得格外明亮。我注意到那個懸浮在夜空中的人,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穿一件白色的上衣,一條深藍色水洗牛仔褲,一雙黑色的波鞋,完全是一副休閑、自由的打扮。走到路口的時候,他看了看,選擇了一個需要右拐的街道,然后等待綠燈亮起,橫過了馬路。

        我也假裝像陌生人一樣,跟在他的后面,隨著他一起走過了路口。之后他繞過一群在街頭轉角的空地上跳廣場舞的男男女女,又走到另一條街道的斑馬線前,等待綠燈在他的身前再次亮起。

        在夜幕中越過路口之后,他順著復興中路,往西,沿著人行道,一路走過了好幾條街道,最后又穿過了南北高架的立交橋,來到思南路轉角的復興公園,然后從公園轉角的入口,徑直走了進去。

        我也一路地跟了過去,想看看他到底會在公園里做些什么。我隨著他從外面的復興中路,進到夜晚的復興公園。在公園的入口廣場,在黑暗而茂密的樹林之間,一條路向兩邊分開,漸漸隱沒在樹林的黑暗里。我看到公園里有很多中老年人在水泥路上不停地繞圈,幾個穿著運動衣和跑鞋的外國人也在昏暗的光線中不停地奔跑。每一塊空地上,似乎都有人在放音響,在領舞的指揮下,整齊地跳著各種廣場舞。有時我跟隨那個懸浮在夜空中的人,經(jīng)過幽暗的花叢和一片樹林,會看到角落里有一對對的戀人,依偎在光線幽暗的椅子里,他們要么摟抱在一起,要么頭部靠在一起,在親密地接吻。有時也會看到兩個鬼鬼祟祟的男人,待在洗手間不遠的一個角落,仿佛干著某種見不得人的勾當。我快步地越過身邊的樹木,以及路燈在地面上投下的樹木破碎的暗影。哦,夜晚的空氣中,有時會傳來一陣又一陣濃郁的不知名植物的花香,以至于我總是忍不住用鼻子在周圍不停地吸氣,仿佛想分辨出到底是什么植物才會有這樣濃郁、清新與迷人的花香。

        那個懸浮在夜空中的人,順著彎彎曲曲的水泥路,來到了一塊開闊的大草坪旁邊,他放慢了腳步,站在那里停留了一會,在慢慢地觀察。他似乎猶豫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可以進去,也許他是想在開闊的草坪上,去表演他空中的懸浮術吧。我跟在后面,躲在一棵大樹的旁邊猜想,然后看到他轉身向兩個正在巡查公園的管理員詢問草坪是否可以走進去。管理員告訴他,草坪目前還在養(yǎng)護,需要到六月一日以后才會開放。他點點頭,向他們表示謝意,然后轉過身,繼續(xù)向前面走去,在一個周圍環(huán)繞著樹林的音樂廣場終于停了下來。

        廣場云集了很多人,幾桿又高又直的噴燈,照亮了廣場上的一切。音樂噴泉此時正隨著音樂不斷地變幻各種造型。圓形噴水池的周圍,有不少孩子在父母或老人的陪同下,嬉鬧著伸出手,去觸碰噴射出來的水柱。他們快樂地笑著,跑著,甚至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的尖叫。噴泉廣場周圍一些有靠背的條椅上,不少人坐在上面,在這個周末,靜靜地看著夜空下喧鬧的人們,以及音樂噴泉不停朝空中噴射出來的水柱的舞蹈。

        那個懸浮在空中的人,從外面慢慢地走進了噴泉廣場的中間。他先是圍繞著噴泉,做著一個又一個的旋轉、搖擺、變向和轉身的動作。他默默傾聽著音樂,仿佛在尋找一個律動的音樂鼓點和節(jié)拍,以便讓自己的步伐顯得更加富有節(jié)奏。有幾個孩子拿著氣球,手中拉扯的細線在他們奔跑時,氣球就會在空氣中上下起伏、晃動和搖擺。那個懸浮的人,也跟著身邊奔跑的孩子和空中移動的氣球,不斷地向前飄移。沉浸在夜色中的人們,此時才開始發(fā)現(xiàn)他們的身邊,突然多出了一個似乎可以在夜空中飄浮和游走的人。

        我身邊的男孩和女孩,已經(jīng)注意到了眼前這一幕,他們好奇地議論:“你看,那個人居然能夠懸浮在空中,好像是有什么特異功能。”另一個說:“他不會是攜帶了什么特殊的工具吧。也或者,他穿了一對可以持續(xù)向地面噴氣的鞋子,以至于他的身體,可以整個地懸浮在空中?!绷硪粋€說:“也許是公園的安排,每晚請來一個隨著音樂噴泉的節(jié)奏不斷表演舞蹈的演員,也許這個只是公園例行的情景表演罷了?!蹦莻€男孩說,自己曾經(jīng)見到過一個魔術師,把支架隱藏在身后,穿著又長又寬的褲子,然后整個人就可以飄浮在空中,自由地行走與表演。而我有一次在新天地,在音樂噴泉的旁邊,也曾看到過一個懸浮在夜空中的男人,正在給游客做著表演。我以前在歐洲旅行,經(jīng)??吹揭恍┚哂刑厥饧寄艿娜耍诮诸^表演各種技藝,包括這種懸浮在空中的節(jié)目。在觀眾好奇的目光中,他們擺在地上的小罐子會不停傳來硬幣投放進去的響聲?;ɑňG綠的紙幣,也會慢慢地越來越多。表演者則微笑著,對好奇的不解的游客,故意做一個鬼臉,或者夸張地眨眨眼。聽到那兩個年輕人的對話,我突然想起我們那里的賓陽縣,曾經(jīng)有一種技巧與造型完美結合的民俗活動,在一支節(jié)慶表演的游行隊伍里,經(jīng)常會看到彩架上站著兩個或三個兒童,他們坐在鋼條做成的座椅上,把下肢偽裝成假腿,通過衣服,道具、將支撐身體的鋼片巧妙地隱藏起來,遠遠看過去,一個孩子很自然地站在另一個孩子的手指上,或者兩個孩子站在另一個孩子撐開的一把雨傘上,甚至會站在扇子、大刀、長矛、弓箭、游龍上。這種懸浮于空中的民俗表演,每一次都會在街頭引起轟動。驚險、神奇、變幻莫測的“游彩架”表演,總是讓人嘆為觀止。它們就像四川的變臉術一樣,無論旁人怎么圍觀、猜測,都無法搞清楚其中的奧妙。

        但那個懸浮在夜空中的男人,并不依靠任何道具,他只是自由地在音樂噴泉的周圍不停地旋轉著。他看上去身材瘦削,五官立體,相貌英俊,當他懸浮在眾人之上時,看上去越發(fā)像在教堂布道的上帝,尤其是他穿著一件白色寬松上衣,深陷的眼窩和平靜的臉上,始終掛著一種淡淡的肉眼不易發(fā)現(xiàn)的憂傷。這個判斷,并非僅僅是我一個人的感覺,當他在噴泉周圍慢慢地旋轉,高高的噴燈照射著他瘦削的身體,以及向后揚起的衣袂時,我身邊兩個站著聊天的中年婦女,說對面那個穿白色衣服、此時懸浮在夜空中的男人,真的有點像徐家匯圣依納大教堂里那個懸掛在墻壁上,正面對普羅大眾的上帝。

        當然我是不會相信的,即使他真的長得有點像上帝(哦,那可能只是人們對其外表的一種聯(lián)想和猜測),我也覺得不可能會有一個如此具體的上帝存在。上帝不過是人們在歷史和漫長的人生中,想象出來的一個可以安慰自己靈魂和人生虛無的人物而已。很多人之所以認為上帝具有懸浮于空中的能力,除了因為相信萬能的上帝具有特別神奇的個人力量之外,也是因為他們每次進入教堂,總會看到上帝的畫像或者雕塑正懸掛在做彌散的墻壁上。他們在默默的祈禱中,已經(jīng)根深蒂固認為,上帝就是一個穿白色衣服,相貌英俊,帶著淡淡憂傷,又高高在上,在無處不在的空中,俯瞰著蕓蕓眾生和人間痛苦的愛的天使。

        只是現(xiàn)在,在音樂噴泉的節(jié)奏中,向夜空不斷噴射出水柱的噴泉,也在不停變幻、搖擺、舞蹈著不同的水流造型。那個獨自一人懸浮在夜空中,圍著音樂噴泉不斷環(huán)旋、轉繞的年輕人,也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漸漸加快了移動的腳步。他好像突然踩上了音樂的節(jié)拍與鼓點,開始慢慢地把四肢打開,他在空中做著不同的動作,身體在音樂噴泉的周圍,也越來越快地轉圈。他旋轉,擺動,跳躍,飛起,仿佛在空中自由地溜冰一般,不停地向前大幅度地飄移和滑行。在環(huán)形的滑行中,他的身體借助于一種巨大的慣性,像一只陀螺,似乎也在漸漸地不斷地升高。他的腳從開始時離地只有三十厘米,然后到四十厘米,五十厘米,六十厘米……直至兩米,三米……“看啊,那個人!”有人突然喊了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都降落到了懸浮在夜空中的那個年輕人身上。只是他,完全沒理會周圍那些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目光注視著他不停旋轉、升起的陌生人。那些老人與孩子,男人與女人,包括巡查在公園里的保安,以及輔警,都抬起了頭,注視著這個已經(jīng)升到空中,比別人高出一大截的年輕人。有人掏出手機給他拍照、拍視頻,然后發(fā)到朋友圈。那個懸浮在夜空中的人,四肢舞蹈著,投入并陶醉地越轉越快,最后他的身體,仿佛隨著旋轉的氣流,已經(jīng)離地面越來越高,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到,一個白色的、旋轉的、舞蹈的身影,隨著音樂和噴射到高處的水柱,到了旋轉的最頂端。

        沒有人知道這個懸浮于夜空的人到底來自哪里。就在這個懸浮的人在噴泉上空不斷旋轉的時候,所有的人此時都停下了腳步,抬著頭,看著這個在夜空中不停擺動身體,穿著白色衣服,仿佛飛翔起來的男人。他寬松的衣擺,隨著空中的快速旋轉,也在向身后揚起。人們仿佛忘了自己是在戶外的公園,是在一個露天的有音樂噴泉的廣場上。全都以為自己坐在一個巨大的高潮即將來臨的劇場里,看著舞臺上令人陶醉和震撼的表演。那個男人,隨著音樂不停做出各種動作的時候,廣場周圍的人,在一兩個人的掌聲和喝彩聲的帶動下,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熱烈的掌聲。被主人帶出來放風的小狗,此時也四處狂奔著,不停朝空中發(fā)出興奮的、此起彼伏的吠叫。

        我坐在椅子上,最后幾乎都忘了那個懸浮在夜空中的人是怎么慢慢落回到離地面三十厘米的位置的。也許,他降落下來的時候腳尖是否觸碰到了地面,或者是否還是懸浮于空中,已經(jīng)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復興公園里散步、玩耍、鍛煉、休閑的人,那一個晚上,都目睹到了音樂噴泉在抵達高潮時,那個隨著水柱旋轉、升起、舞蹈在夜空中的身影。在他到達頂點的一瞬,也是在那個夜晚最為高光、驚艷和震驚了每一個人的尖峰時刻,草地和音樂噴泉廣場上的歡呼聲瞬間撕裂了被云朵籠罩的黑夜。

        在平復完自己好奇、興奮的情緒之后,我終于離開了復興公園,一個人沿著思南路回家。在周圍漸漸散去的人群中,我沒有再去跟蹤那個懸浮于夜空中的陌生人。跟蹤對我來講,已經(jīng)變得不再重要。因為,與懸浮于噴泉最頂端的高空相比,離地三十厘米的行走,只是他習以為常的一種能力而已。我見識、確認了生活中能夠懸浮于地面,可以存在于這個平淡無奇的世界的人就已經(jīng)足夠。我也不想說他具有特異功能,或者一種獨特的存在于世界的本領,我不太相信這種說法。經(jīng)過一個夜晚的觀察,我更愿意相信他只是在行走和存在的方式上,與我們稍稍有點點不同而已。他以某種特別的技能,超越了我們那么一點點,正是這種超越,讓他最終具備了一種能力,一種可以擺脫地面的引力、肉體的重量、世事的羈絆和日常約束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在一種懸浮的自由的行走中,他還敢投入到一種更加松弛、更加狂野、更加專注的他生命的舞蹈之中。不像我,僅僅是觀看,遠遠地觀看,從不敢從人群中站出來,在眾目睽睽之下也跟著音樂噴泉的節(jié)拍,在廣場上空舞蹈起來。我總是帶著肉體的沉重、心靈的壓抑、自我的一次又一次的困頓與否定,活在這個精彩但又迷茫的世界里。我總是帶著疑問,帶著這樣那樣的問題,注視著眼前的自己和這個需要愛、溝通、與彼此關聯(lián)的世界。我僅僅是去想他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能這樣?而不是理所當然地想,他確實就是這樣,他確實就是能夠這樣的問題。

        那個遭遇到一個懸浮在夜空中的男人的晚上,我沒有騎共享單車回家,而是一個人,順著思南路一路往南,經(jīng)徐家匯路,再轉馬當路回家。當我一個人,走在布滿梧桐樹或者銀杏樹的路上,我孤獨的腦海深處,總是一直不停地出現(xiàn)那個人的身影。正如你們所預料的那樣,第二天有人將那個懸浮在夜空中的男人圍繞著音樂噴泉飛起并旋轉到夜空中的照片、視頻,全都發(fā)到了網(wǎng)上。很多人在留言里寫下了這樣的一些句子:“太不可思議了,我在復興公園,在音樂噴泉上,居然看到了一個懸浮在夜空中的人?!?/p>

        “哦,天啊,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音樂噴泉響起來時,夜空中他旋轉的、越來越高的身影。”

        “在我看到他投入地盡情地旋轉的時候,我也幾乎忘記了自己肉身的沉重,仿佛我也在夜空中慢慢地飛了起來?!?/p>

        “仿佛我也具備了,在庸常、乏味、沉重的生活中,離地三尺的那種力量?!?/p>

        ……

        凌晨站臺上的年輕人

        火車在凌晨四點多到達一個小站,空蕩蕩的站臺上,只有一個年輕人從列車上走下來。車廂里亮著燈光的綠皮火車,在凌晨時分,看上去沉重,又極其疲憊。這個鎮(zhèn)上的小站,只有一個很小的站房,墻壁刷了土黃色的涂料。兩盞高桿燈一前一后,照耀著冷清安靜的站臺。列車停留幾分鐘之后,又繼續(xù)向前駛去。年輕人看著眼前的綠皮火車,一節(jié)又一節(jié)從自己面前滑行而過,感覺到了某種有節(jié)奏的震顫,和一種突然涌過來的吞沒他的孤獨。很快,他的面前變得空曠起來,最后一節(jié)車廂在他面前劃過時,之前被列車遮擋的對面的那一大片黑暗,一下子展現(xiàn)在他的眼前。年輕人轉過頭,獨自注視著那一列漸漸遠去的火車,和那越來越暗淡的車廂尾燈。沒過多久,列車終于徹底地消失于黎明前的那一片黑暗和遠處的那一片桉樹林,就好像整個列車夢幻般漸漸陷入一個無邊無際漆黑的洞穴和深淵里。

        那個年輕人22歲多一點,大學剛剛畢業(yè),他拎著一個包,穿著一件白色的短袖上衣、一條牛仔褲,頭發(fā)微微有些卷曲,一個人站在站臺上。

        這個離縣城大概六十公里的小鎮(zhèn),有一個很小的火車站。除了入口那里有一個很小的坡屋頂站房,兩個佇立在地上的鋼筋混凝土站牌,幾根孤零零的水泥電線桿,一截沿站房兩側展開,與鐵軌平行,向外延伸并刷上了白色涂料的混凝土欄桿,然后就是大片的甘蔗地和廣闊無邊的原野。

        現(xiàn)在,站臺上已經(jīng)沒有了工作人員,迎接完這一列火車,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又返回站房那間狹小的值班室里休息。那個22歲的年輕人,并沒有馬上從站房旁邊的檢票口出去,而是把行李放在地上,一個人就站在站臺上。工作人員也沒有過來詢問他為什么不出站。他們以為他還要轉另一趟早晨到來的綠皮列車,天亮之后去往另一座城市。

        站臺的前面有幾條鐵軌,鐵軌的另一側,是毛石砌筑的鐵道路基,以及路基外一片漆黑的甘蔗地。燈光隱隱約約照亮了近處的甘蔗林,原野上的風從遠處橫吹過來的時候,甘蔗林向上伸展的又長又尖銳的葉片,就與黑暗一起隨風搖擺。不遠處有一條碎石路,在越過鐵軌之后,連接到了一條泥路,泥路從鐵軌一側向前延伸,凹陷、彎曲、歪歪扭扭,最后消失在一大片甘蔗林和無邊無際的黑暗里?,F(xiàn)在,綠皮火車駛過之后,鐵軌四周濃厚的漆黑,一瞬間又重新吞掉了那條泥路和甘蔗林。

        年輕人似乎也并不急著離開,只是在站臺上站著。小鎮(zhèn)的火車站因為太小了,站臺上沒有任何可以舒舒服服坐下來休息的地方,椅子更是一張都沒有,連可以當坐凳的花池也沒有看到。平時人們都是從站房前面的檢票口進入,零零散散地站在空曠的站臺上,等待火車的到來。只要火車到站,幾分鐘之內,候車的人就可以很快地從站臺上去。到站的旅客則從站房一側的出口離開,穿過那道鐵柵欄,很快就消失在車站前面的道路和空地上?;疖囋谲噹T關閉之后,在一陣響起的哨聲和沉悶的汽笛聲中,又一次漸漸駛離這個車站。

        這個位于小鎮(zhèn)上的車站,年輕人對它真的是太熟悉不過了。他的父親,在一個尋找鈾礦的核工業(yè)部地質隊工作。九年前初二暑假的時候,他第一次從梧州坐了一天一夜的客船,來到這個縣城。上了碼頭之后,他穿過半個縣城,來到火車站轉車。綠皮火車沿著鐵軌慢慢地向前晃蕩,坐了兩站之后,他就在這個小站下車。他的父親在車站接到他之后,帶著他一起穿過鐵軌,從那條泥路,穿過對面的一大片甘蔗林,到了離車站一公里開外的地質隊。那里是他父親工作和生活的單位。大院的外面,沿用地邊界砌筑了一道高高的毛石圍墻,突兀地展現(xiàn)在廣闊的原野。

        那個火車站入口的前面,在遠離小鎮(zhèn)的原野盡頭,有一片連綿起伏的群山。他第一次坐綠皮火車從縣城過來的時候,從車窗看到了原野盡頭突然向上聳立起來的山脈,和群山之間一座巨大的猶如巨輪向上昂起船頭一般的山峰。山峰直立在原野之上,猶如一頭昂首的雄獅,俯瞰著山腳下廣闊的原野、河流,和散落周圍的一個個村莊。他在車廂的過道里,很多次沉默地凝視著這座山峰,想象自己如果能攀爬到上面,那應該會怎么樣。他想象那一定是非常震撼和驚心動魄的一種體驗。就像那一年他在斯里蘭卡,在高高聳立的獅子巖上,俯瞰著廣闊無邊的原野,綠色的植被就好像蜂擁而來的千軍萬馬,向山腳下涌來。那個縣城,他每次從梧州坐船過來的時候,僅僅只是路過,很少會長時間停留。他一個人走路去火車站的時候,看到車站前面的那條馬路,路兩邊的池塘種植有大片的荷花,荷花在微風的吹拂下慢慢搖晃,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一個很大的湖泊,閃耀在池塘的遠處。他一個人,從梧州過來,坐了一天一夜的客船,在縣城火車站再轉綠皮火車,來到這個小鎮(zhèn)。他要在他父親的單位,在那個有很多外地人的地質隊,度過自己的暑假。

        他的父親,曾經(jīng)是一名肺結核患者。年輕的時候,在鄉(xiāng)下,和他的兄長一起參加地下黨的工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先是到了省城供銷合作局工作,后來工業(yè)大上馬的時候,被選派到了核工業(yè)部中南地勘局工作。五十年代末在一場運動中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了外省的一個鋼鐵廠。在每天繁重的挑礦石的勞動中,最后不幸被同屋的工友傳染上了肺結核?;疾≈?,他父親去了衡山腳下的一個療養(yǎng)院,一待就是很多年。因為病休,工資只發(fā)放一半,后來身體慢慢康復,他返回地質隊繼續(xù)工作,并到了那個小鎮(zhèn)。那時,他的母親和父親一直分居兩地,初二之后的每一個暑假,他都會自己一個人坐船去到父親那里,然后一直待到開學之前,才又一次坐船返回梧州。

        那個年輕人剛來的那個暑假,每一天天剛蒙蒙亮,六點鐘還沒到,就會被他嚴厲的父親突然從睡夢中叫醒。父親每天總是要他在天亮一刻起床,去外面的公路跑步鍛煉。每一次在睡夢中被父親叫醒,他總是一肚子氣,非常不高興,也很不情愿,甚至因為自己整個暑假都無法睡一次懶覺而痛恨父親。父親早已經(jīng)站在床前,大聲地吆喝他起來,他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搓著自己的雙眼,從蚊帳里鉆出來。父親早已站在一旁,在朦朧的晨光中,看著他換上短褲短袖,穿上鞋子,然后出門,并一直注視著他從剛剛打開的地質隊的大門出去,右轉之后,朝早晨安靜的曠野跑去。

        除了刮風下雨無法出門跑步,每一天清晨,年輕人出門的時候,地質隊的大院依然是靜悄悄的。一排又一排用紅磚砌筑的坡屋頂房子,此時正沉浸在黎明時分周圍灰暗的光線里。這個地質隊大院,除了辦公樓是環(huán)繞著院子的兩層回廊建筑,其他所有的建筑全是平房。在這個遠離縣城和小鎮(zhèn)中心的大院里,配備有辦公樓、食堂、禮堂、工廠、宿舍、醫(yī)務室、圖書館、燈光球場以及公共浴室。每周電影隊都會在燈光球場上放映一到兩部電影。地質隊大院外,是廣闊的原野、甘蔗地、桉樹林和一些散落的村莊。這也是那個年輕人暑假之所以喜歡來父親這里的原因。很多時候,那個年輕人在清晨時分跑出地質隊大門時,天空也剛蒙蒙亮,地質隊大門外的公路上幾乎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輛車。在大門的斜對面,是一所隱藏在樹林里的子弟學校,早晨的霧氣,有時就彌漫在樹林里。公路的另一邊與學校之間,除了一條通往學校的砂石路,就是兩個水潭,和學校門前的一片松樹林。

        有時那個年輕人出了門右轉,會順著地質隊前面的這條公路,一直朝南向遠處跑去。經(jīng)過一個斜坡之后,不遠處是在晨曦和薄霧中還沒睡醒的村莊。在安靜的似乎還沒有動靜的早晨,連狗的吠叫也很少能聽到,即使有,也是稀稀拉拉,如同黎明的黑暗褪去前,村莊閃耀出的一兩點幽光。越過一條水渠和村莊之后,是一條通向村莊的小路,以及筆直的沿著公路兩旁綿延出去的一大片桉樹林。黎明微涼的空氣中,那個年輕人一直不停地沿著寂靜的公路向前奔跑,身邊,是他的跑鞋踩過砂石路的沙沙聲。直到天空漸漸明亮,太陽終于從地平線升起,陽光開始掃過地面,穿透進公路兩邊的桉樹林,他才會放慢腳步,一直到桉樹林快要結束的地方停下來。在樹林邊休息一陣后,目睹著前方那一條一直通向遠方的公路,然后轉過身折返。

        有時他也會換另一個方向,順著公路跑向一公里開外的鐵路和火車站。他有時會從公路那里跑下來,一直到土堆后面的鐵路邊。或者從公路轉彎處,轉入那條泥路,穿過兩邊的甘蔗林到車站對面。再沿著鐵路路基,慢慢走到土堆上面。在太陽開始照耀大地的時候,他已經(jīng)坐在車站斜對面那一片堆滿亂石的高地上,看著眼前黑色的鐵軌,或一列剛??吭诨疖囌镜呢涍\列車。列車司機有時會從駕駛室下來,走到鐵道上,拿著鐵錘檢查貨車的車廂和輪子。在早晨微涼的空氣中,在原野上佇立的桉樹、松樹和相思樹之間,在大片的甘蔗林之上,明亮的光線,又一次從天空鋪滿大地。

        有時那個年輕人也會在那堆亂石上坐上很久,遲遲沒有回家。在第一列貨運列車駛離之后,又再等下一列從另一個方向駛過來。每一次看著火車和一直延伸到原野深處的鐵軌,他就會有一種想去遠方流浪的遐想。只是他從不知道這個遠方,到底是什么地方。但這種幻想,總是會吸引他在早晨來到火車站。他的左邊,鐵軌延伸過去的地方,是一座向上隆起的公路橋。他每天奔跑的公路,就是在那里越過鐵軌,然后一直通向群山之下的小鎮(zhèn),并在車站的前面連接到另一條去往縣城的公路。看到那座公路橋,年輕人想起曾經(jīng)有好幾次,他剛剛學會騎自行車,還不是很熟練,父親就讓他去車站前面的糧店買米。他單車騎得歪歪扭扭,尤其是后座再馱上一袋幾十斤的大米,在坑洼不平的砂石路上,更是騎得狼狽不堪。甚至有一次,在下那個公路橋的斜坡時,突然控制不住自行車的把手,突然車頭一歪,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不過他很頑強,爬起來,把車推下斜坡之后又再一次繼續(xù)騎行。盡管經(jīng)歷了艱險,他最后還是把一袋米用單車馱回了家。

        他上初中之后,每一個暑假,都是在父親的地質隊度過。父親有時會帶他去地質隊旁邊的村莊。那個村莊不遠的西面,就是一大片突然從原野上聳立起來的喀斯特地貌山峰。那里有清澈的小河、安靜的稻田。他的父親經(jīng)常去那里游泳、釣魚,并認識了一個同姓的村民。有一次父親帶著他,騎車去了那個村莊,去了那條小河游泳,并帶他到了那個村民的家里。父親讓他叫那個男人為叔叔,村民一家熱情地留他們父子吃了晚飯。晚飯結束,他再跟著他的父親走出竹林,然后騎著車,在月亮已經(jīng)升起在原野上空時,再一次原路返回地質隊。每次他騎車跟在后面,看著前面的父親,在泥路上高低起伏的肩膀和沉默的身體,他就感到有一種無言的力量,瞬間傳遍了全身。

        從前面原野吹來的一陣風,讓那個年輕人的思緒瞬間又回到眼前?,F(xiàn)在,年輕人就站在甘蔗林的對面,剛過四點鐘的凌晨,周圍仍然漆黑一片。年輕人站在站臺上,完全看不清楚對面的一切。他只是知道,甘蔗在八月已經(jīng)近兩米高了。茂密的甘蔗林,白天密不透風,此時更是隱藏在完全化不開的黑暗里。他知道從車站前面那條彎彎曲曲的泥路,穿過那一大片甘蔗林,要走很長的一段路,才會到達那條砂石公路。在這個黎明還未到來,天還沒有亮的凌晨,年輕人暫時還沒有勇氣摸黑穿越。他打算一直等到天亮,等到黎明的曙光出現(xiàn)在原野時,再穿過車站前面的鐵軌回家。

        他看上去確實是有點懼怕對面甘蔗林那一片無法穿透的黑暗。膽小是一回事,濃厚的漆黑以及身上沒有手電筒,確實也是另一回事。即使他真的有一只手電筒,即使他真的有勇氣和膽量穿過這一大片甘蔗林,回到他父親的地質隊,他也覺得自己這么一大早就回到家里,會影響父親和家人的休息。

        打定了主意,年輕人決計就這樣等下去,并一直等到天亮。黎明前的原野,風從前面的甘蔗林吹過來,茂密的甘蔗葉在夜風的吹拂下,不斷發(fā)出葉片彼此摩擦的那種沙沙聲。那種響聲,如同原野沉睡時發(fā)出的鼾聲,在黎明還未到來時分,更是加深了他對黑暗的想象,和對一個人穿越過去時可能面臨的危險。

        那個年輕人剛剛大學畢業(yè)不久,也剛剛結束了一次畢業(yè)后的旅行。他先是到了自己分配的單位報到,并利用單位還未開始正式培訓的間隙,坐了夜行火車回來。他沒有告訴父母,只是在辦理完報到手續(xù)并安頓好了之后,買了一張火車票回家。因為沒有合適的車次,他坐的這趟過路車是凌晨四點到站。

        年輕人站在站臺的時候,困倦像一頭野獸猛然地向他襲來,讓他忍不住感到困意、疲憊和身體的搖晃。不過涼風一吹,他很快又清醒過來,然后默默地站在那里。他看著站臺的周圍,看著空無一人的平臺,不停地鼓勵自己堅持一會,再堅持一會。他相信黎明到來的時候,大地將漸漸蘇醒,明亮的晨光終將會再一次籠罩大地。

        只是現(xiàn)在他面臨的一切,是他人生中從未有過的一種經(jīng)歷。火車在凌晨四點到站,然后自己回家的路淹沒在無邊的黑暗里。他一個人,沒有同伴,也沒有一只照射出一束光亮的手電筒。穿過這一大片黑暗的甘蔗林,和一條黑暗中無法辨認的泥路,需要極大的勇氣。即使他真的有勇氣敢摸黑穿越過去,多多少少還是有點擔心自己的安全,擔心甘蔗林里突然有埋伏的盜賊跳出,對他實施暴力襲擊、搶劫甚至傷害。雖然他相信應該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但為了穩(wěn)妥起見,還是不停地暗示和鼓勵自己在站臺的冷清和困倦中堅持下去,一直等到天亮。

        年輕人有時也會看一下自己手上的表,凌晨時分的黑暗如此稠密濃厚,以至于他覺得手上的時間竟過得如此緩慢。黑暗仿佛是一頭蹲伏在原野上的巨獸,統(tǒng)治著大地,久久都不愿從原野上逃遁開去。一點一滴的黑暗,在這個黎明前的時刻,是如此地難以被驅逐,仿佛是一種固執(zhí)的力量與信念,已經(jīng)將黑暗滲透進廣闊的大地。他想到自己歷經(jīng)四年求學之后,終于離開了那座有楓樹和愛晚亭的城市,返回家鄉(xiāng)。想到從18歲開始,到22歲,他在外省讀了四年大學之后,已經(jīng)不再是當初那個剛進校時瘦弱的、曾經(jīng)在高考前大病一場、體重只有100斤的青澀學生,而是一個幾個月前和同學一起去發(fā)廊燙了頭,頭發(fā)依然有點卷曲,身體結實、靈活,對未來充滿期待的青年。

        盡管如此,年輕人仍然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有什么樣的風暴在前面等待著他,也無法看清和預知自己未來的命運。新的生活在他前面緩緩拉開了帷幕,但誰也無法解釋清楚,在他未來的人生里,將會有哪些人物、事件一起登上屬于他自己的舞臺。人生如同一個未知的世界,命運如同一間大門敞開的客廳,正等待他去探究和分辨那些即將降臨的一切。就像他眼前的這一片漆黑,消隱掉了事物的輪廓,在凌晨的蟲鳴和甘蔗林發(fā)出的沙沙響的風聲中,隱藏著一絲又一絲的不安。

        然而年輕人還是有勇氣,愿意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凌晨的站臺上,面對籠罩在站臺四周的黑暗,和不斷吹拂過來的夜風?;疖囌旧系膬杀K高桿燈,也仿佛在給他力量,堅定地一動不動地用燈光照射著他站立著的身體。他想到自己已經(jīng)22歲,正是生命中最好的時光,終于讀完了大學,終于要開始工作,終于很快就可以拿到人生的第一份工資。那份工資,他已經(jīng)想好了,要給他父母一半,就像他的父親,也曾經(jīng)把人生第一個月一半的工資,交給了他的奶奶。他決心要用行動來報答父母對自己的養(yǎng)育之恩。

        現(xiàn)在,凌晨火車離去之后的鐵軌,靜悄悄的沒有一絲響聲。黑暗冰涼的鐵軌,仿佛吸收了夜風的涼意,鐵軌和枕石的上面慢慢結上了一層細小的露珠。在燈光無法照耀到的鐵軌的兩端,年輕人能感覺到鐵軌在靜靜地向遠處的原野延伸,最后完全淹沒在原野盡頭無法穿透的黑暗里。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站房那里終于有一個人推開門走了出來。他朝年輕人這邊看了看,沒有說話,然后拿著工具,在站臺上巡視了一會。

        年輕人知道,最早的一列貨運列車,將會在黎明時分從原野那邊緩緩駛來。

        漫長的等待之后,天色似乎突然有了微微的光亮。就好像之前密閉的天空,突然被人用螺絲刀撬開了一小角。微弱的光線隨著微風,漸漸地從原野和地平線上流瀉出來,然后像鳥群,越來越多地聚集在大地之上。當年輕人注意到這一切,他發(fā)現(xiàn),天空的微亮,仿佛是突然之間從大地深處跳躍出來一般。

        在越來越多的微亮的光線中,年輕人終于看到了眼前突然展露的一切——對面漸漸露出輪廓的一大片甘蔗林,鐵軌外側幾株高大的桉樹,遠處一片灌木叢生的樹林,兩條黑色的鐵軌,路基上面的一堆亂石,車站外小鎮(zhèn)的一些房屋,傾斜的電線桿,以及朦朧中漸漸露出輪廓的遠處山脈……年輕人抬起頭,看了看對面,在甘蔗林上方的最遠端,似乎已經(jīng)能隱約看到地質隊的圍墻和坡屋頂?shù)囊恍┓孔印?/p>

        就在天色漸漸變得明亮的時候,年輕人終于看清了自己斜對面、之前一直隱藏在黑暗中的那條泥路。它傾斜著從越過鐵路的砂石路,插入那一大片甘蔗林,然后一直向前延伸。他知道那條路,會在轉折和穿過甘蔗林之后,進入到以前他跑步的公路。從公路再繼續(xù)往前,就是一公里開外他父親工作的地質隊。

        當原野的盡頭變得越來越明亮的時候,天邊終于開始變幻出一抹淡淡的淺紅。黎明前停留在地平線之上的灰色云朵,此時也慢慢被晨曦中的光線染成淡紅。凌晨時分從大地浮起的霧氣,此刻也在漸漸散去。在看清那條泥路之后,年輕人終于開始有了動作。他把之前一直放在站臺上的挎包斜挎在肩膀上,然后邁開步,離開站臺,向旁邊那條越過鐵軌的砂石路走去。緊接著,他跨過了面前的兩條鐵軌,走入那條傾斜的泥路,并走到了甘蔗林邊。他一個人走著,在新一天的黎明,在一個他等候了很久,終于來到他面前的早晨,開始穿過那一片之前一直淹沒在黑暗中的甘蔗林。他頭也沒有回,只是背著包,堅定地向著地質隊的方向不停行走。在那里,他知道很快就會見到他的母親、妹妹,見到他的父親,見到那個以前一大早就催他起床跑步,讓他無法睡懶覺,他曾經(jīng)怨恨過的患過肺結核的男人。

        那個年輕人想到自己終于畢業(yè)了,他終于就要開始工作,并開始新的人生。他想,即將出現(xiàn)在父母面前的自己,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小男孩了。再也不是那個膽小、軟弱、容易感傷,并且猶豫、畏懼,不敢獨自一人面對夜晚無邊的黑暗的男孩了。

        想到這,年輕人的腳步,在那條坑洼不平的泥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黎明時分那些越來越密集的光線,正從四周涌過來,終于又一次,擁抱了他年輕的身體。

        1小時30分的航行

        1

        他有一張機票,是晚上9點10分的航班。

        從上午開始,他就開始等一個人,他哪都沒去,一直在房間里。后來大概想寫一些東西,就把筆記本電腦打開,但是,他感覺自己幾乎沒寫出一個字。事實上,字他是寫了的,只是這些字,在他看來幾乎死氣沉沉,沒有一點生機和活力。他一直猜想他等的那個人,大概什么時候到來。有幾次他走到窗口前,看到樓下學校道路的兩旁,依然是一排排的梧桐樹、針葉松樹,一些黑色的鳥兒在樹林之間跳躍、鳴叫,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然后突然消失。在這條路上,他經(jīng)常能看到騎單車的人和走路的人,藍色的出租車偶爾也會駛過。今天是星期六,現(xiàn)在的時間仍然還是上午。

        大概10點的時候,他開始打電話,電話的那頭,那人告訴他大概中午到達。聽到回音之后,他繼續(xù)待在房間里,翻開一本隨身帶來的小說,坐在靠窗口的椅子上閱讀,茶幾上放著他剛泡的一杯茶。

        當然房間里就只有他一個人,這是一間房號為611B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有一個衛(wèi)生間、兩張床、一臺電視機、兩張沙發(fā)、一個小圓桌、一個落地燈和一部與外界聯(lián)系的電話。當然還有衣架,他的行李箱、一個背包,以及其他東西。

        時間很快到了中午,但那個人仍然沒有出現(xiàn)。他開始感到身體在向大腦發(fā)出饑餓的信號,他又打了一個電話,那人告訴他,在商店里遇到了一點麻煩,不過現(xiàn)在可以離開了。待會就到。

        他開始計算,估計從商店到這里大概需要的時間。大約快一點的時候,他又一次站起來,走到窗口。仍然是梧桐樹、針葉松樹,鳥兒有時會在樹林之間跳躍、鳴叫,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然后又突然消失。只是現(xiàn)在時間早已經(jīng)過了中午12點,饑餓感開始喚醒他的身體和以往的記憶。他站在窗口看到路上騎單車的人和走動的人,一架藍色的出租車從窗外駛了過去,然后優(yōu)美地轉彎。他想,會不會是他要等的那個人到來了。

        大約5分鐘之后,他突然聽到了一陣敲門的聲音,他從門扇的貓眼看到確實就是那個人,他已經(jīng)靜靜地站在了門口。

        2

        晚上,8點,百無聊賴的時刻,他在那里翻看一本書。機場候機大廳一側的零售書攤上那本叫《人類性學研究》的書,很厚,是一個他從沒聽說過的美國人寫的。他第一次看的時候,離上飛機還有一段時間。他找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吃隨身攜帶的面包。他沒去餐廳吃晚飯,坐在椅子上,一個人吃完面包,還有一罐牛奶。位于角落的候機大廳,看上去既安靜,又沒有什么可以閑逛的商店,空虛和寂寞此時就像兩條會引起皮膚瘙癢,甚至引起雞皮疙瘩的毛毛蟲,又一次開始襲擊他。他看見還有時間,就又再次走到旁邊的那個書攤。說實在的,書攤上的很多書,比如經(jīng)濟、政治、名人傳記、成功學之類,幾乎都提不起他的興趣,只有這一本圖文并茂、文字生動的《人類性學研究》,撰寫及分析還有點點意思。書里深入探討了人類自古以來在性學方面的認知與發(fā)展,包括各種行為與心理,以及與社會、文化、風俗學的關系。他記得扉頁上的一行字是——“人類性學研究不僅僅是一次嚴肅的溯源,更是一門我們來自何處的探究。”他覺得有道理,也覺得這個觀點是對的。

        但是不久,他突然發(fā)現(xiàn)之前身邊的那些乘客,突然之間幾乎全都消失了。他扭過頭的時候,看見身邊快速地奔跑過去兩個穿黑色衣服的人。他看了看周圍,沒注意到僅僅一會兒工夫,身邊的乘客都不見了。他放下那本書,趕緊跑了過去,還好,登機口的服務員還在那里,她為他刷票,然后,他穿過發(fā)光的登機走廊,在乘務員的注視中上了飛機。進入機艙,看到所有的座位幾乎都被坐滿,在眾人的目光中,他并沒有吭聲,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他把隨身帶的背包放在座位下面,坐下來剛剛扎好安全帶,飛機就開始滑行了。

        他轉過頭,看見機艙外慢慢移動的地面、建筑、玻璃幕墻、機場上的維護人員、停泊在機位的飛機。然后想到了這座他即將離開的城市,想到之前在酒店和他告別,并送了一本詩集給他的那個人。天空此時呈現(xiàn)出灰藍色,有一些零零散散的云,并且能看到遠處的一些樓房,以及微微起伏的山脈。一陣強烈的轟鳴之后,他感到飛機在漸漸地飛離大地,縱橫交錯的田園、水系、山脈、湖泊,以及城市與道路,瞬間展現(xiàn)在他的眼前。

        3

        他松了一口氣,把自己的身體靠在椅背上。他要了一杯果汁、一杯礦泉水,戴上耳機,聽了一些音樂,搖滾樂或者流行樂什么的。他翻了翻夾在沙發(fā)后面的航機讀物,沒有太多值得閱讀的東西,昏睡了一會,醒過來的時候,他又想了想剛剛離開的那座城市、城市里的朋友,想了想那個在貓眼后面出現(xiàn)的人。

        他想起自己有一年在斯里蘭卡的加勒,也是在臨去機場前的那個上午,在酒店等人。幾乎也是同樣的情景,在長久分別前的一次送行與會面。那次在加勒,斯里蘭卡的一個濱海城市,他在老城的小酒店,等當?shù)氐慕ㄖ熯^來送行,他們因巴瓦的一個建筑考察而認識。那個建筑師的老師,曾經(jīng)在巴瓦的建筑工作室工作,老師經(jīng)常給他介紹巴瓦的建筑、故事、生活,建筑師也因為對巴瓦有了不少了解,故而也做巴瓦建筑的導游與講解工作,他們在建筑旅行的路上認識,并且因為彼此對巴瓦建筑的熱愛而成為朋友。

        離開加勒之前,那位建筑師朋友約了中午前過來酒店送他。在下午準備去機場、等待的那個上午,他也是這樣站在窗口,經(jīng)常往窗外那條長滿了鳳凰樹的街道觀望,期待朋友的出現(xiàn)。在等待的時候,他能夠看到酒店前面的草地,一些開著粉紅色花朵的素馨樹,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鳥兒,在樹叢、巖石上飛起和降落。他的耳邊,經(jīng)常聽到鳥兒的叫聲,而海風,有時會從窗口吹進,掀動著垂在一邊的白色窗簾。蔚藍色的海浪,則在不遠處不停地拍擊亂石,并向上翻起白色的破碎的浪花。

        他之所以帶著期待,是因為此去之后,他真的不知道哪一年還能再次來到加勒,還能再見到這位朋友。這個世界變化得如此之快,誰知道自己的以后和將來呢。在斯里蘭卡的十天里,那個建筑師朋友帶他去看了多處巴瓦的建筑,尤其是巴瓦的住宅和工作室,猶如迷宮一般晃動的光影與室內寧靜的氛圍,讓他感動。他和這位熟悉巴瓦建筑與過往生活的建筑師,在旅途上有過多次的交流。他們討論巴瓦神奇而炫目的人生,精心營造的盧努甘卡私人莊園,晚年坐著輪椅設計的懸崖酒店,為這個建筑師對建筑的熱愛而感慨。在離開斯里蘭卡之前的那個上午,那位建筑師終于出現(xiàn)在了他客房的門口,建筑師手里拿了一本有關巴瓦建筑的書籍,作為禮物送給他。他非常感謝建筑師送的禮物,并且在他離開加勒之前專門來到酒店送他。

        當他的思緒拉回到機艙,飛機的舷窗之外,已經(jīng)出現(xiàn)南方的山脈、田野、村落和城鎮(zhèn)。他感覺到了飛機在慢慢降落,也感覺到了飛機下降時,給耳膜帶來的壓力。他閉上眼,想到之前窗下的樹林,那些鳥,那個從藍色出租車下來,最后走到他門外,在貓眼里站著的人。

        4

        下飛機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右耳聽力下降,身邊的任何聲音,他都感覺到了一種失真。他猜想可能是飛機降落時,氣壓急劇變化導致的。他捏住自己的鼻子,閉嘴用力反復鼓氣。他反復了好幾次,才稍稍感到耳朵的聽覺恢復了一點。出機場之后,他打了一輛出租車,把行李放在車尾廂。車開了,速度很快,風從窗口直接灌進,在他的耳邊呼呼直響。他坐在副駕的位置,看著高速公路一側起伏的山脈、桉樹林、怒放的三角梅,想到即將見到的家人朋友,微微有點激動。因為感覺自己的聽力還沒有完全恢復,一路上,他不停地拉扯著自己的耳朵,不停地閉嘴用力反復鼓氣。

        在這個過程中,他突然想到很多年前在貴陽,那時還沒有手機,他認識的一位朋友,很多年之后,因為地址、聯(lián)系方式的變動,彼此之間已經(jīng)徹底地失去了聯(lián)系。那一次他去貴陽,朋友來火車站接他,之后帶著他到了家里,他后來就住在朋友的家里,住在朋友之前住的小房間。他們在一起聊天,喝茶,上街,去黔靈公園玩耍,看樹林間飛來飛去的猴子。周末朋友帶他去了郊區(qū)另一個朋友那里。那個地方,以前是一個軍工廠,專門生產(chǎn)自動步槍,但現(xiàn)在,軍工廠已經(jīng)轉變?yōu)槊裼谩<t磚和白色抹灰做的坡屋頂廠房,因為經(jīng)營不善而衰落,大門緊閉,看上去有些荒涼。他們一起,在朋友家里住了一夜,一起去吃火鍋、喝酒,第二天上午又坐車從郊外回來。他記得那個城市的天空,似乎都是灰蒙蒙的。當他在車上回憶這一切,想到那位朋友,最后送他到火車站,那是他們之間最后的一次見面。二十多年過去,他們彼此之間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在茫茫人海中,再也尋找不到對方,人生中的一段記憶,就此停留在火車站入口的圍欄之外。他由此想到人與人之間的認識、交往,聯(lián)系與失聯(lián),就像鐵軌上兩列交會的火車,彼此在瞬間擦肩而過,終于又一次漸漸遠去。

        他從感傷中回過神來,思緒從窗外的三角梅回到副駕前面的擋風玻璃,從玻璃的后面,他又一次看到了準備進入市區(qū)的機場高速收費站,看到城市的高樓佇立在收費站后面的一大片空地上。

        5

        在返回市內的路上,他給之前站在貓眼后面的那個人發(fā)了短信,說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的城市。說謝謝到酒店去送他,并給他送了一本詩集,他很喜歡。他想到之前的兩個小時,他就待在那個城市,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所在的那座亞熱帶城市。街上到處都是扁桃樹、三角梅、香樟樹和鳳凰樹。電單車、摩托車在街上橫沖直撞,穿著拖鞋的男人女人在大街上閑逛,米粉店、摩修店、便利店街頭隨處可見。這個夏末初秋的日子,他感到從車窗外刮進來的風,仍然還是那么地悶熱。因為這樣的空氣,在一種濕度很大的熱氣包圍中,他感到自己有一點焦躁。可能是又一次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的原因,也可能是因為離開了之前的那一座城市,失去了對那座陌生城市的聯(lián)想與期待。也或者,沒有了那種在分別之前等候朋友到來的場景,一切只有回憶,回憶,回憶……

        他想到那一年第一次到歐洲,經(jīng)過漫長的飛行之后,深夜到達了米蘭。在走出登機廊去轉機的路上,那個個子不算太高,一頭黑發(fā),精干、熱情,帶著他們去轉機的帥氣的年輕人,在布局復雜的機場,帶著他們去飛往羅馬的登機口。他第一次到歐洲,忘不了那個年輕人看到他們時的微笑,清澈的眼神,嘴里說著意大利語。送他們到登機口旁邊的座位之后,那個帥氣的年輕人朝他們揮揮手,很快地就消失在人群中。

        那次他坐在一架深夜飛往羅馬的小型飛機上,飛機起飛后靜靜地飛行,在緊靠舷窗的位置,他轉過頭,突然就看到夜空中,在飛機伸展出去的機翼上,有一枚明亮的圓月。哦,那枚古羅馬的月亮,意大利的月亮,仿佛也是生命中某一個曾經(jīng)默默陪伴過他的友人,也或者,他生命中突然出現(xiàn)、然后又突然消失的陌生人,正靜靜地在舷窗外,默默注視著他。

        就像剛才米蘭機場那個帥氣的年輕人,他的腦海里,不停浮現(xiàn)出年輕人帶他們去轉機時的聲音和身影,想到與他的碰面。也許他是個地接,也許不是,也許只是機場工作人員,負責帶領遠道而來的客人,到另一個轉機的登機口。想到米蘭那個年輕的陌生人,他也因此想到那年在紐約,在街頭遇見的一個畫廊的年輕老板,很熱情地和他交談,介紹墻上的繪畫作品,并在他離開后,熱情地和他道拜拜、揮手作別。還有在南非城市約翰內斯堡的海邊餐廳,他遇到的一個問他從哪里來的年輕黑人,他留著一頭短發(fā),臉上帶著笑容,熱情似火。也包括那年他在斯里蘭卡的科倫坡,在街頭,一個陌生的年輕人聽說他是個建筑師,執(zhí)意要帶他去看一個自覺不錯的建筑。只是因為時間原因,他后來婉拒了那個年輕人的邀請。

        6

        他在副駕坐著的時候,拿出手機,查了一下高德地圖。發(fā)現(xiàn)在他和之前出現(xiàn)在貓眼的那個人之間,空間的準確距離是1281公里。他想了一下這個距離,飛機要飛行1小時30分鐘,綠皮火車要在鐵軌上奔跑18個小時。這兩者之間,是內陸的中部和亞熱帶的南方,是時間、距離,與山河無盡的虛空。

        與此同時,他也查了一下自己目前所在位置,與貴陽的距離是576公里,與斯里蘭卡加勒的航線距離是3500公里,到米蘭是9100公里,而與紐約的距離是13700公里。如果飛越印度洋,到南非約翰內斯堡,那大概是11000公里。

        他向往的秘魯馬丘比丘、巴西利亞,或者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那就更遠。

        想到這些抽象的數(shù)字,想到自己生命中那些閃耀的、失去聯(lián)系的、猶如過客一樣消逝,但又遠隔重洋的生命,他把自己的身體,重重地靠向了副駕的靠背。他沉默著,默默看著外面的街道,看著快環(huán)兩邊的房子,不停穿梭的汽車,還有車過葫蘆鼎大橋時,展現(xiàn)在他眼前的邕江兩岸的風景。

        【創(chuàng)作談】

        小說,故事,還是想象力建構

        有一天深夜在上海大學路街頭的酒吧聚會,坐在我斜對面的小說家旁邊的,是一位第一次見面的年輕女子,朋友介紹說她做藝術、文學跨界的研究。交談過程中,知道我的職業(yè)是建筑師,也似乎知道了我在寫一些小說,后來她講了這么一句,說:“小說寫作和建筑師的工作很相似,建筑師的空間、結構概念,尤其符合小說空間的建構?!彼倪@番話,我非常理解,也非常認同。我覺得某種程度上,小說和建筑至少有兩部分是非常相似的:一是各自都需要有內在的結構和空間。另一個是工作的方式,都是一點一滴用材料(小說是語言)慢慢地往上搭建一個空間,就像工匠在空地上建造一個房子一樣。

        從某方面來講,在這個精彩、豐富、結局常常出乎意料的世界,我可能缺乏一種講述故事或者把故事還原出來的能力,但憑借想象力,去重新建構一個新的世界應該是可以的。這似乎說明一個問題,講故事的能力雖然也很重要,但依靠想象力重新去建構一個新的現(xiàn)實,可能也是一種非常重要的能力。與單純的講述故事相比,我更希望自己具有這樣一種小說建構的能力。

        因此,我可能不是那種可以完整地、專門去講述一個故事來龍去脈的街頭故事家(小時候我生活的縣城,街頭上經(jīng)常有講故事的活動)。即使我偶然碰巧有一個有趣的故事,我需要做的,仍然不是按部就班地把故事從頭到尾告訴給讀者或者聽眾,而是怎么去敘述這個故事,怎么才能讓它變得有趣,并且具有張力。

        從這個角度講,如何建構這個故事,或者說,在知道要重新去建構一個新的現(xiàn)實的前提下,這個現(xiàn)實,該怎么去建構,怎么去構造,才會變得有趣,成了寫作者在寫作中必須面對的一個問題。

        這種新的建構,就非常需要一種想象力。而想象力,并不單單只是指故事本身的想象力,而是包括了——語言的想象力、結構的想象力、形式的想象力,和空間的想象力。只有在全方位的想象力的調控下,小說才會呈現(xiàn)出其精彩與異質的地方。而在想象力展開的地方,生活,也唯有生活,才是想象力得以向上生長的土地。

        (編輯 黃丹陽)

        ·非 亞

        詩人,建筑師,小說寫作者。廣西梧州人。湖南大學建筑系畢業(yè)。1991年曾和朋友一起創(chuàng)辦詩歌民刊《自行車》,并主辦至今。著有詩集《倒立》《戲劇》,現(xiàn)暫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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